第七章滿江紅(八上)將張松齡送到茍團長指定的野戰(zhàn)醫(yī)護營地之后,老獵戶孟山又不顧身體的疲勞,悄悄地潛入了昨天下午與鬼子兵遭遇的地方,試圖收斂勇士們的遺骸。令他失望的是,那個地方已經(jīng)被野狼光顧過了,非但無法找到廖文化等人的尸體,連一片完整的軍裝都撿不到。唯一能證明勇士們曾經(jīng)在此戰(zhàn)斗過的痕跡,是一塊沾滿了干涸血漿的石塊。上面畫著幾道歪歪斜斜的深溝,湊起來,恰巧是一個完整的“正”字!
他把這塊石頭收了起來,找了個合適機會送給了張松齡。后者則將這片石塊當作護身符放在了包裹里,帶著它走南闖北,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
當和平的曙光再度降臨于華夏大地之時,張松齡專程去了一趟廖文化提到過的故鄉(xiāng),試圖尋找到他的家人,替救命恩人盡一份人子之義。然而當他費盡周折找到那個小村落時,看到的卻只是一片暗黃色的灘涂。
整個村子在一九三八年六月被黃河水無情地抹掉了,由于兩位天子門生,桂永清和黃杰不戰(zhàn)而逃,國民政府不得不采用挖開黃河大堤的手段阻滯日軍的進攻。廖文化的家人和其他八十余萬中國百姓,事先沒有得到任何通知,統(tǒng)統(tǒng)葬身魚腹。河南、安徽、江蘇三省四十余縣,一日夜間化為澤國。
四個月之后,武漢失守。
數(shù)年之后,桂永清高升為中華民國海軍總司令,一級上將。黃杰高升為二級上將,臺灣警備司令。二人皆得善終!
坐在那片暗黃色的灘涂上,張松齡整整發(fā)了一個下午呆。他突然就明白了廖文化最初為何那么怕死!然后又忍不住茫然自問,如果當年廖文化知道他的家人會落到如此悲慘結局的話,他還會不會留下來打狙擊?會不會把生存機會留給平素一直看著不是很順眼的自己?答案還是肯定的,因為廖文化和老茍、宮自強、王鐵漢等人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軍人。
國難當頭,軍人當以身許國,雖百死而不旋踵!
在那場歷時八年的衛(wèi)國戰(zhàn)爭中,象廖文化這樣的軍人太多了。只有極少數(shù)留下了名字,大多數(shù)連名字都沒能留下一個。盡管他們身上有這樣那樣的壞毛病,盡管他們活著時卑微、懦弱,甚至還有一點點刻薄,但他們在人生最后時刻,靈魂都站得筆直,頂天立地。
張松齡在離開之時,將廖文化留下的那個“正”字石塊,埋在了那片暗黃色的灘涂中,與天邊的晚霞遙遙相對。
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再度繞路去那片暗黃的灘涂,卻發(fā)現(xiàn)灘涂早已變成了一座頗為繁華的縣城。曾經(jīng)埋著那個“正”字的地方,現(xiàn)在是一所中學的操場。上面有很多十七八歲的孩子,在吵吵嚷嚷地踢足球。
他們踢得極其不守規(guī)矩。
他們每個人長得都像廖文化,但又與廖文化沒有絲毫相近之處。
看到他們,張松齡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年青時的自己。那天,當他再一次從昏迷中醒來,已經(jīng)又是一整天過去了??諝庵酗h著難聞的消毒用水味道,耳畔,則是非常輕微的呼嚕聲,象貓一樣,低沉而溫柔。
他將腦袋稍微側開了一點兒,在自己耳邊發(fā)現(xiàn)了呼嚕聲的來源。那是一個留著寸頭的女孩子,膚色很深,骨頭架子也很大。醫(yī)護營女兵們專用的白大褂裹在她身上,整整小了兩號,兩個肩膀處都繃得緊緊的,隨時都可能將身體從衣服的束縛中掙脫出來。
是孟小雨!張松齡不用細看,就知道誰正趴在自己頭頂上睡覺。只有這個質(zhì)樸的山里妹子,才擁有如此結實的肩膀。也只有這個質(zhì)樸的山里妹子,才如此大大咧咧,隨便找個地方就能安然入夢。
“喂,喂,麻煩你醒醒!”張松齡無法挪動自己的身體,將腦袋向床鋪另外一側盡力捭了捭,低聲呼喚。
孟小雨的耳朵象貓一樣動了動,然后繼續(xù)呼呼大睡。根本不在乎張松齡制造出來的那點兒微弱動靜。倒是鄰床的一位中年傷號,聽見了他的喊聲,轉過頭來,笑著說道:“讓她睡一會兒吧!從昨天后半夜到半個鐘頭前,她一直跟在護士身后忙來忙去,連飯都沒顧上吃幾口。你要是想喝水,我去幫你拿。值班的那位護士大姐跟著李營長搶救傷號去了,估計一時半會兒也過不來!”
“不用,不用!我不渴,您自己身上也有傷,小心別抻到!”張松齡輕輕搖了搖頭,連聲阻止。
對方卻沒理睬他的客氣,緩緩地從床上翻起身,先摸出雙半舊的布鞋穿好,然后扶著床沿走到放暖壺處,輕手輕腳倒了半缸子開水,又從另外一個陶瓷缸子里倒出一部分涼白開兌在一起,笑呵呵地端給了張松齡,“能坐起來喝不?要是不能的話,我就得喂你了。到時候你可別嫌我笨手笨腳,灑你一身水!”
“能!”張松齡掙扎著想往起坐,才動了動,一陣劇烈的疼痛就直接扎進骨髓。他悶哼的一聲,無奈地摔回床鋪,將床板砸得“咚”地發(fā)出一聲巨響。
“?。 泵闲∮炅⒖堂艚莸靥似饋?,伸手去抓掛在床頭的盒子炮。將盒子炮掏出了一半兒,才發(fā)現(xiàn)周圍的環(huán)境好像非常熟悉。用手背狠狠揉了幾下眼睛,臉上露出一抹狂喜,“你終于肯醒了!我還以為白抬了你一回呢!想喝水是不是,別著急,我這就拿勺子喂你!”
說著話,丟下盒子炮,劈手從中年傷號的手中奪過茶缸和勺子。舀出一勺子水,先放在自己唇邊試了試冷熱,然后盡量輕手輕腳地遞到了張松齡唇邊。
“我,我不太渴。咳咳,咳咳,咳咳,麻煩你慢一點兒,水淌到我脖子里頭了!”張松齡從沒被年青女性如此溫柔地服侍過,感覺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好意思純屬多余。孟小雨的動作再輕,也與“溫柔”兩個字沾不上多大關系。只要自己不及時將嘴巴張開,水肯定直接往鼻孔里頭狂灌。
孟小雨也意識到自己喂得太急了些,盡量將動作放得更遲緩。小巧的飯勺,登時就變得象孫猴子的金箍棒一樣沉重,壓得她的手臂不斷顫抖,顫抖,將更多的水倒進了張松齡的鼻孔和脖頸子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