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風(fēng)云(三上)半個小時之后。張松齡蹲在奄奄一息的大黑馬身旁,欲哭無淚。
這匹由吳云起替他挑選的蒙古馬堪稱良駒,在腹部中了兩顆子彈的情況下,還馱著他狂奔了二十余里才力竭而倒,臨倒地之前,還不忘將四條腿彎下來,以免他跌落時摔傷。(注1)然而,張松齡這個不稱職的主人能回報給大黑馬的,卻只有一把被太陽烤熱了的青草。平生第一次當(dāng)刺客,他雖然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卻依然準備得錯誤百出。眼下身上非但沒攜帶逃命時必備的干糧、食鹽和藥品,甚至連野外取水的家具都忘記了拿。除了武器之外唯一沒落下的是十幾塊叮當(dāng)作響的銀元,可腳下這片大草場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兒,一堆銀元又能到哪里去花?!
“老伙計,對不起了!”張松齡喃喃地將左手搭在大黑馬的嘴邊,低聲懺悔。可憐的畜生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回應(yīng)他的話,只是輕輕張開了眼皮,目光中露出無限眷戀。
“對不起,不要看,乖!”張松齡的左手迅速上挪,輕輕蓋住了大黑馬的眼睛。“不要看,不要怕,你很快就會好起來,很快就會好起來…….”
他將嘴巴貼近大黑馬的耳朵邊,用無比舒緩的語調(diào)安慰,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溫柔。同時,慢慢地用右手抽出腰間盒子炮,頂在大黑馬的耳根后,輕輕扣動了扳機!
“砰!”一聲槍響結(jié)束了大黑馬的痛苦,也帶走了他眼中化不開的憂傷。隨即,他將盒子炮插回腰間,從馬鞍后解下裝滿三八槍子彈的布口袋,一顆一顆擺在了草地上。
黃澄澄的步槍子彈擺成長長的四整排,在太陽下散發(fā)出溫暖的光芒,與草尖上點點滴滴的血珠交相輝映。那是大黑馬奔跑時流下來的血珠,從張松齡的腳下,一直延伸到數(shù)里之外,甚至更遠。如果漢奸朱二的手下要給他們的主子報仇的話,循著血跡,很容易就會追上來。而在平整寬闊的大草原上,張松齡自問跑不過戰(zhàn)馬,所以干脆放棄了繼續(xù)逃命,準備跟追殺自己的人來一場硬碰硬,看看有沒有機會死中求活。
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他在大黑馬的遺體旁,用刺刀開始挖掩體。草原上的浮土層很薄,刺刀挖進去還不到半尺深,便碰到了大量的碎石塊。待將碎石塊清理干凈,又遇到了干硬的膠泥層。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挑出了一條可供自己平臥的小溝,剛剛將三八槍架在馬鞍上,目光通過準星,已經(jīng)能看到疾馳而來的追兵。
共有五個人,五匹毛色光鮮的駿馬。其中三人做保鏢打扮,另外兩人則穿著偽軍的制服。循著大黑馬留下的血跡一路追來,每個人的眼睛都被怒火燒得通紅。
他們沒法不著急!縣長朱成壁雖然在民間臭名遠揚,卻深得藤田老鬼子的器重。而通過與其妹妹聯(lián)姻,將烏旗葉特前旗的主人,鎮(zhèn)國公保力格拉進“蒙古聯(lián)盟自治政府”陣營,又是連瞎子都能看得出來的“陽謀”。可該死的刺客卻一槍打碎了朱縣長的腦袋,同時也將老鬼子通過拉攏鎮(zhèn)國公保力格進而一統(tǒng)烏旗葉特四部的夢想打了個稀巴爛。如果他們幾個不能把刺客及時抓回去交差的話,恐怕明天這個時候,他們的人頭就得掛在黑石寨的城墻上。
張松齡深吸一口氣,用準星套在一名保鏢的胸口。大黑馬所中的兩顆子彈都來自盒子炮。這說明保鏢們的槍法,遠好于拿著三八大蓋兒的那兩名偽軍。在戰(zhàn)馬進入沖鋒距離之前,每多干掉一名保鏢,他自身所要面臨的危險就會減少一分。如果能搶先下手將三名保鏢全都干掉,剩下的兩名即便沖到一百米之內(nèi),也未必能對他構(gòu)成什么威脅。
只可惜對方根本不肯再給他搶先下手的機會,隔著五百米,就紛紛拉住了韁繩。其中有位身材最寬的保鏢好像是領(lǐng)頭人,遙遙地沖著大黑馬的遺體方向拱了拱手,扯開嗓子高喊:“道上的朋友,麻煩留下個萬兒!既然連家四兄弟們的飯碗讓你給砸了,你總得讓我們知道飯碗是砸在哪位高人手里?!”
“老子不是道上的朋友,老子是國民革命軍。到此地來只是為了誅殺漢奸!你們幾個不想遺臭萬年的話,最好不要跟小鬼子攪在一起。他們甭看現(xiàn)在囂張,但那都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張松齡也放平了槍,遠遠地向?qū)Ψ焦笆诌€禮。
五百米的距離,他根本沒有擊中目標的能力。況且對面五個人當(dāng)中,至少有四個人是用槍的好手。胯下的戰(zhàn)馬雖然不再向前走,卻一直小幅度左右騰挪,讓他根本無法從容瞄準。
“國民革命軍?!朋友真會說笑話!”寬肩膀保鏢根本不相信張松齡的說法,一邊反駁他的話,一邊用目光示意其于幾人跟自己拉開距離。“國民革命軍不是剛剛轉(zhuǎn)進到武漢么?什么時候又把手伸到草原上來了?麻煩朋友給透個實底兒,要不然的話,我們家老四走的也不安生!”
“國民革命軍第二十六軍特務(wù)團少校連長張松齡!別廢話,想給漢奸朱二報仇,就放馬過來!”張松齡皺了下眉頭,再度將三八槍架起,將表尺框扳到仍直立狀態(tài),將游標緩緩下移,用游標上的第三個缺口充當(dāng)照門。
這是三八槍遠距離瞄準的必要調(diào)整,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用到這個功能,所以也很少為此而去lang費子彈。但是今天他卻不得不冒險試一試了,寬肩膀剛才的舉動,明顯是為了拖延時間,以便胯下的戰(zhàn)馬能恢復(fù)起足夠的體力發(fā)動一場沖刺。按照大黑馬的標準,五百米距離只夠它沖刺半分鐘。如果任由寬肩膀的圖謀得逞,接下來他將不得不在半分鐘之內(nèi)用三八槍攻擊五個不同方向上的高速移動目標。
對面的五個人,顯然也沒指望如此簡單的計謀,真的能騙過他。看到張松齡調(diào)整步槍表尺,立刻來了個鐙里藏身。五個人影同時從馬背上消失,五匹百里挑一的鐵蹄馬敏捷的斜向一竄,如同煙花般在草原上分散開來。張松齡還沒來得及瞄上任何一個目標,對手就已經(jīng)向前沖了近一百米,呈扇面形,向他高速靠攏。(注2)“乒!”從沒跟騎兵打過交道的張松齡心中大駭,迅速朝其中一匹棗紅色的戰(zhàn)馬扣動扳機。子彈帶著陽光從槍口飛了出去,打在棗紅馬的前腿膝蓋部位,濺出一連串血花。
馬背上的保鏢立刻雙腿離鐙,搶在坐騎跌倒之前,跳到了半空當(dāng)中。腳剛一落地,他就舉起手中盒子炮,一邊向前繼續(xù)奔跑,一邊朝張松齡藏身的地方傾瀉子彈。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盒子炮很難在三百米外創(chuàng)造奇跡,卻打得張松齡周圍草屑和泥土亂飛。后者的視線受到了嚴重干擾,倉促之間發(fā)出的第二槍和第三槍都落到了空處。眼看著另外四匹戰(zhàn)馬已經(jīng)迫近到了二百米距離,張松齡把心一橫,干脆不管奔雷般的馬蹄聲,調(diào)轉(zhuǎn)槍口,穩(wěn)穩(wěn)地瞄向了徒步奔跑者的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