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赤子(十三上)
“陰險的家伙,祖傳的惡毒,比眼睛蛇還陰險十倍!早晚連心肝也爛掉,自己把自己給毒死!”酒井高明在肚子里不斷詛咒著白川四郎,貓起腰,左搖右晃地跑向警備旅大隊所在區域。
不愧為行伍多年的老兵油子,他的動作比貍貓還要迅速。每次臥倒,要么恰好藏在戰馬的尸體后,要么躲進了詭雷爆炸的彈坑當中。而每次跳起,則是在照明彈剛剛熄滅的瞬間,充分利用了人眼對黑暗的適應延遲,令敵我雙方步槍準星都很難撲捉到他的身影。
幾百米的距離轉眼跑完,很快,他就從趴在地面上的偽軍堆中,翻到了同樣滿臉惶恐的小喇嘛。爬在地上腦袋頂著腦袋沖著對方豎起眼睛,狐假虎威地呵斥,“肖團長,你到底想干什么?既不敢前進,又不敢朝后方請求火力支援,難道你準備就這樣一直趴到天亮么?!”
“太君!”雖然對方的軍銜和職務都比自己差了不知道多少級,小喇嘛依舊不敢在鬼子面前托大,哪怕眼前這名鬼子看上去像極了一名市井小販兒,“太君請聽我解釋,屬下,屬下正在觀察土八路的動靜!”
“是么,那你說說,土八路都在干些什么?!”反正距離白川四郎給出的進攻發起時間還有一段,酒井高明不介意多了解一下戰場細節。憑借直覺,他認定了自己的“老朋友”張松齡就趴在一百多米外的戰壕里,端著把嶄新的坂本式步槍尋找狙殺目標。他不想表現得太積極,以免真的成為“老朋友”的靶子。
“他們,他們剛才趁著咱們這邊沒用機槍掃射,偷偷地派人從戰壕里跑出來收集彈藥!他們,他們還試圖用繩子將死馬的尸體拉到戰壕前,修補被炮彈炸出來的缺口。除了這些,他們,他們好像還在戰壕附近又埋了很多詭雷,我怕驚動他們,就,就沒下令開槍攔阻!”‘日本太君’有問,小喇嘛當然是知無不,無不盡。幾句話,就將對面中國軍隊的最新動向,說了個清清楚楚。
“嗯,你做得很好!”明知道所謂的怕驚動對手,實際上是怕招來對手的報復,酒井高明依舊笑著夸獎。在川田大隊里頭,他還是誰見了都可以踩一腳的窩囊廢。然而在皇協軍面前,他就是誰也惹不起的太上皇,想怎么裝腔作勢就怎么裝。笑過之后,猛地把臉一板,眼睛一瞪,“川田長官命令——!”
“嗨依!請川田長官教導!”小喇嘛果然吃這一套,立刻撅著屁股敬禮。
“放下!”酒井高明傲然頷首,“川田長官命令,肖團長繼續帶領隊伍,向八路軍的陣地施加壓力。下次進攻發起時,務必繼續向前推進。所有行動,都必須聽從酒井中尉指揮。不得擅自后退!也不得縱容手下耽誤戰機。否則,軍法從事!”
“嗨依!”小喇嘛順手從地答應,然后抬起半個頭,小心翼翼地請教,“太君,下次進攻是什么時候?事先還會有炮兵進行火力壓制么?”
“不會!”酒井高明板著臉搖頭,“大日本帝國的炮彈,也不是白撿來的,不能過分lang費。你先把命令傳達下去,然后耐心等著兩顆綠色的信號彈!看到信號彈后,先派兩個排進行試探性攻擊。什么時候我讓他們隱蔽,他們就立刻臥倒,原地隱蔽!”
“嗨依!”小喇嘛再度用力點頭,答應得格外痛快。派兩個排的人發起試探性進攻,當然用不到他這個團長大人親自帶隊。這個任務比先前相對安全得多,也比先前體貼得多。
“這兩個排的人,一定要分散開,發起進攻時,氣勢要做足。其他人,原地開火掩護,一定要把土八路的火力點盡量地暴露出來。”憑著以往參加戰斗的經驗,酒井高明繼續低聲指點。生死關頭,他和張松齡之間的“友誼”,就只能暫時忘在腦后了。如果今晚兩人當中注定只有一個能活下來,酒井高明毫無疑問地會選擇自己。
“有點可惜,但是沒辦法!”想到張松齡那張年青而又淳樸的面孔,酒井高明心中悄悄嘆氣。“誰叫這是戰爭呢?誰叫你不是日本人呢?該死的戰爭,該死的白川四郎!”
“該死的小鬼子!又準備拿偽軍當炮灰使!”就在正對著酒井高明一百五十米外的第二道戰壕,張松齡也在低聲詛咒。夜戰是老二十六的殺手锏之一,也是八路軍游擊隊為彌補自身火力不足而重點訓練的項目,所以他的夜視能力被鍛煉得比這個時代的普通人要好得多。不光是他,全體黑石游擊隊的干部戰士里頭,眼下都找不到一個夜盲癥。草原上的牲口內臟不值錢,自從老疤瘌成為隊醫之后,羊肝湯就成為每天晚餐時的必然選項。雖然喝得人人想起來就有點兒反胃,但是對眼睛的調養效果,卻遠遠超過了預期。
沒有夜盲癥的困擾,又經常進行針對性訓練,大伙當然能看清偽軍們正在做的調整動作。看樣子是準備豁出犧牲來跟游擊隊慢慢磨了,這種鈍刀子效果不會太明顯,但應對起來卻非常困難,畢竟游擊隊的兵力比對方差得太多,手中的武器也實在太單一。
“要不,我帶幾個人,偷偷從后邊把戰馬牽過來!”趙天龍也敏銳地察覺到了偽軍的變化,用手指捅了捅張松齡,低聲建議。“趁偽軍不防備,給他來一個反沖鋒。保證能殺得他們屁滾尿流!”
“問題是,他們退下去之后,你怎么保證自己還能平安撤回來?!”張松齡想了想,迅速搖頭,斷然否決的趙天龍的提議。小鬼子顯然是準備利用漢奸的人數優勢跟游擊隊打消耗戰。趙天龍他們即便主動出擊,殺死的也全是些個炮灰,無損于小鬼子分毫。說不定川田國昭正盼著游擊隊這么做,等游擊隊被漢奸消耗得差不多了,一直在旁邊養精蓄銳的鬼子正好坐收漁翁之利。
“那你說怎么辦?”自己的想法被否決了,趙天龍也不覺得懊惱。看著張松齡的眼睛,繼續小聲商量。
“暫時我也想不出太好的辦法,只能見招拆招。等會偽軍發起進攻時,我帶人去前邊迎戰!你帶第二梯隊在后邊給我掠陣,發現鬼子動靜不對,立刻提醒我向后撤!”張松齡想了片刻,皺著眉頭回應。
“我去前面,你帶第二梯隊!”趙天龍哪肯讓好朋友冒險,立刻提出不同意見。話音還沒等落下,兩顆耀眼的信號彈拖著綠光躍起,緊跟著,十幾挺重機槍在黑暗中噴出道道火蛇,將整個陣地籠罩于彈雨當中。
“所有人臥倒!把身體盡量壓低!”張松齡一把按翻趙天龍,同時大叫著命令。
按照他的提醒,游擊隊員們一個個把身體緊緊地貼在第二道戰壕內側,誰也不肯輕易抬頭。小鬼子用重機槍發射出的曳光彈彈拖著幽綠色的尾巴落在前后兩道戰壕邊緣,將游擊隊員們剛剛偷空重新壘起來的土墻打得“噗噗”做響。幾匹臨時被拖過來的戰馬尸體也迅速被子彈肢解,帶新鮮的碎肉四下飛濺,染得第一道戰壕內外一片殷虹。有幾塊碎肉甚至被子彈帶著飛到了第二道戰壕上空,落下來,砸在小巴圖等人的臉上。小巴圖厭惡地向旁邊滾了滾,順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試圖將臉抹干凈。這個動作卻令他徹底變成了京劇中的紅臉關公,從額頭到下巴都占滿了血跡,只留下兩只明亮眼睛和一口潔白的牙齒還保留著原本的顏色。
“別緊張,小鬼子這是照例在給偽軍壯膽兒。像這種強度的火力,他們根本無法保證持續性!”張松齡輕輕地拍了小巴圖一下,同時大聲向所有人提醒。
“胖隊放心,我們已經習慣了!”游擊隊員們擺擺手,大笑著嗓子回應。
戰壕外的機槍射擊聲很響亮,大伙必須用近于大吼的方式,才能保證交流順暢。但每個人到目前為止都斗志昂揚,對外邊的鬼子和偽軍也非常鄙夷。帶著這邊十多倍的兵力,原本一人一把刺刀,都能把陣地拿下來了。小鬼子和偽軍們卻要依靠機槍和大炮掩護,才有勇氣發起進攻。并且每次進攻都像娘們的拳頭一般,根本使不出什么力氣。
“習慣了就好!”張松齡非常滿意弟兄們的表現,笑著沖大伙點頭,“大伙還記得自己剛才分在哪個小組吧?!等會兒只要機槍聲一停,一組就立刻跟著我從交通溝頂上去。記得不要輕易開槍,打退了偽軍的進攻之后,立刻沿原路向后撤!”
“是!”被分在第一組的游擊隊員齊聲答應,仿佛就要跟著張松齡去赴一場酒宴。包括其中兩個白俄人,臉上的表情都非常輕松。
大伙都對張胖子有信心。眼前這個胖子隊長雖然年齡不大,卻有著豐富的與小鬼子交手經驗。到目前為止,小鬼子所使出的絕大部分招數,都被他事先給料中了。特別是預先挖兩道戰壕,把其中的第一道戰壕留給小鬼子炮兵的做法,簡直是神來之筆。剛才蹲在第二道戰壕里看著小鬼子的炮彈像迎接新春的焰火般在第一道戰壕前后輪番爆炸,游擊隊員們心里就像喝了美酒一樣興奮。沒有比這兒更過癮更刺激的事情了,你看著炮彈近在咫尺,它卻對你造不成任何傷害。而原本該被炮彈爆炸聲壯起膽子的偽軍們,卻一個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你只要沖著他們頭頂上隨便開一槍,就能將他們嚇得趴倒一大堆。兩排子彈過后,陣地上就再也看不到一個站著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