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誓(三上)
那張面孔看上去很熟悉,張松齡隱約記得上次自己與周黑碳等人結伴護送斯琴去傅作義處之前,就曾經在獨立營中跟此人碰過面。當時小伙子對他和彭學文都很尊敬,一口一個前輩叫著,臉上的表情還略帶一點點拘束。明顯是個剛剛放下筆墨沒多久的學子,身上的書卷氣濃得撲鼻。
既然主動放棄安穩的生活投筆從戎,準備把血肉之軀獻給國家了,怎么會在這么短的時間就變成了日本人的奸細?并且周黑碳的反應也太慢了些!從夏末時電報被此人私自扣留到現在提著此人的頭顱跑來謝罪,前后足足過去了三個多月?游擊隊和獨立營之間的距離雖然遠,卻也不是隔著千山萬水。電報機不能用了,聽到游擊隊老營被小鬼子攻占的消息后,難道他就不能派個信使過來表達一下關心么?
如是種種,無數處疑點同時在張松齡的眼前浮現,令他根本無法相信周黑碳的解釋。然而沒等他想清楚自己該如何在不令雙方立刻翻臉的情況下揭穿這個謊,紅胡子已經搶先一步恢復了心神,雙手托起周黑碳的胳膊,大笑著搖頭:“周老弟,你這是哪里的話來?!小鬼子指使奸細私自扣下了我給你的求援電報,目的不就是挑撥咱們兩家之間的關系么?!我若是按照江湖規矩把你給三刀六洞,豈不是正合了小鬼子的意?!拉倒吧,我紅胡子雖然老了點,卻還沒老到連是非黑白都分不清楚的地步!趕緊起來,起來!跟我進去好好喝一杯!這有人越不希望咱們兩個聯手呢,咱們兩個就越要勾肩搭背地一個鍋里攪馬勺,氣死他,讓他干瞪眼卻沒辦法!”
他最近雖然一直纏綿病榻,今晚卻突然像服用了什么仙丹一般,枯木逢春。雙臂稍稍一用力,便將周黑炭低垂在身前胳膊從地面上托了起來。隨即騰出一只大手在對方身后輕輕拍打了幾下,笑呵呵地補充,“把這個腦袋瓜子扔野地里喂狼算了,別讓他掃了大伙的酒興!來,你現在就跟我進去,我特意讓人熱好了從夏天時從商販手里換到的老白干,就等著你周黑子來鑒定一下味道了!”
“既然紅爺都這么說了,我再糾纏此事,就顯得太矯情了!”看到紅胡子如此反應,周黑碳一直僵硬著的肩膀明顯松弛了下來。笑呵呵地答應了一句,然后迅速轉過身,將裝著人頭的盒子丟給跟在身邊的警衛,“去,遠遠地扔到沙漠里頭喂狼,別讓了臟了游擊隊的地兒!順便告訴所有弟兄,都給我到三里外找合適地方扎營去,今晚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靠近游擊隊的營盤給人家增添麻煩!”
“扯淡,這是什么話!”沒等警衛員答應,紅胡子已經勃然變色,“人都到了家門口了,你周黑碳給我往三里地外攆,不是打我紅胡子的臉么?要進就一起進,要滾就你周黑子就跟著他們一起滾遠遠的!別他娘的蹲在我家門口,就跟一群討債鬼似的讓人看著心煩!”
“老哥,老哥,您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周黑碳被罵得臉上發燒,趕緊又拱起手來解釋,“我,我怕路上再跟去年冬天時那樣,遇到小鬼子的偷襲。所以就帶了整整兩個連的弟兄,連同給你拉禮物的牲口,全進來,恐怕得把你們游擊隊的營地占去一大半兒!”
“全占了又怎么樣!”紅胡子白了他一眼,臉上的怒氣依舊不肯輕易消除,“這么大一片綠洲呢,我手下的戰士們難道就不會換個地方去扎營?!況且我紅胡子的營地又不是這一個,把這里騰給你,讓他們到別處再擠擠就是了!總好過讓獨立營的弟兄這么大老遠跑來了,卻要在野外挨凍是不?”
說著話,他有意無意間大咧咧地朝營地左右一指。周黑碳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在眼前的這座營地右側周圍五、六里遠的位置,又發現了兩三簇燈火??辞樾?,絕對不是三兩戶人家所能聚集起來的規模,每座營地至少還隱藏著十幾座氈包,即便按每個氈包住五個人算,幾處營地的人馬全加起來也有兩三百,至少不低于于自己這次所攜帶的騎兵!
“嗖”地一聲,有股冷氣就從周黑碳的靴子底兒直沖腦瓜們兒,“坑死老子了,這該死的吳參謀長,還黃埔畢業的小諸葛呢,小豬哥還差不多!”
“這一帶是我三年前發現的,估計地下埋著條大河,所以附近共有五片綠洲,都不算大,但夏天時養一兩千頭羊應該沒什么問題。”紅胡子的聲音繼續傳來,隱隱透著幾分得意,“你這次來的不是時候,如果夏天時找到這兒,我還可以請你吃沙泡子里的白魚,隨便撈一條上來就有二三十斤重,也不知道活了多久,差一點兒就成精了!”
“我哪知道您紅爺手里還捏著這樣一塊風水寶地啊!要知道,我早就過來吃大戶了!”畢竟也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大豪,周黑碳心里頭雖然驚雷滾滾,臉上的表情卻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外邊傳您被小鬼子打得元氣大傷,我還一直替您老揪著心呢!哪成想,您老人家只是不想跟小鬼子爭一時意氣,早就在沙漠里尋好了去路!”
“元氣肯定是傷了一些的,畢竟小鬼子和偽軍加在一起有兩千多號呢!上次來得又非常突然。我們游擊隊要是連根毫毛都沒被傷到,那就成神仙了!”紅胡子搖搖頭,笑著謙虛,“但被打得躺在炕上再也爬不來,卻還不至于。人家黃胡子被咱倆聯手收拾了那么多回,躲進沙漠里頭都能很快再拉起一票人馬來。我好歹也是四大胡子之一,總不能lang得了虛名!”
“那是,那是,無論紅黃白黑,還是紅白黑黃,您老的名字一直排在頭一位。他黃胡子能做到的事情,沒理由您老反而做不到!”周黑碳信服地笑著,臉上的表情愈發輕松。內心深處,卻再度把上頭派給自己的參謀長,據說是黃埔軍校畢業的高材生吳天賜的祖宗八代罵了遍!“他奶奶的,老子這回,可真是曹操倒霉遇上蔣干了!還據可靠情報才得出的結論,我呸!連人家紅胡子的老窩有幾處都沒整明白,可靠個屁!”
“把我們紅隊的名字跟黃胡子那廝往一處編排,簡直是給我們紅隊丟人!”一直傻坐在馬背上看紅胡子像換了人般跟周黑碳談笑風生,趙天龍終于也開了竅,跳下坐騎,走到周黑碳身邊,拉住對方一條胳膊,“咱不提那沒用的窩囊廢,走了,先進去了。頂風冒雪的,在門口凍著干什么?!”
“走了,走了,你先進去,弟兄們交給我跟龍哥招呼!”張松齡也像做夢般回過味道來,伸手拉住周黑碳的另外一條胳膊。
周黑碳原本就是被人攛掇不過,才試圖把游擊隊置于自己羽翼之下的。他自己內心其實很不屑于這種趁火打劫的行為。此刻見紅胡子這邊好像實力保存頗為完整,愈發不想跟對方撕破臉。于是便假裝耐不過趙天龍和張松齡兩個的拉扯,踉蹌著向營內走了十幾步。然后才又回過頭來,沖著自己的警衛排長,本家侄兒周寶瑞喊道,“小瑞子,你去通知老九和吳參謀,讓他們帶領大伙,把我給游擊隊準備的禮物送進來。順便在營地里叨擾紅胡子老哥一頓,都給我漲點兒臉,悠著點勁喝!誰要是敢喝多了撒酒瘋,老子就扒了他的衣服,把他扔雪地里頭去!”
“是!”周瑞生這兩年耳朵里天天灌的就是紅胡子、入云龍等英雄豪杰的大名,比周黑碳更不愿意接受吳參謀長的餿主意。此刻聽出自家族叔有改弦易張的暗示,立刻挺起腰來,回答的聲音格外響亮。
周黑碳身體停了停,非常輕微,除了他自己之外幾乎沒人能覺察得到。目光迅速從自家最信任的那些心腹侍衛身上掃過,在每個人的肩頭,他幾乎都能看到重負解除后的輕松?!澳銈儙讉€,都給我下馬,牽著牲口排隊走進來!”臉上帶著笑,他大聲朝心腹們發號施令,“一個挨一個。一群生瓜蛋子,現在還賴在馬鞍子上,難道還等著紅爺親自給你們拉韁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