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喬渾身衣物濕透,坐了片刻便覺徹骨的寒意透進他的肌膚之內,渾身皮膚上乍起了無數個雞皮疙瘩,臉色漸漸發青。
鄧范勸了他幾次,諸葛喬滿心憂慮兄長,斷然不肯離開現場。鄧范只得作罷,另去尋了一件氈袍,又叫人拿火盆來取暖。
從火場里救出的人,此時按照蔣琬的要求,一一來到諸葛喬和鄧范面前,讓他兩人辨認。兩人瞪大了眼睛仔細看過,見到有脫身的士卒、有驛站里的仆役。兩人仔仔細細挨個詢問,可是說起驛站中那隊旅人情形,說起驛站中的火勢如何而起,竟誰也鬧不明白。
再過片刻,蔣琬匆匆折返,臉色愈發難看。
諸葛喬快步迎上去:“如何?”
“火勢起得很快,但在火場里燒死的只有三五人,未見孫氏使者折損在內。”
諸葛喬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隨即想到,這便證實了兄長一行人確有圖謀,于是心情更加微妙。
鄧范搶上半步問道:“長,長,長安營駐軍為,為何……”
他也有一肚子的問題,可這會兒心中焦躁,張嘴就舌頭打結,竟說不清楚。
蔣琬知道他想問些什么,當下直接答道:“火起的時候,虎牙都尉張嶷帶領士卒前往武庫,領取當月的配給物資,這是正常流程,并無可疑。起火后他趕回營里,全力撲火救人,自家身受多處傷勢,這會兒正在急救。”
鄧范點了點頭:“那么,外圍設,設卡清場的將士可有收獲?”
“火場外圍東、西、北三面六個里坊全都封閉,一坊一坊地仔細搜過了,一無所獲。設卡清場的將士嚴查十四處路口,明渠東西兩端,沿水道搜監,也不曾見任何可疑情形。過去半個時辰里,離開此地的只有羽林營的劉樾一行……他們是受皇帝旨意,前來探看火勢的。”
鄧范“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諸葛喬也皺起了眉頭。
這么說來,長樂宮便愈發可疑了。
“我現在就去求見執金吾關平,請他動用城中精干人手,暗中監控長樂宮;另外,也會連夜行文,促請丞相盡快回返。”蔣琬深深地嘆了口氣:“火場周邊的搜檢不會停,但那都是瑣碎事……你們兩位若無要務,且回去歇息吧!”
眼前的局面很清楚了,孫氏必有圖謀,且有可能牽扯到當朝太后,而幽州邊疆乃至河北、中原的局面都有可能因此丕變。
丞相將會立即回返長安,至遲明日,朝廷中樞就會作出相應的決斷。但那不是東府的輔軍將軍和皇帝跟前的駙馬都尉所能參予,兩人留在這里,已然無用。
蔣琬已然忙到焦頭爛額。他既這般說,鄧范和諸葛喬唯有告辭離去。
兩人都有心事,短短了數里路,走了許久。待到章臺街,諸葛喬勒馬往南面丞相府,而鄧范則將沿著橫貫馳道一直向西,去往位于北闕的驃騎大將軍府。
鄧范忽然勒馬,喚了諸葛喬一聲:“伯松!”
“何事?”
“不瞞伯松,孫權此番遣使,本是為了向中樞稟,稟報他的下一步安排,預備求得朝廷的冊封。”
“冊封?”
“從去年開始,孫氏的力量便已深入三韓,并打算繼續渡,渡海東征,統合海中洲島上的倭人百國。為此,他們提前興建足以渡海的巨舟大,大船數百艘,并籌,籌備通譯、向導、糧秣物資,這都是實實在在的投入,做不得假。我家將軍在遼東、三韓也有耳目,一直以來都探查得清,清清楚楚。”
諸葛喬撥轉馬頭:“也就是說……”
“孫權是個聰明人,當年曹劉尚,尚在對峙,他已經看出了漢家勃興之勢不可阻擋,故而棄了江東本據,直取遼東。從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放棄了統一天下的大志,所求的,只,只是異域海外的王業。這是孫氏政權自上而下早,早就確定無疑的大政,根本不可能改變。”
鄧范臉色嚴肅,而口氣十分堅決,頓時讓諸葛喬心頭一震。
過去半個時辰,諸葛喬始終都在糾結,不明白自家兄長何必為了孫氏政權做到這種程度。
聽得鄧范這般說來,他立即順著鄧范的思路去想:“孫登在長安當著千石的郎官,有自家職務,并沒有被拘押在牢里,朝廷也并不把他當做質子看待。孫氏若想要孫登回返,有明里暗里的手段可用,完全沒必要派一隊使者來掩護……”
“正,正是如此。”鄧范連連點頭。
諸葛喬身上一陣陣發冷,頭腦卻愈來愈清楚:“就算用得到這些使者……使者們安然回返,而孫登暗中潛藏于使者隊伍,這才叫掩護。如今使者和孫登一起失蹤,這是什么做法?本該力求神不知鬼不覺的事,卻辦得這般聲勢驚人,唯恐朝廷不警惕,不戒備么?繼續再想,就算孫氏有預先的萬全布置,安排一個人與安排一隊人的難度,豈可同日而語?這不是憑空給自家出難題么?”
這樣想來,整樁事愈來愈古怪了。
鄧范壓低聲音道:“所以,此事未必出于孫氏策,策動。背,背后,可能另有操縱之人?”
諸葛喬一迭連聲問道:“是誰在操縱?怎么做到的?為什么要這么做?我的兄長……還有孫登和孫氏使者們,會在哪里?”
鄧范瞠目結舌,搖了搖頭。
諸葛喬自失一笑。鄧范是常在邊疆的武人,他對孫氏自然是了解的,可要他推斷長安城里的情況,簡直是問道于盲。而諸葛喬自己,又完全沒有半點線索,根本無法繼續推想。
此時天色已晚,夜空一片昏沉晦澀,像是一面巨大的鐵幕,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兩人立馬道旁,臉色比天色更黑,頭腦里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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