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不然冷冷道：“不可能抱走，但有可能去砸毀。”

“三顧茅廬”人物蓋罐不是直接擱在地板上，而是放在一個木制平盤托架上，托架正好與圈足嵌合。這是為了保護(hù)脆弱的圈足不會磨損或磕碰。那個托架高大約二十厘米，如果有人刻意去推，很容易就會把罐子摔翻在地。這個高度，摔得粉碎不好說，四分五裂是一定的。

“這孩子跟那罐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有些疑惑。

“恐怕是背后有人指使，想借孩子之手把罐子毀掉吧！”

藥不是這么一說，我腦子里登時了然。這可真是好算計，通過孩子之手，便可把這一切做成一個意外之局，誰也不會想到，一個孩子背后會有人唆使。

我回過頭去，看了眼仍在放聲大哭的王小毛，心中的疑慮有增無減。

究竟是誰會對這個罐子動了殺心？更重要的是，此事恰好在我們參觀之時發(fā)生，這是個巧合還是處心積慮？

我和藥不是交換了一下眼色。我走過去，推開圍觀人群。女老師還在歇斯底里地訓(xùn)著他，一連串杭州土話罵將出來，比孩子哭聲還大。

我對女老師說：“同志，別罵了。他還是個孩子嘛，你說得這么狠，多傷他的自尊心呀。”

“傷什么自尊心！他若是真碰壞了什么東西，那可真是把我……不對，把學(xué)校給害慘了。”老師怒氣沖沖，她知道這里全是真品寶貝，隨便摔碎一件，憑她的工資一輩子都賠不起。

“這不是沒摔碎嘛。你是靈魂工程師，可以批評教育，不要簡單粗暴地罵人。”我勸說道，周圍的圍觀群眾也紛紛發(fā)表意見，老師終于悻悻閉上了嘴。我摸了摸王小毛的腦袋，把他不露痕跡地往外帶了幾步，跟人群隔開，然后蹲下身子，遞過去一塊手帕：“小家伙，別哭了，來，把你的鼻涕和眼淚擦干凈。”

女老師和圍觀群眾見我穿著中山裝，以為是個熱心的干部在哄孩子，都沒起疑心。參觀者們紛紛散去，女老師過去跟保安人員交涉，其他孩子都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不敢觸什么霉頭。

王小毛用手帕擦擦眼淚，停止了抽泣。我笑瞇瞇地問道：“小朋友，叔叔問你，他為什么讓你推倒那個瓷罐子呀？”

“不知道！”王小毛搖搖頭。

我唇角微翹，小孩子到底好對付。我沒問有沒有人教你這么做，而是直接問他為什么讓你這么做，這在古董行當(dāng)里，是個很重要的談話技巧，叫作鑿墻，能把本沒心思買東西的顧客，硬鑿出一段商機(jī)來——如今這技巧倒被我拿來欺負(fù)孩子了。

王小毛沒心機(jī)，一下就被我套出了真相。他說不知道，自然是承認(rèn)了背后有人指使。

“推倒罐子可是特別嚴(yán)重的犯罪。如果你不說實話，可是會被送到工讀學(xué)校，以后看不見爸爸媽媽了。”我半是威脅半是勸說。

王小毛似乎被嚇到了，他呆愣了一陣，“哇”地又哭起來。我用手帕替他擦擦眼淚，和顏悅色道：“只要你講實話，就不會有事。老師也說過，要做誠實的孩子，對嗎？”

于是王小毛抽泣著，把之前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原來他昨天放學(xué)后，路上有一個人找到他，拿出一個變形金剛，說你們明天要去參觀浙江展覽館對不對，那個展覽館里有個大罐子，如果你去把它推倒摔碎，我就把這臺變形金剛送給你。

王小毛并不知道青花罐的價值，他特別想要那個變形金剛，覺得為了它，哪怕豁出去被老師訓(xùn)一頓也值了，于是就答應(yīng)下來。

“那個人你認(rèn)識嗎？”我問。

王小毛搖搖頭。

“那他長什么樣子還記得嗎？”

王小毛說：“是個爺爺，高個子，戴著墨鏡，沒留胡子。”除此以外，他也說不出什么了。我站起身來，讓他回到隊伍里去，然后問了女老師這孩子的情況。女老師對我頗為信任，大倒了一通苦水，說這孩子頑劣不堪，總是闖禍，學(xué)習(xí)成績一塌糊涂，怎么說都不改。

很顯然，這事是一早就計劃好的。王小毛平時在學(xué)校里貪玩膽大，不知輕重，用一個變形金剛就可以收買他去推罐子。這事成了最好，不成也不會引起特別注意，小孩子胡鬧嘛。

看來，這罐子已經(jīng)危及到了某些人的利益，必須要采用摔碎這么極端的方式來解決。

我回到藥不是身邊，把我的想法說給他聽。藥不是捏著下巴思考了一下，迸出來兩個字：“同意。”

嘿，真成了領(lǐng)導(dǎo)了。

“我這邊也不是沒收獲。”藥不是說道，“剛才我趁機(jī)沖進(jìn)隔離繩，靠近蓋罐就近看了一眼，諸葛亮的右側(cè)袖子上，似乎也有一道白口。”

我瞪大了眼睛，趕緊也朝那邊看去。可惜經(jīng)過剛才的風(fēng)波，保安明顯比剛才嚴(yán)格多了，任何靠近行為都會被提前喝止。

我收回視線，問藥不是確定嗎？藥不是點(diǎn)點(diǎn)頭，隨后又搖了搖頭，說不能百分之百確定。

在衛(wèi)輝的鬼谷子下山罐仿品上，我們注意到鬼谷子的袖子有一道白口，意義不明。這不可能是瑕疵，而是真品上本來就有的。我們手里沒有“鬼谷子下山”罐的真品，無從比較，那么“三顧茅廬”罐上，到底有沒有同樣的白口痕跡，意義重大。

“今天就先到這里吧，回去再說。”藥不是望了望人群，時至中午，參觀的人開始逐漸多了起來。

我掃過仿古家具展銷的橫幅，忽然心中升起一股靈感，拽住藥不是：“你帶了多少錢？”藥不是莫名其妙，問我想干嗎。我說：“先別管，你帶了多少錢？”藥不是掏出錢包來，數(shù)了數(shù)，人民幣有兩千，美金有五百塊，還有一千多外匯券。我算了算，說夠了，拽著他往外走。

我們離開展示區(qū)，直奔展銷區(qū)。這個區(qū)域也擺了琳瑯滿目的中式家具，不過全是仿制品，對外銷售。里面人頭攢動，好多銷售員滿頭大汗地在應(yīng)付熱情的顧客們。

鑒定一件古董木器，沒多少錢；賣掉一件古董木器，利潤也不穩(wěn)定。仿古家具銷售利潤雖薄，走量卻大，只要營銷得當(dāng)，每日流水?dāng)?shù)字驚人，比經(jīng)營古董的收入高多了。

沈云琛的經(jīng)營思路，靠青字門的木器底蘊(yùn)來推動家具銷售。你想，木器專家賣的家具，那質(zhì)量還能有錯？

我一邊感慨，一邊朝前擠去。好不容易擠到展銷區(qū)前邊，對一個銷售員喊道：“我想訂兩百套紫檀木的官帽椅。”

銷售員正應(yīng)付好幾個人的詢問，聽到我的呼喊，眼神登時一亮。他叫來一個同事替他介紹，然后把腦袋湊過來：“您要訂兩百套？”

“對，兩百套。我們單位的三產(chǎn)要用。”我舉起兩個手指，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

如果這個銷售員足夠機(jī)靈的話，從我這幾句話可以獲知很多信息了：給單位三產(chǎn)買，說明這單位很大，不差錢；紫檀的官帽椅要兩百件，這是外行人才會說的話。紫檀雖不似金絲楠木那么珍貴，但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拿出兩百件真品。我一口喊出紫檀官帽椅兩百套，顯然對這個行業(yè)完全不懂。

財大氣粗的外行人，這是任何商家都絕不會放過的機(jī)會。果然，銷售員立刻走過來，殷勤地說這里太吵了，咱們這邊談。然后摘下隔離繩，把我和藥不是往里帶。

展銷區(qū)里面再走十來步，是洽談區(qū)。這里的環(huán)境比外面要好得多，四面屏風(fēng)圍住，中間是一圈真皮沙發(fā)和樹根雕成的茶臺，旁邊還有一位專門負(fù)責(zé)點(diǎn)茶的姑娘。這里是洽談大宗生意的，招待的都是大客戶，自然怠慢不得。

銷售員招待我們坐下，招待泡茶，然后說您想要*兩百件紫檀木官帽椅？我說對，我們單位的三產(chǎn)要開高級酒店，需要配套家具。銷售員“哦”了一聲，故作關(guān)心道：“如果都用紫檀的話，價格會非常貴。”然后說了一個數(shù)字。我一聽，立刻面露難色。

銷售員立刻道：“我們做生意以誠信為本，不能為了賺錢就坑您。如果您只是為酒店采購坐具的話，我倒建議您哪，可以買紫榆木料的，這種料本來就是黑紫色的，表層涂漆仿紫檀色澤，跟紫檀看起來一樣，既得了面子，又省了里子。”

這番話說得真漂亮，聽起來推心置腹，完全替顧客著想。我擺出為難表情，說這料也有點(diǎn)貴，還有便宜點(diǎn)的嗎？銷售員先后又推薦了張家口的黃榆、呂梁的核桃木、云南杉木等等，一報價我都嫌貴。銷售員有點(diǎn)無奈，可又想促成這么大一單生意，問道：“您預(yù)算多少？”

我說了一個比較低的數(shù)字，銷售員飛快地想了一下，又報出幾種預(yù)算內(nèi)的木料，讓我選。我覺得時機(jī)差不多了，一拍桌子，說道：“我聽說樺木也挺好，能不能用？”

我注意到銷售員的眉頭一跳，又勉強(qiáng)壓抑下來。我心中暗笑，繞了一大圈，總算把他引入谷中了。

樺木這種料彈性好，色澤明快，可卻有一個致命缺點(diǎn)——容易齊茬兒斷。說得科學(xué)點(diǎn)，叫抗剪力差，經(jīng)不起細(xì)加工，榫卯件做著做著，咔嚓，齊茬兒斷了。所以幾乎沒有純樺木家具，都是摻在別的料里，起個輔助作用。

而我要求*的官帽椅這種坐具，對做工要求極精細(xì)。比如最流行的南官帽椅，造型像是宋代官員的幞頭，椅背的立柱和搭腦、扶手銜接處得做出軟圓角來，這非常考驗榫頭和榫窩的細(xì)節(jié)處理，木工行管這叫作“挖煙袋鍋”，一般是有經(jīng)驗的老師傅來下鑿。

用樺木這種料，去做官帽椅，報廢率會高得驚人。即使勉強(qiáng)湊出兩百套，因為樺木易變形，一下雨搞不好就得毀掉幾套。

銷售員自然不愿意觸這個霉頭，苦口婆心勸了半天。我堅決一定得用樺木不可，他不愿意放棄這筆大生意，只好換了一個角度，說道：“您干嗎非要用官帽椅呀，您看這搭腦朝兩邊伸出來這么多，占地方，不好擺，不如換一種椅子吧！”

我有點(diǎn)不太情愿，說還有什么樣式的椅子，銷售員說了半天，從交椅、太師椅說到燈掛椅、扶手椅、玫瑰椅。我不耐煩地一拍巴掌：“眼見為實。我剛才在你們那個展示區(qū)轉(zhuǎn)了一圈，里面好像有幾把椅子挺像樣的，要不我再去仔細(xì)看看，研究一下再定？”銷售員有點(diǎn)為難，說展示區(qū)里都是古董，您要看樣式，我們這有產(chǎn)品目錄。

我搖搖頭，要看，就得看原汁原味的古董真品，不然買起來不放心。銷售員逼得沒辦法了，退了一步，說：“我現(xiàn)在帶您去看看？”我一撥弄腦袋，說我們剛才隔著繩子遠(yuǎn)遠(yuǎn)看過，看不出個所以然，得湊近了看才成。

銷售員趕緊拒絕，說這不合規(guī)矩，古董可不能隨便靠近。我把藥不是的現(xiàn)金全掏出來，故意亮在他面前：“訂金我可以現(xiàn)在下，但是必須得親眼去展示區(qū)確認(rèn)樣式。您剛才說的那些細(xì)節(jié)，我不湊近了瞧，怎么搞得明白。單位讓我采購這么大筆物品，得認(rèn)真負(fù)責(zé)不是？”

我又拈出幾張外匯券，表示可以當(dāng)小費(fèi)。銷售員內(nèi)心掙扎了半天，一咬牙，湊近我耳邊：“現(xiàn)在人太多，肯定不成。要不等閉館以后，您晚點(diǎn)過來，我偷偷帶您過去瞅一眼。”

“好好！”我大喜過望，把那一沓外匯券遞給銷售員，然后又交了一筆訂金——反正不是我的錢，所以連價都沒還。銷售員見訂金交妥，徹底放下心來，跟我們約定了時間地點(diǎn)，然后又忙他的去了。

我們倆離開洽談區(qū)，藥不是打量了我一下：“你對木器懂得很多嘛，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也是青字門的。”我笑了笑：“我這只是效仿古人故智而已。”

這真不是謙虛，那些木器知識都不是什么高深學(xué)問，文玩常識，玩古董的人都知道。

重要的是手法。

今天這手法，也是從一本書上看來的。曾經(jīng)有個古董店老板，想去謀奪某玉匠家的一件罕見三頭玉貔貅，可對方一直藏得嚴(yán)實，沒法確定。于是古董鋪老板裝成有錢顧客，拿了一塊玉料，請玉匠為他加工貔貅。不過古董鋪老板提出一個要求，說我想要的其實是一尊三頭玉貔貅，只可惜這物件已經(jīng)失傳，誰也不知道該怎么雕。玉匠一聽，好勝心起，主動拿出自家珍藏的那只三頭玉貔貅，說我家有收藏，就按這個形狀雕如何——這寶一露白，后面的事情就不必說了。

歸根到底，都是一個“貪”字。

我們離開展覽館，在西湖邊上找了家國營小店，泡上兩杯龍井，邊賞湖景邊探討著目前的狀況。不過藥不是顯然不喜歡喝茶，上好的龍井，他一飲而盡，一點(diǎn)不懂品味之道。

“這么喝東西太沒效率，我不喜歡。”藥不是晃了晃杯子，又續(xù)了點(diǎn)熱水。

到底是誰指使王小毛來推罐，我們兩個都認(rèn)為應(yīng)該是老朝奉派的人。衛(wèi)輝老徐的失手，肯定已經(jīng)傳到老朝奉耳朵里了。他大概意識到此事與五罐關(guān)系密切，特地派人過來將其銷毀。

越是如此，越說明這五罐與他有著極其密切的關(guān)系。

不過我們也相信，老朝奉暫時還未發(fā)現(xiàn)我們的行蹤。我們昨天才決定今天來參觀，而收買王小毛的計劃，在這之前就開始了，兩者之間沒有因果關(guān)系。至于動手時間，開幕第一天人太多，容易驚動領(lǐng)導(dǎo)，所以我們在開幕第二天撞見這一幕，是個不算巧合的巧合。

討論了幾句，我們都覺得，王小毛那條線索，目前看來追查意義不大，還是集中精力在晚上的事情上。

“我建議你再仔細(xì)看一遍《玄瓷成鑒》。晚上我們即使成功靠近‘三顧茅廬’人物罐，恐怕也待不了多久。你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調(diào)動一切知識去發(fā)掘它的秘密。”藥不是嚴(yán)肅地強(qiáng)調(diào)。

我“嗯”了一聲，低頭啜了口清茶，再徐徐吐出一口氣。我正在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找回在紫金山中拓碑的感覺。那不是天人合一的道境，亦不是本無一物的禪境，而是一種專注、專業(yè)的執(zhí)著，極為純粹，不摻半點(diǎn)雜質(zhì)。

我爺爺在《素鼎錄》里描述過這種境界：“渾然忘我，不為外物所擾。身即為古，古即是身。”倘若我能達(dá)到這樣的境界，那么讀起《玄瓷成鑒》，想必會更有效率吧。

說到這個，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一個藥不是曾經(jīng)問過我的問題。

“哎，我說……如果我們抓到老朝奉，你打算怎么辦？繩之以法，還是血親復(fù)仇？”

藥不是沉默半晌，把茶杯放下，誠實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就沒想過？”

“想過，可這種事不是算術(shù)題，沒有答案。自己解不出，可又能和誰商量呢？”

我愣怔了一下，隨即轉(zhuǎn)過頭去。西湖之上，波光粼粼。湖面的游船和天上的白云，此時都極遠(yuǎn)極遠(yuǎn)。我意識到，我們兩個都是非常孤獨(dú)的人。

到了晚上八點(diǎn)，我們按照約定來到了浙江展覽館后頭的一個運(yùn)貨入口。這里是走貨車的，所以有一個特別寬的卸貨平臺。附近堆放著各種雜物，幾乎沒有人。

銷售員從陰影里走過來，神情略帶緊張：“我先說好啊，兩位必須緊跟著我，只能看，不能摸，不許發(fā)聲或亂走。看完就出來，絕對不許告訴其他人。”

我們連聲答應(yīng)，銷售員給了我們兩個袖章，都是紅色的，上頭寫著“庫管”二字。他拉開門，我們尾隨而入。

和白天的人聲鼎沸相比，晚上的展覽館別有一番意味。喧囂散去，剩下的只有沉淀的氣韻。在暗淡的燈光下，這些古樸的家具安靜佇立，才顯露出真實的味道。仿佛白天只是一場演出，到了此時才是這些演員的本色。

這個展銷會要辦足一個星期，所以展示品不會那么快移動。偌大的展廳里，只有一些清潔人員在埋頭打掃，幾個庫管員手持記錄本，一件一件地檢查文物，看是否遺失或損壞。還有一些安保人員，在通道之間巡邏。不過看他們悠閑的神態(tài)，似乎并不覺得會發(fā)生什么大事。

這可以理解，國人概念里的珍貴文物，都是青銅器、玉器、瓷器、書畫之類的東西，這些椅子、凳子、桌子、柜子、床榻什么的，不就是家具嘛，有什么好緊張的。

我們在銷售員的帶領(lǐng)下，再度來到展示區(qū)的最核心部分。兩個安保分站左右，神色略顯疲憊。他們倆站一天了，要等庫管點(diǎn)完貨，才交接給夜班組。

銷售員神態(tài)自然地掀起隔離繩，讓我們跨過去。安保出于職責(zé)過來詢問，銷售員說這兩位庫管的老師來檢查一下家具狀況。安保看了眼我們的袖章，說不是檢查過了嗎，銷售員說這是交叉檢查，避免出問題。

安保“哦”了一聲，退回到原位。

“兩位趕緊看吧，選中了樣式，馬上離開。記住，時間別太久。”銷售員壓低聲音道。

我和藥不是自然是滿口答應(yīng)，邁步向前。從隔離繩到“三顧茅廬”人物故事罐這段距離，不過四五米，不過沿途擺著香幾、圓凳、插屏、鏡臺，附近還有羅漢榻和屏風(fēng)，如同豎起一道錯綜復(fù)雜的木籬笆。白天的王小毛之所以被藥不是輕易抓住，就是因為在這之間繞來繞去。

為了掩飾真實目的，我們裝模作樣地在每一件器物前都停留片刻，假意端詳，不動聲色地慢慢挪向里側(cè)。大約花了五分鐘時間，我們終于在不引起警覺的情況下，靠近了青花罐。

這是我第一次接近真正的五罐。青花“三顧茅廬”人物故事蓋罐，就這么立在我們面前，釉面溫潤，紋飾纖毫畢現(xiàn)，連纏枝牡丹的蕊心都看得清楚。在展館昏黃的夜燈照射下，瓷面泛著奇妙而醇厚的幽青色澤，罐上人物栩栩如生，歲月不能使其衰朽，反而增添了無窮的韻味。

太美了，這就是所謂的大開門，不用鑒別，一看就知道是真品。新瓷器里有火氣，冒的是賊光；老瓷內(nèi)斂，泛的是葆光。外行人聽了可能覺得說法玄乎，可當(dāng)你看到一件真品時，就會一下子明白，這幾個詞一點(diǎn)不玄，反而概括得再合適不過了。這一份歷盡塵劫的真，再高妙的造假手段也仿不出來。只可意會，不可傳。

更何況，在它身上，隱藏著老朝奉所畏懼的秘密，近在咫尺。我側(cè)過頭去，藥不是的眼中跳動著同樣興奮的火焰。

此時他所站的位置，比我更前一步，處于羅漢榻和黑螺鈿侍女屏風(fēng)之間的狹小空隙里，正對著的就是青花罐。藥不是不懂瓷器，本該等我靠近。可這瓷罐實在太美，他還是忍不住先伸出手，想去觸碰一下他爺爺最珍貴的遺物。

當(dāng)他的手掌觸碰到青花罐的一瞬間，我突然聽到“咯楞”一聲，似乎是什么木件碰撞的聲音。

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青花罐忽然晃動了一下，幅度還不小，仿佛藥不是那一碰用了極大的力氣。藥不是驚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收回手掌，青花罐的擺動幅度卻更大了。短短一秒鐘后，青花罐朝著一個詭異的方向離奇傾斜，高臺跳水一般，從托架上悄無聲息地一頭栽下去，脆弱的瓷面和水泥地板狠狠相撞，發(fā)出無比清脆的破裂聲。

一時之間，青瓷四碎，宛若水花。

在那一瞬間，無論是我、銷售員還是兩個安保，都呆在原地如同泥塑一般，腦子瞬間停掉了。我們四雙眼睛，在遠(yuǎn)近不同的地方盯著藥不是，卻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yīng)。

藥不是也似乎驚呆了，他身子向前傾去，像是在做一個慢動作，先是伸手要抓住摔向地面的青瓷罐，然后他整個人踉蹌一下，撲倒在地，高舉著雙手壓在那一地的瓷器碎片上。（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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