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平聽見身后走走停停的腳步聲,覺得胸口發悶,好像那一步步都踏在他心上一樣。
周棠的這句無心之,把他記憶里最難堪的部分翻了出來。
確實,他的憐憫之心早就被狗吃了。當年在他面前死去的人數不勝數,那都是與他有過交情的人,有的甚至是他的恩師舊部,可他卻只能見死不救,連一點努力都沒做過。
他眼睜睜看著他們葬身于秣城的火海。
他們殉了國,而他殉了良知。
洛平并不是在氣周棠的口無遮攔,他氣的是,原來自己這一世竭盡全力地試圖矯正錯誤,到頭來最先看不起他的,竟然是自己一手教導的學生。
手掌拍上藥鋪緊閉的木門,洛平高聲喊道:“大夫,大夫開開門!有幾個傷患要請您看一下,大夫!”
隔了好一會兒,木門打開了。開門的是個須發斑白的老大夫,一邊披衣一邊抱怨著:“三更半夜的,擾人清夢啊。”
洛平連忙道歉:“對不住了大夫,勞駕您先給這孩子包扎一下胳膊上的傷口,他流了很多血。然后再跟我跑一趟越王府,那邊還有幾個人被火灼傷了。”
“越王府?灼傷?”老大夫看他們破衣爛衫的樣子,很是吃驚,“那宅子不是空了好多年了嗎?什么時候住人了?還有你們是誰?怎么搞成這樣?”
洛平正要解釋,身后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本王是當朝七皇子,皇上親封的越王,今日剛到此處,不想宅邸無故起火,現下情況緊急,請大夫趕緊施救吧。”
他說得謙恭卻威嚴,雖是一身狼狽,但那樣傲然而立,與生俱來的貴氣完全把那老大夫震懾住了,絲毫沒有懷疑他的身份,大夫顫巍巍地說:“草、草民拜見王爺。”
周棠扶起他:“不必多禮了,救人要緊。”
“是。”老大夫不敢耽擱,讓那個小少年坐下來,仔細查看起他的傷勢。
小少年的胳膊上有道很長的傷口,還有焦黑的燒傷,看樣子是被燃燒的木茬劃傷的。大夫給他包扎的時候他一聲也不吭,事實上從頭到尾他都一聲沒吭過,只用一雙隱在烏黑臉龐上的大眼睛瞅著洛平。
周棠狠狠瞪了他一眼,站到他與洛平之間隔開他的視線,心中憤憤:哼,臭瘸子還是個啞巴!然而面對洛平他又是另一副模樣,扁著嘴委委屈屈的樣子,囁嚅道:“小夫子,你坐下來休息一下好不好?有沒有哪里受傷?額頭好像流血了,痛嗎?”
老大夫正在挑木刺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心說這王爺變臉變得真快,剛才還盛氣凌人的架勢,瞬間就煙消云散了,看來那個和和氣氣的年輕人來頭也不小啊。
“那不是我的血,是那孩子的血。”洛平語氣冷淡,“我沒受傷,不勞王爺費心。”
聽他稱呼自己“王爺”,周棠更委屈了,拿了人家大夫的干凈布巾,沾了水湊近洛平:“那我給你擦擦臉好不好?”
洛平見他這樣低聲下氣的,心里也不好受,干脆扭過頭不理他。
周棠咬咬牙就當這是默許了,硬是拉他坐到椅子上,小心翼翼地給他擦臉。
老大夫用來清洗病患傷口的布巾被占用,當然是不敢抗議的,只得重新拿來一個。敷藥時小少年哼了一聲,大概是疼得狠了。
洛平問了句:“沒事吧?”
小少年還是不吱聲,老大夫代為回答:“沒事的,這藥里頭稍微加了一點鹽,促進愈合的,就是會有點痛感,很快就會消下去。”
周棠又瞪了那孩子一眼,誰知這回那孩子居然瞪了回來,氣得他差點把布巾扔他臉上。
大夫順道看了看小少年的腳,發現并不是什么陳年頑疾,而是最近被什么毒草劃破了,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導致瘀腫化膿,還是有得治的。
他把這情況跟洛平說了,洛平讓他給小少年先處理一下,等去過越王府看過其他傷患之后再好好醫治。
于是大夫又給小少年包扎起了腳踝。
說到腳,周棠突然想起來,小夫子是光著腳出來的!他光著腳去喊自己,光著腳滅火,光著腳救人,一定磕得很疼!周棠看了看洛平的腳,上面果然都是細小的傷口,布滿臟污。
他想了想,對老大夫道:“給那小子包扎完就先看看他的腳。”見小夫子滿臉不贊同,他解釋說,“那邊燒得濃煙滾滾,與其讓大夫趕過去,不如把人都帶過來。那些不能走的,就讓人抬過來,你就不用擔心了。”
大夫回說是,洛平沒說話。
周棠轉身跑回去,此時越王府的火災已經驚動了周邊的一些百姓,怕受魚池之殃,大家紛紛提水救火,這會兒火勢到是下去不少。
周棠冷靜地指揮人們運送傷者,同時叫蕓香找來一雙軟靴,急急忙忙又趕去了藥鋪。
十幾名傷者擺滿了大堂,卻不見洛平和小瘸子。問了忙得團團轉的大夫,回答說在后堂休息呢,周棠便又跑去了后堂,剛進去,映入眼簾的畫面差點讓他把肺給氣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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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平坐在那里,微微側著頭。
那個小少年單腳立在一邊,撐著洛平的肩,伏在他身側,與他靠得極近,嘴巴貼著他的耳廓,很親昵的樣子。
“臭瘸子你干什么!”周棠看不下去,走上前一把拉開小少年,不過這次他考慮到他的腳傷,沒有直接把他扔出去,而是揪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王爺!”洛平喊了一聲,語氣很是不悅。
周棠假裝沒聽到,笑著從懷里拿出軟靴,蹲下身輕輕給洛平套上,盡可能不碰到那些被紗布包裹的傷處。
洛平覺得有些尷尬,下意識地往后退了退:“不用了,我自己穿就行了。”
周棠卻固執地親手給他穿好,仰起臉說:“小夫子,我給你賠罪。我那時候急昏了頭,說的盡是混賬話,對不起,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你不理我我好難受……”
被他那樣乞求的眼神望著,洛平再硬的心腸也招架不住。
他拉起周棠,替他拍了拍衣擺上的塵土,嘆了口氣道:“小棠,你這樣像什么樣子,堂堂越王,向我一個平民百姓卑躬屈膝,你也不怕別人說閑話。”
周棠一聽洛平開始數落自己,頓時心花怒放。他就知道,小夫子肯定不會惱他太久的。表面上硬邦邦的,其實小夫子對他一向心軟,這感情可不是什么突然出現的來路不明的流浪兒能攀得上的。
斜眼瞥瞥那個小少年,周棠露出得勝的笑容:“誰會說閑話?這個啞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