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他的意料,西昭的神殿居然比王宮還要大。依山而建,里面供奉著西昭信奉的神明。神殿由國師掌管,神官并不多,只有十來人,但是每日前來祈福求神的百姓很多。
國師告訴洛平:“神殿的地下宮殿有三層,第一層放著西昭的宗教中掌管冥界的神明,第二層是西昭王族祖先的靈位,而最下面一層是處置不凈之人的監牢。神明和王族的靈位鎮著在那里死去的人的魂魄。”
洛平跟著國師了解了不少西昭的文化傳說,他終于知道西昭王總是提起的天譴是什么意思,那是前幾任國師的預。
當時的第五代西昭王本是個勤懇治國的好皇帝,輔佐他的是第三任國師。第三任國師是神殿有史以來最有天賦的女子,傳說她有一雙看透三界世事的青瞳。
西昭王著魔般地迷戀上了這個女子,不惜為她觸犯了神殿中的禁忌,燒經書毀神像,以致于那位女國師被逼無奈,將自己關在了地宮第三層,放血自盡,以平息神明的震怒。
后來那一代西昭王莫名發了瘋病,藥石罔效,不久也辭世了。就從那一天起,每一任國師在扶乩占命時都會得到警示,說西昭將要遭遇天譴。
而到了這一代,原本興盛的西昭皇族居然凋零到一脈單傳,甚至連下一代也是至親亂倫的結果,這讓西昭王頗為惶恐,所以才有向大承“借命”一說。
洛平唏噓:“鬼神之說,原本我不甚相信,現在卻能理解,這世上當真無奇不有,所謂命數,可能也是存在的。”
國師笑道:“命數當然存在,要不然我豈會見到你這樣的人?”
洛平眸光微閃:“國師是何意?”
國師沒有急著回答,倒是拿了個羅盤推算起來,半晌,羅盤的指針停了下來。
他說了個日期:“丁卯年三月初十。這是你這一生的生辰八字,不是從初生嬰孩開始算起的,而是從你自地府重回人間開始算起的,我說得對嗎?”
洛平心里一凜,丁卯年三月初十,即宣統廿一年的那一天。那天,他重回到翰林院的賞春宴上,見到了幼年的周棠……
國師說:“我不知你因何而重生,但我知道,命盤可以重來,因緣卻不可能重復。你走到了這一步,我們所有人的因緣,都已經不一樣了。”
“是嗎……都不一樣了?”
“是,包括你所畏懼的那一場死亡。”
洛平從神殿出來時,聽說了一個讓他難以置信的消息——大承的君王,抱著個拖著鼻涕的小孩子,尋他來了……
現在他們人就在王宮大殿,已經磋商了兩個時辰了。
洛平趕忙跑過去,周棠也就算了,拖著鼻涕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到了大殿門口,他剛巧聽見了周棠的總結陳詞:“總之,只要洛平一日在大承,大承就保西昭平安,一榮共榮,一辱俱辱,可立契約為證。”
他娘親接腔:“展現西昭誠意的時候到了。”
西昭王滿面笑容地說:“好,好,那就定下契約吧。”
洛平還沒反應過來什么事,西昭王的玉璽已經按到了一張羊皮紙上,他匆忙走過去要拿來看:“什么契約?陛下?你在干什么!”
可是他的手還沒碰到羊皮紙,就被洛小安撲得往后倒去:“爹爹!”
洛平勉強站穩,抱住他道:“小安乖。”眼神仍是責備地望著周棠——這是個君王該有的樣子嗎!丟下國事跑過來莽撞行事?
周棠痞兮兮地回看他——沒有你這個做丞相的盯著我,我就沒辦法治國了,所以要用契約讓你跟西昭斷絕關系。
這邊眉來眼去還沒結束,那邊又是一聲獅吼:“什么?平兒你什么時候當爹了為娘怎么不知道!兒媳婦兒呢!”
洛平一時僵在那兒不知該怎么解釋,周棠一步跨到洛母身邊,附耳道:“是他撿的,不過岳母大人,您的兒婿就是朕,這個沒跑了。”
咔!洛母石化了。
西昭王也來湊熱鬧:“這個娃娃很可愛啊,其實他也算是我們西昭皇族的……”
“別打他主意!”周棠怒而打斷,完全是護著自家弟弟的嘴臉,“他不是洛平親生的,跟你們西昭一點關系也沒有!而且他還是個笨蛋!”
“小安不是笨蛋……”洛小安趴在洛平懷里,嘴巴一扁。
“陛下怎能這樣說他!”洛平拍撫著小安,低聲斥責。
“哼!”周棠不敢對他倆發火,就翻了個白眼給西昭王。
子染鍥而不舍:“小安是吧,來,奶奶抱。”
洛平扶額:“娘……”
那一日的西昭王宮,難得恢復了往日的熱鬧。
*******
方晉上的香還算靈驗,皇上和洛丞相總算在三個月期限內回來了。
這次出使回來,就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洛平依舊是權傾朝野的丞相,周棠依舊是嚴謹治國的皇帝。
不過洛丞相的兩本折子被推了回來,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事。皇上對洛丞相的諫可以說是百依百順的。
后來方晉出于好奇就問了洛平,那兩封折子說的什么。
洛平沒有隱瞞:“一個是勸他選秀納妃,一個是我想告老還鄉。”
方晉道:“前一個他當然不會同意,不提。后一個……慕權,你不是一心要當丞相的嗎?怎么又要告老還鄉?”
洛平說:“兩封折子一起遞的,他若要納妃,我為何不辭官呢?”
把這句話在心里饒了兩圈,方晉總算明白了其中關竅,搖頭笑嘆:“如此威脅我們的皇帝陛下,不愧是老狐貍啊……”
因為此事,周棠專門找洛平談了一次話。
他在案幾上鋪了一張生宣紙,提筆揮毫寫了幾個字要洛平來看。洛平上前看了,三個字躍然紙上——
平天下。
周棠問他:“小夫子,你覺得我寫得如何?”
洛平道:“陛下小時候便可以把‘天下’二字寫得極好,如今這三個字更見風骨。早年的那一絲內斂盡去,筆鋒銳利果決,氣勢如虹,進步了。”
“那你知道這三個字是什么意思嗎?”
“意思?自然是平定天下、安樂百姓之意。”
周棠搖了搖頭,握著他的手放在宣紙上,一字一頓地指著說:“平、天、下,意思是,在我的心里,平第一,天下第二。”
平第一,天下第二。
洛平抬眼看他,撞進了他幽深的眼眸中。
“小夫子,你再寫一次我的名字吧。”周棠說,“我最喜歡看你寫那兩個字,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有資格寫下它們。”
洛平接過他硬塞來的筆,剛落筆時竟有些微顫,后來卻如行云流水,手腕自如地動了起來。明明那么久沒有寫過這兩個字,可是一點也不生疏。
周棠抱著他的腰說著肉麻兮兮的情話:“你擔心的事都不會發生,一直到我死都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不是不得已,我也不會納妃,就算納妃了,我也不會看他們一眼。”
“陛下,這樣不行。”
“為何不行?”
“陛下倘若沒有子嗣,洛平便是大承的罪人,死后會永不超生。”
“怎么可能這么嚴重!”
“就是這么嚴重。”
“小夫子你是在太沒情調了!”周棠煩躁地說,“我以為只有那個西昭王才會擔心這種事!子嗣什么的,只要是周家的孩子不就行了!”
“陛下說得對。”洛平忽然笑了,似乎他早就在等這句話,“那就請讓臣去為您物色一個小太子回來吧。”
“……”周棠在他后頸狠狠咬了一口,“你敢算計我?”
“嘶,陛下,一九鼎。”
“好吧,一九鼎,可是洛卿你就要負責解決侍寢的問題了。”周棠擺出仗勢欺人的皇帝嘴臉,扯開他的衣襟,“你要是能給朕生一個小皇子,那是最好的。”
“唔……那陛下還是讓臣告老還鄉吧。”
關于子嗣的問題,洛平其實早就考察過。
老四出海去了,一去好幾年,別說子嗣了,根本找不到他人。
老五花天酒地了一輩子,終于定心了,可是不知道那人是誰。只聽說為了追那個相好,他跑到道觀里修行去了。
老三和老六各有子女,但他們心里對秣城極有陰影,都不愿回京,只愿偏安一隅。
只剩下一個人。
那人如今和妻子在秣城里開了北郊酒肆的分店,生意紅火,只是老板本人很少在人前露面。他膝下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六歲,活潑俏麗,兒子四歲,聰明伶俐。
洛平找到他們,與他們說明了情況。
那人先是有些猶豫,不過后來還是答應了。
他說:“禪院的大師與我說過不少禪理,往日里那些看不開的如今也都看開了。他是個好皇帝,我比不上,但是……”他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也許我的孩子能比得過。”
洛平說:“你放心,他不會像你一樣被關在那個金鑄的牢籠里,他是你們的孩子,自然要成長在你們身邊,只是仍要接受宮里的那套教導,不知可否由我來教?”
“咦?洛大哥你親自教?”
“是啊,這樣一來,我便是正經的太子少師了啊。”
“哈,你這個官迷,何時才會知足啊……”
酒盞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知足?
沒有什么不知足的了吧,這一生。
周棠立了太子,對外稱是皇長孫流落民間的遺腹子。
當年的事情已經過去那么久,牽涉其中的人也都不愿重提了,于是這件事就這么定了下來,沒人敢有異議。甚至有不明真相的人說,這是皇帝仁慈,不求讓自己的子嗣繼位,反倒要讓大承皇位回歸,可見那時候他果然不是有心篡位的。
朝陽宮里整日都很熱鬧。
洛平教導著洛小安和周珉兩個小家伙,這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洛小安無心念書,不過意外地精于馴獸,貓啊狗啊鳥啊獾啊都是手到擒來,包括難馴的馬匹,不出一個時辰就跟他親得不得了。
秋獵時周棠獵到一只虎,囚在了宮里,鬧了好幾天不得安生,結果洛小安好奇跑去看了眼,竟然就把它馴服了,甚至可以在御花園遛遛它,后來周棠干脆把那虎賞給了洛小安。
再說周珉。
周珉說白了還是個奶娃娃,才剛剛四歲,話都說不利索,最愛干的事就是窩在洛平的懷里啃他手指頭,抱著就不肯松口。
周棠來看到了,硬生生要把他掰開,結果周珉哭得震天響,洛平哄了好久才好些。
就在洛平抱著他轉身準備喂點水時,他扭過頭,一改剛才楚楚可憐的樣子,一邊打嗝一邊沖著周棠做鬼臉,氣得周棠要抓狂。
不過這孩子也實在太聰明,學什么都快得不得了,教了他三個月,都能背唐詩三百首了,自己還時不時能編個打油的句子出來。
然后他在洛平面前永遠是一副討喜可愛的模樣,在周棠面前就是個搗蛋鬼,可以說他把“裝可憐”和“耍無賴”的技能發揮到了極致,標準的兩面派。
所以周棠每天都很煎熬。
他心里酸啊,小夫子明明是他一個人的小夫子,可是現在……
罷了罷了,跟奶娃娃和小笨蛋吃醋太不值了,至少小夫子晚上還是屬于他一個人的。
他們還有一輩子慢慢耗呢。
*******
大判官手里有著兩本命簿,其中一本正在燃燒著,直到變為灰燼。而另一本正在逐漸加厚,隱隱閃著白光。
這兩本都是承宣帝周棠的命簿。
燒掉的那一本中記述著永遠不會有人再知道的事情。
比如當年周棠知道有人要陷害洛平,卻苦于找不到線索,只能將洛平暫時關押大理寺。
后來他查到那人與西昭王族有關,并且因為洛平有可能威脅到自己的王儲地位,鐵了心要殺洛平。于是周棠將計就計,佯裝被洛平的身世徹底激怒,把他關進了無赦牢。卻不料那人在路上行刺,害他險些就要失去他。
這讓他更加小心,無赦牢是當時他能想到的最安全、最受他控制的地方,他想把事情了結之后親自接洛平回宮,誰承想他還沒到,那人竟倒在了雪地里,心神俱滅,連一句告別都來不及說。
那日的雪出奇地大,他見到他時,洛平的身體已經被覆上了一層薄雪,無論多么緊的擁抱,也暖不了他僵硬的身體。
看著他手里握著的那只瓷碗,周棠就覺得自己的心也被凍住了。
頭七過去,沒有人傾聽他的懺悔,碗里的蓮花敗了。
周棠殺了西昭的奉德王子,殺了襄妃,但沒有殺襄妃的孩子。
因為他總是想著,這個孩子身上至少有一點點血脈,是和洛平一樣的。
那一世,西昭亡了,大承也沒有了正統的子嗣傳承。
身為大承的開國皇帝,自己的王朝和子孫淪落到這步田地,大判官終究有些不甘心。幸而現在都扭轉了過來,那人總算沒有讓他失望。
大判官取了另外一本命簿翻看,上面寫著:洛慕權,一生三部著作——《少年愁》,《承天通鑒》,最后一本,是唯一沒有現世的一本,名叫《兩世蓮華萬愿休》。
大承朝征和五年。真央殿。隆冬。
天空陰沉沉的,云層上似乎有很重的東西要壓下來。
洛平抿了一口清茶,寸寸蓮香沁入心脾。他走到殿門前,仰頭看天,天光把他的瞳孔映成了蒼茫的灰色。
周棠合上手里的閑書,來到他身邊,自然而然地替他暖手:“小夫子,你說許公子的這本書是喜是悲呢?”
洛平想了想說:“無喜無悲,難得他寫了本好書。”
“怎么個好法?”
“最后一句好。”洛平輕聲念著,“霜天曉月催人老,宴盡時,總相惱。”
誰都想要圓滿的人生,只是盛宴將盡,總會有些離騷。
取了那杯茶,洛平把它淋在雪地上。
周棠問:“小夫子,你在干什么?”
洛平唇畔漾開一抹極淡的笑:“在祭雪。”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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