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只道是葡萄怕挨罰,這才哭成了這樣,一又眼睛又紅又腫,不開口就先流淚,帕子早就濕透了,抬手要拿袖子去抹,讓石桂一把抓了手,掏出絹子來,替她抹眼淚。
葉氏這個人,算得是軟硬不吃的,只要你有道理,你便不會受罰,你要是沒道理,便是哭破了天,她也依舊不會恕你半分。
石桂拉了葡萄,先是左右看看,跟著才輕聲問她:“你們只見著大少爺從觀里出來?可瞧見旁的了?姨娘身邊可曾離過人?”
葡萄淚似雨下,抽抽著一口氣兒都提不上來了:“哪兒敢呢,姨娘是兩條腿動,我們一院子八條腿跟著動,一步都不敢離,縱是要茶要水找帕子簪環,身邊也必得留下兩位姐姐,不說落單了,就是眼睛都沒離開過她身上半寸。”
那便是她懷像不好,原在院中又走動的少,天兒又冷路上又濕滑,說不得顛簸了,石桂摟了葡萄的肩頭,拍了她的背替她順氣兒:“姨娘有沒有腳底打滑,你們不知道的。”
葡萄還是直搖頭:“不說打滑了,她邁一腳步子,松節姐姐都恨不得替了她去,連積雪道邊不敢走,就怕雪水濕了鞋子,只在廊道里走的,哪知道還會出這事兒。”
石桂咬唇皺眉,里頭還在陣陣□□,本來怎么也還有一月才能生產的,養娘是尋摸好了,穩婆卻還沒來,急急趕著車把穩婆接進院里,花園子里一路點了燈,把穩婆連拉帶拽的帶進來,穩婆一看里已經破了水,尋常該預備的東西都已經預備下了,趕緊接生。
松節已經跪在門口替錢姨娘念催生經,自穩婆說過錢姨娘骨架子太細難生養,她屋里的丫頭便都念起了催生經,松節念上一句,又磕上一個頭,雙手合什,眼睛緊閉,額頭碰著青磚地,前半邊流海全濕了。
葡萄見她這模樣越發害怕,眼睛一掃那院門口掛著的紅燈籠,人就直打抖,石桂趕緊拉住她:“姐姐快別哭了,看看木香姐姐,這會兒可在替嬤嬤們跑腿呢,不說姨娘這一胎平不平安,姐姐這時候幫手,也算是盡了心力的。”
葡萄還不敢動彈,她那會兒站在錢姨娘身前,木香松節扶著錢姨娘的胳膊,她在前頭引路,正要下臺階,看見不遠處大少爺自靜中觀出來,眼角眉梢俱是笑意,跟著從里頭露出一片杏黃色的裙角來。
姨娘當時抽得一口氣,木香松節趕緊扶住了她,等大少爺走到廊道邊,同姨娘見了禮,問一聲:“姨娘安好。”跟著轉身離開時,錢姨娘的目光一直盯著他,到拐角處再看不見了,人也已經出事了。
這些事葡萄都看在眼里,木香松節立在錢姨娘身后不曾看見,她卻是半點都沒漏掉,葡萄這個年紀,也將將懂得些男女之事了,在錢姨娘院里頭,也曾見過宋望海過來,錢姨娘卻從沒拿這種眼光去看他。
葡萄嚅嚅開了口:“大少爺”三個字一吐出來,就打了一個寒噤,立時閉了嘴不說話,連想都不敢再想了。
葡萄再是口快心直不曉事,有一條卻是知道的,這些事若不能悶在心里,她也不必活了,對著石桂都不敢露出半個字來,木呆呆的站著,通身似浸在冰雪里,里頭喊聲越大,她越是不敢進門去,數九寒冬出一層白毛汗。
石桂也覺著葡萄不對勁,伸手拉她,掌心里汗涔涔,一把握住又滑又膩,心里覺得葡萄必是有些事沒說,可她哪能想到旁的,這幾個丫頭陪著,真出了事,她們咬定了沒有,只要錢姨娘不開口,葉氏也沒法子發落她們。
“若是太太問起來,你能不提大少爺,就不提大少爺,太太本就不喜少爺往老莊里頭鉆,這事兒
若是叫二太太知道了,還不知道要起什么口舌,能把這個撇了去,太太就不會重罰你們。”石桂知道的不多,能想出來只有點干系,手掌讓葡萄緊緊攥了不肯放,又嘆一口氣:“你這會兒,要么就跟著木香姐姐,要么就跟著松節,只知道在這兒發抖,可別誤了你自個我。”
松節是聽天命,木香是盡人事,兩者總得有一樣,若是兩樣都無,葡萄怎么會不挨罰,說到定,姨娘早產,也是跟著在身邊的人侍候得不精心的緣故。
葡萄緊咬牙關,知道石桂說得對,步子卻邁不開來,只要一想到錢姨娘那纏綿的目光,跟大和爺的背景,她就恨不得不曾窺見這些,不過是無端端的作了一場夢。
石桂真當葡萄是嚇住了,推她一把:“你趕緊想想罷,再這么愣著,太太就要來了。”她說的不錯,這樣的大事,葉氏便為了不叫人挑理,也得來走上一遭的。
葡萄一個激靈,這下汗也不出了,兩只手往衣裳上一通抹,邁了腿兒進得院去,聲音還在打抖,卻是脆生生的:“姐姐交給我罷。”拎了銅壺出來,吩咐婆子提熱水來。
葉氏果然來了,身邊跟著春燕,兩個人臉色都不好看,石桂一見路盡頭點了紅燈,趕緊閃身往后邊那條路走去,該說的都說了,能不沾干系,還是不沾干系的好。
石桂縮身進了樹蔭里,眼看著葉氏進了遠翠閣,此時不走,過會子宋望海也要來,輕手輕腳往回去,一路踩著落雪,又把燈籠忘在了遠翠閣,摸黑往幽篁里去。
雪天路滑,石桂又不常往那一路走,深一腳淺一腳的,月亮朦朦朧朧照在積雪上,勉強有些白光,白日里只覺得庭院樓閣好似畫卷,比那白山黑水更有匠心,卻無匠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