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話的是個年青男子,生得又高又壯,邊上領著的孩子卻又細又瘦,兩人身上都穿著兵丁服色,一個衣裳顯得短了些,綁腿兒只能纏一半,一個衣裳太長,鞋子踢踢踏踏拖著地,臉蛋臟乎乎的,犟著頭不肯認,連看都不看地頭一眼。
年青男子看他一眼,知道這就是認帳了,沖著劉婆子笑一聲,指指瓜田:“對不住,瓜錢多少我賠給媽媽罷。”
兩個都背光站著,看不出面目,劉婆子鼻子里頭哼哼出一聲來:“還有帶著兒子當兵的。”她聲兒輕輕的,不敢同這軍士相爭,總歸人家要賠錢了,卻不防那人耳朵很靈,一字不差全聽了去,笑一聲:“這不是我兒子,我可沒成親呢。”
兩個人繞過來,瓜藤瓜苗全在簍里,劉婆子看著就抽氣,里頭還有些瓜沒長成,白糟蹋了東西,兩個人都蹲著,孩子就挨在男子身邊,看他把瓜一個個拿出來點過,按著一個五文的價給劉婆子錢。
這瓜賣得賤,哪家地頭上都會種一茬,好生好長,不必侍弄自己就長起來了,一個五文還賣得貴了些,劉婆子喜的合不攏嘴兒,連聲問著:“可還要不要了?若是還要,我送過山去。”
一簍兒二十個瓜,竟賣了一百文錢,劉婆子大方一回,那小的沒長成的就不算,還讓菱角進屋去,拿了水甌兒出來給這兩個倒碗水喝reads;。
三兩句話就熟識起來,知道要在這兒呆幾年,劉婆子拿眼兒打量他,嘴邊的笑意就越發掩不住了,倒問他有沒有說親,又想著自家這頭可還有沒說親的閨女。
菱角往廚房去提水,在門邊碰上石桂,她先一步已經去拿,看他們翻了山過來就為著幾個瓜,又看那孩子瘦巴巴的,看著不過六七歲,縮手縮腳的跟在后頭,低頭只盯著腳面,看著很有幾分可憐,便給他倒一碗水喝。
石桂提了水壺出來,那孩子還垂了頭,眼睛盯著瓜,都已經給了錢,卻還不敢伸手去拿,石桂彎腰拿一個遞給他,他背了手退后兩步不肯接,眼睛卻時不時瞥上一眼水瓜,咽了一口唾沫。
那男子輕笑一聲,推他一把:“吃罷。”
孩子這才接過去,小獸撲食似的咬起來,那瓜還沒洗過,他也不在意,把泥巴往身上蹭一蹭,也不管干凈不干凈,兩口下去半個瓜就沒了,吃得襟上都是汁水。
男子“哎哎”兩聲:“你這個吃法,我可不給你洗衣服。”皺了眉頭看著他,那小孩兒一句話都不曾說,這會兒卻從半個瓜里抬起臉來,沖他笑了一回。
石桂一怔,總覺得這個孩子熟悉得很,伸手想要碰碰他,他已經看了過來,身子一閃縮到男人身后去了,只聽見“咔呲咔呲”的吃瓜聲,就是不肯探出頭來。
男人伸手揉揉他的頭,對著石桂賠不是,才剛不曾看見,這會兒一抬眼,眼睛便落在石桂身上,盯著她看個不住,石桂有些惱意,卻發作不得,眉頭一蹙瞪他一眼,那人眼睛一亮,竟笑起來,咧了嘴兒盯住她:“石桂。”
石桂還不曾說話,劉婆子已經嘖起舌頭來,拿眼兒不住打量她,菱角翻翻眼兒,一把拉了劉婆子:“娘你灶上還蒸著飯呢。”
劉婆子被她拉的一個踉蹌,拍了她一下:“你這個丫頭作甚。”話還不曾說完就被菱角推進門去,把門打開著,不叫劉婆子在后頭碎嘴偷聽。
母女兩個在屋里吱吱喳喳的吵嘴,石桂卻沖著男人笑起來:“怎么是你!你甚時候回來的?真個當了軍戶?”
明月已經大不一樣了,他走的時候就比石桂高了些,這會兒石桂更得抬頭看他,原來的還有些稚氣模樣,如今骨架子都長開了,生得有棱有角,再不是原來那個賴皮小子。
石桂許久沒有這樣開懷過,想伸手拉拉他的,又不好意思伸手,只看著他笑個不住,又有一肚皮的話要問,問他在燕京如何,怎么會回金陵來的,如今過得怎么樣,話到了嘴邊卻只有一句:“你等著,我進去拿吃的給你。”
“我早就不叫明月啦。”他跟在后頭急急一聲,眼看著石桂轉身進去,沖那個孩子伸伸手:“過來。”那孩子趕緊張開手,知道這是他高興了,果然把他拎起來揉頭揉臉,嘿嘿笑了起來。
他還想著等安定下來就去宋家找她的,沒成想竟能在這地方碰見,心里想一回孫師兄說的有緣千里來相會,把那孩子抱著滿懷,也不管他臟不臟,兩個就挨墻根坐著,大的支著腿,小的有樣學樣,也跟著支起腿。
石桂卻開了門引他們進去:“我問我主家了,這兒尋常沒人來,你們進來往屋里吃去罷。”引得他們往屋子里去,快手快腳炒了菜出來,劉婆子圍著她打聽,石桂只是笑:“這是我家鄉人,早些年遭了災,我出來當丫頭,他作道士,沒成想在這兒竟又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