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落入林泰良耳中與威脅沒什么區(qū)別,好似被人戳中軟肋,中年男子應(yīng)激般惶恐喊:“別為難她們!你們讓我做什么我都會做!”
“林教授誤會了。”周至皺眉,說明道:“知會是字面意思,你夫人只知你是因急事到華國出差。”
“……真的?”
“自然。”周至伸手示意請便道:“你大可以現(xiàn)在打個電話求證。”
林泰良下意識就去摸口袋,摸到了手機(jī),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因情緒緊張都忘記手機(jī)其實(shí)沒被繳走。
男子臉上閃過絲尷尬,也不怪他疑心重重,實(shí)在是他對“裴家人”的印象太糟糕。
林泰良當(dāng)即走到一旁打了通電話。
他沒被騙,電話那頭妻子嗔怪他出差得那么突然勒令他下次不能再這樣令人擔(dān)心,而七歲的女兒則甜甜喊他爸爸讓他早點(diǎn)回家。
林泰良溫聲句句都應(yīng)下了。
電話結(jié)束,沉默須臾,他走向裴渡,無需多,開門見山:“我可以幫你恢復(fù)記憶。”
…
林泰良大學(xué)時聽過一節(jié)課,課上德高望重的教授說道——
除開先天因素,百分之九十有心理疾病的人其實(shí)都是良善之人,事已過自己卻還是會困在當(dāng)時,無論如何也過不了心里那關(guān),而后形成或大或小的心病,嚴(yán)重者纏伴一生。
課臨近結(jié)束前教授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出一句網(wǎng)絡(luò)句子:“所以同學(xué)們,生而為人,請盡最大努力保持善良吧。”
林泰良始終記得這句話,他也被困在了當(dāng)時。
絕對隔絕噪音的室內(nèi)。
男人雙眸被眼罩覆蓋,雙手放置于身側(cè),安安靜靜平躺在躺椅上。
林泰良再次拿起了小擺鐘,恍惚中,他以為時光倒流回到了過去。
因?yàn)槟菚r也是這場景。
那年,懷孕的妻子失聯(lián),他被迫得到一項(xiàng)“任務(wù)”,要讓這個年輕男人忘記過去——徹底的。
林泰良得知年輕男人當(dāng)時因車禍?zhǔn)鹿蔬€處于失憶狀態(tài),想要尋回記憶的主要動機(jī)是因?yàn)榕畠海敲矗畠簩λ麃碚f是相當(dāng)重要的存在。
林泰良便列舉了個選擇題。
很簡單,在他潛意識中植入一個念頭,記起往事就等于傷害女兒,所以,你想讓你的女兒受到傷害嗎,不想那就通通不要想起來,永遠(yuǎn)不想起來,就能夠保護(hù)你的女兒。
如同惡魔低語般,一次又一次的重復(fù)。
彼時林泰良三十來歲,在學(xué)術(shù)界獲得的滿身榮耀不是浪得虛名,他是真的有這個本事,甚至雜志銳評他,進(jìn)一步天使,退一步則惡魔。
可催眠的過程不太輕松。
林泰良用“慘烈”來形容它。
“音音,音音……”
安靜的室內(nèi),年輕男人口中眷戀而痛苦一遍遍低語念著一個名字,身側(cè)手掌握成拳頭,手臂與脖頸青筋乍起,蓋住他眼眸的眼罩全濕了。
被眼淚浸透的。
在如此深度的催眠中還能做出這一系列肢體行為,換算到意識中,可以探知到有多么撕心裂肺,多么崩潰。
哪怕催眠經(jīng)驗(yàn)豐富的林泰良也被驚愕到。
盡管他并不清楚那些記憶的具體,也能清晰地知道,那些東西于這個年輕男人有多么寶貴,忘記于他是件萬分痛苦的事情。
——他根本就不想忘。
林泰良認(rèn)知到他在摧毀年輕男人作為精神支柱的東西,而這種行為,和殺人沒有分別。
林泰良覺得自己是在殺人。
這場催眠結(jié)束,他作為主導(dǎo)反而大汗淋漓。
而大概人真的不能做壞事,他完成任務(wù),帶著妻子離開,不久后,妻子流產(chǎn)。
是的,在女兒之前他本應(yīng)該還有一個孩子的,從那之后,他就關(guān)閉了心理診所,因?yàn)樗巡辉倥渥鰝€自詡助人為樂的醫(yī)生。
這是困住林泰良的心病。
十幾年前他做錯了事,那十幾年后,就讓他為此彌補(bǔ)。
…
一墻之隔。
周士義堅持跟來,周至拗不過,陪著父親等候,他問父親對裴董說的那句“所有答案”是什么意思。
他以為裴董找尋父親的下落是為了查清大小姐的身世,那么大可直接問父親,父親肯定知曉,怎么還費(fèi)如此心力找到林泰良?
“慕音小姐的來歷想必小少爺在找我那刻應(yīng)該就明白了個大概。”周士義說:“至于他找林泰良是因?yàn)椤胗浧鹨粋€人。”
“什么人?”周至問:“很重要嗎?”
“很重要。”不知記起什么遙遠(yuǎn)的東西,周士義感慨的語氣里有著兒子聽不懂的憂傷:“她是慕音小姐的生母,那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如果沒有她,我想……小少爺大概就要永遠(yuǎn)困死在那棟別墅里了。”
…
裴渡又見到了那片熟悉的水霧。
他毫不猶豫抬手去揮。
本以為會跟以往的每次一樣,無論如何皆是無用功,揮不去,然而這次卻出乎意料,模糊的水霧輕易散開,藏在背后的影子清晰了起來。
霎時,有許多許多畫面如同散碎的書頁朝他紛至沓來。
眼前出現(xiàn)一雙白皙漂亮的手,手掌輕輕翻動著,在對著他做什么看不懂的手勢。
是手語。
“漂亮木頭。”
她喊他。
“漂亮木頭,你的黑眼圈終于消下去一點(diǎn)點(diǎn)了。”
她幫他擰魔方。
“音音,假裝夢游是我的錯,對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會這樣了,請原諒我叭。”
她教他向她道歉。
“裴渡,曬太陽是種什么感覺?”
她問他。
“又又又出差來了?”
她看破他卻不說破他。
“小混蛋,你去干算命吧,肯定會發(fā)財?shù)摹!?
她調(diào)侃他。
“裴渡,你好在意我哦,你是不是……特別喜歡我呀。”
她戳穿他的心思。
“想說你不是故意抱我?對不起什么,沒說不讓你抱啊。”
她親了他。
“算我們的第一天咯,男朋友。”
他們接吻了。
“裴渡,你乖點(diǎn)看流星雨吧。”
他們在一起了,成為情侶的第一天。
“抓到你啦小渡!”
他們感情很好。
“……”
裴渡只感覺自己做了場非常非常美好的夢,美好到不愿意醒來,嘴角全程都是彎著的。
他們感情很好。
他希望他們一直都這么好。
忽地,畫面一轉(zhuǎn),周圍暗了下來,裴渡低頭,眼前是扇密碼門。
他渾身僵硬,手臂重得抬不起來去推門。
記起來了。
這幅場景是他剛從裴家主宅出來,耳邊回想起裴謙微嘲的聲音:
“阿渡,你母親與她母親有如此過節(jié),今后她看見你就會想起從前的事,你還敢見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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