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間,鄭擎亭又回到了那個地方——
無處不在的焦味讓人心神驚慌,很快便能看到沖天的黑色煙柱,火借風勢越燒越大,火焰獵獵聲,巨木倒塌聲,慘厲的呼救聲不絕于耳。轉瞬之間,天又降下豪雨,那已被燒成焦土的大宅,像個黑黝黝的恐怖深洞,不斷地向外流著黑色的水。一位身材高大卻被雨水打得佝僂起身子的人,懷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女嬰,背對著黑洞大宅,一步一步地,行走在江畔泥濘的道路上。
這是鄭擎亭最黑暗、最悲慘的時光:一場莫名而起的大火,燒毀了他少年得志后,意氣風發縱橫商場苦心經營的一切:父母、發妻、家丁、宅子、財富...他唯一救出的,就是自己的女兒:沉薌。
一陣風吹來,他發現自己行走在甌江畔,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還要繼續往前走多久。他已經感受不到腳是否存在,只有襁褓中女兒軟糯的臉蛋,讓他有一絲尚且存活的感覺。
江水滔滔,這人間竟如此苦楚,不如一躍而下,了卻此生,落個解脫吧。
這樣想著,襁褓中的女兒卻開始咿咿呀呀起來。
那聲音毫無悲苦之色,竟如此動聽。
江水聲與女兒的咿呀聲,就像兩股力量,把鄭擎亭在地府與人間來回拉扯。
一座殘破的廟宇出現在路邊,鄭擎亭再也走不動了,他邁入幾乎全爛了的廟門,在門邊靠著墻壁,滑坐了下去,順勢朝前望去。
這一望不要緊,眼前之所見,讓他的頭皮聳了一聳。
那破廟小小的院子內,在四處瘋長的野草中,立著一個又一個泥塑的小人。
那些小人姿態各異,有的呆坐,有的練武,有的和另一位小人依偎著,還有的甚至掛在一些粗壯的草上,仿佛要飛升。
正在鄭擎亭吃驚眼前為何會出現這一幕時,從佛堂中走出一個黑乎乎的事物來。
之所以說是事物,因為個頭矮小,不像成年人。
莫非是土地公。鄭擎亭腦子一片混亂著,那事物已經來到跟前。
定睛看清,來者居然是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孩童,一個以干草做成衣物,且全身沾滿黑泥的孩童。
鄭擎亭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懷中的沉薌卻放聲大哭了起來。
鄭擎亭下意識地去哄,沉薌卻越哭越大聲。
那黑泥男孩見狀,轉頭爬上了一顆芭蕉樹,取下一片大的芭蕉葉托舉在手中。鄭擎亭瞬間明白了他是何意,便把沉薌放在了芭蕉葉上。黑泥男孩便對著沉薌,唱起一首歌謠來:
阿娒汪汪,阿媽紡紗,阿爸賺銅鈿,阿哥摘落茄...
鄭擎亭不禁落下淚來,這場變故發生之前,他聽到發妻最后的聲音,便是哼唱此歌謠,哄沉薌睡覺。
聽到這個曲子,沉薌停止了哭鬧。她躺在芭蕉葉上,芭蕉葉被黑泥男孩小心翼翼地捧著。黑泥男孩輕輕搖晃,沉薌看著黑泥男孩的臉,不多時,竟面露笑容睡著了。
黑泥男孩輕輕把芭蕉葉抱起,向佛堂走去。鄭擎亭如墜夢中般跟了上去,佛堂中的大佛面容偉岸、神色慈悲,身體卻已破敗不堪,胸口更是有一大洞。香火桌下有個厚實的草墊。黑泥男孩把沉薌輕輕地放在草甸上。又轉過頭來,從懷中掏出一物,遞到鄭擎亭面前。
鄭擎亭低頭一看:一枚銅錢!
上面鐫刻四個熠熠發光的大觀通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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