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嘉在椒房殿的偏殿見到了謝皇后。
偏殿綠樹成蔭,日光透過雕花窗欞,灑下斑駁光影,比正殿涼爽。
謝皇后置了冰盆涼飲,擺放了果茶花卉,一片清涼愜意。
“扶音給母后請安?!?
“省些虛禮吧。來,文嘉來坐?!?
謝皇后抬了抬手腕,聲音溫婉,示意她一同坐下。
“這蕉窗苦長的暑氣,驚得夏蟬愈發聒噪了——這是特意為你備下的荔枝花露,加了冰湃薄荷,嘗嘗合不合口味?”
文嘉沒有入坐,身姿恭謹,垂首而立。
“扶音戴孝守喪,又當街告狀陳冤,讓百姓為扶音奔走不平,不宜在此安坐享樂。娘娘召扶音前來,還望明示訓誡。”
謝皇后笑了一聲,和聲細語。
“你可知,那登聞鼓一響,惹得陛下龍顏大怒?本宮念你新遭喪夫之痛,又有稚子要照料,不忍陛下苛責你,這才喚你前來點醒幾句。你可明白本宮的一番苦心?”
冰盆中寒霧裊裊,絲絲涼意彌漫開來。
文嘉慢慢跪下。
牡丹纏枝的地毯,襯得她孝衣似雪,盡顯決絕。
“母后的心意,扶音明白。但扶音心有不甘?!?
謝皇后輕嘆一聲,語氣中滿是憐惜。
“這些年,你吃的苦,本宮都看在眼里??杀菹孪騺碜o短,你再執拗下去,恐難有善果。不如先認個錯,平息這場風波。”
文嘉語氣堅定:“母后,扶音自問并無過錯。”
謝皇后微微一怔。
文嘉道:“母后一片慈心,扶音銘感五內。但扶音既然做出這驚世駭俗之事,便早已將后果思量周全……”
她跪伏下去,再次鄭重地磕頭。
“母后的好意,扶音怕是要辜負了。”
謝皇后看著她堅定的神情,許久才輕輕笑了出來。
“你倒比往昔多了幾分骨氣?!?
文嘉著實變了很多。
不是樣貌變化,而是那種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果敢和韌性,與記憶中那個怯懦膽小的文嘉公主判若兩人。
皇后輕搖牡丹團扇,若有似無地笑問。
“蕭貴妃說,你在普濟寺時,曾特地去見過端王府的平安夫人?”
“母后明鑒?!?
文嘉神色自若,不慌不忙地說:“那日扶音是隨同普濟寺的僧眾去供《往生咒》,恰逢王妃為一個枉死的丫頭做道場。機緣巧合,扶音并與平安夫人說了幾句《地藏經》里的典故,倒累貴妃娘娘費心打聽了?!?
謝皇后微微點頭,不再多問,轉而語重心長道:
“你的心意本宮知道了。但你要明白,帝王尊嚴不容挑釁,你此次行事,實在太過魯莽。你父皇肯讓我來點醒你,已是格外開恩。文嘉,你當懂得審時度勢,順勢而為……”
“扶音明白?!?
謝皇后是在告訴她,要懂得適可而止。
觸犯圣威,后果不堪設想。
“母后,扶音是抱著破釜沉舟之心來的。您不妨告訴父皇,扶音并非要骨肉相殘,置皇姐于死地。只是祖訓昭昭,孝為德之根本,善之基石。為人子女者,行孝如行天道。生母幽居冷宮,飽受苦難,扶音若視而不見,無動于衷,與牲畜何異?”
謝皇后心中微微感動。
“你是想借此機會,讓陛下將婉昭儀從冷宮中放出……”
文嘉道:“我要父皇昭告她無罪。還有……”
她頓了頓,望著窗外若隱若現的宮墻,眼神中滿是期許。
“深宮陰寒,不利養病。懇請父皇額外開恩,準許婉昭儀前往西山行宮調養。”
謝皇后深深看她一眼,“若不能如愿呢?”
文嘉挺直脊梁,再一次伏地行禮。
“扶音便拼著一死,也要為生母討回公道。”
“好個文嘉公主?!敝x皇后攥緊錦帕,目光陡然一凜,“敲鼓鳴冤,當街陳情,你是要演全這一出《目連救母》給天下人看?”
文嘉稽首及地,孝衣廣袖鋪在地上。
“母后息怒。”
她迎上謝皇后凌厲的鳳眸。
“當年娘娘整頓后宮,杖殺惡仆時說過,菩薩低眉是為慈悲,金剛怒目亦是慈悲。文嘉無力誅殺奸惡,但守護親人,甘愿豁命一搏?!?
此時,忽有一陣微風拂過椒房殿,吹得珠簾叮咚作響,恰似承天門外登聞鼓的余韻,久久不散。
謝皇后慢慢站起來。
“難得你有這一片孝心?!?
暮色漸漸籠罩下來,玉砌飛檐的金殿內,燭火搖曳。
謝皇后廣袖輕拂,款款上前行禮。
“陛下,文嘉那邊,已然安撫好了?!?
崇昭帝對此并不意外。
那個女兒在他心中的模樣,早已根深蒂固。
他甚至覺得謝皇后此番舉動有些多此一舉,在他看來,文嘉斷不敢與皇室和朝廷作對。
“她不再鬧事便好,朕暫且饒過她,你也退下吧。”
他頭也未抬,隨意說道。
謝皇后也不在意他的冷漠,微微欠身,指尖不自覺地摩挲一下衣袖,才又開口。
“文嘉說,冷宮濕冷侵骨,婉昭儀患有咳血之癥,怕是與皇城地氣相沖。她想請陛下將昭儀移居西山行宮調養……”
謝皇后神色鎮定,語氣平和。
崇昭帝卻猛地抬頭,一臉不可思議,怒聲斥責。
“混賬!她是在要挾朕?”
“回稟陛下,是請求。婉昭儀冷宮十一載,還換不來一句赦免嗎?”
謝皇后想起文嘉跪在面前時那單薄的身影,在皇帝看不見的角度,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
“那畢竟是文嘉的生母,求陛下開恩,也是人之常情?!?
“皇后倒是菩薩心腸?!?
謝皇后好似聽不懂他的嘲弄,依然面帶微笑。
“文嘉愿以命作保,求陛下全她孝道。”
“孝道?”崇昭帝冷笑,“她這是挾民意以令天子!大不孝!”
皇帝的態度堅決且強硬。
很顯然,要是把婉昭儀放出來,等于說皇帝做錯了,又或是皇帝對文嘉的要挾示弱了。
堂堂天子,怎會輕易低頭?
謝皇后將他看得透徹,深知他把顏面看得比什么都重,于是緩緩說道:
“陛下可知,范秉死前掌握了大量平樂貪贓枉法的罪證?這些東西全在文嘉的手中。洛河決堤、舞弊科考、挪用賑災銀兩……”
說著,她將一封染血的帛書舉過頭頂。
“這是文嘉的狀子,上面寫著,工部侍郎蕭正源明知大堤將潰,卻先撥十萬兩白銀給平樂修建別苑,任由洪水肆虐,致使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