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望著檐角垂下的雨簾,靜靜出神。
爐火上的青梅釀已然溫了三次,散發出的酸甜香氣,在屋子里越發濃郁……
錦書輕手輕腳地走過來,看了看爐上的溫酒壺,又看了看薛綏怔立窗前的俏影,輕聲道:“姑娘,夜深了,要不……”
“再添兩塊銀炭。”薛綏打斷她的話,目光冷凝地望向漆黑的窗外,雨水在她瞳孔里碎成星子。
錦書暗嘆一聲,將爐炭挪近案幾。
紅炭在爐中噼啪作響,映著她垂下的側臉,將溫酒的銅壺熏得發燙。
梆——
更夫的梆子,敲過三下……
黑暗里沒有點燈,鴿籠上的銅鈴在秋風中輕晃,叮當作響。
突地,門環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薛綏指尖驟然放松。
她示意錦書退下,整理了一下衣裝,緩步走過去……
木門吱呀開啟的瞬間,冷風卷著雨絲撲面而來。
李肇沒有翻窗,一身黑衣,如鬼魅般閃進門。
發梢滴著水,順著棱角分明的下頜滑落,俊朗的面容閃著妖冶的暗芒……
“殿下好膽色。”薛綏目光掠過他浸透的衣袖:“明知端王起了疑心,非得冒險前來。你就不怕這一身水痕,沾濕了東宮的清譽?”
李肇反手掩上門,用力閂上,聲音里混著雨水的涼意,“孤怕什么?縱是被千夫所指,也不過是流過耳。”
薛綏:“太子殿下是國之儲君。折了羽翼,也不過是龍困淺灘,最多養傷半年。可是我怕,我怕十年心血毀于一旦。我怕宵小禍亂,前功盡棄。我怕舊陵沼二十萬白骨,再無昭雪之期……”
許是青梅釀催化了情緒,她的聲音比平日多了幾分冷意,如寒潭破冰,更顯唇色蒼白。
李肇冷笑,露出被情絲蠱燒得通紅的眼角。
“有孤在,天塌不下來。”
薛綏退后半步,衣袖卻被李肇箍住。絲線崩斷的輕響里,她撞進一個浸滿松柏淡香的懷抱,額頭撞在他緊實的肩膀上,疼得悶哼出聲。
“李肇,你突然發什么瘋?”
“不叫太子殿下了?”李肇挑眉,指尖捏住她的下巴。
炭火的紅光在他眸中跳動,映出她微亂的鬢角。
“孤是太子,更是被你用情絲蠱套牢的愚夫。”
李肇眼角猩紅,按住她手腕的力道陡然加重,好像恨不得把她撕碎了咀嚼入腹……
那是情智即將被摧毀的臨界。
他像個惡魔。
“薛平安,當初招惹上孤,你便沒有想過后果么?”
薛綏心口劇跳,情絲蠱在胸腔里橫沖直撞,攪得她眼眶發冷。
“太子殿下慣會倒打一耙。你若不想利用我牽制端王,探查舊陵沼,又如何會與我同謀?不過是各取所需,我也沒有拿刀架在您的脖子上。何必裝得這般委屈?”
李肇呼吸一滯,指腹滑向她的臉頰,輕輕碾過。
“生氣了?連生氣都這么好看……你說這個蠱,到底是什么勾魂的邪術?”
薛綏偏頭避開他的觸碰,卻被他攥住腰肢,猛地拉近,迫使她仰起臉,正視著他,修長的手指如帶刺的藤蔓,掐在她的脖子上。
用力。
再用力。
兩人貼得極近,呼吸可聞。
他仿佛是要掐死她……
薛綏平靜相對,幾乎能聽見他急促的心跳聲。
“殿下今夜前來,是要取我性命?”
呵!
李肇將手滑向她的后腰,用力一緊。
“孤要殺你,十年前普濟寺的假山下就該動手,何須等到今日?”
十年前……
普濟寺假山下?
那個把狐皮氅子搭在她身上御寒的富貴公子……
是李肇?
往事如刀割開十年光陰,割開她腐爛的血肉和不堪。
眼前的人與記憶中的小公子,慢慢重疊……
薛綏瞳孔驟然收縮,看著他喉結滾動,渾身血液仿若凝固。
玄色勁裝緊貼身軀,勾勒出精瘦流暢的腰線,腰間蹀躞帶掛著的墨玉,泛著幽光,與他眼底的猩紅交相輝映。
是他!
“薛平安,你好算計,卻不該算計我。”
李肇忽然低笑,笑聲里帶著幾分自嘲。
“殿下何出此?”薛綏問。
“薛慶治查獲西茲探子的情報,可是你遞的。西茲商隊的火藥,變成黃沙,是你干的。想讓東宮替你背下私藏火藥的罪名,借刀殺人的也是你。薛六,你這心腸,何其狠毒?”
薛綏垂眸避開他灼灼的目光,轉身將溫好的酒盞推至案上。
“這招破虜計,一開始就告訴了殿下。”
她示意李肇坐下來。
素白的指尖,輕輕執起酒壺。
酒液在白玉盞里,泛起琥珀的漣漪。
“青梅釀溫了兩個時辰,入口綿柔,且熨帖脾胃,殿下可要嘗嘗?”
“一計不成,再用美人計?”
李肇突然扣住她執壺的手,仔細端詳,呼吸交織間,仿佛是情絲蠱的灼熱順著血脈在游走,手背上青筋凸起……
“這一回,又在酒里加了什么東西?”
“不過是青梅、蜂蜜、茯苓。”薛綏回答得云淡風輕。
李肇盯著她,就著她的手,將掌心的酒盞一飲而盡。
“有情絲蠱在,諒你也不敢下毒。”
下毒?
薛綏搖了搖頭,“不過是借刑部之手撕開一個口子。殿下何必如此大動肝火?”
李肇冷笑一聲,抬手撐在案上,將她困在自己與桌案之間,鼻尖縈繞著她身上若有若無的素心蘭香,混著青梅釀的甜膩,攪得情絲蠱在血脈里蠢蠢欲動。
“你大喜封妃,從此鳳冠翟衣加身,端王盛寵在懷……果然是自在灑脫。”
薛綏抬眼與他對視,微微一滯。
“我早是端王府的人。媵妾、如夫人,又或是側妃,并無不同。”
她說得波瀾不驚,李肇卻如被冰水澆頭。
“自是不同。”
側妃和媵侍、如夫人、姬妾都不同……
無論是地位和身份,還是宗法禮制,都是皇室認證的正經主子,是可以載入宗族譜牒的側室,不再是可有可無的妾室……
一道圣旨封妃詔令,從此將她和李桓綁在一起,名正順的夫婦,再也無法成為他李肇的太子妃,沒有轉圜余地。
這才是他暴怒的根源……
李肇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這是不對的。
這并非他的初心。
不過是困于情絲蠱,執著于她……
怎會去想有朝一日讓她成為自己的太子妃?
不對不對……
李肇猛地拉下臉來。
“薛平安,你分明是為私心。你利用孤與李桓的博弈,利用孤對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