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肇沒有動。
她竟像被逼入絕境的小貓一般,露出兇光,亮出爪子,朝他啐了一口。
“讓你不要多管閑事!快走,走啊……”
李肇的新衣服被她啐中……
“不識好歹。”
他氣得咬牙。
臨走,脫下了那件弄臟的氅子,丟在她冰冷的身上。
后來,他想起那件新制的狐皮氅子,以及弄臟了他衣裳的小女孩,去那個假山看過……
風雪蕩平了一切,她沒有留下足跡。
衣裳和血跡都不見了。
慢慢的,他將此事淡忘。
直到薛綏闖入幽篁居,露出那一片觸目驚心的傷疤,他才想起,當年那只弄臟他衣裳,又啐了他一口的“小貓”……
“殿下?”
“殿下,夜深了,快走吧。”
薛綏見李肇望著木雕小貓出神,不知他在想什么,忍不住出聲提醒。
“端王近來對我多有防備,你我行事還是小心為妙……”
李肇唇角一勾。
好似十分喜歡這句話。
“你我”是并肩作戰的伙伴。
端王則是共同的敵人。
敵我分明的立場,令他體內的“情絲蠱”很是舒坦,仿佛嘗到了最甜美的誘餌,頃刻間便興奮活躍起來,目光里滿是灼熱的光芒。
長大后,他明白了當年的小女孩讓他“快走”,逼他離開,并非不識好歹,是怕他受到連累,也被那些人欺負。
此刻的大女孩讓他“快走”,應當也是出于同樣的擔憂。
“你怕孤不是李桓的對手?”
薛綏一怔,全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那自然不是。太子便是太子,地位尊崇。”
“嗯?”李肇揚了揚眉。
二十歲的青年太子,像一個俊秀而害羞的少年,一雙黑沉沉的眼睛里,堆積著熾烈的火焰……
“好,孤依你……”
他低下頭,深深地看著她。
兩人近在咫尺,呼吸可聞。
有那么一瞬間,薛綏以為他會做出什么越界的舉動,或者像上次一樣,不滿地咬她一口……
畢竟他向來行事不羈,并不會因為自己是李桓的孺人便有所顧忌。
可李肇很快便坐直身子,有條不紊地整理好衣冠,恢復了往日的冷峻與威嚴。
“別這么盯著我,孤走便是。”
太子終究是太子。
轉眼便又變回了那個高高在上、讓人敬畏的儲君。
薛綏莞爾:“恭送殿下。”
緊閉的窗戶被輕輕推開。
李肇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人影閃過,一陣寒風呼嘯著灌了進來,又迅速消失不見。
薛綏坐在原地,許久都沒有出聲。
小昭在外輕聲喚道:“姑娘,可需要什么?”
薛綏:……
小昭與她一樣,自幼習武,耳聰目明,想必是聽到了屋內的動靜。
這一問得讓她心里微亂。
她將木雕小貓放回枕頭邊,想了想,又覺得不妥,將它放得遠了些,才木然著臉,淡淡回應。
“不用,你早些歇著吧。”
小昭似乎這才安心下來。
“是。”
今兒是崇昭帝一月一次,駕臨謝皇后寢殿的日子。
椒房殿內,燭火搖曳,光影在墻壁上晃動,映著大梁朝最尊貴的一對男女。
謝皇后親手為皇帝寬衣,轉彎抹角地說。
“肇兒年歲漸長,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了。”
崇昭帝抬起的雙手一頓,眼神淡淡。
“怎么又提這事?”
謝皇后心中一緊。
如今朝廷的諸多要職都被李桓安插了自己的人手,這分明就是皇帝給他機會培植黨羽、擴充勢力。
見面才有三分情。
太子與朝中大臣太過疏遠。
謝皇后滿心希望太子早日成婚,可以盡快融入朝堂核心,得到更多的支持。可皇帝這一問,倒讓她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兒子及冠,論及婚嫁本是尋常。”
她的聲音溫柔而堅定,試圖說服崇昭帝。
也知道皇帝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想讓太子過早染指他的權力。
謝皇后有滿心的委屈。
可她不會像蕭貴妃那般,動輒在皇帝面前示弱裝可憐。
她穩了穩心神,繼續說道:“天下有哪一個父母,不為兒子的婚事操心呢。便是尋常百姓之家,也該張羅起來了。陛下日理萬機,子女眾多,或許無暇顧及,可臣妾只有肇兒這么一個兒子……此事一直拖著,旁人看了,還以為我這個做母親的,不盡心呢。”
崇昭帝眉頭微微皺起。
他最厭煩謝皇后說這種話。
什么叫只有一個兒子?
哪個皇子不是尊敬地喚她一聲“母后”?
厚此薄彼,有違皇后賢德。
身為皇帝,他坐擁三宮六院,子女成群本是天經地義,她怎能心生不滿,還這般埋怨地說出來?
崇昭帝冷冷道:“為人父母,應當尊重孩子的意愿。太子親自上奏,表明自己年歲尚輕,想要潛心治國之道,暫不成家,朕身為父親,難道還要強迫他嗎?”
說罷頓了頓,“再說了,如今也沒有合適的太子妃人選……”
謝皇后趕忙道:“前些日子陛下不是也看中了,盧太傅家的二姑娘?”
崇昭帝帶著一絲嘲弄,瞥向謝皇后。
“盧二姑娘和平樂走得近,皇后也不介意?”
謝皇后道:“臣妾看重的是盧太傅一門清貴,家風嚴謹。只要對朝廷、對陛下忠心耿耿,姑娘家與誰交往密切又有何妨?難不成在陛下心中,臣妾竟是那般小肚雞腸之人?”
她目光清冷,語氣不卑不亢。
話里話外,指責的是蕭貴妃心胸狹隘。
從某種程度而,謝皇后確實比蕭貴妃沉穩大氣,行事端莊得體。
不然,當年的太子妃便是蕭氏,而不是謝氏。
謝氏是先帝親自為他挑選的。
崇昭帝不喜歡謝氏,并沒有什么理由,從初見的第一眼便不喜歡。
但先帝獨斷專行,一旦定下便不容更改。
如今想來,他對謝氏的不喜,或許摻雜著身為天子卻無法自主的無奈。
這是他在無法抗拒的情況下,被迫接受的婚姻。
是先帝硬塞給他的妻子。
崇昭帝嘆息一聲,放緩了語氣。
“皇后莫急,朕會慢慢為太子選一個德才兼備的太子妃,將來也好輔佐他,母儀天下,庇佑國運……”
謝皇后指甲都掐入了掌心,臉上卻是溫婉的笑容。
“全憑陛下做主。”
她心里清楚,皇帝這一番話,是給她的定心丸。
下之意,無論他如何寵溺端王和平樂公主,李肇的太子之位都穩如泰山,不可撼動。
畢竟,先帝駕崩前,年僅五歲的李肇,便被先帝冊封為“皇太孫”,被先帝寄予了無盡的厚望。
先帝臨終前,更是在病床上,再三告誡當今皇帝,不可改立太子,否則便是動搖國之根本。
所以,即便皇帝偏心,對太子有所不滿,在這朝堂上,也不得不做出一副公正嚴明的慈父模樣。
他要成為萬民敬仰的仁君、賢主,便不能輕易違背祖宗定下的規矩,更不能罔顧先帝的遺。
臨睡前,夫妻二人都沒有再說話。
至親至疏夫妻。
他們平日里就沒有什么話說,此刻更是相對無。
謝皇后小心翼翼地侍候皇帝躺下,而后福身道:
“陛下早些安歇,臣妾在灶上熬了滋補的湯粥,明日陛下起身就可食用。此時火候未到,臣妾再去照看一會兒。為免擾了陛下清夢,一會待弄完,臣妾便在偏殿小歇,不過來了。”
這是她避免與皇帝同床共枕的借口。
兩人彼此心知肚明。
她不想侍候,皇帝也不想來。
只是在這深宮里,凡事都要做得周全,哪怕是他們這一對最尊貴的夫妻,也得講究一個體面。
崇昭帝眉頭微微一蹙,看著她行禮退下,突然開口:“皇后且慢……”
謝皇后身形一頓,緩緩轉身,臉上依舊掛著微笑。
“陛下還有何吩咐?”
崇昭帝看著他,“今日端王為小薛氏請旨,要晉升為如夫人,并定下封號‘平安’,皇后對此有何看法?”
“平安夫人?”
謝皇后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蕭貴妃如何說?”
這種事情,皇帝必定先與蕭令容商議過了。
他們二人更像夫妻,行事總是有商有量,而她,徒有皇后之名,只配得到一聲知會罷了……
果然,崇昭帝輕輕嘆了口氣。
“她倒沒什么意見。薛孺人治好了端王多年的失眠頑癥,這次在府里又受了些委屈,貴妃沒有理由阻撓……”
蕭氏沒有理由。
她這個皇后就有理由阻撓嗎?
對蕭妃所生的子女,向來是他做主。
難不成,想讓自己來做這個壞人?
謝皇后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那薛六姑娘知書達理,溫婉可人,端王喜愛她也是人之常情。一切但憑陛下做主,臣妾并無異議。”
崇昭帝看著她,微微點頭。
“皇后忙去吧,朕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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