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下了兩天。
小滿過后,天氣便逐漸升溫。
五月二十六是黃道吉日,李桓早就差人看過皇歷,這日,宜出行、會友。
天未大亮,檀秋院里便忙碌起來。
去別苑小住,薛綏并沒有什么緊要的東西要帶,除了錦書、小昭和如意三人,她只帶了四個做雜事的婆子和丫頭,薛月沉派給她三輛車,剛剛合適。
她今日起床氣色很好,上妝的時候,小昭又好心地替她撲上一些暗灰色的脂粉。
銅鏡里頓時映出一個病怏怏的美人,眼尾刻意描得下垂,連唇色都用茉莉膏子壓成蒼白,整個人看上去老了好幾歲,顯出一臉病氣。
小昭握著螺子黛,見她皺眉,手頓了頓。
“姑娘不喜歡嗎?”
薛綏輕咳,指尖撫過鬢邊:“喜歡。”
錦書不忍直視,只是笑。
外頭傳來如意急促的腳步,簾子剛打開,她便炮仗似的說話。
“四姑娘好大的臉,跟去別苑便罷了,還帶上了她的小姑子。天不亮就過來了,說什么王妃獨行未免寂寞,我瞧著分明是要借王妃的勢,長自己的威風……“
薛綏聞輕笑,“她去她的,我們去我們的,你生哪門子的氣?”
如意擺明了不高興,哼聲。
“我就是看她不順眼。”
說著又摘嘴補充,“聽說四姑娘為了巴結王妃,往王府送了三回血燕,昨日把陪嫁時僅剩的一尊翡翠如意都送來了,王妃實在看不過眼,沒有收她的禮,她還好一番哭泣。”
為了攀附嫡姐,把壓箱底的體己都掏出來?
薛月盈舍得?
薛綏勾了勾唇,神色如常地走出檀秋院。
剛穿過園子,游廊盡頭便傳來一陣環佩叮當。
只見薛月盈攜了薛月沉的手,一身天青色冰絲襦裙上繡著百子千孫紋,發間簪著一支紅寶石鑲嵌的花枝步搖,蓮步款款,小腹微隆,配上那張芙蓉玉面,乍然看去,竟以為是王府里的哪位夫人。
薛月盈看到她,率先開口。
“六妹妹。”
她一臉喜色,嗓音甜得發膩。
“姐姐尋你不見,倒是在這兒遇上了?”
薛綏輕輕理了理衣裙,仿佛沒有看到她,波瀾不驚地朝薛月沉行個禮。
“見過王妃。”
薛月沉的目光在她臉上打了個轉,笑得親近。
“六妹妹快起來吧,這里只有你我姐妹,不必拘禮……”
薛月盈不尷不尬地附和:“可不是嘛!六妹妹如今是御賜的平安夫人,金貴著呢!這么客氣,我往后見著妹妹,莫不是也得像模像樣地行禮請安?”
薛綏唇角勾起微妙弧度,沒有說話。
錦書卻福了福身:“少夫人,照規矩來說,正該如此。”
皇子的妾室有冊封,就是比普通人的正頭娘子品級高,就得行參拜禮。
薛月盈霎時白了臉。
“你這婢子,怎么說話的……”
“錦書同少夫人說笑的。”
不待薛月盈發作,薛綏便笑著接過話來。
“少夫人身懷有孕,禮就免了吧。”
薛月沉目光掠過薛綏一臉的病容,看她纖腰如柳,肩背挺直地回懟薛四,不由得想起當年,她跪在祠堂里受家法時,小臉凍得雪白,脊背也這般筆挺……
她捏著扇子,笑得端莊秀麗。
“都是自家姐妹,可別這么生分。走吧,咱們正好一道,說說體己話。”
薛月盈抿嘴掃薛六一眼,親昵地挽住她的手臂,望薛六一眼,笑意沒達眼底。
“父親常說,薛家女兒一榮俱榮,一毀皆毀,你我姐妹,本當相互扶持,光耀門楣……”
“榮辱得失,都是自個兒造的。王妃尊貴,那是王妃積德行善,有的人事事倒霉,那是自甘墮落,多行不義……”薛綏突然開口。
她嗓音清泠,似同玉磬一般,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薛月盈的小腹。
“四姐姐說是與不是?”
薛月盈險些把帕子擰碎。
薛月沉笑著打圓場:“四妹妹莫要在意,六妹妹就是心直口快。”
薛月盈氣得胃疼,但王妃發話,她不得不強顏歡笑。
“六妹妹如今是貴人,自然說什么都是對的。”
園子里,蟬鳴聲陡然刺耳。
薛月沉微微笑著,拍拍她的手背。
“瞧瞧這天兒,熱得人心里直發慌。咱們快些啟程,省得路上炎熱。”
說罷又笑著看薛綏一眼,眼色和聲音都十分柔和。
“我特意讓人在你馬車上備了冰盆,還有些清熱解暑的甜湯飲子,你回頭上看看,還差些什么,只管說來……”
薛綏欠身:“讓大姐姐費心了。”
薛月盈心下又是一陣嫉恨。
明明大姐也不喜歡薛六,還待她這么好?
王府門口,一片忙碌。
數輛馬車整齊排列,小廝們三五成群,搬著沉甸甸的箱子和包裹,往來穿梭其間。他們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滾落下來,汗水打濕衣衫,也顧不上擦拭。
薛綏默默看了一眼,走向自己的馬車。
忽然有人喚她。
“薛六姑娘,薛六姑娘……”
她循聲看過去,是靖遠侯府的顧若依。
二人上次見面在普濟寺,顧若依仍喚她舊時的稱呼。
薛綏莞爾:“顧三姑娘也來了。”
顧若依發現不少人的目光朝自己看來,有些不好意思,輕撫秀發走近,略略低眉垂目。
“嫂嫂說,趙家郎君也要去端王別苑的詩會,我想去瞧瞧,他可如坊間說的那般才情出眾,是不是媒婆夸大其詞……”
她越說聲音越小,腦袋都快耷拉到胸口了。
這世道,民風還算開化,女兒家也能出門走動,結交朋友。
顧若依同嫂嫂去,不算失禮。
只是說來也怪,以往靖遠侯府風光的時候,薛月盈對這個小姑子就不怎么喜歡,顧若依對薛四也沒什么好臉色。
經了靖遠侯府那一番變故,兩人倒是親近起來了?
薛綏心下存疑,見顧若依的臉頰紅彤彤一片,輕輕一笑。
“顧三姑娘快上車吧,再不走,日頭該上來了。”
二人說著話,相互行了禮,便各自上了自家的馬車。
王府門口停著一輛馬車,車輪高大厚重,表面髹著一層厚厚的黑漆,在晨光里,顯得幽邃而莊重。
簾角慢悠悠卷起,透過晨曦的薄霧,李桓的視線落在薛綏纖瘦的脊背上。
等她簾子放下,李桓才收回目光,指尖撫上茶盞上的冰裂紋,淺酌而飲。
鎏金香爐里浮起一陣裊裊清香。
一盤棋局穩穩地擺在寬敞的馬車里,擺在他的面前。
“殿下。”車窗外,斥候輕輕咳嗽了一聲。
李桓正拿著白子,懸在半空,沉聲道:“講。”
那斥候聲音壓得低低的:“太子的車駕已過東華門。”
“啪”的一聲,白子掉進了棋奩里。
李桓瞧著紗簾上輕輕晃動的流蘇,眼眸深處幽光一閃,如墨似淵。
“啟程吧。”
外頭立刻有人應了一聲。
李桓的坐姿許久都沒動,眼睛鎖在棋盤上,
“這局棋,下得太久了。”
他的思緒飄回到十七歲那年。
星羅人到上京朝貢,奉給皇帝一副棋子,說是用象牙和玉石精心制成,黑白棋子,涇渭分明,冬日觸手生溫,夏日冰涼解暑,很是珍貴。
在金鑾大殿上,他好不容易擊敗了星羅使者帶來的頂尖棋手——
不料,十歲的李肇當眾要求和他手談一局。
那時的李肇,不過是個孩子。
他當陪太子下棋,看客也無人認真。
結果是他輸了。
輸給十歲的孩子,很不體面。
使臣們都在一旁吹捧,說太子聰慧過人,是大梁國天降的麒麟子。父皇也笑得直捋胡須,眼里滿是欣慰。
相比之下,他擊敗最厲害的星羅棋手仿佛不值一提,在李肇神童的光芒下,他成了一個平庸無奇的陪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