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路好似格外漫長。
薛綏和羅家母女,仍是從東勝街過去的。
郭云容倚著馬車窗戶,眼睛通紅,袖口被她揉得皺皺巴巴,羅大夫人濕了羅帕,珠釵歪斜也未察覺。
薛綏馬車在后,打簾看著外間。
暮色中的東勝街飄著糖炒栗子的焦香,街上車水馬龍,一群百姓圍在張貼告示的布告欄前,看京兆府剛貼出來的告示——
“緝拿西茲死士。”
圍觀的人堵住了半街,水泄不通,街口有披甲執銳的禁軍在來回走動,巡查可疑人士,尤其是西茲、東夷、南詔等番邦來的商旅,瞧見了,免不了上前盤查關牒文書。
禁軍如此大動干戈,引來民眾議論紛紛。
“京中又出大事了。”
茶棚里,幾個百姓低頭竊竊。
“永豐倉走水,聽說燒毀了新屯的糧食二十萬石。戶部羅尚書涉嫌瀆職,被太子殿下扣在了刑部……”
“羅尚書?那可不得了。”
羅寰在京中,那是喘口氣都得讓百姓抖三抖的人物,說進去就進去,這般變故自是讓人驚愕的同時,也隱隱生出幾分幸災樂禍。
看笑話,誰不喜歡?
“這位太子爺的手段,可比端王狠辣哩。端王理政那么久,也沒聽說哪位高官重臣折在他手頭。這太子爺一出手,當真是雷厲風行,一通大殺……”
“爽快!”
“還是端王仁厚。這好殺成性的,絕非百姓之福……”
“兄臺,慎,慎。”
幾個人打個哈哈,沒有再深入議論。
一旁喝茶聽聲的幾個行商,默默放下茶盞,叫小二結賬。
薛綏看了半晌市井,從車簾上慢慢收回手,目光里蕩出一片漣漪,仔細看,唇角是帶有一絲笑的。
一直到馬車停在鄭國公府門口。
門房小廝前來迎接,羅大夫人才擦干眼淚,上前道別。
“王妃,平安夫人,妾身還有家事亟待處理,就不再相陪了。改日再聚,”
薛月沉:“羅大夫人自去忙吧,無須客氣。”
薛綏也道:“莫要憂心,越是這時越急不得……”
羅大夫人點點頭,腳步匆匆往府里走,焦急寫在臉上。
郭云容提著杏子紅的裙裾,也咬著下唇向她們行禮,看表情仿佛也哭過了——
一個是剛剛喜歡上的男人,一個是外祖父。再加上母親羅大夫人的眼淚,少女心都碎了。
回到端王府,薛月沉讓翡翠差人回娘家向崔老夫人報信,說在普濟寺搞定八姑娘婚事,便張羅起了飯菜,并留薛綏一起用飯。
薛綏自是從善如流,明知她派人去報信是為爭功,也不拆穿,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
薛月沉見她這般豁達,不爭不搶,心里對她那點芥蒂,又消散了幾分……
尤其仔細一想,薛六入府后,其實她的日子是輕松許多的。
以前府里姬妾爭寵不斷,袁清杼處處刁難,薛六替她掃除了這個心頭大患,剩下的張側妃和其他侍妾也都老實了許多……
何況王爺除了在她的沐月居,從未在別處留宿,可謂給足了她正妃的臉面,而這些,都有薛六的功勞。
她越想越覺得羅大夫人說得有理,有姐妹相互扶持,是福氣。
“六妹妹,今兒掌勺的廚子是王爺特意從江南尋來的,說是曾在金陵城最大的祥福樓里掌事,一手淮揚菜做得出神入化,你快嘗嘗,可還合你胃口?”
她眼含笑意,肉眼可見的明媚。
薛綏輕輕勾起嘴角,“大姐姐費心了,便是粗茶淡飯,我也覺得滿足,怎么都好……”
兩個人有說有笑,氣氛融洽,很是和睦。
這時沐月居的丫頭小步進來,湊到薛月沉耳邊低聲說道。
“王爺回來了,門房上捎話來說,臉色不是很好看……”
薛月沉還不知道宮里發生了什么,當即起身,帶著薛綏迎出去。
“殿下受累了。可要一同用飯?”
李桓神色疲憊,看一眼她和薛綏,輕輕嗯聲。
他從來不回來說朝堂上的事,因此薛月沉也不問什么,只是體貼入微的侍候,而李桓看似的平靜下,如有洶涌巨浪,便是山珍海味在面前,也很難動容。
“王爺,嘗嘗這個。”
薛月沉將一個蝦球夾到李桓的碗里,溫柔布菜,細致體貼,看著夫君的目光,滿是愛慕。
夫君英俊挺拔,氣質不凡……
若兩人有一個嫡子,該是何等圓滿?
李桓全然不知她內心的想法,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
“本王不喜吃蝦。”
薛月沉心下有些失落。
以前愛的,現在不愛了嗎?
她尷尬地一笑,“是妾身疏忽了……”
好在,李桓對薛六也沒有特別的溫和,更不像那日在李肇跟前,要她喚一聲“夫君”那般殷切。他看薛綏的目光,是帶著審視的,深邃,也復雜。
三個人吃飯,兩個人懷著鬼胎。
唯有薛綏一人,胃口頗好,飽餐了一頓。
放下筷子,她便起身告辭。
“時辰不早,不打擾姐姐和姐夫恩愛,薛六便先回檀秋院了……”
一聲姐夫,喚來薛月沉的眉開眼笑,卻讓李桓神情不經意一滯。
“我隨你過去。”
李桓放下筷子,毫不猶豫地起身,大步走在前面。
薛月沉臉色微微一變,盯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立在原地的薛綏,勉強維持住笑容,“王爺或是遇到棘手之事,六妹妹好好陪他說說話……”
薛綏料到了李桓的心思,淡然一笑。
“想是為了東勝街上的事。又要審我。”
她輕飄飄地睨向薛月沉,搖頭失笑,“這個大姐夫,對我從沒有一天放心的。”
薛月沉也輕聲笑了起來,“等有了孩子,興許就不一樣了。”
薛綏但笑不語。
在薛月沉的世界里,孩子便是一切的寄托,是攀登權力高峰的階梯。可李桓好似對此并不上心。事實也是如此,賢王已經為皇帝添了長孫,魏王李炎也有兩個兒子,他們并沒有因此而得到優厚……
李桓要爭奪的,不是孩子。
皇室兄弟間,遠比民間百姓爭斗殘酷,普通百姓最多競爭一下家中的一畝三分地,而皇室兄弟動不動便是權力廝殺,生死較量。他們拼的是性命。不成王、便成寇的故事,歷朝歷代太多太多……
兩人一前一后步入檀秋院。
錦書趕緊讓人安排茶水,要招待王爺。
李桓卻擺了擺手,“平安陪本王手談一局。”
薛綏應是,吩咐錦書,“把茶水端到里屋來吧。”
棋枰棋子都是現成的,兩人相對而坐,便開始對弈。
薛綏執白子,輕輕摩挲,很是喜愛象牙和玉的溫潤質感,每走一步,都要思索再三。
“棋藝不精,還望殿下見諒。”
“不必拘謹。”
李桓落下一枚黑子,棋子磕在棋枰上,清脆出聲。
“最近朝中動蕩不安,東勝街有西茲死士行兇,永豐倉燒了二十萬石軍糧,父皇竟準太子無詔拘押三品以上官員……”
頓了頓,他抬眉看薛綏。
“不知平安可聽說了……”
“東勝街出事時,我在現場。”薛綏如實回答,“其余知之不詳。”
李桓忽然傾身,黑眸盯住她清澈的眼瞳。
“舊陵沼的事,平安可辦妥了?”
薛綏道:“不瞞殿下,你今日不來,我也要找你稟報的,那位古董商人姓邱,與我一個故舊有幾分交情。已然答應幫忙……”
李桓眉梢不經意揚起:“引薦詔使?”
薛綏沉吟,面色嚴肅地道:“詔使神龍見首不見尾,未必能馬上見到。但若殿下有什么隱秘囑托,邱先生定能代為傳達,從中牽線搭橋……”
“姑娘,前面就是刑部大牢了……”
婢女碧玉撩開簾子,將郭云容攙扶下車。
天色已然暗下,四周一片寂靜。
刑部大牢門外,數名腰佩長刀、身披輕甲的守衛挺立在大門兩側。
郭云容攥了幾次手,方才鼓起勇氣,邁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