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淅瀝。
室內氣氛沉重得像浸透了水的棉絮。
李肇那一聲裹挾著雷霆之怒的厲喝,如同淬了冰的刀鋒,狠狠劈開了客堂內凝滯黏稠的空氣。
“殿下……可以放手了。”薛綏無力。
聲音帶著強弩之末的虛弱,額角冷汗涔涔。
“血又流下來了,仔細污了殿下的手。”
“污?”
李肇征戰沙場,見過太多傷口,太多血色。
新鮮的傷口,流出的血該是鮮紅,而眼前的傷,卻透著一種不祥的暗紅。
這顏色,像極了黑風口那些感染了無名疫癥、最終咳血而亡的士兵嘴里流出來的污血……
“薛平安,這傷很不尋常。”
“些許暗器擦傷……勞殿下掛心。”
薛綏閉了閉眼,試圖凝聚逐漸渙散的精神。
“貧尼……死不了。”
“你還要嘴硬到幾時?非要等到孤為你入殮時才肯松口?”
“殿下……”她喘息一下,聲音破碎而低啞,卻帶著一絲奇異的冷靜,“貧尼若真死了……不正合殿下心意?省得……礙殿下的眼……”
她扯出一個極其虛弱的、近乎挑釁的笑。
“一了百了……豈不干凈?”
“你——”李肇被她刺得肉痛。
他真想掐死這個不知死活的瘋婦。
“你真懂得如何讓孤動怒……”
李肇渾身緊繃,伸手扼住她,幾乎要將人摜在座榻上——
“殿下,老臣張懷誠求見……”
門外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李肇緊繃的指節驟然一松,“進。”
張懷誠背著藥箱疾步而入,見室內景象,先是一怔,隨即垂首。
太子高大的身影幾乎將那女子整個人籠罩在陰影里,一只手仍扣著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衣襟上沾染著點點刺目的血漬。
“老臣叩見太子殿下。”
“免了!”
“殿下,容老臣先查驗傷勢。”張懷誠俯身請命。
“嗯。”李肇退至一側,目光卻未從薛綏蒼白的面容上移開。
張懷誠應聲上前,放下藥箱,動作麻利而沉穩。
他先仔細凈了手,才輕輕托起薛綏受傷的左臂。
冰冷的指尖觸碰傷口,薛綏下意識抿唇,額上冷汗瞬間又涌出一層。
李肇盯著她的反應,下頜繃得更緊,負在身后的手緊緊攥成了拳。
“如何?”
張懷誠收回手,對著李肇深深一揖,面色凝重。
“回稟殿下,妙真師父的傷口……甚是古怪……”
“有毒?”李肇的聲音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每一個字都透著焦灼。
張懷誠搖搖頭,又點點頭。
“似毒非毒,非尋常蛇蟲草木之害,倒像是,倒像是……用疫病尸身的穢物配伍熬制,且摻入了腐骨草一類延緩傷口愈合、加劇痛楚……如此便如寒毒侵體,阻滯血脈之癥……”
他頓了頓,語氣更為沉重。
“此毒發作緩慢,卻如附骨之疽,若不能及時拔除,寒毒深入臟腑,輕則傷及經脈,重則……恐有性命之憂!且拖得越久,越難治愈……”
李肇臉色微微一變。
“可有法子?”他問,聲音低沉得可怕。
張懷誠面露難色:“需盡快以銀刀刮去瘀肉腐毒,暫緩寒毒蔓延之勢……”
他看一眼薛綏蒼白如紙的臉,有些猶豫。
“刮毒過程極其痛苦,如烈火焚身,冰針穿髓,非常人所能忍受!且妙真師父早前曾染雪里枯重疾,損及元氣,恐……恐是難熬……”
李肇目光沉厲,掃向唇色青白的薛綏。
她閉著眼,指尖還穩穩搭在膝頭,呼吸很輕,連眉頭都沒有蹙一下,全然看不出半點張懷誠所說的元氣大傷,疼痛難熬的樣子。
真是能忍人所不能忍。
他眉峰緊蹙,“那還愣著干什么?刮!”
聽他辭冷硬,薛綏看一眼露在外面的小臂,淡淡開口。
“算不得什么,張太醫盡可動手,不礙事的。”
“算不得什么?”李肇猛地直起身,胸膛劇烈起伏,狠狠盯了薛綏一眼,那眼神復雜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面,蘊藏著驚濤駭浪。
“生死關頭還敢逞強。你是嫌命長了?”
薛綏輕咳一聲。
此刻的李肇就像是一個被點燃的炮仗,誰碰到他都要炸開……
她不惹。
“有勞太醫了。”
張懷誠低垂下頭,不敢看太子的臉色,更不敢怠慢,從藥箱取出薄薄的銀刀用火炙烤,再噴上烈酒,拿出瓷瓶中的白色粉末。
“妙真師父忍一忍,刮去腐肉污血時,會有些刺痛。”
薛綏點點頭。
深深地呼吸一口,垂下眼瞼……
匕首即將觸及傷口,李肇突然伸手,一把奪過了張懷誠手中的薄刃小刀。
“孤來。”他聲音低沉,不容置疑。
薛綏一怔,抬眼看他。
燭光下,他下頜線條緊繃,眼神專注地盯著她猙獰的傷口,長睫在眼瞼下投下濃密的陰影,整個人泛著一種異樣的認真。
“殿下金尊玉貴,這等污穢之事……”薛綏試圖婉拒。
“少廢話。”李肇打斷她,語氣生硬。
“孤手上扒過的尸體,比你見過的死人還多。”
他俯下身,高大的身影再次將她籠罩。
薛綏索性閉上眼睛。
也罷,他此刻就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總要找個發泄口。
剜骨療傷,皮肉之苦,由他親手施加,也算一種另類的報復。她的疼痛,肯定能讓他無比痛快……
且由他。
薛綏微微別過臉,做好了承受劇痛的準備。
沒有料到,李肇執起匕首,小心翼翼刮去傷口周圍的毒血,動作之穩、之細,竟比經驗豐富的張懷誠還要輕柔。
薛綏睫毛輕顫。
沉水香混著雨氣的味道,溫熱的呼吸拂過臂彎。
帶來一種麻癢的酥麻感。
“疼就出聲。”李肇語氣生硬。
薛綏垂眸:“貧尼修的是苦行,這點痛算什么。”
李肇動作一頓,抬眸看她側臉。
燭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輪廓,睫毛微微顫抖,顯然是在強忍。
他心中莫名一堵,指尖用力,拔毒散滲入傷口,薛綏猛地吸氣,額角滲出冷汗,卻硬是沒吭一聲。
“死鴨子嘴硬。”
李肇低聲咒罵了一句,動作卻未停。
當刮到一半時,又不忍她冷汗浸濕眉角,動作一頓,幾乎下意識地,抬起未持刀的左手——那柔軟的綢料,輕輕拭去她額角的冷汗。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兩人都有一瞬間的僵滯。
“當年在普濟寺的假山下,你也是這副鬼樣子。”
李肇的聲音忽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澀意,仿佛陷入了某種遙遠的回憶,
“寧愿凍死,也不肯向孤求助。”
薛綏的身體驟然僵住。
冰封的記憶被撬開一角,刺骨的寒冷與少年李肇狠狠丟下來的、帶著他體溫的狐裘仿佛瞬間重現。
那個同樣嘴硬心軟、別扭又固執的少年,就在眼前……
她喉頭有些發緊。
當時少年……
曾用體溫焐熱過她凍僵的身體。
嘴硬心軟的人,一直是他。
“殿下……”她聲音低啞下去,帶著一絲自己也未曾察覺的復雜情緒,“是個良善之人。”
李肇握著刀的手猛地一頓,突然被“好人”二字燙到,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抬頭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