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對視一瞬。
他低下頭,繼續處理傷口。
只是動作,似乎更輕緩了些。
燭火在兩人之間明明滅滅,纏繞著彼此交疊的呼吸……
就連沉默都染上了一抹夜的黏稠。
按壓間,李肇指尖無意間觸碰到她手臂內側一處陳舊的疤痕,眼神倏然一暗,握著刀柄的手指緊了緊,力道在那一剎那,無意識地加重了幾分。
“呃……”薛綏猝不及防,痛得悶哼出聲,身體不受控制地輕顫了一下。
“哼!說最狠的話,嘗最痛的苦。”李肇抬頭看她,目光里寫滿了恨鐵不成鋼,語氣近乎挫敗。
“薛平安,你是不是永遠不知道什么叫服軟?還是你篤定了孤……拿你沒辦法?”
薛綏迎上他的目光,抿了抿唇,沒有回答。
沉水香裊裊,是兩人糾纏的氣息。
窗外雨勢漸緩,檐角水滴墜地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直到傷口完全處理干凈。
她見李肇喘著氣,一動不動,才輕輕咳嗽。
“殿下,清理好了。”
說著,她便想把撕裂的衣裳攏好,卻牽扯到傷口,疼得倒抽一口涼氣,手臂無力地垂落。
“別動!”李肇下意識抓住她試圖整理衣裳的手腕。
“我是會吃人么?這么怕我碰到你?”
四目相對,呼吸可聞。
空氣中彌漫著藥味與淡淡的血腥。
薛綏受不了他灼熱的目光,想偏頭躲開,卻被他用另一只手按住后頸,拉近……
他的掌心帶著薄繭,溫熱的觸感透過肌膚傳來,讓她心跳失序。
“殿下,張太醫……”
她試圖提醒他還有旁人在場。
“下去。”李肇頭也未回,聲音冷硬。
說罷低頭攏住她,按住她的肩膀輕輕一扳,迫使她仰頭看自己……
仿佛當張懷誠是個死人一般。
當然,張懷誠此刻也恨不得自己是個死的,或者干脆是個聾子瞎子……
可是,他還不能死啊……
張懷誠進退維谷,膝頭發軟地拱手稟報。
“殿下恕罪!老臣還有要事稟明……刮毒只是第一步,毒素雖暫緩蔓延,但已侵入肌理。后續需以藥湯浸浴拔毒,蒸騰藥力,方能將深入之毒逼出體外……”
李肇瞇眼:“浸浴拔毒?”
張懷誠輕咳,冷汗浸透內襯。
在李肇深不可測的目光中,硬著頭皮開口。
“此過程……需除去外衫,只留貼身小衣,以便藥力滲透……”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帶著十二萬分的尷尬與謹慎。
“且需時刻有人在旁看護,寸步不離,以防她力竭暈厥,沉入藥湯……”
除去外衫?
只留貼身小衣?時刻看護?
李肇霍然轉身,目光直直射向張懷誠。
他認真的?
張懷誠被太子爺看得頭皮發麻,擦著冷汗垂下頭。
“藥浴所需和內服湯藥,老臣這就去親自煎制……”
說罷不待李肇回答,便如蒙大赦一般,拱拱手,幾乎小跑般往外退,險些在門檻兒上絆倒。
“張太醫……”薛綏喊他,“張太醫將方子寫下來便是,貧尼回去再自行調理……”
“你傷成這樣,回哪里去?”李肇猛地回頭,“留下!”
“殿下說笑了。”薛綏微微蹙眉,“貧尼方外之人,怎可久居太子別院……傳揚出去,于殿下清譽有損。”
“孤的清譽,何時輪到你操心?”李肇低頭逼近,鼻尖幾乎擦過她的額頭。
“孤讓你留,你就得留。”
兩人距離極近,薛綏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和藥味。
也能看到他眼中牛一樣不容置疑的霸道……
她忽然笑了。
“殿下是想軟禁貧尼?”
“隨你怎么想。”李肇眸色深沉難辨。
說罷,又低頭啞聲。
“當初為孤種情絲蠱。后來又私自作主解蠱,一句解釋都無。薛平安,你這里……”
他指尖滑到她心口,指節點了點,“從前種種,可有過一絲動容?”
薛綏閉上眼,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
解蠱時的萬蟻噬心,折壽十年的代價,她從不想告訴他。
“殿下莫要怪罪。其實我十年前,就該是個死人。如今活著,無非為著一己私仇,茍延殘喘……命如草芥之人,怎配對太子動容?”
李肇看著她刻意疏離的眼神,喉結滾動。
“很好。”
他慢慢起身,看著窗外的雨幕,胸口劇烈起伏。
眼中閃過的痛楚,隨即被冷漠覆蓋。
“孤不會再問。”
說罷,他背對她靠窗而坐,仿若入定一般。
薛綏看著他孤冷蕭索的背影,輕輕撫摸著手臂,心中五味雜陳。
這算什么?報復?關心?
還是……未了的情絲?
屋檐上雨滴沙沙,無休無止地敲打著幽篁居的窗欞。
這深夜的靜室,愈發壓抑死寂。
待張懷誠帶著兩個小廝抬著盛滿藥湯的木桶,顫巍巍地進來復命,門外守著的錦書和小昭,也跟著推門而入。
“姑娘!”
小昭一眼便看見自家姑娘半邊衣袖被撕裂,露出小臂上的傷口紅腫,還在滲著血絲,比方才還要狼狽幾分,不由氣得心口劇震。
“哪個天殺的干的,婢子定要將他碎尸萬段!”
“咳!”錦書瞥她一眼,斂衽躬身。
“多謝太子殿下命人尋醫。只是姑娘家身子金貴,不如請殿下與太醫到外間稍候,婢子來伺候姑娘寬衣?”
張懷誠拱手一禮,將事情的始末簡潔地解釋了一番,又緊張地對李肇道:
“殿下,事不宜遲,須立刻為妙真師父藥浴拔毒……”
薛綏望一眼李肇。
“請殿下回避。”
李肇眼神一沉。
見她撐著座榻起身,額角和頸側布滿了汗濕的痕跡,那原就凌亂的衣裳早已被冷汗和血漬浸透,緊緊貼在單薄的身上,勾勒出纖細玲瓏的輪廓……
一股難以喻的燥熱,伴隨著更深的恐慌和一種被稱之為“占有欲”的陌生情緒,猛地沖上頭頂。
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眼神瞬間幽深,胸腹間翻涌著自己也無法解讀的暗流……
“都出去。”他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決斷。
張懷誠和幾個侍人皆是一愣。
“殿下?”
錦書臉色煞白,正要上前,卻被李肇一個凌厲如刀的眼風釘在原地。
“孤說,都出去!”李肇目光如寒冰掃過眾人,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沒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錦書與小昭呼吸一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擔憂地望向薛綏。
薛綏沉默。
片刻,才抬眸輕聲安撫。
“下去吧。”
錦書低應,瞄她一眼,默默退下。
小昭眼眶泛紅,想違逆又不敢,一步三回頭,咬牙將門重新合攏。
門扉關閉的輕響,像是掐斷了最后一絲外界的聲息。
二人對視無聲。
只余下室內燭火燃燒的噼啪微響,以及窗外再次急驟的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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