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理解李紈的心情,但考慮到她年歲已高,快到花甲之年,近來身體常有不適,萬一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誰能擔(dān)當(dāng)!故此問道:南京那邊的房子準(zhǔn)備好了嗎
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為房子的事花了很大的力氣,找了好長時間,有的路途太遠(yuǎn),有的房子太小,沒有合適的,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一幢比這兒還寬敞的房子,肯定不比現(xiàn)在住的地方差。黃嵐說。
難得你一片孝心,這也是做子女應(yīng)該的。別忘了給我留個房間,我要經(jīng)常去陪太太說說話的。寶釵說。
怎么忘得了您呢,已經(jīng)考慮到了的,如果您愿意的話,長期住那里最好。黃嵐說。
還是侄媳婦最關(guān)心我,就是這次我陪太太一起去,可以嗎寶釵說。
太好了,您也應(yīng)該多關(guān)切關(guān)切我們下輩,是需要去看看的,這樣您放心了。黃嵐說。
李紈本來是模棱兩可的,誰知寶釵已經(jīng)給答應(yīng)下來了,使她不好意思再推托了。她想:如若說不去,不僅不好意思,而且也講不出道理來;說去,又不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所以就沉默不語。寶釵明白她的心思,當(dāng)作她同意了似的,仍與黃嵐說:這里到南京要多少時間
大約兩三百里路程,乘馬車需要兩天,乘船起碼要三天兩夜,乘船坐車由母親定,您說吶黃嵐說。
還是乘船好,馬車在路上顛簸,坐兩三天,身子骨哪能吃得消!就是我也熬不住,何況是太太。寶釵道。
我也這樣想,還是乘船好,相對來說價錢也便宜些。黃嵐說。
噢!我們只顧在說話,還未問太太意見呢!姐姐你說呢寶釵說。
你都說了,我怎么說呢我是不想去的。李紈說。
祖母!我好想您啊!父親原先準(zhǔn)備親自前來迎接您去的,因為有緊要公事,所以叫我和母親來,要我一定把您請去。祖母,與我們一起去吧!孫子懇切要求。
母親!您一個人在這里我們不放心,況且那邊都已安排好了。如果那邊有什么不順意,以后可以再回來。黃嵐誠心誠意地說。
太太怕那邊比這里還冷清,以后有條件的話,把賈薔和薛沙他們調(diào)過去,我叫薛真在南京開個商行,大家都到南京住。寶釵鼓勵說。
太太,難得嵐夫人一片孝心,她既然來請了,你就去吧!免得我們擔(dān)心。雪雁說。
在大家的勸說下,李紈沒法子再拒絕了,只好點頭道:既然房子也租好了,還有什么可說的了,去就去吧!
打算何時動身寶釵問。
最好明后天就走,一則老爺子一個人在南京,我也放心不下;再則怕耽擱了道兒的學(xué)業(yè),剛才說準(zhǔn)備鄉(xiāng)試,時間夠緊張的。黃嵐說。
明后天哪來得及李紈說。
明后天是來不及的,至少需四五天,就定五天后吧!趁我和雪雁、史英、文茵在,幫助一起收拾整理,快的。寶釵說。
第二天一早,大家就開始七手八腳地幫助整理。在收拾過程中,黃嵐主張要用的東西帶走,那些木板凳、竹椅子、舊被、破衣等統(tǒng)統(tǒng)扔掉。李紈堅持要帶走,舍不得拋下一針一線。最后同意她的意見,毫不舍棄地全部帶走。這么多東西,足足有三四馬車,不到一天時間,全部進(jìn)箱入柜,打包整裝完畢。剩下的就是這幾天換洗的衣服及廚房用具等雜七雜八的東西了。
她們按原計劃動身。這三四天時間里,分頭由鶯兒、小紅、梅菲、薛芬和甄鐘宴請,為李太太餞行。
四月十九,除了親戚外,府衙中也有不少人前來送行,大家一起送太太至航船碼頭。寶釵、雪雁、史英、文茵、黃嵐、道兒同船而來。船到揚(yáng)州時,雪雁、文茵中途上岸,其他人隨船前往南京。
經(jīng)一天多的航行,船至鎮(zhèn)江江面。突然天上烏云密布,雷聲大作,狂風(fēng)閃電交加,船在京口碼頭緊急靠岸。她們趕緊上岸,改乘馬車前行。此時,瓢潑大雨使勁地下,馬車在風(fēng)雨飄搖中,沿著坑坑洼洼的泥濘迂道緩慢行駛。當(dāng)穿過一個小山岡時,她們看見不遠(yuǎn)處有一座寺廟隱現(xiàn)在蔥蘢搖曳的叢林間,為了避雨,急喚馬車駛近,紅墻、綠瓦、飛檐、高殿漸入視線,漆黑大門還八字開著,玄空寺三個金字牌匾懸掛在門梁上方。這是個不大不小的寺院,盡管外面風(fēng)嘯雨驟,進(jìn)得門去,里面則燭光通明、燈火輝煌,有五六十個釋家弟子和善男信女圍坐大殿聽經(jīng)。一個身穿金色袈裟、頭戴毗盧帽的年輕高僧盤坐講壇中央,后面臺上有一尊釋迦牟尼金像,前面桌上放著一只木魚和幾卷經(jīng)書。聽到他講:阿彌陀佛!佛祖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大徹大悟,感悟到一切自我中心都是虛妄的,其實人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人無本來空若天,是天地孕育了人類,造就了萬物,是佛陀、菩薩啟迪了靈性,感化了生靈,使紅塵在喧囂中有序、社稷在調(diào)治中漸進(jìn)、驕奢得以抑制、淫孽得以報應(yīng)、仁愛得以彰顯、慈善得以張揚(yáng)。只有我佛才能于迷情彷徨之際指點迷津,于烏云壓城之時撥云見日,于災(zāi)難降臨之間救苦救難;作為凡間之人,則樂極而生悲、苦盡而甘來、禍福相依、風(fēng)水輪回。只有深謀遠(yuǎn)慮者遇樂而自制,逢苦而堅守,處喧鬧于獨思,從清靜以養(yǎng)性,方能礪志、冶性、怡情。
他喝了口水,清一下喉嚨,繼續(xù)說:從前有一個皇親國戚、功臣后裔、貴族公子,在錦衣繡褥中誕生,長年綾羅綢緞纏身,四季山珍海味果腹,整日成群嬌媚環(huán)顧,身藏象牙玲瓏宮,坐息山水風(fēng)情亭,‘眸盈錦繡,耳聆笙歌’,寵盡紅顏之愛,享盡人間之福,讓風(fēng)華兒郎妒忌,叫豆蔻女孩吃醋。正當(dāng)他成年之時,各種變故接踵而至,情人逝去,金銀散盡,家園被抄,柱梁坍塌,親緣分崩離析,飛鳥各自投林。人情之淡漠,人性之丑陋,世態(tài)之炎涼,世道之無公,生命之脆弱,命運(yùn)之揶揄,使天真之心靈疑惑惶恐、滿腔熱情付諸一江春水東流。于是乎遙視天地之蒼蒼,凝望前程之茫茫,方知一切都是過眼云煙、一枕黃粱,在他趕考、金榜題名時,暗自離家出走,削發(fā)皈依我佛。
此時,有悲戚哀嘆者,有竊竊感悟者,有淚眼動容者。他停了一下,說:此為何因緣無非是星月運(yùn)其軌,自然潛其規(guī),命運(yùn)使其然,因果業(yè)報也!殊不知依偎在佛殿前,才能感應(yīng)佛陀之無量、佛法之博大、佛理之精深,才能體會生命意義之精妙、靈性感化之豁達(dá)、精神修煉之忘我,內(nèi)心富足和精彩在自身感悟中享受體驗,一切無望、無助、憂慮、煩愁化作縷縷青煙,蕩然無存。人只有去掉奢欲才能留得妙有,才會于絕對寂滅的涅槃中體認(rèn)光風(fēng)霽月的覺悟境界。
寶釵雖看不清講者的面容和長相,但聽其清脆的聲音、哀婉的故事,見他溫文爾雅的儀態(tài),便知道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夫君。
唉!我看這人定是寶二爺,想不到他就在這里。李紈也驚奇地發(fā)現(xiàn)說。
阿彌陀佛!各位施主請!玄空大師已知你們到來,吩咐小徒前來,請你們到客堂稍候。一個小和尚過來說后,把她們引到一間廂房里坐下,并一一泡好綠茶,合掌退了出去。
寶釵心中充滿緊張和焦慮,心想怎么在這里碰著他沒準(zhǔn)是中了圈套、自投羅網(wǎng),他要來興師問罪也說不定;但仔細(xì)想想還是他先負(fù)了我,上次在船上遇到?jīng)]有說幾句,趁此機(jī)會好好地與他聊上一聊,看他怎么說的于是,她深深地舒了口氣,心里放松了許多,胸中已有了話語,便站起來掃視了一下四周,憑窗眺望寺宇佛殿。此時一陣喧嚷,她知道他可能快來了,急忙坐回原位。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貴客駕到,未曾遠(yuǎn)迎,多有失禮,敬請恕罪。玄空大師進(jìn)來邊脫毗盧迦裟邊禮貌地說。
寶二叔,不,玄空大師!二十多年不曾相見,今日在此巧遇,幸會幸會,實在難得!李紈熱情地說。
寶玉款款地在主位上坐下,看上去他與過去變化不大,在她們面前頓時失去剛才講經(jīng)時侃侃而談的自信和中氣,仍顯得些許訥木和稚嫩。他紅著臉,靦腆地說:嫂嫂、寶姐姐,你倆好!恕我無理,恕我不告而別,給父母、給榮府帶來了麻煩,給寶姐姐造成很大的傷害和痛楚!對不起!
你哪知道,一個女兒家,自己的男人因為不愛你、拋棄你,突然間走了!連一句話都沒留下。你想想,當(dāng)時真如五雷轟頂,打得我失魂落魄。寶釵用手帕擦了擦淚水,接著說,這不是一般的傷害,而似一把鋼刀刺入心窩,使我欲拔不能、欲死不得,因為肚子里懷有你的骨肉,只好半死不活地活著。我是一個逞強(qiáng)的人,在老爺、太太面前還裝作堅強(qiáng)的樣子,到夜里,淚如泉涌。你也太無情了,我為你生兒育子……
不要說了,這我都知道了。不是我太無情無義,因為命運(yùn)是這么安排的。寶玉看了一眼黃嵐后,舉右手搖了搖,接著說,‘看破的,遁入空門’,不然將會‘癡迷的,枉送了性命’。所以說命運(yùn)如此,請勿全怪我,請寶姐姐諒解!
有你這句話我就滿意了。說起來我也有不是之處,主要是近幾年來……寶釵道。
不要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這絕不怪你。你為我把兒子帶養(yǎng)大,含辛茹苦二十多年,付出青春年華,苦勞也夠大的了。寶玉通情達(dá)理地說。
說到這里,寶釵激動得淚如雨下地說:我以為你是無心無腸的人,聽你說來還是挺有良心的,錯怪你了。
不是我無心無腸,而是人各有志,也是命運(yùn)如此,這不是你我意愿所能左右得了的。只要明白這個道理,便不怨我了。寶玉說。
這我理解!我不怪你拋妻丟子。但是你也心太粗了,父母亡故時也不來吊喪,佛祖最講孝道的,這是什么道理寶釵問。
這也是命運(yùn),本想要去送終吊唁的,偏在這時我到嶺南云游去了,連個音信都沒有,怎能去奔喪!你說這不是命運(yùn)注定了的么再者,李贄有‘出家者終不顧家,若出家而復(fù)顧家,則不必出家矣。出家為何為求出世也。出世則與世隔,故能成出世事;出家則與家絕,故乃稱其出家兒。’寶玉道。
你倒有一套說法,也不怨你吧!你這二三十年來在做什么又怎么成為玄空大師的寶釵想了解他的情況而問。
自皈依佛門后,十分忙碌!寶玉接著將佛門情形作了簡要敘述,雞啼起床打禪一個時辰,接下做早課半個時辰,用過素齋后,又去研讀經(jīng)書,唐三藏所取的三藏經(jīng)書,不但要讀熟,而且要理解。傍晚又要做晚課,到更深才去睡覺,也可以說連睡覺的時間都很少。經(jīng)書讀得多了,領(lǐng)悟得透了,懂得的道理自然通了,稱你大師只是人家對你的尊敬而已。
聽起來做和尚也是夠辛苦的,很不容易!有人說和尚最消閑不過了的。寶釵說。
世上的人有好有壞、有善有惡,和尚何嘗不是一樣嗎!這些年下來,我對洪應(yīng)明這話倒很有感觸,‘思入世有為者,須先領(lǐng)得世外風(fēng)光,否則無以脫垢濁之塵緣;思出世而無染者,須先諳盡世中滋味,否則無以持空寂之苦趣。’寶玉說。
那就這次與我們一起到南京去好了應(yīng)該去點撥點撥侄兒賈蘭。李紈說。
對不起,請嫂子代我向蘭侄兒問好。他總算不負(fù)所望,總算光宗耀祖了!寶玉接著對李紈說,嫂子也算得上賢德夫人了,有望一品夫人,頭戴鳳冠、身著霞帔。
我沒有奢望,只求平安無事就好。李紈道。
你定能享受榮華富貴,可是你有福不享受。寶玉說。
雨漸止,寶釵、李紈她們還急著趕路,寶玉送至門口,說:恕不遠(yuǎn)送,請一路走好!望有空多到寺廟里走走。我們又想過幾天去南海普陀山云游了。阿彌陀佛!他說后,正與大家合掌拜別之時,只見那個癩頭和尚走了出來,誦道:
自古人生有命論,修成真果脫紅塵,
請君莫怨無情客,卻是玄虛夢境人。
寶釵等聽不清什么,匆匆上車,朝南京方向駛?cè)ァK略簼u漸在她們視線中消失。
她們大多是初到南京的,看到街坊十分繁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感到耳目一新。她們走進(jìn)黃嵐新租的房子,見是有五間屋面的單門獨院,既寬敞又明亮,院內(nèi)花木森森、綠草茵茵;房內(nèi)家具用具齊備,布置裝潢簡潔,并且打掃得干干凈凈,比起蘇州來好多了。李紈看后比較滿意,寶釵贊不絕口地說:這里很是不錯,比蘇州房子新,又寬敞、明亮,環(huán)境也幽美、安靜。
還有離巡撫衙門也很近,就在隔壁,我可以天天來看望太太。黃嵐說。
太太的房間里,家私齊全了,連被褥、蚊帳都有,蘇州帶來的就用不上了。嵐嫂子想得真是周到。寶釵說。
換了個新的地方,應(yīng)該換上新被褥、新帳子。太太有什么不如意的話,請吩咐好了。黃嵐說。
的確不錯,我很滿意了。李紈表示。
嵐嫂子,給我的房間留了嗎寶釵說。
就在隔壁,也布置得差不多了。黃嵐說。
說著,賈蘭過來向母親及二嬸請安,隨即安排宴席,以示接風(fēng)。席間,她們談到在玄空寺偶遇寶玉的情形,由于匆匆趕路,未曾對那里情況作進(jìn)一步了解;但從玄空大師的稱謂看,他可能是那兒的方丈或住持。賈蘭聽后,激動萬分:曾向空門學(xué)坐禪,如今萬事盡望簽,何不馬上去玄空寺,與闊別二十多年的寶二叔聚上一聚,或許那里是真如福地也沒準(zhǔn)。第二天,賈蘭帶上幾個隨從,與寶釵她們一起原路返還,但在那個區(qū)域反復(fù)尋找,連玄空寺和寶玉的影子都沒有找到。他們帶著遺憾回到了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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