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是在人擠人的共和國人民中長大的。
他這一代人,從生下來就一直沒離開過群體。家庭、學(xué)校、單位,哪怕是勞教或蹲笆籬子,過的都是集體生活。他們永遠都身處在鬧哄哄的高密度人群中,為生活空間的狹小而厭煩。
因此,過去的他,對寂寞和孤獨的理解很膚淺。他沒想到,與挨餓、受窮、受歧視的生活相比,寂寞孤獨的真正感受竟然如此可怕。
他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滋味,是在監(jiān)獄里被“關(guān)小號兒”(指禁閉囚犯用的高三米寬八十公分左右的狹小牢房,長度大約為一米四)。在那次進監(jiān)獄的“單間”之前,他還從沒嘗試過單獨一個人,生活在沒有交流的固定環(huán)境里。
他被關(guān)禁閉的起因是由于監(jiān)室空間狹小,他被周圍的犯人擠壓得焦躁發(fā)狂,這種痛苦導(dǎo)致他當眾高聲叫罵發(fā)泄。“煩死了!讓我清凈會兒!”
不知哪位神仙在上班,一聽見他的愿望,立馬就滿足了他。結(jié)果他被帶到獨立的“單間”里,好好“清凈”,好好“自在”了一把。
在那里,一天見不到一個人。五天后,他第一次體會了要瘋的滋味。當時他就想,要是外面的馬爺(黑話,以“馬王爺三只眼”指代警察)有這權(quán)利,能隨時把嫌犯像這樣關(guān)上一個月,誰他媽也得招。
可這時,他就是有仨腦袋也想不到,在他五十二歲,居然會變本加厲,重新嘗到這種滋味。
從醫(yī)院回來的第一個月,洪衍武在床上連翻身都做不到。不知高鳴給他注射了什么藥物,使他身體迅速衰弱,完全是中風(fēng)的癥狀。
這里沒有電視,沒有書報,除了看守他的夫妻倆,一個外人也見不到。夫妻倆對他也很粗暴,除了呵斥辱罵,一個字不多說。他們只喂他稀粥,還經(jīng)常偷懶或忘記。從被關(guān)在這里,他就再沒有正經(jīng)吃過一頓飯,以至于經(jīng)常因饑餓的困擾而失眠。失眠的時候,空曠的臥室里,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他就像植物人一樣傻傻發(fā)呆。
就這樣,他每天同時被饑餓、寂寞、孤獨折磨著。直熬到一個月后,他才初步恢復(fù)了行動能力。可那時,他都身體已經(jīng)被糟蹋成了個廢人,連起床下地都很難了。
從這時候開始,吳律師每周都會來這兒勸說他。盡管被折磨得很想答應(yīng)下來,但理智又告訴他,財富才是他性命的保障,如果答應(yīng)命就沒了。
他不傻,索性用《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臺詞作為回答,“要錢?沒有!要糧?早讓你們搶光了!要命?有一條!”所以,他仍然留住了命,繼續(xù)住在這個沒日沒夜的房間里。
之后的日子,他悶得要發(fā)瘋,一天天地瘦下來,精神也一天天地垮下去。他用盡了所有方法堅持,提醒自己不能隨這些人的愿。他開始回憶曾經(jīng)看過的影視劇,也回憶曾經(jīng)看過的書籍,用來讓自己好過一點。
“酷刑,是敵人的武器。懦弱的人在刑具下失去了脊梁,但堅強的黨員卻要打破這個迷信……”
“上級的姓名我知道,下級的姓名我也知道,但黨規(guī)定,不許告訴敵人……”
任憑思緒飛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臺詞被他記起。許云峰,**的形象都從腦子里跳了出來,他們是他兒時看過無數(shù)遍的電影,《烈火中的永生》里的英雄。
很快,在他的想象中,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的黨衛(wèi)軍少校“汗死瘋死多死”,也冒了出來。
“汗死瘋死多死”對身陷牢獄的小妞米拉說:“生活是美好的,姑娘。生命對我們只有一次,外面陽光明媚,人們享受著生活的無窮樂趣,可你呢,卻在女牢房里受難,你會死去。”
漂亮的米拉選擇了死去。主題歌則在此時響起,“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里參加游擊隊,敵人的末日就要來臨,我們的祖國將要贏得自由解放……”
就這樣,似乎成了慣性,若干個熟悉的中外英雄被他挨個想起。英雄們也無數(shù)次地告訴他:敵人們想要孤立他,害死他。就盼著他垮掉,盼著他求饒,以便隨意掌控他的命運。而烈士的性情就是,要永遠堅定地相信,黑暗總會過去!
可……他能做到嗎?又能堅持多久?
幽禁這招兒的確被嚴刑拷打溫柔多了,但也更考驗人的精神極限。而在睡夢里,他也終究沒能躲過被敵人抓起來的行刑逼供。
敵人動刑前先把他的一個同伴殺了,接著就給他上刑。辣椒水,老虎凳,皮鞭,烙鐵……一系列全活兒一樣兒沒少,但他都抗住了,也并不覺得如何懼怕。可最后,敵人中出現(xiàn)了一個美貌的女軍官,還似乎對他有極大的好感。
他情知是“糖衣炮彈”,本想如計劃好的,糖衣剝下吃掉,炮彈給丫打回去。可女軍官嫵媚甜蜜,極盡誘惑,所用的方式都那么符合他的心意。
燈紅伴酒綠,月色也撩人,他最終沒把持住,說了所知道的一切。然后就在一陣玻璃爆碎的聲音中,瘋狂沖進來的敵人要把他拖出去槍斃……
當他徹底醒來時,十分慶幸這一切并沒真實發(fā)生。但那股劫后余生的后怕,和面對死亡時的倉惶卻讓他久久難以釋懷。
接著,他想起了夢里的叛變,恨不得抽自己個大嘴巴。
為個娘們兒居然掉了鏈子,不管怎么說也沒出息,忒現(xiàn)眼!
可隨后他又不免去想,要真有這種情況,他究竟會不會叛變投敵?
“咕嚕咕嚕”,一陣胃腸蠕動。
不用想了,答案肯定。
他不是烈士的料,英雄不是誰想當就能當?shù)摹R獩]了活下去的希望,一只烤鴨子就能讓他丟盔卸甲。
被囚禁的日子繼續(xù)了很久,八桿子打不著的事,也全都想起來了。
本來嘛,被困在這張床上,手腳絲毫不能動彈。這種情況下,唯一還能用的也就是腦子,只有回憶和幻想不受限制。
當洪衍武在腦子里過《笑傲江湖》的時候,他驚訝的發(fā)現(xiàn),他的遭遇簡直如同任我行的翻版。不同的卻是,任我行被惦記上的是吸星大法和教主之位,而高鳴向他索取的是股權(quán)和法人資格。何況同樣是不見天日,但任我行還有好哥們兒向問天來搭救,可他連一個能指望的人都沒有。
要是泉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