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一念及這個名字,他心里就馬上響起一個聲音。
死了!泉子死了!早就死了!
可否定也沒用,他腦子里還是出現了一張類似于郊區農民的臉。顴骨清晰,嘴唇黑厚。兩個圓睜睜的鼓眼泡子大而無神,神情永遠麻木呆板。
陳力泉長得不好看,可陳力泉是唯一不在乎他的家庭出身,一直陪伴著他的好哥們兒。他們是磁器(土語,指關系密切的哥們兒),是發小(土語,指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還是師兄弟。他們一起磕頭拜玉爺為師,一起學會的摔跤,也一起因為打架而被抓勞教。
出事那天,是他要陳力泉跟他去cd區碴一場架(黑話,指為爭高下而打架),為的是幫高鳴拔闖(黑話,指替別人出頭),滅一個北城的老炮兒(黑話,指有資歷的老流氓)“鎮東單”。
當時他攬這件事,完全是因為出身總參大院的高鳴答應幫他找份工作。而已在煤站上班的陳力泉,早就為他沒工作著急,沒半點猶豫就跟著去了。
“鎮東單”名氣大而且手黑,是靠一股近乎瘋狂的狠勁兒出的名。可他們一伙四個人一起動手,仍不是他和陳力泉的對手。最后,這伙人被錘得滿處亂跑,又誤入死胡同,被堵在了東四一棟簡易樓下面的側道里。
他一向逞強驕橫慣了,這種情況自然是趕盡殺絕,除非鎮東單他們肯跪下叫爺爺。
江湖上講究輸人不輸面兒,老炮兒只要一低頭就再無法稱道。“鎮東單”情急下,竟從后腰摸出了一把蛇牌櫓子,用槍口指著他,要他讓路。
當時的共和國尚沒有禁槍的法令,而且江湖上崇拜冷兵器,用槍的極少。即便偶爾有人使用,也多是五連發獵槍和土造火藥槍。像德國紹爾這種精致的袖珍手槍,還真是比較罕見。
因此,他就想當然地認為“鎮東單”只是拿把玩具槍來恫嚇,上前就要繼續動手。
“鎮東單”頓時瘋勁上頭,帶著獰笑扣下扳機。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突然有個人從他身旁猛撞過來。
一股大力下,他瞬時倒地。接著,昏頭昏腦中,他聽見了幾聲鞭炮似的脆響。
等他再爬起來,人都跑光了。唯見陳力泉歪躺在昏暗的燈下,胸腹處是三個血窟窿。他這才明白,是陳力泉救了他。
當他抱起陳力泉時,陳力泉已經說不出話了,一張嘴就噴血。身上的彈孔卻慢慢不再流血,開始冒氣沫。“撲哧”“撲哧”!像多長出三個氣孔!
他開始扇陳力泉耳光,生怕他睡過去就不會再醒,但他懷里的人仍不可避免地眼神發直,精神恍惚。
陳力泉那鼓眼泡的眼睛還會流淚,所以就流了。
什么男人流血不流淚?全他媽扯蛋!
滿腔悔恨中,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
“泉子!對不住!都怪我!”
他對不住泉子什么呢?是不該叫泉子來幫忙?還是不應該麻痹大意?
他們這種人是不應該出生呢?還是壓根兒就沒可能好好活下去?
他不應該奢望有份工作嗎?不應該嗎!m.biqikμ.nět
究竟是哪兒錯了呢?
他也不懂!
泉子或許能懂!
側道口就是馬路,偶有汽車經過時,那冰冷的燈光如同剃刀一樣劃過他的臉,也劃過陳力泉的臉。
他沒有一點辦法,只能把陳力泉緊摟在懷里嚎哭。淚水把他懂的、不懂的、迷茫的、恐懼的、對的、錯的都撒在了陳力泉漸冷的身體上。他的哭聲在側道里回蕩,沒多久樓上住戶們就耐不住了,紛紛打開窗戶開罵……
陳力泉被推進急救室后警察來了,警察從醫院帶走了他。
次日,在拘留所里,他見到了讓他脊梁發麻的血衣。驚聞噩耗,他忽然意識到,有的架,他也打不起。
這件槍案性質是惡劣的,對于首都公安而,涉槍是必破要案。所以案發后僅半個月,藏身門頭溝的“鎮東單”就落入法網,蛇牌擼子也從樹林的鳥窩中被起獲。審訊時,“鎮東單”交代了槍源,原來那是“十年運動”時期,這小子抄家的私留。又過了兩個月,“鎮東單”被執行了槍決。
事情到此本已結束,可他卻仍做了很長時間的噩夢。夢里都是陳力泉躺在他懷里噴血的情景,這使他常常一身冷汗,在大叫中驚醒。因此,他開始竭力把陳力泉從腦子里驅散,想也不敢再想。甚至連同樣長著鼓眼泡子的人他也不愿看見,更從不打交道,敬而遠之。
盡管有些對不起陳力泉,但死人是不會在乎哥們兒義氣的。
還是這樣好,忘個干凈。
此后,他再沒有過真正的朋友。
再以后,可以自由買賣的槍支越來越多,江湖的冷兵器時代也宣告終結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