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城這個城市在歷史上曾先后被沙俄和日本占領(lǐng)過,因此有許多歷史遺留下的建筑?!皠倮写本褪怯啥韲伺d建的一棟帶有殖民色彩建筑。
在清末沙俄強(qiáng)租遼東半島時期,這里一直是俄羅斯商人的高級俱樂部,后來日俄戰(zhàn)爭之后,這里又改為了滿鐵工作人員的俱樂部。
這棟大樓的風(fēng)格是紅磚綠瓦,尖頂裝飾,主體色彩明快,內(nèi)部裝修精致,天花、木地板、樓梯十分考究,材料完全來自歐洲,整個建筑體現(xiàn)了古典復(fù)興的藝術(shù)特色。
也就是建國后,政府把這里改為了國營招待所,普通民眾才有緣得以進(jìn)入。若論內(nèi)部設(shè)施和條件,其實京城許多大機(jī)關(guān)、部委的招待所都遠(yuǎn)遠(yuǎn)比不了。
所以別說“老刀魚”了,連陳力泉和“小百子”一進(jìn)來也看花眼了。他們都不禁為那明澄澄的玻璃窗,精致的吊燈,柔美的西洋花紋,和走路“嘎嘎”響的木地板而暈眩。
幾個人立刻呈現(xiàn)出一種手足無措的畏縮,不由都止住了腳步。唯有洪衍武未受影響,也沒察覺他們的異樣,一個人走向了服務(wù)臺。
好在陳力泉畢竟是跟著常顯璋吃過幾頓“洋飯”的。在“洋派兒”面前,還未到徹底失魂落魄的地步,楞了一下也就恢復(fù)了正常。
這時,他意識到他們正好擋住門口,正在阻礙他人進(jìn)出,于是趕緊把“小百子”和“老刀魚”都拉倒了一邊,總算是沒出“洋相”,遭人白眼。
“這里也太……”
“老刀魚”吸著氣,眼睛都不夠使的了,只感到語匱乏,真不知該怎么形容。
“陳爺,這能讓咱們住嗎?”
“小百子”也心里沒底,直犯嘀咕。
可陳力泉卻沒這個顧慮,非??隙ǖ匕参克麄?。
“有小武怕什么?一切有他去辦,咱等著住就行了。再說,京城有個吃飯的地方叫‘莫斯科餐廳’,大概就跟這差不多,也沒聽說老百姓不讓去,花錢的事兒唄……”
其實呢,陳力泉純屬盲目妄語,因為這里還真不是什么人都讓住的。這個年代有限的公共資源全得按官方認(rèn)可的社會地位提供服務(wù),到那兒全是先看介紹信。說白了就是看人下菜碟,比如說,級別不夠不能買臥鋪票,單位太小就只配去擠小旅店,有錢也不行。ъiqiku.
不過話說回來,陳力泉對洪衍武的信心倒是沒錯。洪衍武這小子他多“精”啊,從京城走之前,他曾特意找人偽造了幾張大有來頭的介紹信,以備不時之需,這時候自然就用上了。很快,他就以京城二商局采購員的名義辦好了入住手續(xù),拿到了兩個最高樓層的雙人間的鑰匙。
于是接下來,便有服務(wù)員把他們帶到三樓相鄰的兩個房間,還每個房間送來了兩壺開水。這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很了不得的貼心服務(wù)了。
至于住店的價格嘛,確實也不便宜,一間房住一宿要五元錢。
所以服務(wù)員才剛一離開,知道了價錢的“老刀魚”就再次忍不住抱怨起來。他的樣子簡直像被人捅了一刀,臉色極不好看,而且還在冒汗。
“這也太貴了!一夜兩間房就是十塊啊,要不……咱們還是走吧?!?
洪衍武早就料到“老刀魚”會心疼。這個年代的人都是這樣,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四瓣花。普通人哪能舍得把錢虛耗在這種事兒上面?不過他心里有譜,一點(diǎn)不后悔,反倒笑著敷衍。
“老爺子,剛才咱們不說好了嘛,剩下的事都交給我。您就算真心疼,也得等我把海參賣出去再算總賬呀。行了,既然來了,您就好好歇著吧,有什么事兒咱回頭再說……”
說罷,他不由分說把“老刀魚”裝海參的大包一拎,就和陳力泉走了。只把“小百子”留下和“老刀魚”同住一個房間。
“小百子”和“老刀魚”可不一樣,他年紀(jì)小沒有什么心理負(fù)擔(dān),第一次住這么好的小洋樓,只覺著打心眼里往外透著美。一邊細(xì)細(xì)打量房間各處,一邊忍不住嘖嘖稱嘆。
在他的眼里,這房里的一切,都是明亮一新的。天花板白得耀眼,四周的墻,一半以下是與木地板同色的木質(zhì)包墻,暗紅閃光,就別提多闊氣了。
除此之外,房間里還有一個大大的五斗櫥,嫩黃色寫字臺,帶著燈罩的立式臺燈。一個小茶幾旁,更有兩張比太師椅還大的座椅,里外都包著皮,坐著能陷進(jìn)屁股去,他也叫不出它的名字來。
再看床上,墊的是花床單,蓋的是新被子,雪白的被底,嶄新的綢面,呱呱叫的三層新,怎么看怎么像娶媳婦才用的鋪蓋。
于是在一種極其興奮的情緒下,“小百子”不由自主地一躍躥上了床,立刻舒舒服服地橫躺下來。還故意顛著顫悠了兩下,好更真切地感受床鋪的柔軟舒適。
只不過,他的這種表現(xiàn),卻更是讓“老刀魚”感到心煩。
此時,這個“老海碰子”雖然也坐下來,卻仍在鬧心病。他正在想,我的天!我還怕睡掉二十頭海參呢,誰知竟要五十頭,今天就是把海參都能順利賣掉,恐怕也要虧老本了!
十塊錢,賣豬肉能買十幾斤,下蛋的母雞也能抓上三四只,干嘛非得平白睡掉呢?
再說,就是非住不可,難道只要一個房間不好嗎?打個地鋪也是睡一夜,怎么沙石地都能睡,這么軟和的木頭地就睡不得?
這個小武啊,是好心,腦子也活,卻還是太年輕不把牢,太不會過日子啦。也怪我自己,犯了糊涂,才會由著這臭小子瞎胡鬧……
這么一來,他看到“小百子”鬧騰的樣子當(dāng)然就格外不痛快,聽見床鋪“嘎吱”的聲響也就格外鬧心。忍不住便呵斥了一聲,“小心,你別弄臟了被子,再讓人家罰你的款……”
善于察觀色的“小百子”聽了立刻吐了下舌頭,就好像當(dāng)“佛爺”“抓分”,無意被旁人發(fā)現(xiàn)似的尷尬起來。
他隨即悄悄起身,悄悄展平床鋪,再不敢弄出一點(diǎn)聲音來。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又沏了杯熱茶,默默給“老刀魚”送到了手邊。
要說還是這小子會討好人。這種體貼立刻軟化了“老刀魚”的心,勤儉節(jié)約慣了的“老海碰子”嘆了口氣,終于不再琢磨房錢了,一邊喝著茶水,一邊和“小百子”嘮起了家常。
京城人愛聊天,大部分人也能聊天?!靶“僮印庇肿炜?,他是先說地,后說天,聊完大塔聊旗桿,東家長,西家短,三只蛤蟆六只眼,家里家外一同神侃。就跟說評書似的,他徹底把“老刀魚”給聽入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