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俊聽得吁出一口涼氣道:“足夠我揮霍十世!”
滕翼聽到要送歌姬,臉色沉下去。
項少龍嘆道:“送什么也沒有問題,但小婿卻怎也不慣以歌姬作禮物,岳丈大人可否收回此項?”
烏應元微感愕然,瞪他好一會,點頭道:“少龍既有此古怪想法,我不會勉強。”
各人再商量一會,結束會議。項少龍先陪滕翼探看善蘭,然后返回內宅。紀嫣然剛好回來,正和烏廷芳趙倩兩女閑聊,談的是高傲冷漠的寡婦清。不知如何,項少龍有點不想聽到關于她的事。婷芳氏的早逝使他愈來愈覺得感情本身實在是一種非常沉重的負擔,以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慣于一夫一妻制的人來說,只是眼前三位嬌妻已讓他享盡艷福,何況還有遠在大梁的趙雅和趙致。夠了!他再不想為情苦惱。只希望扶助小盤登上王位,控制秦國,他可退隱園林,快快樂樂度過此生。忽然間,他感到非常疲倦。
次日他起來后,到王宮去訓練小盤小賁兩個小子徒手搏擊的技巧,好讓他們在他離開后可以繼續練習。雨雪在昨晚停下來,天色放晴,白色的世界美麗得使人目眩。其他人或不會覺得有什么特別,但在他這來自另一時空的人來說,鋪滿積雪古色古香的宮廷建筑,確令他心動神迷,不能自已。過去像一個夢,眼前卻是活生生的另一個夢境。
他坐在亭內,呆看小盤和小賁兩人拳來腳往,打得不亦樂乎,身后響起琴清甜美的聲音道:“唉!項太傅!政太子又耽誤時間。”
項少龍嚇得從沉思里驚醒過來,回頭一看,琴清一身素黃的絲服,外罩一件雪白毛茸茸的長披風,神色平靜地瞧著小盤兩人。
項少龍忙站起來,施禮道:“琴太傅早安,讓我立即把太子喚來。”
琴清眼光移到他處,襝衽回禮,搖頭道:“難得太子興高采烈,項太傅又遠行在即,讓他缺一天課好了。”
項少龍想到明天又要開始勾心斗角的生活,頹然坐下來,淡淡道:“琴太傅請坐!”
琴清出奇地聽話的在石桌另一邊坐了下來,輕輕道:“太子像對太傅特別依戀,有你在之時他特別興奮,平時卻沉默得不像他那年紀的孩子,總像滿懷心事似的,教人看得心痛。”
項少龍想起趙妮,心中一痛,說不出話來。這時小賁已制著小盤,但因不敢把太子擊倒,反被小盤摔一跤,四腳朝天,小盤得勝,興奮得叫起來。
項少龍大喝道:“過來!”
小賁敏捷地彈起來,和小盤歡天喜地奔到亭前。
項少龍向小賁道:“你剛才明明占上風,為何白白錯過機會。”
小賁尷尬地看小盤一眼,垂頭道:“小賁怕誤傷太子,會殺頭哩!”
小盤愕然道:“什么?誰要你讓我?”
項少龍失笑道:“誰叫你是太子!不過只要依著我的方法練習,絕不會受傷。下回你們近身搏斗,可在地上加鋪數層厚席,那什么問題都沒有。練習前須做足熟身的動作,更萬無一失,清楚了嗎?”
兩小子轟然應諾,又搶著去練劍。
項少龍回頭向琴清笑道:“小孩子是最可愛的,不過只要想到有一天他會變成像我們一般,再不懂以單純的方式去享受生命,我就感到現實的殘酷。”
琴清呆了一呆,沉吟半晌道:“項太傅似乎很厭倦眼前的一切哩!”
項少龍大生感觸,嘆一口氣,再沒有說話。
琴清反忍不住道:“琴清從未見過人敢以你那種態度和政太子說話,都是巴結都來不及的樣子。項太傅是否真不重視正掌握在手上的名位權力呢?”
項少龍心中暗驚,琴清似乎對自己生出興趣,此情確不可助長。只不知是否通過昨天與紀嫣然的接觸,她對自己有了不同的看法。想到這里,隨口應道:“人生不外區區數十寒暑,那理得這么多,想到對的事便去做,否則有何痛快可。”長身而起,施禮道:“鄙人要回去收拾就道,琴太傅請了。”
琴清想不到他主動告辭,有些兒手足無措地起立還禮。
項少龍步下小亭,往小盤處走了兩步,琴清在后面喚道:“項太傅!”
項少龍愕然轉身,琴清垂下螓道:“那個關于一滴蜜糖的寓確是精采絕倫,琴清受教,項太傅一路平安!”俏臉微紅,轉身盈盈去了。
項少龍心中苦笑,待會定要審問紀嫣然,看她向與她齊名的美女,還泄露過他的什么秘密。
在呂不韋統領大軍,出征東周的前三天,以項少龍為的使節團,在一千名精銳秦兵護翼下,離開咸陽,踏上征途。除紀嫣然、烏廷芳、趙倩和滕翼、荊俊等人外,嫡系的烏家子弟只有十二人,但這批人無不身手高強,人數雖少,實力卻不可小覷。呂不韋方面除李斯和肖月潭外,還有精挑出來的三百名家將,直接聽命于肖月潭,幸好這渾身法寶的人與項少龍到此刻仍是關系極佳,故不會出現指揮不靈的情況。當然還有蒙驁的兩位小公子蒙武蒙恬,兩人年紀還少,對項少龍非常崇拜,滕翼等很疼愛他們。負責領軍的是一名叫呂雄的偏將,屬呂不韋一族,表面上雖對項少龍畢恭畢敬,但眼神閃爍,項少龍對他的印象并不太好。但既要共乘一舟,惟有虛與委蛇。比之上回到趙國去,人數雖增多,項滕等反覺實力大不如前。
這天將入韓境,抵達洛水西岸。河水曲折東流處,山嶺起伏,風光怡人。由昨夜開始,停了五天的雨雪開始由天上飄下來,人人披上毛裘斗篷,紀嫣然三女在雪白的毛裘里,更像粉妝玉琢的美麗洋娃娃。她們因可以陪伴上路,心情開朗,不住指點沿途的美景談笑,春盈等四婢追隨身后。
一路上李斯都混在肖月潭的呂府兵將里,以免給肖月潭等看破他和項少龍的特殊關系。黃昏時分,他們在洛水和一片紅松林間的高地臨河結營,準備明早渡河。呂雄派出數百人伐木造筏,砍樹叱喝之聲,不時在樹林間響起來。
趁諸女去打點營帳,項少龍和滕翼兩位好兄弟,沿江漫步。盡管天氣嚴寒,長流不休的洛水卻沒有結冰,天寒水暖,水氣由河面升起,凝結在河畔的樹枝上,成為銀白晶瑩的掛飾,蔚為奇觀。美景當前,兩人不想說話。踏足之處,腳下松軟的白雪喀喀作響,頭上雪花飄舞,林海雪原,教人濾俗忘憂。不覺下,走出營地外河水的上游處。足響傳來,兩人轉頭望去,皚皚白雪中,李斯來了。項少龍和滕翼對望一眼,均知李斯不會只是來找他們閑聊的。
滕翼笑道:“冷嗎?”
李斯兩手縮入綿袍袖內,張口吐出兩團白氣,來到項少龍側,看漫天飛雪里銀白一片的天地,回望向紅松林,道:“紅樹加工后極耐腐蝕,乃建筑和家具的上等材料,又含有豐富松脂,可作燃燈之用。”
滕翼訝道:“我出身山野,知道此樹并不出奇,想不到李兄竟如此在行。”
李斯笑道:“行萬里路勝讀,我自幼愛好四處游學、尋朋訪友,問得多自然知得多,滕兄見笑。”
項少龍聽他談高雅,見多識廣,心中佩服,暗忖難怪他能助小盤統一天下,輕拍他肩頭道:“讓我們隨意逛逛!”
李斯欣然點頭,三人沿河而上。
滕翼指著掛滿樹上的冰雪道:“太陽高升時,枝梢滿掛的雪會如花片飄落,那將是難得見到的奇景。”
項少龍見李斯如若不聞,暗自沉吟,知他有話要說,誠懇道:“都是自家兄弟,李兄有什么話,放心說出來!”
李斯微笑道:“兩位大哥均是識見高明的人,對六國興衰,究竟有什么看法?”
滕翼笑道:“李兄乃飽學之士,不若由你點醒我們兩個粗人。”
李斯謙讓兩句道:“兩位大哥請勿笑我,我這人最愛胡思亂想,但有一事卻想極也不通,就是現今齊、楚、燕、趙、魏、韓六國,除韓國一直落于人后外,其他諸國,均曾有盛極一時的國勢,兼且人材輩出,為何總不能一統天下?”
項滕兩人同時一呆,道理看似很簡單,打不過人自然難以稱霸,但真要作出一個答案,卻是不知從何說起。
李斯停下來,俯視下方奔流的河水,雙目閃動智慧的光芒,跌進回憶里悠然道:“三年前某個黃昏,我在楚魏交界看到一個奇景,就在一口枯干的井內,有群青蛙不知如何竟惡斗起來,其中有幾只特別粗壯的,一直戰無不勝,到弱者盡喪,它們終彼此交手,由于早負傷累累,最后的勝利者亦因失血過多而亡。于是恍然大悟,明白六國就像那群井內之蛙,受井所限,纏斗不休,結果盡敗俱死,這才動心到秦國一碰運氣,當時我心中想到的是只有秦國這只在井外觀戰的青蛙,才能成為最后的勝利者。”
項滕兩人無不點頭,比喻生動地指出秦國為何可后來居上,凌駕于他國的原因,正因她僻處西陲,從未受過戰火直接的摧殘。
李斯一直沒有展露才華的機會,說起興頭,口若懸河道:“六國里最有條件成就霸業的,本是楚人。楚國地處南方,土地肥沃,自惠王滅陳、蔡、杞、莒諸國后,幅員廣闊,但正因資源豐富,生活優悠,民風漸趨靡爛,雖有富大之名,其實虛有其表,兵員雖眾,卻疏于訓練,不耐堅戰。”
滕翼點頭同意道:“李兄說得好,楚人確是驕橫自恃,不事實務,歷代君主,均不恤其政,令群臣相妒爭功、或諂諛用事,致百姓心離、城池不修。”
項少龍想起李園和春申君,不由嘆氣。
李斯續道:“若只以兵論,六國中最有希望的實是趙人,國土達二千里,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以萬計,西有常山,南有河漳,東有清河,北有燕國。到趙武靈王出,不拘成法,敢于革新,胡服騎射,天下無人能敵,可是此后卻欠明君,空有廉頗李牧,仍有長平之失,一蹶不振,最是令人惋惜。就若井內之蛙,無論如何強大,只要有一個傷口流血不止,即成致命之傷。”
項滕兩人心中奇怪,李斯來找他們,難道是要表這些高見嗎?
滕翼道:“韓人積弱,燕人則北臨匈奴,后方夾于齊楚之間,現在雖繼四公子后出了個太子丹,仍是難有作為。剩下只有魏齊兩國,前者有信陵君,后者有田單,均是不世出的人材,李兄有什么看法?”
李斯傲然一笑道:“強極仍只是兩只負傷的井蛙!”頓了頓淡然自若道:“信陵君傷在受魏王所忌,有力難施;田單則傷于齊人的心態。”
項少龍想起他曾在齊國拜于荀子門下,心中一動道:“愿聞其詳!”
李斯背負雙手,往上游繼續走去。
項滕兩人交換個眼色,均覺這位落泊文士忽然間像變成另一個人般,有種睥睨天下的氣概,忙跟在兩旁。
李斯完全不知自己成為主角,昂然仰,深深吁出一口長郁心內的豪情壯氣,道:“齊人最好空闊論,嘿!說真的,在下也曾沾染這種習氣。別的不說,只是稷下學士,多達千人,要他們評論政治,游藝講學,天下無人能及,但若要出師征戰,則誰都沒有興趣和本領。田單雖因勢而起,救國家于將亡之際,可是事過境遷,那些只愛作空者,誰都提不起爭霸的勁頭。”轉向項少龍道:“太傅此回出使諸國,目的在于化解他們合縱之勢,若從齊國先入手,必能事半功倍,只要齊人龜縮不出,楚人哪敢輕動干戈,齊楚既然袖手,趙人又與燕國纏戰不休,魏國還有可為嗎?”
項滕兩人恍然大悟,至此明白李斯說出這么一番話的真正目的,是指出此行的第一個目標,非是魏國而是齊人。
他們雖急于去與趙雅和趙致會合,但事關重大,把私事暫放一旁,應沒有什么大礙。但這么一個轉變,各方面必須重作新一番的部署才行。
項少龍嘆道:“李兄確是識見高明,項某人有茅塞頓開的感覺,讓我們改道往齊,再到楚國,好完成大王交下的使命。”
三人再談一會有關齊國的事,回到營地去。項少龍立即把肖月潭和呂雄兩人召到主帳,說出改道往齊的事,卻故意不解釋理由。
肖月潭沉吟道:“既是如此,我立即派人先往齊國遞交文牒,知會此事,但趙國有別于韓,我們應否先打個招呼,好借道而行,但過門不入,徒招趙人之忌。”
這番話合情合理,項少龍倉卒決定改變行程,一時間哪想得這么周詳,聞不禁大感頭痛,難以決定。現在趙齊交惡,他若如此明著去攏絡齊國,置趙人不理,說不定晶王后把心一橫,派李牧來對付他們,那就糟透。
呂雄臉色微變,道:“呂相曾明令指示,此行先到之處,乃魏京大梁,行程早安排妥當,太傅這么說改就改,怕會影響策略和軍心。而且前途兇險難測,太傅可否打消念頭?”
不知是否過于敏感,項少龍隱隱感到有點不大妥當,一時卻說不上來,沉吟不語。
肖月潭卻是站在他的一方,道:“呂將軍怕是誤會相爺的意思,相爺曾吩咐肖某,離開咸陽后,一切由太傅權宜行事,太傅改道赴齊,其中必有深意,呂將軍還是研究一下,看看如何作妥善安項滕均感愕然,想不到肖月潭對呂雄如此不留情面。
呂雄的反應卻更奇怪,反堆起恭順之色,點頭道:“小將有點糊涂,這就去找屈斗祁商量,等有了初步行軍部署,再來向太傅和肖先生報告。”罷出帳而去。
肖月潭看著他離去,雙目現出不屑之色,冷哼一聲。
項少龍忍不住道:“肖兄似乎不大滿意此人。”
肖月潭搖頭道:“我不明白以呂爺的精明,為何揀此人來負責領軍,此等只知諛媚弄巧之輩,德能均不足服眾,當年我和圖爺為呂爺奔走,他們這群呂氏族人,不知廁身何處,現在呂爺榮登相國之位,他們卻爭著來巴結邀功,相爺偏又重用他們。”
項少龍終于明白他們間的關系。如此看來,即使呂不韋之下,亦可大致分作兩個系統,一個是以圖先和肖月潭為的家將派系,另一則是包括呂雄在內的呂不韋本族之人,正為權力而致互相傾扎。
呂雄剛才提起的屈斗祁,是領軍的另一偏將,本身雖是秦人,卻是蒙驁的心腹手下,名雖為呂雄的副手,但在軍中的資歷威望,均非呂雄這被破格提拔的人能望其項背。斗爭確是無處能免,只是這小小一個千許人的使節團,情況已非常復雜。
肖月潭壓低聲音道:“少龍為何忽然改變行程?是否怕陽泉君勾通韓人,會在路上伏擊我們?”
項少龍倒沒有想及這方面的問題,亦知剛才和李斯密話,這位老朋友定會大感不舒服,乘機道:“這只是原因之一,剛才我找到李斯先生,問他有關齊國的形勢,覺齊人最易說話,遂改變主意,決定先往齊國。”δ.Ъiqiku.nēt
肖月潭欣然道:“原來如此,少龍真懂用人,李斯見多識廣,對天下形勢了若指掌,只可惜不為相爺所喜,未得重用。”又微笑道:“到現在我才明白少龍為何指定李先生隨行哩!”
滕翼插嘴道:“呂雄靠得住嗎?”
肖月潭道:“非常難說,基本上怕沒有什么問題,此行若出事,誰都不能免罪。”頓了頓續道:“少龍是自己人,我也不怕坦白說出來,此回在出使人選上,曾經生過很大的爭拗,我和圖爺均力主由你出使,呂雄他們的呂氏一族,卻主張應由呂夫人的親弟諸萌擔當,只是相爺權衡輕重,終采納我們的意見,但已鬧得很不愉快。”
項少龍暗忖不揀我可最好,但現在米已成炊,騎上虎背,怨恨只是白費精神,陪他嘆了一口氣,苦笑起來。
肖月潭誠懇地道:“我和圖爺知少龍淡薄功名利祿,可是現在我們和以諸萌為的呂家親族勢成水火,少龍一定要為我們爭這一口氣。”
項少龍知道自己成了圖先一派爭取的人,更足啼笑皆非。此時帳外忽傳來兵刃交擊的聲音和喝采聲,大奇下,三人揭帳而出。主營外的空地處,一身戎裝的紀嫣然,正與蒙恬互持長矛對打練習,好不激烈。烏廷芳、趙倩、蒙武、荊俊和一眾親衛,則在旁吶喊助威,熱鬧非常。紀嫣然雖占盡上風,可是蒙恬仍苦苦支撐,似模似樣。項滕均想不到十七歲許的小子如此了得,不由齊聲叫好。蒙恬見項少龍在旁觀戰,精神大振,一連三矛,使得矯若游龍,挽回少許頹勢。
紀嫣然倏地把對手的重矛橫拖開去,待蒙恬微一失勢,退開去,矛收背后,嬌笑道:“假以時日,恐怕嫣然不是小恬的對手哩!”
蒙恬連忙施禮謙讓,令人大生好感。足音響起,呂雄臉有得色地領著一臉忿然的屈斗祁,往他們走來。三人交換個眼色,知呂雄從中弄鬼,煽動屈斗祁來作出頭的丑人。
兩人來到三人身前,正要說話,項少龍先制人,微笑道:“這些日來,尚未有機會和屈偏將說話,請!”
轉身入帳。
屈斗祁微一錯愕,跟了進去。
呂雄想入帳內,卻給滕翼攔著,客氣地道:“呂將軍對改道之事,必已胸有成竹,太傅有命,著本人與將軍商量,不若到本人帳內談談!”
呂雄無奈下,惟有隨他去了,剩下肖月潭一人在拈須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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