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少龍逐漸看出左監侯王綰和右監侯賈公成都傾向呂不韋,成為他那一黨的人。當然,這只是當呂不韋得勢時的情況,若呂不韋倒下,這些大臣可能會心中高興。
蒙驁雖然吃了敗仗,但卻是由他和王龁一手打下了三川、太原、上黨三郡,使秦人的國土往東方大幅擴展,建立東進的基地,立了大功在軍方吐氣揚眉。一手提拔他的呂不韋地位當然更為穩固。至于敗給信陵軍所率的五國聯軍,可說是非戰之罪,換任何人去,都非吃敗仗不可。
秦國三虎將里,王龁在呂不韋的悉心籠絡下,與他關系大有改善,對項少龍的態度,反沒有鹿公與徐先般友善親切。只有杜壁不時與呂不韋唇槍舌劍,擺出壁壘分明的格局,對儲君太后亦不賣賬??墒怯捎谒塑姺街爻迹瑓尾豁f一時間莫奈他何。
此時蔡澤侃侃而論道:“自呂相主政,令我大秦驟增三郡,除原本的巴、蜀、漢中、上、北地、河東、隴西、南、黔中、南陽十郡外,又多了三川、太原、上黨共十三郡,是我大秦前所未有的盛況,全國人口達一千二百萬之眾,帶甲之士百余萬,車千乘,騎萬計。東方諸國,則勢力日蹙,強弱之勢,不可知?!?
這番話當然是力捧呂不韋。呂不韋聽得眉開眼笑,表面謙讓,把功勞歸于先王和眼前的小盤,心實喜之。其他人啞口無,蓋因確是不移的事實。
大將軍杜壁眉頭一皺,朝與朱姬同居上座的小盤道:“我大秦聲勢如日中天,不知儲君有何大計?”
此一出,人人皺起眉頭。問題非關乎他只是個十三歲許的孩子。要知身為儲君者,自幼有專人教導經國之略,但問題是小盤“長于平常百姓之家”,來咸陽不及兩年登上王座,憑這樣的“資歷”,哪能給出什么令人滿意的答案?杜壁是擺明看不起他,蓄意為難。
出乎眾人料外,小盤微微一笑,以他還未脫童稚語調的聲音從容道:“若論聲威之盛,莫有過于我大秦先君穆公,其不能一統天下者,皆因周德未衰,諸侯仍眾。自孝公以還,眾國相兼,而我大秦卻因而得到休養生息,日漸強大,此是彼弱我自強之勢。故現今乃萬世一時之機,假若任東方諸國汰弱留強,又或相聚約從,縱使黃帝復生,也休想能兼并六國。”
眾人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小小孩兒,竟如此有見地。只有項少龍知道是來自李斯的見地,但小盤能加以消化,再靈活說出來,實在非常難得。杜壁啞口無,呆看尚未加冕的秦國君主。就是這番話,奠定小盤在臣將心中的地位。
呂不韋呵呵笑道:“儲君高見,不枉老臣編寫《呂氏春秋》的苦心,但致勝之道,仍在自強不息,以仁義治國,不可一時或忘?!?
他不但把功勞全攬在自己身上,又擺出慈父訓子的姿態,教眾人眉頭大皺。
朱姬嬌笑道:“政兒仍是年幼,還得靠呂相和各位卿家多加匡助。”
這么一說,其他人自然更沒有話說。
呂不韋又道:“新近敝府得一舍人,乃來自韓國的鄭國,此人精通河渠之務,提出若能開鑿一條溝通涇水和洛水的大渠,可多辟良田達百萬頃,此事對我國大大有利,請太后和儲君能準不韋所請?!?
只此一項,可知呂不韋如何專橫。開鑿這樣長達百里的大渠,沒有十來年工夫,休想完工,其中自是牽涉到整個秦國的人力物力,由于此事由呂不韋主理,如若批準,等若把秦國的物資人力全交予呂不韋調度,當然使他權力更增。如此重大的事,該當在早朝時提出,供群臣研究,他卻在此刻輕描淡寫說出來,蔡澤、王綰、賈公成三位大臣又擺明支持他,顯是早有預謀。
朱姬欣然道:“呂相認為對我大秦有利的事,絕錯不了。諸位卿家有何意見?”
蔡澤等立即附和。
徐先尚未有機會說話,朱姬宣告道:“這事交由呂相主持,擬好計劃,遞上王兒審閱,若沒有問題,立即動工。”
就幾句話,呂不韋手上的權力立時激增數倍。項少龍心中想到的是莫傲,這種兵不血刃的奪權妙計,只有此諸葛亮式的人物的壞腦袋才想得出來。一天不殺此人,休想斗垮呂不韋。而在朱姬和呂不韋互唱對臺的場合,不用說其他臣子,小盤也沒有說話的余地。唯一可破去太后權相合成的堅強陣營,就是嫪毐。
小盤在項少龍和李斯兩人前,大呂不韋的脾氣,怒道:“我要看他的‘呂氏春秋’?滿口仁義道德,他又是什么料子,李廷尉你來給我說,他的什么以仁義治國,什么‘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究竟道理何在?不若把我廢了,由他來當家。”
項少龍和李斯面面相覷,想不到大孩子起怒來如斯霸氣迫人。宴后項少龍尚未踏出宮門,便給小盤召來齋說話。朱姬終日與嫪毐此一新升任的內侍官如膠似漆,倒沒余暇來管教自己不斷成長的王兒。不過小盤始終疼愛假母親,剩是罵呂不韋,對朱姬尚沒有半句惡。
李斯嚇得跪下來,叩頭道:“儲君息怒!”
小盤喝道:“快站起來給我評理?!?
李斯起立恭敬道:“秦四世興盛,兵強海內,威行諸侯,非仁義為之也。致勝之道,惟有以武力打天下,以法治國,民以吏為師,舍此再無他途?!?
小盤冷靜下來,道:“為君之道又如何?”
李斯對答如流道:“據微臣多年周游天下,研究各國政治,觀察其興衰變化,要之務是王命通行,權力必須集中到君主手里,再由君主以法治國,達致上下歸心,國富兵強。像呂相所說的‘為天下之國,莫如以德、莫如以義。以德以義,不賞而民動,不罰而邪止’,只是重復孔丘不切實際的一套,說來好聽,施行起來完全行不通?!?
對項少龍這來自二十一世紀法治社會的人來說,李斯立論正確,說的乃針對人性千古不移的真理,唯一的問題是君權凌駕于法律之上,不過現實如此,沒有二千多年的進步,誰都改變不了這情況。小盤來秦后,接受的教育都是商鞅君權武力至上的一套,加上自幼在趙宮長大,深明權力凌駕一切的重要性,自然與呂不韋對他的期望背道而馳。這些日來他接觸小盤多了,愈覺這小子開始建立他自己的一套想法,尤其有外人在旁,更是舉手投足,流露出未來秦始皇的氣魄和威勢。
小盤顯然對李斯的答案非常滿意,點頭道:“由今天開始,李卿家就當我的長史官,主管內廷一切的文工作,每天到朝聽政。”
李斯大喜謝恩。項少龍看得目瞪口呆,終有點認同小盤成為大秦一國之主的感覺。對于宮內的人事任命,目下只有朱姬有資格,但她當然不會為區區一個長史官與兒子不和,何況寶貝兒子還剛提拔她的秘密情人。
小盤揮手道:“我還有事和項太傅商議。”
李斯知趣告退。
小盤坐下來,狠狠道:“你也看到,母后和那奸賊聯成一氣,根本沒有我這小小儲君話的余地?!?
項少龍搖頭道:“不!儲君今天表現得很好,使人刮目相看?,F在儲君只是欠點耐性?!?
小盤道:“呂不韋將一切功勞攬在自己身上,既要爭勢,又要爭威,最后不過是想自己登臺!”又不忿道:“呂氏春秋里的所謂君主,要‘誅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賢者’。那個賢者,指的正是他自己。正正是他以權謀私,由藍田的十二縣食邑,到今天的十萬戶,而君主反應節衣縮食,以作天下之模范?!?
項少龍知道小盤年事日長,對呂不韋的不滿日漸增加,一旦小盤掌權,呂不韋哪還有立身之所。
小盤道:“你看過李斯的同門韓非的著作沒有?他說‘秦自商鞅變法以來,國富而兵強,然而無術以知奸,則以其富強也資人臣而已。又說’穰侯越韓、魏而東攻齊,五年而秦不益尺寸之地,乃成其陶邑之封。應侯攻韓八年,成其汝南之封。自此以來,諸用秦者,皆應、穰之類也。戰勝則大臣尊,益地則私封立,主無術以知奸也‘。如此灼見,真恨不得立與此人相會。”
項少龍當然未看過韓非的著作,想不到他文字如此精警,思想這般一針見血,訝道:“是否李斯介紹儲君看的?”
小盤搖頭道:“是琴太傅教我看的?!?
項少龍暗忖這才是道理,李斯雖是他好友,但他卻知道李斯功利心重,非是胸懷若海,闊可容物的人。沉默一會,項少龍道:“我們已挑起嫪毐的野心,只要有機會再給他多嘗點甜頭,保證他會背叛呂不韋,自立門戶。那時只要太后站在他那方與呂不韋對抗,我們將有可乘之機?!?
小盤沉吟道:“還有什么可以做的?我真不想批準他建渠的事,如此一來,我國大部份的軍民物力,都要落入他手內。”
項少龍淡淡道:“這些計策,應是一個叫莫傲的人為他籌劃出來,只要除去此人,呂不韋等若沒了半邊腦袋,對付起來容易多了?!?
小盤喜道:“師傅終肯出手嗎?”
項少龍眼中閃過森寒的殺機,冷然道:“呂不韋的詭計既是出自此人,那他就是我另一個大仇人,倩公主他們的血仇怎能不報?我保證他過不了那三天西郊田獵之期?!?
項少龍正要離開太子宮,后面傳來女子甜美的嬌呼道:“項太傅!”
項少龍心中一顫,轉過頭去,怯生生的寡婦清出現眼簾里。
她迎了上來,神情肅穆道:“琴清失禮,應稱項先生都騎統煩才對?!?
項少龍苦笑道:“琴太傅語帶嘲諷,是否仍在怪我那晚說錯話呢?”
琴清想不到他如此坦白直接,微感愕然,那種小吃一驚的表情,真是有多么動人就那么動人,看得項少龍這見慣絕色的人,也泛起飽餐秀色的滿足感。可是她的態度卻絲毫不改,冷冷道:“怎敢呢?項太傅說的話定錯不了。男人都是那樣子的了,總認為說出來的就是圣旨,普天下的人都該同意?!?
項少龍想不到她起怒來詞鋒如此厲害,不過她既肯來和自己說話,則應仍有機會與她維持某一種微妙的關系。舉手投降道:“小人甘拜下風,就此扯起白旗,希望琴太傅肯收納我這微不足道、絕不敢事事認第一的小降卒?!?
開始的幾刻,琴清仍成功地堅持冰冷的表情,但捱不到半晌,終忍不住若由烏云后冒出陽光似的笑意,低頭嗔道:“真拿你這人沒辦法。”
項少龍叫了聲“天啊”!暗忖若她繼續以這種似有情若無情的姿態待他,可能他真要再次沒頂在那他不愿涉足的情海里。
幸好琴清旋又回復她招牌式的冷若冰霜,輕嘆道:“我最難原諒你的,是你不肯去向太后揭破呂不韋的陰謀。不過想想也難怪,現在人人在巴結呂不韋,多你一個何須奇怪?”
項少龍心叫冤枉,更是啞子吃黃連。難道告訴她因自己知道改變不了“已生的歷史”,所以不去作徒勞無功的事嗎?
啞口無時,琴清不屑地道:“我真為嫣然妹不值,嫁的夫君原來只是趨炎附勢之徒?!鞭D身便去。
項少龍向著她天鵝般優美的背影怒喝道:“站著!”
守在宮殿門口處的守衛均聞聲望來,見到一個是儲君最尊敬的太傅,咸陽的席美女,另一個則是當時得令的都騎統領,惟有裝聾扮盲,不聞不見。
琴清悠然止步,冷笑道:“是否要把我拿下來呢?現在你有權有勢,背后又有幾座大靠山,自然不須受氣。”
項少龍差點給氣炸肺,搶到她背后怒道:“你!”
琴清淡淡道:“你是否想把整座王宮的人吵出來看熱鬧?”
項少龍無名火已過,泄氣道:“算了!別要這么看我項少龍,但也任憑你怎么看!只要我自己知道在干什么就行。”
琴清輕輕道:“你不是呂不韋的走狗嗎?”
項少龍只覺若被這美女誤會他是卑鄙小人,實是世上最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情之一,沖口而出道:“我恨不得把他……嘿!沒什么。”
琴清旋風般轉回來,欣然道:“終于把你的真心話激出來,為何項先生明知呂不韋借嫪毐迷惑太后,仍只是袖手旁觀?”
項少龍這才知道她剛才的情態,全是迫他表露心意的手段,不由愕在當場,不能相信地呆瞪她只有紀嫣然始可匹敵的絕世嬌容。
琴清出奇地沒因他的注目禮而像以前般的不悅,露出雪白整齊的皓齒,淺笑道:“請恕琴清用上心計,可是你這視女人如無物的男子漢大丈夫,事事不肯告訴人家,例如那天大王臨終前,你究竟和他說過什么話呢?”
項少龍把心一橫,壓低聲音,湊近她白璧無瑕的完美香頰,看著她晶瑩如玉的小耳珠和巧致的掛飾,沙啞聲音道:“大王放心離去,終有一天,我要教呂不韋死無葬身之地,為你報仇。”
琴清熱淚狂涌而出,在模糊的淚影里,項少龍雄偉的背影迅遠去。
為了晚上要到相府赴宴,項少龍離開王宮,立即趕回家中,沐浴更衣。田氏姊妹自是細心侍候,后園處隱約傳來紀嫣然弄簫的天籟,曲音凄婉,低回處如龍潛深海,悲沉郁結,悠揚處如泣如訴,若斷若續,了無止境。項少龍心中奇怪,匆匆趕到后園見愛妻。紀嫣然奏罷呆立園中小亭,手握玉簫,若有所思。
項少龍來到她身后,手往前箍,把她摟入懷內,吻她香氣醉人的粉臉道:“嫣然為何簫音內充滿感觸?”δ.Ъiqiku.nēt
紀嫣然幽幽道:“今天是故國亡國的忌日,想起滄海桑田,人事全非,嫣然難以排遣。國有國爭,人有人爭,何時出現大同的理想天地?”
項少龍道:“這種情況,幾千年后仍不會變,每一個人都是個別的利益中心,由此推之,無論團體、派系、國家,均各有各的利益,一天只要有分異存在,利益永患不均,你爭我奪更不能避免。例如紀才女只有一個,我項少龍得到,便沒其他人的份兒,你說別人要不要巧取豪奪?!?
紀嫣然給他引得啞然失笑,伸手探后愛憐地撫他臉頰,搖頭苦笑。
項少龍道:“今天有沒有作午間小睡呢?我第一趟在大梁見你時,才女剛剛睡醒,幽香四溢。”
紀嫣然終給愛郎逗得“噗哧”嬌笑,道:“怎么啦?今天夫君的心情挺不錯哩?”
這回輪到項少龍苦笑道:“不用提了,我給你的閨友琴清耍弄得暈頭轉向,舞得團團轉,還有什么愉快心情可?”
紀嫣然訝道:“怎會呢?你是心高氣傲的她少有看得起的男人之一,加上我和她的交情,她怎也該留點顏面給你??!”
項少龍摟她到亭欄擁坐,把事情說出來。紀嫣然聽得嬌笑連連,花枝亂顫,那迷人嫵媚的神態,縱使是見慣見熟,項少龍仍是心醉神蕩,忍不住不規矩起來。
才女執著他作惡的手,嗔道:“轉眼你又要拋下人家到相府赴宴,仍要胡鬧嗎?”
項少龍心中同意,停止在她嬌軀上的活動,道:“琴清如何會變成寡婦呢?你知否她的出身和背景?”
紀嫣然輕輕一嘆道:“清姊是王族的人,自幼以才學名動宮廷,十六歲時,遵照父母之命,嫁與一位年輕有為的猛將,可恨在新婚之夜,她夫婿臨時接到軍令,趕赴戰場,從此沒有回來?!?
項少龍嘆道:“她真可憐!”
紀嫣然道:“我倒不覺得她可憐,清姊極懂生活情趣,最愛盆栽,我曾看她用整天時間去修剪一盆香芍,那種自得其樂的專注和沉醉,嫣然自問辦不到,除非對著的是項少龍哩!”
項少龍嘆道:“我剛聽到最甜蜜的諛媚話兒,不過你說得對,琴清確是心如皓月,情懷高雅的難得淑女?!?
紀嫣然笑道:“可是她平靜的心境給你這壞人擾亂,原本聞說她平時絕不談論男人,偏偏忍不住數次在我面前問起你的事,告訴她時眼睛在亮,可知我紀嫣然并沒有挑錯夫郎?!?
項少龍一呆道:“你這樣把她的心底秘密泄漏我知,是否含有鼓勵成份?”
紀嫣然肅容道:“恰恰相反,清姊身份特別,在秦國婦女里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乃貞潔的化身,除非你帶她遠走高飛,否則若給人知道你破她的貞戒,會惹來很多不必要的煩惱,對你對她均沒有好處?!?
項少龍愕了一愕,頹然道:“自倩公主和春盈等慘遭不幸,我已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我的嬌妻愛婢外,再不愿作他求?!?
紀嫣然嬌軀輕顫,念道:“曾經滄海難為水,唉!為何夫君隨口的一句話,可教嫣然情難自禁,低回不已?”
項少龍心叫慚愧,自己知道所以能把絕世佳人追到手上,又例如把冰清玉潔的琴清打動,憑的是比她們多擁有二千多年的歷史文化經驗。那也是他與呂不韋周旋的最大本錢,否則早就卷鋪蓋往閻皇爺處報到。帶著項寶兒往外玩耍的烏廷芳和趙致剛好回來,項少龍陪她們戲耍一會,直至黃昏,匆匆出門,到都騎衛所與滕荊兩人會合,齊赴呂不韋的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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