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齮動容道:“難怪兩位上將軍生前如許推舉項上將軍,末將反沒有想過此點,聞之立時出了一身冷汗呢。”烏果笑道:“吃飯的時間到。”
眾人一齊笑罵。
出帳時項少龍向桓齮道:“你攻下屯留,立即修筑防御工事,而我們則佯攻分隔趙魏邊境間的長城,再突然退走,教趙人難以追擊。”
桓齮心悅誠服,點頭受教。
當晚入黑,周良放出鷹王,肯定沒有敵人潛伏的探子,荊俊那隊由烏家精兵組成的特擊軍先出,不片晌四隊人馬先后開出,緩騎而行。到第三天早上,大軍潛抵中牟城外四十里的密林內,在四方設置崗哨,等待黑夜的來臨。
中牟城在地平遠處,城高墻厚,果是堅固的軍事要塞,城外的林木均被鏟平,要接近而不被覺,確不容易。項少龍和滕翼觀察良久,均感氣餒,又想不到有什么好辦法。眾人不敢生火造飯,只吃干糧。到了黃昏,忽地狂風大作,大雨灑下。項少龍等大叫天助我也,立即出動。烏果和周良各領一軍,攻打城外的趙營。荊俊則率領一千烏家子弟,橫渡護城河,攀墻進城。
項少龍和滕翼的兩萬主力軍,潛往最接近城池的隱蔽點,準備城門打開,立即殺進城內去。雨愈下愈大,還不時雷電交加,視野模糊不清,雷聲把馬嘶蹄音全掩蓋過去。荊俊的千人精兵團把戰馬綁在城外,用了個多時辰,潛過護城河,開始攀城。項少龍和滕翼則提心吊膽地苦候,此刻若給敵人覺,荊俊等肯定無一人能幸免。城頭的燈火給暴雨掩去,正焦急等待中,面西的城門敞了開來,吊橋隆隆降下。
項滕兩人大喜如狂,一聲令下,全軍蜂擁而出,兩萬匹戰馬的奔馳聲,驚碎中牟城軍民的美夢,不過一切都遲了。烏果和周良的軍隊同時對城外兩個趙軍的營寨進行突襲。城內城外,一時殺聲震天。暴雨雖停下來,可是戰爭卻更趨激烈。大軍殺進城內,嚇得人人緊閉門戶,大半守軍脫甲棄械,躲入民居保命,余下的開城逃亡,完全失去反抗的意志。到天明之時,趙國在南方最具戰略性的重鎮,已落入項少龍手上。
接著的十天,趙大率領的七萬步軍陸續抵達,帶來大批的攻城器械和物資糧食,并建立起由泫氏城來此的補給線。項少龍嚴令不得擾民,并善待降將降兵,采取安定民心的政策。滕翼在城外設營立寨,構筑防御工事,又截斷趙魏官道的交通,擺出大舉進侵趙都邯鄲的模樣。一個月后,趙人兩次來犯,均被擊退。魏人生出警覺,在邊境嚴密戒備,但由于秦軍據有堅城,魏人只是采取觀望姿態。對項少龍這位秦國的名將,已沒有人敢抱輕視之心。
這天烏著由長子城來見項少龍,帶來重要消息,據邯鄲的線眼情報,郭開果然怕得要死,力勸趙王和太后調回李牧,守衛長城內的城堡番吾。趙王出命令,竟給李牧拒絕。項滕兩人暗叫厲害,知道給李牧看穿他們的圖謀。兩人商量過后,決定對番吾動一次猛攻。
等一切準備充足,十天后項少龍動八萬大軍,由官道北上番吾,在趙人長城外布陣立寨,先日夜派人沖擊城墻,趙人數次出城劫營,均被鷹王先一步察覺,給打了個落花流水。攻打十八天,終于破開一截城墻,但仍給敵人擊退,兩方死傷慘重。但項少龍等卻知道已完成任務,這次不愁趙王廷不召李牧回守番吾。說實在的,他們現在的兵力,根本沒有進攻邯鄲的資格。
只一天時間趙人便把城墻補好。項少龍收兵不戰,好讓戰士有回氣的機會,死者就地火葬,傷兵送返中牟。這時項少龍對戰場的生生死死,早心同槁木,否則根本不能當秦軍的統帥。小盤說得好,戰場上從來沒有仁慈存身的地方。每個人都是一顆棋子,吃掉人或被吃掉都是常事。不過可以做到的,他都設法做到。例如關懷下屬,善待降兵降民等等。趙人不知是否被打怕了,再不敢出城反擊,兩軍陷進膠著的狀態。
桓齮則依項少龍之,虛張聲勢,且不斷派軍來援,加重趙人的危機感。步入夏季的第二個月份,李牧終于屈服在趙王的軍令下,回師邯鄲。項少龍忙下令加強防御,準備應付李牧的反擊。他最不想生的事,終迫于眉睫之前。
這天項少龍、滕翼和荊俊三人在長達五里的木寨作例行巡視,荊俊笑道:“任他李牧三頭六臂,都難以攻下我們的營寨,最多是扯個平手。”
滕翼道:“魏人那邊有動靜嗎?”
荊俊道:“魏人那邊有烏果應付,不過若非攻下中牟,我們此時早被擊退。”
那晚項少龍了個可怕的夢,夢到李牧來夜襲,營內四處是他名震天下的鐵騎,所有營帳同時起火,項少龍沖出帳外,想呼喚滕翼、荊俊,卻叫不出聲來,想拔刀,百戰寶刀卻不翼而飛,大駭醒來,天仍未亮,自己渾身冷汗、不住喘氣。項少龍強烈地思念家中的妻婢愛兒,恨不得拋下一切,立即返回咸陽。驚魂甫定,披上外衣,舉步出帳。值夜的親兵慌忙追隨左右。
他的帥帳位于營地最高處,環目一掃,星空覆蓋下燈火點點,似直延往天際的盡頭。五里外的趙國長城亦是燈火通明,極為壯觀。
項少龍想起當日由邯鄲出使往大梁,路經該處時還參觀過那里的城墻,負責作介紹的番吾城守叫什么名字早忘記了,想不到多年后的今日,自己竟是攻打此長城的主將。世事之變幻難測,莫過于此。又想起當日自己護送的兩位心愛玉人兒,趙倩趙雅先后亡故,不由神傷魂斷,差點痛哭一場,以泄出心頭悲苦。ъiqiku.
晚風吹來,吹散心頭郁抑,感覺上好了一點。遠眺長城,想起長城后遠處的古城邯鄲,又是百感交集。戰爭最令人畏懼的地方,就是那不可測知的因素。像此刻的他,完全不知道連綿百里的長城之后正生著的任何情事。只能估計,或作測度。要知己知彼,確是談何容易。現在李牧究竟在哪里呢?兩個曾經是肝膽相照的朋友,終要在沙場上成為死敵,這一切究竟為了什么?到天色大明,項少龍收拾心情,回帳休息。日子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過去。
一個月后,捷報傳來,蒲鶮終棄屯留城逃往趙境,途中被桓齮伏兵擒拿,押返回咸陽去。出奇地李牧直至此刻仍沒有動靜,項滕亦不太訝異,若李牧是奉召守衛邯鄲,自然不會到番吾來。兩人以目的已達,經商議后,決定立即撤軍,還在晚上進行。他們照樣留下空營燈火,入夜后分批撤往中牟。項少龍和周良負責殿后,由于有鷹王的銳目,他們并不懼敵人銜尾追來。荊俊領二千烏家精銳先行,接著是滕翼的軍隊。
項少龍待至三更,率余下的二萬人悄悄撤走。不片刻大隊來到往南的官道上,迅快朝中牟進。明月高掛左方天際,在每人的右方拖出黯淡的影子。項少龍在隊伍中間,與周良并騎而馳。
周良嘆道:“這次能攻下屯留,全賴上將軍的奇謀妙計,連李牧都給上將軍算了一著。”
項少龍歉然道:“李牧并沒有給我算倒,只是趙王廷給我算倒。”
周良笑道:“戰爭只論成敗,沒有人理會是如何勝的,但怎樣敗卻人人會拿來當話柄。”
項少龍點頭道:“這番話很有道理。”
周良仰望天,道:“還有個半時辰天明,那時可全行軍,只要回到中牟,可攻可守可退,完全不用擔心,何況盡管被敵人圍城,也有桓齮的軍隊前來支援。”
項少龍登時輕松起來,有點完成此行責任的舒暢快感。希望這是最后一場對外的征戰,以后是等待小盤加冕禮的來臨。空中傳來鷹王振翅的熟悉響音,眾兵齊齊舉頭仰望。只看它的姿態,就知后無追兵。周良嘬唇出呼嘯,喚它下來休息。豈知鷹王突然出一聲嘯叫,在頭頂兩個盤旋,再沖空而去,疾飛往右方樹林之上。周良立即色變,凝目注視鷹王的動靜。項少龍大感不對勁,極目望去。鷹王在明月下的遠空不斷打轉,飛行的路線奇怪難解。
周良劇震道:“這是沒有可能的,有大批敵人由左方沖來,度極快。”
項少龍在電光火石間,已明白是什么一回事。李牧的鐵騎終于來了,可能由于馬蹄包了布,竟沒聽出任何聲息。這名不虛傳的名將,打開始就識破項少龍的戰略。雖迫于無奈放棄屯留,但卻不肯放過他們。這兩個月來關閉不出,是要使項少龍等誤以為他駐守邯鄲。其實他早來了,還布下伏兵,等待他們撤退的一刻。
項少龍現正重蹈成蟜和杜璧敗亡一戰的覆轍,唯一優勝是他憑鷹王先一步知道敵人的來臨。假若他現在立即逃走,結果亦不會與成蟜軍的敗亡有何分別,就是在全軍到達中牟以前,被李牧殺得全軍覆沒。他奮力迎戰的話,那至少荊俊和滕翼可安返中牟。項少龍再不猶豫,下令全軍退往左方密林,全力阻敵。陣勢尚未布好,以萬計的趙兵由右方密林殺出官道,往他們沖殺過來。箭如飛蝗般往敵人射去,對方騎兵一排一排的倒下,但尚未換上另一批箭矢,敵人已殺入陣中來。剎那間前方盡是敵人。
項少龍一聲喊,拔出百戰寶刀,帶頭沖殺出去。一時間長達十余里的官道,盡是喊殺之聲。二萬秦兵正堪堪把敵人抵住,近趙境的一方突然大亂起來,另一隊敵人不知由哪里沖殺出來,硬生生把項少龍的護后軍沖成兩截。項少龍領著周良和二千多親兵,死命抵擋敵人一波又一波的進擊。后方林木忽地噼啪作響,火頭竄起,截斷秦軍西退之路。項少龍知道難以幸免,拋開一切,連斬數十敵人,深深殺進敵軍陣內去。
項少龍剛沖散一股敵人,身旁慘叫傳來,他駭然望去,見到周良翻身墮馬,給一支長矛戳穿盔甲,從背心入透胸出,可見敵人擲矛者的力道如何狂猛。他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叫,要勒馬殺回去,卻給左右隨從死命扯著他馬韁,拉他逃走。
一名敵將率著大隊人馬由后趕至,大喝道:“項少龍哪里走!”
項少龍環目一掃,只見身旁的親衛,已減至不足百人,而四周林木則全是火炬的光芒,也不知有多少敵人殺至。現在既給敵人躡上,更難幸免。正要在死前提刀回去為周良報仇,一聲厲嘯,鷹王由天空疾沖而下,撲在那趙將臉上,鋒利的鷹喙往那趙將的眼睛狂啄。趙將出使人驚心動魄的慘嘶,棄下待要擲出的另一枝長矛,伸手抓著鷹王,人鳥同時墮下馬來。追兵因主將驟遭厄運,登時亂成一團。
項少龍知道那趙將和鷹王都完了,知道機不可失,策馬狂竄。奔出七、八丈,數十名趙兵左右穿出,舉著明晃晃的長矛,厲喝連聲,往他們的坐騎狂刺。左右親衛紛紛倒地,成了敵人屠戮的目標。疾風在此時表現出它的不凡能耐,竟能倏地加,沖出重圍,忽然間,項少龍覺自己變成了孤零零一個人。
項少龍熱血沸騰,涌起滿胸殺機,朝左方沖來的十多名趙國騎兵奮力殺去。幸好在這林木處處的地方,不利箭矢攻擊,否則不用交手他項少龍早給射倒。四周喊殺連天,慘烈之極。項少龍由一叢大樹后策騎疾沖入敵陣中,揮刀朝敵將猛劈。他的目標是對方持火炬照耀走在前頭的敵人,百戰刀斜劈在對方肩上,那人立時鮮血飛濺,倒下馬去。火炬落到草地上,立時熊熊燃燒起來。敵人驚呼聲中,項少龍刀勢加疾,沖入敵陣之內,揮刀砍削。敵人忙運劍格擋,豈知百戰刀過處,長劍立即斷成兩截,寒芒透體,趙將翻身倒斃。項少龍沖散敵人,自然而然朝火光最弱處沖殺過去。此時敵人已占了壓倒性的上風,四周雖仍有零星的廝斗,但已不能改變當前的形勢。
項少龍泛起勢窮力竭的感覺。
目睹周良和眾多手下的慘死,他生出了不想獨活的念頭,猛一咬牙,抽過馬頭,反朝殺聲最激烈處奔去,不片刻沖出樹林,到達林外的曠野。疏落的林木間,一隊數百人的秦兵,正在前方被以千計的敵人圍攻,舍命死戰。項少龍怒憤填膺,殺機大盛,決心豁了出去,見人便斬,氣勢陡盛,遇上他的敵人一時間只有捱刀送命的份兒。秦軍見主帥來了,人人士氣大增,竟隨他一鼓作氣,突破敵人的圍困,朝著一處山丘奔去。
后方殺聲大作中,前面小丘倏地亮起以百計的火把。只見無數趙兵蜂擁由丘頂殺奔下來,人人持著遠距離格斗的兵器,正是項少龍們這種騎兵的致命克星。項少龍心中暗嘆,知道李牧算無遺策,早在林中設下重重圍堵,務要一舉把自己擒殺。這時誰都知到大勢已去,不用他令,大半人往兩旁四散逃去。項少龍阻止不及,卻心知肚明敵人正是蓄意迫己方往兩旁逃走。忽然間,他清楚知道只要能沖上山丘,便有逃進群山中脫身的生機。
他身邊只剩下五十多人,立即狂喝道:“要逃命的隨我來!”反手將寶刀插回背上,拔出腰間飛針,夾馬沖前,兩手連環擲出,敵人紛紛中針倒地。危亂間,項少龍至少擲出近百支飛針,到兩臂酸麻,飛針已擲完。后方伏滿死尸,令人不忍卒睹。他身邊只剩下十多人,不過已成功登上丘頂。數百名敵兵如狼似虎的向他們狂攻不舍。項少龍再拔出百戰寶刀。這時他身上大小十多個傷口一起淌血,但他卻感不到任何痛楚。
寶刀揮出,慘叫起處,右邊敵人尸橫就地。項少龍看也不看,拖刀后劈,又把另一個由后側攻來的敵人砍死。前方一人徒步持矛,直刺疾風的頸項。項少龍無奈下,脫手擲出寶刀,穿過那人胸膛,把他釘到地上。驀地肩胛處傳來錐心劇痛,也不知給什么東西刺中。項少龍痛得伏倒馬背,護衛拚死沖殺過來,把他掩護。項少龍心叫完了。
在這剎那間,他想起遠在咸陽的嬌妻愛婢,也想起妮夫人、趙稚、趙倩等無數人和事。際此生死關頭,他感到疾風左沖右突,不斷加奔馳。
喊殺聲逐漸被拋在后方遠處,四周盡是茫茫的黑暗。他死命摟著疾風的馬頸,感到人馬的血肉合成一體。當意識逐漸模糊,終于失去知覺。意識逐漸回到腦海里,驟然醒了過來,感覺渾身疼痛欲裂,口渴得要命。不由呻吟一聲,睜開眼來。碧空中一輪秋陽,掛在中天處。一時間,項少龍不但不知身在何地,更不清楚曾生過什么事。勉力坐起來,駭然見到疾風倒臥在丈許遠處,頭頸不自然扭曲,口鼻間滿是凝結了的口涎污物。
項少龍渾身劇震,終記起昨晚昏迷前生的事。疾風背負他逃離戰場,為救他的命而犧牲了自己的性命。自紀嫣然贈馬后,他和疾風在一起的時間,比之和任何一個心愛的女子相聚的時間還要多。它對自己的忠誠,從沒有一刻改變或減少過。項少龍再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摟著疾風的尸體灑下英雄的熱淚。
他敗了,敗給當代的不世名將李牧,那并非因他的失著,而是李牧太高明了。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已成功把李牧拖著,不讓他在滕荊兩人率領的大軍返抵中牟前給追上,否則他們這支佯攻邯鄲的軍隊將會全軍覆沒。幸好這次主事的是成熟穩重、經得起風浪的滕翼。若換過是荊俊,必回師援救,那就等若送死。自己這次逃出死劫,是個奇跡。可以想見李牧必散人馬來搜尋他的蹤影。
想到這里,項少龍涌起強烈的求生,先檢視自己的傷勢,不禁感謝清叔為他打制、琴清為他縫綴的護體甲胄,雖中了數箭,又多次被兵刃擊中,但只有三處破開缺口,傷及皮肉,其中又以在后肩胛的傷口最深,其他傷口都在手足處,乃皮外之傷,并不影響行動。他由疾風尸身解下革囊,取出里面的衣物,忍痛把身上的革胄武服連著凝成硬塊的血肉脫下,扯破衣服把傷處包扎妥當,換上日常穿著的武士服,又綁上攀爬的腰索,心情才好了一點。喝干疾風所攜帶水壺內的清泉后,他取下插在馬鞍間的后備寶刃“血浪”,想起此乃李牧送贈的名劍,不由又生一番感觸。此時天已黑齊,他本想費點力氣安葬疾風,至少拿些泥土把它蓋著,但遠方不知何處隨風傳來馬蹄之音,只好恭恭敬敬向疾風躬身致意,帶著令人神傷魂斷的悲哀心情,踏上逃亡之路。
對在山野疾行他早駕輕就熟,起初每登上高處,都看到追捕者的火把光芒。它們像是催命符般緊纏他,使他無法辨認往中牟的方向。到天明之時,他雖暫時撇下追兵,但已迷失路途,只懂朝山勢險峻處奔去。當他在一處坡頂的密林中坐下來休息,全身骨頭像要散開似的,不但心內一片混亂,更是疲憊不堪。身上多處傷口滲出血水,疼痛難耐,那種虎落平陽的感覺,確使人意志消沉。若非他受過特種部隊的嚴格訓練,這刻便撐不下去。但他卻知目下是逃亡的最重要關頭。
由于敵人很容易現疾風倒斃之處,所以必會趁他徒步走得不會多遠的這段時間全力搜尋他,假若他在此刻睡過去,醒來時恐已落入敵人手上。項少龍咬緊牙關,提起精神,待恢復了一點氣力后,依墨子心法斂神靜養。不一會他整個人寧靜下來,身體放松,迅回復精力,如此大約半個時辰,他跳將起來,以絕強的意志驅策疲倦的心身,繼續逃亡。他專揀人獸難越的崇山峻嶺以索鉤攀爬翻越,這一著必大大出乎敵人料外,否則若取的是平原莽野,怎快得過馬兒的四條健腿。到入夜后,他在一道瀑布旁躺下來,全身疼痛,指頭都欠缺移動的能耐。不片刻沉沉睡去,醒來時已是晨光熹微的時間。
耳際先傳來瀑布飛瀉的“轟隆”聲,其中夾雜蟬鳴鳥唱,四周一片寧謐。項少龍睜眼坐起來,左方瀑布由高崖上奔瀉如銀,旁邊的水潭受瀑布沖擊,白浪翻滾如雪,由此而下,崖壁陡然而降,再傾瀉而下,回旋激濺,壯觀異常。再環目四顧,群山環伺,奇巖異石,數之不盡,野樹盤根錯節,奇景層出不窮。
項少龍不禁嘖嘖稱奇,為何昨天一點不覺得這里的景色有什么特別呢?在這充滿生機的環境刺激下,他涌起強大的斗志,誓要活著回去與深愛和關心自己的人相聚。他當日因遇馬賊與陶方在趙境失散后,曾有過一段在山野游蕩的日子,這時自能熟門熟路地采集野菜充饑。想起自己可能是次踏足這窮山僻地的人類,心中更泛起滿足的感覺。他被李牧偷襲的地點是趙國南方長城外趙魏兩國邊界處,所以目下以身在魏境的可能性大一點。只要登上附近的高峰,居高一望,那時倘能找到最易辨認的德水黃河,又或當年由趙往魏的路途,便可擬定潛返中牟的大計。想到這里,心情豁然開朗,認定附近一座最高的山峰,咬緊牙齦朝上攀去。不由慶幸年來每天都勤力練武,否則此刻體力已捱不下去。
當見到峰頂山鷹盤旋,又忍不住想起戰死的周良和為主人盡忠的鷹王,熱淚奪眶而出。人是否天生自私的動物?為了種種利益,打著捍衛國家民族的旗號,殘殺不休,這一切是何苦來由,最可恨自己亦是殺戮戰爭中的一分子。戰爭里根本是沒有真正全贏的人,即使是戰勝者亦須付出慘痛的代價。這情況自古已然,誰都不能改變。戰爭仍是永無休止的繼續下去。即使在一個統一的政權中,斗爭仇殺亦從未息止。
黃昏前,他登上其中一座高峰,大地盡收眼簾。一看下立時呆了眼睛,在夕陽凄艷的余暉下,山原草野無窮無盡地在下方延展往地平極處。后面則是陡崖峭壁,險秀雄奇。雖見有河道繞山穿谷而過,卻肯定并非黃河。左方遠處隱見一處山坡有梯田疊疊,于此秋收時節,金黃片片,在翠綠的山野襯托下,格外迷人。山坡后炊煙裊裊而起,看來該是村落一類的處所。
項少龍心中躊躇,肯定自己從未來過這里,唯一方法只有問道一途,那說不定會暴露自己的行蹤。當晚就在一塊巨石的隙縫內瑟縮一晚,次晨覓路下山,才明白什么叫做上山容易下山難。幾經艱辛折騰,午后抵達山腳的丘原。他終決定到那村莊去看個究竟,連夜趕路,這時他的衣服勾破了多處,兼之多天未刮胡子,一副落泊的流浪漢模樣。雖說是逃亡,但在山野之中,不時見溪河縈繞,兼之秋林黃紅交雜,景致極美,稍減孤清寂寞之感。
炊煙升起處,在山峰上看來很近,但走了半天,村子仍在可見不可即的距離。他趁天黑前摘了些野葉充饑,在一個小湖旁過夜。睡到深夜,忽有犬吠人聲傳來。項少龍驚醒過來,知道不妙,連忙就近削了一節竹筒,躲進湖內水草茂密處,通過竹筒呼吸。躲好不久,一隊百多人組成的隊伍扯著獵犬來到湖旁,眾犬于他睡覺處狂吠猛嗅。
只聽有人道:“項少龍定曾到過這里,聞得犬吠聲再逃之夭夭,這次若我們能將他擒拿,只是賞金便夠我們一世無憂。”
項少龍聽他們口帶韓音,心中一震,曉得疾風一輪疾奔,竟把他送入韓境,所以只要往西續行,遲早可回到秦境去。回心一想,韓人既肯定他在境內,自然把往秦國之路重重封鎖,這么往西行,只會自投羅網。唯一方法是先避風頭,待敵人松懈下來,然后設法潛返秦境。此時有人來到小湖旁,高舉火炬,照得湖面一片通紅。
其中一人笑道:“若你是他,還不趕快溜之大吉嗎?”
又有人道:“但犬兒仍是吠個不休,或許他尚躲在附近。不若放狗兒去追趕,我們不是更省氣力嗎?”
此議立得眾人同意。系索一解,五、六頭獵犬立時箭般撲進湖旁的樹林去,接著傳來狼嗥犬叫爭逐廝斗的混亂聲音,逐漸遠去。追兵們知道是誤中副車,獵犬追的是附近的一只野狼,而非項少龍,一齊呼嘯尋犬去也。
項少龍的爬回岸上,知道自己已成東方六國懸紅通緝的頭號戰犯,除非回到秦國,否則天下雖大,再無容身之所。哪敢停留,打消到村莊問路的念頭,轉身朝東而去,離秦國更是愈來愈遠。這晚他逃回山區去,重施故技攀山越嶺,猶幸韓國境內大部分是山地,否則早給敵人追上。既知道身在韓境之內,留心觀察下,逐漸認出其中一些高山河流的形勢,心中大喜,遂朝荊俊出身的荊家村奔去。三天后,荊家村親切的景象出現眼前。此時他已瘦得不成人形,體虛氣弱,心中放松下來,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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