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月潭道:“還差一晚工夫,今晚我不赴壽宴,免得給呂不韋認出來。”
項少龍不好意思道:“豈不可惜?”
肖月潭微喟道:“風花雪月的事有什么打緊,只有少龍安返咸陽,才可對付呂老賊。明天你可能見不到我,老哥此刻是特別來向你道別的。”
項少龍伸手握緊他的手,感激地道:“大恩不謝,我不知說什么來表示心中的感受。”
肖月潭微笑道:“遲些時或者你不會這么想,總之我是為了你的利益。給老哥傳話與嫣然她們知曉,說老哥心中常惦掛她們?!?
項少龍不解道:“老兄為何有此奇怪語,無論如何,我項少龍都不會怪你的?!?
肖月潭深深凝視著他道:“人心難測,不要真的只打十招算數了事,*雖?難防他老羞成怒,忽然反悔?!?
項少龍點頭道:“經過李園、韓闖的教訓,我還會輕易信人嗎?”
肖月潭聞整個人輕松下來,叮嚀道:“只要你渡此難關,安然返抵咸陽,你便獲全勝,否則一切前功盡廢?!?
項少龍心道還有小盤的身份危機,苦于說不出來,肅容應道:“我不會輸的?!?
肖月潭欣然道:“少龍終回復信心?!?
項少龍沉吟道:“真奇怪,百戰寶刀失而復得,我感覺上截然不同,像從沒有給李牧打敗過那樣,有一段時間我確是很消沉的。”
肖月潭站起來道:“不用送我,珍重了。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同赴塞外,面對大草原的挑戰?!?
目送肖月潭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處,項少龍想起在邯鄲初見肖月潭的情景,這多才多藝的人剛談完正事,立即要求烏家送他歌姬陪夜,使他留下不良印象。想不到卻是個豪情俠慨的人物,大家更成為生死之交,人生的道路確是曲折離奇。唉!今晚早點過去就好了。自逃亡以來,沒有一天他不想回家去,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尋到睽違已久的幸福和安逸。
當項少龍看到往宮城的路上塞滿赴會的車馬,彼此擠得緩若蝸牛,不禁慶幸自己策輕騎的選擇。與姚勝等時而越上行人道,時則在馬車間穿插,靈活迅快的朝王宮馳去。他所到處人人矚目,貴女宧婦紛紛揭簾來爭睹他的風采,看看令紀才女傾心的男子究竟生就怎樣一副長相。項少龍當然不會使她們失望,頭扎武士巾,勁裝外面瀟灑的披上長大的風氅,挺直的軀干,俊偉的儀容,掛在唇角似有若無不經意的笑容,加上腰間佩著名聞天下的百戰寶刀,確有今天下美女著迷的魅力。姚勝等大感與有榮焉,人人份外挺胸拔背,好不威風。他們逢車過車,進入內城,守城門的御衛均肅然致敬。項少龍卻是心如止水,無憂無喜。動身前他靜坐整個時辰,沐浴更衣,感到自己的精氣神攀上前所未有的巔峰,對未來充滿渴望和信心,感到可以把眼前一切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生命的大忌是永無休止的重覆。可是他自出咸陽踏進戰場,每一刻都活在巨大的壓力和危機中,逃亡之后,每天更無時無刻不面對生與死的抉擇,到現下則是即將與劍道巨匠決勝于稷下宮觀星臺的一戰,接著是返回千山萬水外的溫暖家中,生命于此刻攀上最濃烈的境界。他感到以后永不會忘掉赴宴的一刻,人聲車馬聲似乎近在耳旁,又像是九天云外的遙不可及。所有景象都有種似非實質的感覺,只有他和馬兒的運動,才擁有真正的血肉。他深陷在奇異的時空之夢的至深處,無法自省,無能自拔,不愿蘇醒過來。
驀地一聲“上將軍”,驚碎他清醒的夢。項少龍減緩馬,朝聲音來處回頭瞥去,后方第三輛馬車的車窗有人探出頭來向他招手,赫然是郭開。護在郭開前后左右的趙國騎士,均向他施禮致敬。
項少龍策馬停定,馬車好不容易從后方趕上來,郭開嘆道:“終于與少龍見面,在壽春我是面對面不認識,現在大家相對歡,晶太后很掛念你哩!”
郭開老了不少,兼且胖得臉孔變圓,無復當年的瀟灑。項少龍雖不歡喜他,又知他正密謀對付自己,仍裝出老相識的親切態度,笑道:“郭相養尊處優,心廣體胖,若在街上碰上,可能認不出你來哩!”
郭開目光落在他的百戰寶刀上,感觸良深的道:“當年先王一念之差,誤信趙穆,否則今天我和少龍不但該是好友,還是同心合力共抗外敵的伙伴?!?
項少龍策馬與他的馬車同緩行,時進時停,姚勝等伴侍前后,惹得路人圍觀指點。到了內城,越感受到普城同慶的氣氛,家家戶戶張燈結彩,鞭炮響鳴。
項少龍苦笑道:“可惜命運并沒有‘如果’這回事,就像人死了,永不會復生。縱使你重活在過去的某一刻,人事仍不會從頭改變。”
郭開怎想得到是他的切身體會,有點意猶未盡的道:“緬懷舊事,總令人不勝感慨。不過杰出的人才,到那里都會出人頭地,少龍是最好的例子。”
項少龍心中一動,感到郭開由于以為明天若自己不死于曹秋道之手,亦會死在他的安排底下,所以現在特別多感觸和表現出罕有出現在他身上的坦誠。他為何那么有把握呢?是否真的猜到自己準備明晚會溜走?除非歌舞團內有人走泄消息,說出自己像吩咐后事般安排好各人的將來,否則外人該沒法作出這樣的猜測。想到這里,登時心中一懔,記起祝秀真的侍婢小寧,自己曾懷疑歌譜是由她偷給張泉的,但始終未能證實。假設郭開搭上張泉,可輕易掌握得自己的動靜。郭開一向智計過人,見微知著,又清楚自己的性格,自可制定出對付他的天羅地網。若是如此,自己明晚的危險性將會大幅增加,燕趙的伏兵將不止限于設置在回城的路上。而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人可以幫他的忙,只有靠自己孤軍作戰。
郭開訝道:“少龍在想什么呢?”
項少龍淡淡道:“我在想假設郭相要派人殺我,我也絕不會心生怨恨?!?
郭開劇震道:“可是在我心里卻會很不舒服,當年在邯鄲質子府時若非少龍劍下留人,我郭開何來今天的風光?這種展確令人心有所憾?!?
項少龍想不到他仍記得此事,對他增添幾分好感,一時卻不知說些什么好。
郭開忽道:“妮夫人身故后,遺有一子,是否跟從少龍到了咸陽呢?為何從未聽過他的消息?妮夫人是個令人懷念的好女子,可惜天妒紅顏。唉!”
項少龍壓下心中翻起的滔天巨浪,知道呂不韋泄出小盤的身份問題,就像在平靜的水面投下巨石,引了其他聯想,例如郭開便在懷疑小盤是嬴政。此事非同小可,若讓呂不韋知道,配合從邯鄲抓回來那對夫婦,他們更難有辨白機會??谏蠀s應道:“那孩子痛母之逝,途中茶飯不思,兼之旅途勞碌,早病死了?!?
郭開“哦”的一聲,表情像是早猜到你會這么說的模樣。項少龍再沒興趣和他纏下去,一聲告罪,驅馬加,連越數十輛馬車,進入王宮。
齊宮內盛況空前,王席和主賓席設于桓公臺上,筵開近百席,桓公臺下的廣場則更擺開過千席,供較下級的文武官員和各地縉紳人士列席。表演歌舞的地方是桓公臺中的大平臺,樂隊則布于平臺下朝向王座。宮內到處人頭涌涌,人人盛裝出席,女士免不了爭妍斗麗。齊王擁被臥在桓公臺下的點將殿內,神情興奮的接受眾人祝賀。比他更興奮的是田建,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眾人對他爭相巴結奉承,不知情的人都可清楚瞧出他是盛會中的得意人物。項少龍向齊王行過朝賀之禮,目睹仲孫龍爭著向田建獻媚,反是田單不屑的卓立一旁,與呂不韋和郭開閑聊,難免想起小盤。誰當上君主,誰就會因權力和臣子的諛媚而腐化,愈難招納諫,這種效應似乎已成定律。小盤顯然變了許多,他對自己的感情尚可維持多久?
李園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道:“少龍!我們到靜處談談。”
項少龍笑道:“還有清靜的地方嗎?不用走幾里路?”
李園笑起來,扯著他朝殿門走去,經過聚在一側的妃嬪群,眾女無不打量他兩人。項少龍想起清秀夫人和善柔,虎目一掃,卻找不到兩女蹤影。擠出擁迫的殿堂,兩人登上桓公臺,內侍宮娥正忙碌地預備陳設壽筵的美酒果點,好不熱鬧。
他們來到桓公臺遠離王席可遠眺城墻外原野的邊沿處,在輝煌的燈火映照下,李園倚欄道:“少龍打算何時回咸陽,愿和小弟同行嗎?”
項少龍覺自己心中真的沒有惱恨他,淡淡道:“不必勞煩,我還是取道魏境快捷得多,坐船又舒服?!?
李園同意道:“確可快上一半時間,安全上有問題嗎?”
項少龍道:“我會正式要求齊人護送,再加上仲孫龍在旁護翼打點,該沒有什么問題?!?
李園緊跟不舍地追問道:“準備何時起程?”
項少龍道:“怎都要待稷下宮那場歌舞結束后才可起行,否則我總難放心?!?
李園壓低聲音道:“明晚你要小心點,我有信心少龍能安然過得曹公一關,但齊人是輸不起的,聽說暗里已有稷下狂徒準備若你真的贏了,會趁你歸程時偷襲你,不若我親來接應你好嗎?你可用燈號和我聯絡。”
項少龍暗叫厲害,假若自己不知他與郭開是同謀,不落進陷阱才怪。不過他這么說,也可能是試探自己會不會乘夜逃走,這樣的好意,不答應是不合情理,遂與他約定燈號的方式。
項少龍故意道:“回壽春后,請代向令夫人和太后問好?!?
李園眼中閃過沉痛的神色,一把抓著他肩頭,叫道:“少龍……”
項少龍心頭一陣激動,平靜地道:“什么事?”
李園如夢初醒的松開手,搖搖頭道:“沒什么,只是想起不久又要各處一方,異日還可能在沙場上決戰生死,一時激動!真的沒有什么。”
項少龍心中暗嘆。
韓闖的笑聲傳來道:“原來李相和上將軍躲到這里,少龍確是不同凡響,三大名姬輪流問我美男子項少龍在哪里,累得小侯嫉妒得差點要自盡呢。”
若非是處于敵對的立場,韓闖會是位征歌逐色的好伙伴。心想也該去激勵一下歌舞團的士氣,特別是初挑大梁的董淑貞,問道:“她們在哪里?”
韓闖來到兩人面前,答道:“在最下層的慈懷殿,須小侯領路嗎?”
項少龍道:“我去見過她們,之后覷得機會,會先一步離開。”
李園諒解道:“該是這樣的,好好休息,我們陪你一道去?!?
項少龍和他們并肩而行,趁機道:“無論將來國與國間展如何,請兩位看在小弟面上,好好照顧淑貞?!?
韓闖嘆道:“若連這點都辦不到,我們還算人嗎?”
項少龍倒相信他。步入慈懷殿,項少龍不由一呆,原來大殿以布幔分隔開三區,里面人影幢幢,不斷傳出女子嬌笑鬧玩的聲音。
項少龍道:“我們在這里分手,我想單獨和她們見面?!?
李園和韓闖有點心情沉重的和他拉手道別,前者道:“明天我們會送你出城?!?
項少龍苦笑道:“不必了!我早跟呂不韋和二王子有約?!?
鳳菲獨坐銅鏡前,云娘和小屏兒則為她作最后的補妝。
項少龍動容道:“難怪大小姐能高居三大名姬之,只是這身裝扮,幾使人疑為天人下凡?!?
鳳菲甜甜一笑,怨道:“沒你在旁欣賞,什么天人都沒意思哩!別忘了這是人家最后一場表演?。 毙中Φ溃骸安灰砣思以苟喽?,還是上將軍明晚一戰重要,乖乖的早點登榻睡覺,明日鳳菲整天陪你?!?
項少龍眼角瞥處,見祝秀真的小婢小寧兒此時借故走過來,更肯定自己的懷疑,知她想偷聽自己和鳳菲的對話,故意道:“待小弟得勝回來,陪大小姐四處逛逛?!?
鳳菲欣然答應。
項少龍又過去董淑貞處,問道:“心情緊張嗎?”
旁邊的祝秀真笑道:“二小姐整天不說話,怕影響聲音,上將軍說她緊張不?”
董淑貞暗里抓緊他的手,湊到他耳邊道:“后晚我來陪你。”
項少龍苦笑離開,繞場一周,見團中諸人個個士氣昂揚,哪用他去激勵,滿心歡喜揭幔而出,剛好撞著金老大,給他硬拖去見石素芳。石素芳披著斗篷,幽靈般站在一角,默默的看著她的團友在進行各種活動,似乎她與其他人全無半點關系,也沒有人敢來打擾她的寧靜。
金老大在項少龍耳旁道:“這女兒自小性格孤僻,她的天份卻是不作第二人想。她什么都不看在眼內,卻什么都一學就會,而且比任何人好,生平只佩服鳳菲一個人?!?
項少龍暗忖看來她并不把紀才女放在眼內,否則為何不見她去拜訪嫣然。
金老大領著項少龍來到石素芳側,低喚道:“素芳!素芳!上將軍來探望你哩!”
聽到上將軍一詞,石素芳嬌軀微顫,空洞的秀眸回復平時的神采,別轉俏臉,往項少龍瞧來。這時團內諸女與上下人等均停止原先的活動,好奇地盯著項少龍,要金老大揮手作勢,不情愿地繼續補妝的補妝、調理樂器的調理樂器。
金老大拍拍項少龍道:“你們談談!”
石素芳顯然厭惡人人不斷偷偷朝他們張望,輕輕道:“上將軍請隨素芳來!”
揭開身后布幔,原來是特別區分開來的一個小空間,地上鋪了地席,還有坐墊,銅鏡和掛滿戲服的架子。兩人席地坐下,四周雖是鬧哄哄一片,還不時響起樂器調試的音符,這里卻是個封閉和寧洽的小天地。
石素芳凄迷的美目緩緩掃過項少龍,然后落在布幔處,淡淡道:“上將軍歡喜孤獨嗎?”
項少龍細心想想,小心翼翼的回答道:“有時我也需一個人靜靜獨處,好去想點東西?!?
石素芳幽幽道:“想什么呢?”
項少龍愕然道:“倒沒有一定,看看那時為什么事情煩惱!”
石素芳點頭道:“你很坦白,事實上將軍是素芳生平所見的男人中,最坦誠而不偽飾的人。其他人總愛吹噓自己如何了得,惟恐素芳不覺得他們偉大,令人嘔心。”目光回到他臉上,以令他心顫的眼神瞧著他道:“咸陽之會,上將軍在素芳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時素芳在想,上將軍是不是可傾吐心事的人呢?”
項少龍忍不住道:“聽說蒲(高鳥)先生和小姐關系非常密切哩!”
石素芳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垂下目光,平靜地道:“不是你殺我,便是我殺你,況且人總是要死的,死后重歸天上的星宿,有什么須用上心神的?!?
項少龍默默咀嚼她話內的含意,悲灰的語調,一時說不出話來。
石素芳像陷進為自己編造卻無法自拔的夢境中般,柔聲道:“素芳唯一的愿望是把自己的生命安排得簡單一些,不會牽涉那么多的人和事。唉!大多數的人和事都像浮光掠影,既流于浮面又沒有意義。我希望可以變成一棵樹,獨自在原野里默默生長,需要的只是陽光、雨水和泥土?!惫P趣庫
項少龍嘆道:“難怪小姐歡喜莊周。”
石素芳道:“還有李耳,無為而無不為,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多么透徹的人生見地。繁榮財富只會帶來社會的不公平,君臣上下,只是永無休止的紛爭,上將軍以為然否?!?
項少龍尚是次在當時代遇到一個持全面否定人類進步文明的人,且還是一位女兒家,點頭道:“現在的情況仍未算嚴重,到了人口大量繁衍,草原變成城市,大地的資源被無休止地消耗至匱乏,野獸變得無處棲身,那情境才教人害怕。”
石素芳劇震道:“上將軍比素芳想得更遠哩?!?
項少龍苦笑道:“這是必然的展,打開始人類的文明便處于與大自然對立的那一邊上,與草木禽獸截然不同。”
石素芳默然片刻,意興索然道:“上將軍何時回秦?”
項少龍道:“該是幾天內的事,嘿!我要走了?!?
石素芳微微點頭,沒再說話,陷進沉思中。項少龍長身而起,悄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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