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啊...
...山姆大叔了然地點了點頭,隨即一叉子叉起了面前盤子里的一個水煮土豆。我們夫妻兩啊,因為都是以前的原住民,所以也不是那信徒,沒想到孩子你也不是。
不過,年輕人不是信徒也不奇怪啦——只是山姆大叔總覺得面前的男人應該是那種很虔誠的形象才是。
但當然,他也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糾結,反而是因為再次了解到了男人的小事情而感到高興,忙熱情地招呼對方一起用餐。男人順勢學他那樣舉起了叉子,只是眼神卻有些迷惘。
他并不是該用這種方式進食的,卻莫名地拿起了餐具。仿若在什么遺忘的記憶之中,這具身軀留下了什么習慣。
但此刻卻沒有了。
舉著叉子的男人數(shù)度想要動作,卻實打實地用不來,只好直接雙手捧起了盤子。
他驚人的舉動讓山姆大叔與伊琳娜大媽都瞪大了雙眼,而下一刻,他們便只剩下了張大嘴巴的驚訝反應——只見男人雙手捧著盤子,把嘴巴湊近,瞬間就吸食起了那些土豆燉肉。
有些像貓或狗一類的動物進食,只是動作幅度小了很多、進食速度也快得不行。山姆大叔還沒來得及出聲,他就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食物飛速地消失在男人的嘴里。
待他終于發(fā)出第一個音節(jié)時,男人已經(jīng)放下了只剩些許肉汁的盤子,平靜地把手伸向了一邊的面包袋。
額...
...山姆大叔跟伊琳娜大媽面面相覷,都有些說不出的奇妙感覺。好在這次男人吃面包的動作正常了許多,只是兩口便把面包整個吞下了。
哎——孩子!山姆大叔有些看不下去,忙叫住了把手伸往烤餅的男人。這樣吃對身體不好,你可以慢慢吃,還有很多的。
男人瞇了瞇眼,伸向烤餅的手臂動作也慢了下來。有些像很久以前看過的默片電影那樣,慢慢的,慢慢地把手伸了過去。
山姆大叔跟伊琳娜大媽再次面面相覷。
不是這種慢啦——但這話卻說不出來。
他們眼睜睜看著男人一點一點把手伸到烤餅上,又一點一點拿著那張烤餅往回縮,然后,飛速地兩口吞下。
唯獨這點沒有任何變化,不過跟剛剛比起來,進食總速確確實實是慢了許多。
噗——
不知道是不是出現(xiàn)了幻聽,山姆大叔忽然覺得自己身后傳來了什么跟妻子剛剛相似的笑聲。雖然很低也很輕,但確確實實是很像笑聲的聲音。
是風聲嗎回過頭去一無所獲的山姆大叔好奇地想道——他只看到了那具鋼鐵棺材,倒是旁邊的窗戶沒有關。
如果把可能性聯(lián)系到那東西上,這事情未免就太驚悚了,況且向來樂觀的山姆大叔也不會如此想。倒是男人也轉過頭來,但目光卻是直接放在棺材上。
他稍微瞇了瞇眼,隨即停下了繼續(xù)取食物的做法。
我吃飽了。他輕輕開口道,聲音卻還是十分有力。
山姆大叔忙回頭來——他自己還一塊都沒吃進去呢!
還有...
...需要干的活嗎男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直撐著的雙腿關節(jié)發(fā)出沉悶的聲音。他看著面前愕然的兩老,問出了自認為最合理的問題——山姆大叔嘆了口氣,也隨男人站了起來。
別忙了,沒有活呢——唔,你不能坐著陪我喝幾杯酒,聊聊天嗎
在男人面前發(fā)胖的山姆大叔都顯得那么矮而小,每次說話都得昂著頭,是很不舒服的——但看著面前的男人,山姆大叔卻意識到自己是有著‘長輩’的資格的。
如果說自己已經(jīng)很不熟人情世故了,面前的孩子可能就是那種根本不懂、毫無接觸的情況了吧。山姆大叔察覺到這一點,索性趁對方還沒開口,便繼續(xù)說道:啊,你就陪我喝幾杯,聊一聊吧。這就是我想讓你做的,你也剛吃飽,總不可能睡覺吧
...
...
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面前的老人,他不能理解對方到底想要做什么,或是想從這具身軀上得到什么。但卻下意識地覺得跟著他說的做沒有壞處,至少‘那個人’還沒阻止這行為,就說明這些事情不壞。
雖然很不理解,但男人還是繼續(xù)坐了下來。他雙腿鼓著力,只屁股虛坐到椅子上,舉起了酒杯。
然后,又是一大口。
毫無意義呢,這種酒液對身體而沒什么營養(yǎng)。但不知道為什么,這種喝酒的動作卻很熟悉了。
這就對了——山姆大叔眉開眼笑,順勢坐了下來。他切開那塊放得有些涼的水煮土豆,串著它跟肉塊送進嘴巴里,就一邊咀嚼著一邊說道:我這邊別的沒有,只有土豆是比較多的,所以以后你住在這里,可能也要跟我們一起多吃土豆...
...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男人點了點頭。
他并不會太介意。
倒不如說,下意識對土豆這種食物有著熟悉感。
似乎很久以前這具身體在戰(zhàn)壕里還是什么地方,就經(jīng)常在吃這種食物——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含糊的記憶,但確確實實是因此而充滿了熟悉。
得到男人的回應,山姆大叔放下心來。他吞下口中的食物,隨即問起了另外的問題:說起來,剛剛你說自己是阿根廷來的。可是說起來——不要怪老頭子說話直,我看你的樣子,應該是歐洲人,難道你是流浪到阿根廷的嗎
男人搖了搖頭,但隨即又點了點頭。
山姆大叔這下有些懵了。
如果只是這種點頭搖頭的游戲,他真的猜不到對方的意思啊。那雙認真的眼神雖然會讓他聯(lián)系到小狗一樣的無害,可是小狗的心思比男人好猜多了!
額...
...碰了個軟釘子,山姆大叔只好含著疑惑繼續(xù)吃起食物。他旁邊的伊琳娜大媽倒是沒他想得那么多,因為待會還得干不少活的原因,此刻正在迅速地吃著飯——雖然有些狼吞虎咽,但常年操勞的她卻是足夠自信腸胃堅韌了。也正因此,山姆大叔有些忽略這位妻子了。
他只是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苦思該怎么繼續(xù)旁敲側擊了解男人。但或許是上了年紀,這種一邊攝取養(yǎng)分一邊用腦的行為都讓他大腦有些發(fā)困了——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想到了接下去的話題。
對了,年輕人。我在廣播里聽到尼克松總統(tǒng)好像是在準備停止越戰(zhàn),開始要撤兵了呢。你從阿根廷那邊來,有經(jīng)過美國的大城市嗎現(xiàn)在越南的局勢好像不太妙,城里人似乎沒以前那么發(fā)展順利了,他們那邊的氛圍如何呢我很久沒有去城里,完全都跟不上時代了。
雖然是有些奇怪,但男人看上去那么像軍人,應該是會對這種問題感興趣的吧
如此想著,山姆大叔為男人再次倒?jié)M了酒杯——對方也熟練許多了,拿過酒杯便一口干掉,眼神卻依舊純粹、絲毫不見醉意。
我不知道。
男人誠實地回答道。他來到此處的路上確實有經(jīng)過城市,也見過不少人。但大部分時間為了規(guī)避那些追殺,他并沒有往人多的地方前進。借著這個問題,他仔細想了想,好像這一路走來,他并沒有留下什么太深刻的記憶,所以也確實是不明白。
這就叫做跟不上時代嗎
可是,自己的時代、或者說這具身軀應該在的時代在哪里呢
他不明白。
是、是這樣啊。山姆大叔小口抿著啤酒,再次為男人倒?jié)M酒杯——雖然他自己才剛喝完一杯,但酒瓶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倒光了。
看到酒瓶將空,山姆大叔也只是挑了挑眉,從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了一瓶威士忌來,同樣地在桌沿上嗑開瓶蓋,放到一旁。
老實說,很久沒有接觸到人了,我有時候都只能對著這位大媽聊天。啊,你可能不知道,但我總會被你大媽嫌棄嘮叨。所以我真的很想找個外人聊聊。一邊忍受著旁邊接近吃完的伊琳娜大媽的白眼,山姆大叔一邊語重心長地對靜靜傾聽的男人說道:加利福尼亞州,華盛頓州,還有什么...
...嗝——總之,整個美國西部是那么大呢,你沒有去舊金山,也沒有到西海岸。雖然是流浪著,卻單單從我家門口經(jīng)過,我在見到發(fā)呆的你那瞬間,就覺得你以后會經(jīng)常跟我在這小屋子里聊天。沒有關系的,孩子,就像現(xiàn)在這樣——
山姆大叔話語稍微停頓下來,沖著男人露出了讓他完全不能理解的、相當簡單卻很復雜的表情。
你只要靜靜聽就好了。偶爾回答我那么一句,我就很滿足了。我明白的,你也跟我差不多,不擅長跟人接觸。但是沒關系的,沒關系的,孩子。看著你的眼睛,我意識到了...
...也許有一天,你會對我說心里話。
山姆大叔舉起酒杯,還未給自己倒入第二杯酒,只是看著酒液翻騰,他就覺得自己臉上開始發(fā)熱了。
難道酒量退步成這樣了嗎——他在心底無聲自嘲道,人老了真是不經(jīng)用啊。
男人仍靜靜看著他,一不發(fā)。他不知道此刻該說什么好,也更不明白面前的老人到底在說什么。但既然對方說這樣就好,那就這樣吧——他點了點頭,老人便由衷地笑了起來,帶著臉紅喝下了一整杯威士忌。
伊琳娜大媽有些心疼地看著丈夫,卻也拿他沒什么辦法,只含著有些無奈的眼神往男人這邊看來。在視線對上的那時間,大媽雖然有些不習慣,卻由衷地露出了微笑。
為什么呢
男人不能理解這種笑容,這種感情的意味。
如果是她的話,或許能夠明白吧——他下意識把目光投向旁邊的棺材。
她是否在沉睡呢
她是否跟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樣,感到不理解呢。
但不管如何。
至少現(xiàn)在。
至少是現(xiàn)在...
...
這樣就好。
男人沉默地再次舉起了滿滿一整杯的威士忌,與山姆大叔一起...
...
把那并不怎么有益,卻已足夠的酒液一同灌下。
要學的東西還很多,現(xiàn)在這樣,就好了吧。
連續(xù)喝了幾杯的山姆大叔確實有些發(fā)醉了,甚至都忘了自己之前說過的話,自顧自地拎起威士忌來狂喝不止,連給男人添酒都忘了——直至那張老臉都騰紅起來了,他才停下反復添酒飲酒的動作,乖巧地坐在桌前邊吃飯邊喃喃低語什么。
伊琳娜大媽看著這樣的丈夫,雖然無奈卻也拿他沒有辦法,不過此刻卻需要忙著干活去,只好暫時丟下他在餐桌前不管。她朝男人笑了笑,便在大廳那邊的墻壁架子上提了小煤油燈出門去。
男人順著她的背影往外望去,一眼望見了遼闊瑰麗的天空,那個手提小燈的女人背影在星幕包圍下走進了夜晚,好似消失在什么油畫之中一般。
在尋不見對方身影的時候,男人莫名有些失落。他回過頭來,就看見山姆大叔已經(jīng)醉得呆在桌前不動了。
男人瞇了瞇眼,從桌子上把幾個水煮土豆放進所剩不多的面包袋里,拎到自己面前來。山姆大叔瞪著迷離的雙眼看著他動作,卻完全不能理解了。
男人仔細地包好袋子,確認沒有食物會掉出來,才安心地把它拿到棺材邊上放好。轉過身來,他把山姆大叔面前吃剩不少的餐盤取開,與其他食物一起用旁邊的桌罩蓋住,將那迷醉的老人從椅子上抱了起來——男人看了看四周,一眼看見大廳臺子前的沙發(fā),隨之走了過去。
他好好地把山姆大叔放到沙發(fā)上,讓山姆大叔能靠到沙發(fā)背上去,才回頭往那副鋼鐵棺材走去。
拎起鎖鏈背起了棺材,再把面包袋提在手上,男人朝著旁邊敞開的大門走去,一路步入了另一頭的深夜里。迷醉的山姆大叔靠在沙發(fā)上,眼睜睜望著男人的背影在自己面前一點一點消失。
他的腳印在夜晚的和風吹拂下,很快就在沙面上消逝了。
就像對于這家農(nóng)場而,來之匆匆,去又匆匆的他本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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