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記住了不存在的晚餐
而后記住了不存在的晚餐
這是一座在僅剩砂石的荒野之中,顯得有些孤零零的農場,甚至連遠處的公路都還沒有建設完全,也沒有計劃通往這邊。雖然此處有著被從東南遠方的小鎮所拉過來的電線桿,可是農場里也基本沒有用電的設施。因此,在接近黃昏的此刻從遠處望來,甚至怕是會以為這是處廢墟罷了。
但事實卻不是如此——至少對于生活在這里的唯一一戶人家而,再沒有比這里更加溫暖的地方了。
老舊的房子里充斥著干草塊與濕潤的動物皮毛味道,這木制的結構很簡單地搭出了幾個房間與兩個廳,沒什么裝飾,只在干巴巴的墻壁上掛了些皮草與工具。
其中大門左側大廳放了三座單人沙發,圍繞中間一臺擺放在舊柜子上的收音機鋪開,旁邊散落了幾顆電池與一個蓋著的相框。墻壁上歪歪扭扭地鋪著電線,可是根本沒有連接任何東西。
而右側大廳連著廚房,
稍微在墻上貼了碎花壁紙作為裝飾。中間擺放了一張長餐桌,只有表面漆了一層原木色漆層、卻因為沒怎么打過光的原因而顯得黯淡。旁邊是個石頭堆砌出來的小壁爐——但這么說很奇怪,實際上它并不是墻壁的一部分而是連在墻壁邊上罷了。
山姆大叔從農場的牛棚邊走了過來,順著屋子沒有關上的后門走進了飯廳中,熟練從角落拎過了有著長長輸氣管的煤氣燈。那是造型略有些像是街邊的遮陽傘棚,不過長長的輸氣管上是不怎么大的燈罩,下頭是煤氣罐罷了。而男人便跟在他身后,仍舊是背負著那具不可能離身的鋼鐵棺材,任由窗臺投落的霞光把自己深沉的陰影在山姆大叔身上拉長。
這一現象讓在忙碌中的伊琳娜大媽稍有些不安,她瞇著眼從連接大廳與廚房的門框邊窺探過來,只覺得自家自顧自擺弄煤氣燈的老頭子未免太過大心臟了。
如果是自己被那樣一個高大駭人的身影照在身上,怕是什么都想不到,只能一直祈禱了吧。
而且出乎意料之外的,那個高大的男人居然那么的...
...溫順
簡直像是天方夜譚啊,或者說是什么奇妙的童話故事,只是稍微有那么點驚悚元素。伊琳娜大媽設想過很多種可能,卻沒想過這種結果。
或許正如老頭子所說的那般,這孩子也懷抱著相似的心情在流浪嗎
但他真會渴望有個家嗎
伊琳娜大媽靜靜看了一會,在確認那個男人并沒有什么奇怪的表現之后、雖還是滿腦子疑惑,但也還算是安心下來,轉過頭繼續做起菜了。
飯廳里的山姆大叔此刻已經點燃了煤氣燈。他像是確認一般地將燈柱牢牢鎖穩,放到了餐桌的側邊上。那稍有些藍色的火焰透過燈罩,就變成了有些灼熱的銀白,把整個飯廳都照亮了。
山姆大叔雙手抱胸站在桌邊,盯著燈柱看了好一會,才喃喃自語道:
最近,這些東西好像都在漲價,是不是該考慮去找人把電線修好呢
男人有些不解地望著他,順手把棺材從背上解了下來,靠到了飯廳的墻邊。
許是被鎖鏈交織的聲響驚醒,山姆大叔從片刻的沉思中反應了過來。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堆壘起毫無做作的笑容,熱情地拉開了男人面前的椅子,邀請他坐到桌前聚餐——男人也沒有推脫,只是沉著臉順勢坐了下來。
只是椅子卻在此刻順勢發出了‘咿呀’的被拉長的尖銳聲音,讓男人停住了動作——他意識到,如果往下再坐去的話,這具身軀的重量怕是馬上就會壓爆木椅。
但是...
...
男人望了望面前的山姆大叔,對方還是那樣自然的笑著,絲毫對情況沒有察覺。出乎自己也不太理解的某種‘感覺’,他沒有繼續把身體的重量壓到椅子上,而是悄悄用雙腿鼓起力氣撐住身體、虛坐在椅子上。
桌上歪七扭八放了幾張不同的報紙,山姆大順順勢拿起一張皺巴巴的擦去桌子上的沙塵,才把剩余的嶄新報紙好好放到一旁的椅子上去。他看向臉色沉靜的男人,有些沒話找話一般地刻意解釋道:生活在西部這邊,就算門窗管得好好的,難免也會被吹進沙子,桌子有時候是臟臟的,不要在意啊。
男人點了點頭。
他的臉上沒有笑意,甚至沒有表情,只是那雙眼睛卻充滿了專注的色彩。在看了過來的時候,雖然外表也帶來相當的壓迫感,可是山姆大叔卻能夠從那樣的一雙眼睛里看出他的‘善意’。
說是善意或許有些曲解了,但至少面前的男人并沒有惡意,甚至可以說是非常乖巧而聽話的。
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了呢。山姆大叔在男人左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帶著笑意地驚嘆道:我有時候都覺得西部是不是只有浪子呢,但...
...雖然這么說有點怪,但孩子你真是很沉穩。
說起來,你幾歲了總覺得你比看上去大..
..而且.老頭子我很久沒有接觸外人,所以看不太出來你的年紀。唔,所以你幾歲來著
大概是從男人那風平浪靜的模樣里找到了切入點,山姆大叔索性順勢把話題繼續下去。他一邊也是真的好奇,因為他很久沒有跟人怎么來往,確確實實失去了從外表判斷別人年紀的能力。更別提面前的男人沉靜地就像一座大山,哪怕是自己也難以跟他一樣呢。
而對上了這種問題的男人卻是露出了有些恍惚的神色。
他下意識地往旁邊靠著的棺材望去,眼神中閃過一絲迷離,稍微低下頭去。那模樣就像是把這問題認真地思考了一樣,雖然山姆大叔不太明白為什么有人會在自己的年紀方面思考。
而在片刻后,男人皺著眉回過頭來,輕輕搖了搖頭。
嗯山姆大叔愕然挑起了眉頭。
是自己找話題的水平太差了呢還是面前的男人戒心太大了呢
為什么連年齡都不肯說...
...
真是叫人有些頹敗呢。
山姆大叔無聲地自嘲一笑,朝男人聳了聳肩說道:好吧,額...
...額,唔...
...那你從哪兒來呢孩子看你的樣子,怕是經歷了久遠的奔波,你能告訴我嗎你從哪來
阿根廷。是阿根廷。
男人點了點頭,重重地強調了一邊自己的回答。隨之,他把目光望向了靠近過來的伊琳娜大媽——伊琳娜大媽手上套著兩塊布,拎著熱騰騰的食物靠了過來。她雖有些害怕男人這樣直勾勾看著自己,但卻也硬著頭皮鎮定地在男人面前把小鍋放到了隔熱墊上。
那是還冒著煙的,剛出爐的燉肉。暗色的醬料從堆砌在一起的肉塊與土豆片流淌下來,露出了散發撲鼻香氣的肉塊。
伊琳娜大媽朝著男人僵硬地笑了笑,隨即才往廚房里走去。山姆大叔看著妻子的背影,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他本該去幫妻子拿東西的,但現在機會難得,他還是想跟面前的男人多聊聊——想到這里,他興致勃勃地回過頭來。
男人仍在盯著那鍋土豆燉肉看,但注意到山姆大叔的目光,他稍微挪過了臉。
額。山姆大叔尷尬一笑,只覺得自己好像打擾了對方一樣。他也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餓得緊,因為中午的時候他也只是跟男人分享了幾塊硬邦邦的面包——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他的感受呢
難免有這樣的想法呢,山姆大叔不由就給自己的想法弄得不好意思起來。但還沒等他說些什么,男人就開口道:總覺得,很熟悉。
熟悉很熟悉什么很熟悉
山姆大叔呆呆看著面前的男人,不太理解這惜字如金的男人為什么會突然自己開口——而且還是對土豆燉肉感到熟悉
他是不是對這道菜色有著什么回憶呢是也說不定呢!搞不好他以前跟家里人幸福美滿地在一起時,他也有個為他做這種菜的妻子。
然而,此時此刻的他也淪為了背著棺材,無神地在荒野流浪的男人。
雖然只是猜想,也未必有幾分對的地方。但即便如此,山姆大叔還是被自己的猜測刺到心疼。
伊琳娜大媽再次從廚房里走來,卻見到了有些奇怪的一幕——自家丈夫在對著桌子上的土豆燉肉一不發,那男人也在看著土豆燉肉發呆。
是自己做得太好還是太壞
搞不清楚情況的伊琳娜大媽動作都有些僵硬起來,她硬著頭皮在桌上擺放開了餐具,依次放到了山姆大叔與男人面前去,為他們盛了些土豆燉肉在盤子里,才為自己也倒上一份——隨后,她又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下了面包袋子,放到了桌子上,才重新進到廚房去。
或許是男人們干活太累了,她這么對自己說道。
所以得讓他們早點吃上飯才行。
但事實是——兩個男人誰也沒有動。
山姆大叔在剛剛伊琳娜大媽的目光下回過神來,正偷偷窺探男人的臉色。而男人仍舊是那樣沉默而‘自然’,只是盯著面前土豆燉肉的樣子讓他多少覺得不妙。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戳到了人家的傷痛之處,但此刻道歉未免也太過刻意了。山姆大叔只好硬著頭皮拉開了椅子,在男人轉過頭來的目光下從背后的柜子里取出啤酒——而在他看來,那目光著實很刺痛靈魂。
喝一杯嗎一手舉著啤酒,一手夾著兩個杯子的山姆大叔對男人咧嘴一笑。
如果男人答應的話,大概心情是沒那么沉痛吧即便有著傷心,那么喝上一杯也絕對能夠舒緩——是這么想著的,山姆大叔索性也不管對方如何考慮,自顧自地就在桌沿上嗑開瓶蓋、倒了兩杯啤酒,把其中一杯推到了男人面前去。
男人低下頭來,看著散發出淡淡麥香的澄黃液體,微微搖了搖頭認真地說道:攝取這些對身體沒有好處。
噗——
山姆大叔還沒有反應,旁邊就響起了忍俊不禁的笑聲。兩個男人順勢望了過去,才發現是托著幾盤菜的伊琳娜大媽,似乎是對男人如此與外表形成反差的話語感到有趣,從而忍不住地笑了出來——在被發現了這一點后,伊琳娜大媽從脖子根處熱了起來,連忙把菜盤急匆匆地放到兩人面前去,好讓他們趕緊把注意力轉移開。
山姆大叔朝妻子投去一個微笑,搖著頭幫忙把幾個盤子挪正,才望向了男人。對方是那么一本正經的樣子,完全是打從心里認為喝酒不好的表現。
相當正派呢——山姆大叔悄悄在心底給對方多貼了個標簽,但臉上笑容卻沒有任何改變。
他推了推男人面前的啤酒杯,慫恿似地說道:男子漢怎么可以不喝點酒呢難道你從來沒喝過嗎來吧,我們一起喝幾杯聊一聊不好嗎
唔。被山姆大叔的連珠炮襲擊,男人從喉嚨里發出了低沉的聲音。他看著面前的杯子,再抬頭便對上山姆大叔熱情的笑臉。
喝下這種東西沒什么用處,但喝下這種東西也不會有什么傷害——至少,對于這具身軀而吧。
雖然不能夠理解為什么面前的人如此強烈地想要分享這種無益之物,但那張笑臉...
...應當是有益的。
男人順勢舉起了杯子,有些木訥,也有些干脆。
正想繼續說些什么的山姆大叔稍微一愣,但馬上就露出了更加燦爛的笑臉——那張臉上的皺紋幾乎堆得把眼睛都擠掉了,只是在男人眼中一點也不會奇怪。
雖是男人先有了動作,但兩個人卻是幾乎在同時間的地把杯沿湊到嘴邊。男人斜著眼看向山姆大叔,對方卻只是享受地吞咽起了酒液。他收回目光,學著對方的樣子‘咕嚕咕嚕’地把一整杯酒都送入了食道里。
不怎么涼快的啤酒是麥芽與酸澀刺鼻的、接近洋蔥汁的味道,一路刺激著細胞朝內部行軍。說不上是什么理由在作祟,男人沒有讓自己的細胞直接‘吞噬’掉這些酒液。
只是如此感受著,感受著液體順著食道進入胃部的滋味,就有種說不出的滿足感。
明明是無益的東西呢。
男人放下杯子,看向了已經變成小口小口吞咽著啤酒的老人。對方已經上了年紀,雖然一開始喝酒非常豪邁,但一杯喝到一半就泄了氣。如果強灌,怕是會嗆到咳嗽——等山姆大叔一口氣換不過來,沒辦法地放下酒杯時,就對上了男人沉靜的目光。
哇哦、嗝——
山姆大叔驚訝地打了個嗝,隨即心安理得地笑了出來。
我還剩著一小杯呢,你這孩子...
...不是挺能喝的嘛
要注意身體啊。終于忙完一切的伊琳娜大媽走到他身邊坐下,沒好氣地拍了拍山姆大叔肩膀。她看了看斜對面臉色平靜的男人,也有些驚訝。這老頭子今晚可能會很開心,他好久沒有遇上你這樣的旅人了。
哪里是旅人,他以后是自己人。山姆大叔拎起酒瓶,在含著笑意與酒氣的聲音中為男人再次倒滿了啤酒。他看了看男人的臉色,對方似乎并沒有對自己的話語起太大反應。
不過也正常,他是這樣的個性呢。
對男人稍微是有些了解了,山姆大叔自然不會因為男人這點‘冷落’而傷心。見現在正是人齊,他忙招呼道:好了!現在該讓我們享用這一餐了。唔,孩子,你是基督徒嗎如果那樣的話,請你無需在意我們,進行感恩吧。
聽著山姆大叔的話語,男人再次下意識朝那副鋼鐵棺材望去——在煤氣燈的亮光之下,層層鎖鏈裹住的棺材蓋上正是一個十字架浮雕。但他卻也只是看了那一下,隨即便轉過身來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