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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貢布雷第一章

    第一部在斯萬家那邊第一卷貢布雷第一章

    贈迦斯東·卡爾梅特先生:

    謹致深深的、衷心的感激。

    馬塞爾·普魯斯特

    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時候蠟燭才滅我的眼皮兒隨即合上都來不及咕噥一句:“我要睡著了?!卑胄r之后我才想到應該睡覺;這一想我反倒清醒過來。我打算把自以為還捏在手里的書放好吹滅燈火。睡著的那會兒我一直在思考剛才讀的那本書只是思路有點特別;我總覺得書里說的事兒什么教堂呀四重奏呀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爭強斗勝呀全都同我直接有關。這種念頭直到我醒來之后還延續了好幾秒鐘;它倒與我的理性不很相悖只是象眼罩似的蒙住我的眼睛使我一時覺察不到燭火早已熄滅。后來它開始變得令人費解好像是上一輩子的思想經過還魂轉世來到我的面前于是書里的內容同我脫節愿不愿意再掛上鉤全憑我自己決定;這一來我的視力得到恢復我驚訝地現周圍原來漆黑一片這黑暗固然使我的眼睛十分受用但也許更使我的心情感到親切而安詳;它簡直象是沒有來由、莫名其妙的東西名副其實他讓人摸不到頭腦。我不知道那時幾點鐘了;我聽到火車鳴笛的聲音忽遠忽近就象林中鳥兒的囀鳴標明距離的遠近。汽笛聲中我仿佛看到一片空曠的田野匆匆的旅人趕往附近的車站;他走過的小路將在他的心頭留下難以磨滅的回憶因為陌生的環境不尋常的行止不久前的交談以及在這靜謐之夜仍縈繞在他耳畔的異鄉燈下的話別還有回家后即將享受到的溫暖這一切使他心緒激蕩。

    我情意綿綿地把腮幫貼在枕頭的鼓溜溜的面頰上它象我們童年的臉龐那么飽滿、嬌嫩、清新。我劃亮一根火柴看了看表。時近子夜。這正是病羈異鄉的游子獨宿在陌生的客舍被一陣疼痛驚醒的時刻??吹介T下透進一絲光芒他感到寬慰。謝天謝地總算天亮了!旅館的聽差就要起床了;呆一會兒他只要拉鈴就有人會來支應。偏偏這時他還仿佛聽到了腳步聲自遠而近旋而又漸漸遠去。門下的那一線光亮也隨之又消失。正是午夜時分。來人把煤氣燈捻滅了;最后值班的聽差都走了。他只得獨自煎熬整整一宿別無他法。

    我又睡著了有時偶爾醒來片刻聽到木器家具的纖維格格地開裂睜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變幻憑著一閃而過的意識的微光我消受著籠罩在家具、臥室、乃至于一切之上的朦朧睡意我只是這一切之中的小小的一部分很快又重新同這一切融合在一起同它們一樣變得昏昏無覺。還有的時候我在夢中毫不費力地又回到了我生命之初的往昔重新體驗到我幼時的恐懼例如我最怕我的姨公拽我的鬈曲的頭。有一天我的頭全都給剃掉了那一天簡直成了我的新紀元??墒菈衾锏奈揖尤煌浟诉@樣一件大事。直到為了躲開姨公的手我一偏腦袋醒了過來才又想起這件往事。不過為謹慎起見我用枕頭嚴嚴實實地捂住了自己的腦袋然后才安心地返回夢鄉。

    有幾次就象從亞當的肋叉里生出夏娃似的有一個女人趁我熟睡之際從我擺錯了位置的大腿里鉆了出來。其實她是我即將品嘗到的快感的產物但是我偏偏想象是她給我送來了快感。我在她的懷抱中感到自己的體溫我正打算同她肌膚相親正巧這時我醒了。同我剛才分手的那位女子相比普天之下無論是誰都似乎不及她更可親我的臉上還感到她的熱吻的余溫我的身子還感到她的肢體的重量。假如有時候也確有這種情況夢里的女子趕巧同我在生活中認識的哪位女士相貌一樣那么我必全力以赴地達到目的:非同她夢里再聚不可就象有些人那樣走遍天下也要親眼見見他們心目里的洞天仙府總以為現實生活中能消受到夢境里的迷人景象。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記憶中逐漸淡漠;我已忘卻夢中人的倩影。

    一個人睡著時周圍縈繞著時間的游絲歲歲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邊。醒來時他本能地從中尋問須臾間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據了什么地點醒來前流逝過多長的時間;但是時空的序列也可能生混亂甚至斷裂例如他失眠之后天亮前忽然睡意襲來偏偏那時他正在看書身體的姿勢同平日的睡態大相徑庭他一抬手便能讓太陽停止運行甚至后退那么待他再醒時他就會不知道什么鐘點只以為自己剛躺下不久。倘若他打瞌睡例如飯后靠在扶手椅上打盹兒那姿勢同睡眠時的姿勢相去更遠。日月星辰的序列便完全亂了套那把椅子就成了魔椅帶他在時空中飛地遨游待他睜開眼睛會以為自己躺在別處躺在他幾個月前去過的地方。但是我只要躺在自己的床上又睡得很踏實精神處于完全松弛的狀態我就會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等我半夜夢回我不僅忘記是在哪里睡著的甚至在乍醒過來的那一瞬間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清了;當時只有最原始的一種存在感可能一切生靈在冥冥中都萌動著這種感覺;我比穴居時代的人類更無牽掛。可是隨后記憶象從天而降的救星把我從虛空中解救出來:起先我倒還沒有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只憶及我以前住過的地方或是我可能在什么地方;如沒有記憶助我一臂之力我獨自萬萬不能從冥冥中脫身;在一秒鐘之間我飛越過人類文明的十幾個世紀先是煤油燈的模糊形象然后是翻領襯衫的隱約的輪廓它們逐漸一點一畫地重新勾繪出我的五官特征。

    也許我們周圍事物的靜止狀態是我們的信念強加給它們的因為我們相信這些事物就是甲乙丙丁這幾樣東西而不是別的玩意兒;也許由于我們的思想面對著事物本身靜止不動才強行把事物也看作靜止不動。然而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的思想拚命地活動徒勞地企圖弄清楚我睡在什么地方那時沉沉的黑暗中歲月、地域以及一切、一切都會在我的周圍旋轉起來。我的身子麻木得無法動彈只能根據疲勞的情狀來確定四肢的位置從而推算出墻的方位家具的地點進一步了解房屋的結構說出這皮囊安息處的名稱。軀殼的記憶兩肋、膝蓋和肩膀的記憶走馬燈似的在我的眼前呈現出一連串我曾經居住過的房間。肉眼看不見的四壁隨著想象中不同房間的形狀在我的周圍變換著位置象漩渦一樣在黑暗中轉動不止。我的思想往往在時間和形式的門檻前猶豫還沒有來得及根據各種情況核實某房的特征我的身體卻搶先回憶起每個房里的床是什么式樣的門是在哪個方向窗戶的采光情況如何門外有沒有樓道以及我入睡時和醒來時都在想些什么。我的壓麻了的半邊身子想知道自己面對什么方向譬如說想象自己躺在有頂的一張大床上面向墻壁側臥。這時我馬上就會想道:“唷!我總算睡著了盡管媽媽并沒有來同我道晚安?!蔽沂撬谝呀浰廊ザ嗄甑耐庾娓傅泥l間住宅里;我的身軀以及我賴以側臥的那半邊身子忠實地保存了我的思想所不應忘懷的那一段往事并讓我重又回想起那盞用鏈子懸在天花板下的照明燈——一盞用波希米亞出產的玻璃制成的甕形吊燈以及那座用西埃納的大理石砌成的壁爐。那是在貢布雷在我外祖父母的家里我居住過的那個房間;離現在已經很久很久了如今我卻猶如身臨其境雖然我的睡意朦朧不能把故物的情境想得清清楚楚;待我完全清醒之后我能回憶得更細致些。

    后來新的姿勢又產生新的回憶;墻壁迅地滑到另一邊去:我睡在德·圣盧夫人家的鄉間住宅里。天哪!至少十點鐘了吧。他們一定都吃過晚飯了!我這個盹兒打得也太久了。每天晚上更衣用餐前我總要陪德·圣盧夫人外出散步回來后先上樓打個盹兒。自從離開貢布雷好多年過去了。住在貢布雷的日子每當我們散步回來得比較晚我總能在我住的那間房間的窗戶玻璃上看到落日的艷紅的反照。如今在當松維爾在德·圣盧夫人的家里過的卻是另一種生活。而且我只在晚間出去沿著我從前在陽光下玩耍過的小路踏著婆娑的月影散步我感受到另一種愉快。歸來時遠望我住的那個房間只見里面燈火明亮簡直象黑夜中獨有的一座燈塔?;厝ズ笪也⒉患庇诟掠貌投窍人弦挥X。

    這些旋轉不已、模糊一片的回憶向來都轉瞬即逝;不知身在何處的短促的回憶掠過種種不同的假設而往往又分辨不清假設與假設之間的界限正等于我們在電影鏡1中看到一匹奔馳的馬我們無法把奔馬的連續動作一個個單獨分開。但是我畢竟時而看到這一間、時而又看到另一間我生平住過的房間而且待我清醒之后在聯翩的遐想中我終于把每一個房間全都想遍:——

    1電影鏡:美國明家愛迪生和他的助手狄克遜于1891年明的一種放映影片的設備狀如柜供一人觀看。

    我想起了冬天的房間。睡覺時人縮成一團腦袋埋進由一堆毫不相干的東西編搭成的安樂窩里:枕頭的一角被窩的口子半截披肩一邊床沿外加一期《玫瑰花壇》雜志統統成了建窩的材料憑人以參照飛禽筑窩學來的技巧把它們拼湊到一塊供人將就著棲宿進這樣的窩里。遇到冰霜凜冽的大寒天氣最愜意不過的是感到與外界隔絕(等于海燕索居在得到地溫保暖的深土層窩里)。況且那時節壁爐里整夜燃著熊熊的火象一件熱氣騰騰的大衣裹住了睡眠中的人;沒有燃盡的木柴畢畢剝剝才滅又旺搖曳的火光忽閃忽閃地掃遍全屋形成一個無形的暖閣又象在房間中央挖出了一個熱烘烘的窯洞;熱氣所到之處構成一條范圍時有變動的溫暖地帶。從房間的旯旯旮旮從窗戶附近換句話說從離壁爐稍遠、早已變得冷嗖嗖的地方吹來一股股沁人心脾的涼風調節室內的空氣。

    我想起了夏天的房間。那時人們喜歡同涼爽的夜打成一片。半開的百葉窗上的明媚的月亮把一道道梯架般的窈窕的投影拋到床前。人就象曙色初開時在輕風中搖擺的山雀幾乎同睡在露天一樣。

    有時候我想起了那間路易十六時代風格的房間。它的格調那樣明快我甚至頭一回睡在里面都沒有感到不適應。細巧的柱子支撐住天花板彼此間的距離相隔得楚楚有致顯然給床留出了地盤;有時候正相反我想到了那間天花板又高又小的房間。它簡直象是從兩層樓的高處挖出來的一座金字塔一部分墻面覆蓋著堅硬的紅木護墻板我一進去就被一股從未聞到過的香根草的氣味熏得昏頭脹腦而且我認定紫紅色的窗簾充滿敵意大聲喧嘩的座鐘厚顏無恥居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一面怪模怪樣、架勢不善的穿衣鏡由四角形的鏡腿架著斜置在房間的一角。那地方據我慣常所見應該讓人感到親切、豐碩;空洞的鏡子偏偏挖走了地盤。我一連幾小時竭力想把自己的思想岔開讓它伸展到高處精確地測出房間的外形直達倒掛漏斗狀的房頂結果我白白煎熬了好幾個夜晚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憂心忡忡地豎起耳朵諦聽周圍的動靜鼻翼僵心頭亂跳直到習慣改變了窗簾的顏色遏止了座鐘的絮叨教會了斜置著的那面殘忍的鏡子學得忠厚些。固然香根草的氣味尚未完全消散但畢竟有所收斂尤其要緊的是天花板的表面高度被降低了。習慣呀!你真稱得上是一位改造能手只是行動遲緩害得我們不免要在臨時的格局中讓精神忍受幾個星期的委屈。不管怎么說吧總算從困境中得救了值得額手稱慶因為倘若沒有習慣助這一臂之力單靠我們自己恐怕是束手無策的豈能把房子改造得可以住人?

    當然我現在很清醒剛才還又翻了一回身信念的天使已經遏止住我周圍一切的轉動讓我安心地躺進被窩安睡在自己的房內而且使得我的柜子、書桌、壁爐、臨街的窗戶和兩邊的房門大致不差地在黑暗中各就其位。半夜夢回在片刻的朦朧中我雖不能說已纖毫不爽地看到了昔日住過的房間但至少當時認為眼前所見可能就是這一間或那一間。如今我固然總算弄清我并沒有處身其間我的回憶卻經受了一場震動。通常我并不急于入睡;一夜之中大部分時間我都用來追憶往昔生活追憶我們在貢布雷的外祖父母家、在巴爾貝克、在巴黎、在董西埃爾、在威尼斯以及在其他地方度過的歲月追憶我所到過的地方我所認識的人以及我所見所聞的有關他們的一些往事。

    在貢布雷每當白日已盡黃昏將臨我就愁從中來我的臥室那時成為我百結愁腸的一個固定的痛點雖然還不到該我上樓睡覺的鐘點離開我同媽媽和外祖母分手、即使不睡也得回房去獨自呆著的時間還差一大截。家里的人覺我一到晚上就愁眉苦臉便挖空心思設法讓我開心。他們居然別出心裁地給我弄來一盞幻燈趁著我們等待開晚飯的當口把幻燈在我的房內的吊燈上套好這東西跟哥特時代初期的建筑師和彩畫玻璃匠那樣也是用捉摸不定的色光變幻和瑰麗多彩的神奇形象來取代不透光的四壁。繪上了傳奇故事的燈片就等于一面面彩畫玻璃窗只是它們光彩不定忽隱忽現??墒俏业谋顓s有增無減。因為我對房內的一切早已習慣一旦照明生變化習慣也就受到破壞。過去除了睡覺使我苦不堪之外其他一切倒還過得去因為我已經習慣。如今房內被照得面目全非我一進去就象剛下火車第一次走進山區“客棧”或者異鄉旅館的房間一樣感到忐忑不安。

    心懷叵測的戈洛1從覆蓋著小山坡的綠蔭團團的三角形的森林中一蹦一跳地騎馬走來又朝著苦命的熱納維耶夫·德·希拉特2居住的宮堡一躥一躍地走去。橢圓形的燈片鑲嵌在框架中幻燈四角有細槽供燈片不時地插換。弧形的邊線把燈片上的宮堡的其余部分切出畫外只留下宮堡的一角;樓前是一片荒野熱納維耶夫站著愣。她系著藍色的腰帶宮堡和荒野則是黃澄澄的。我不看便知它們必定是黃顏色因為幻燈尚未打出之前單憑布拉邦特這一字字鏗鏘的大名就已經預示了這種顏色。戈洛駐馬片刻愁眉苦臉地諦聽我的姨祖母夸張其辭地大聲解說。他看來都聽懂了他的舉止神情完全符合姨祖母的指點:既恭順又不失莊重。聽罷他又蹦跳著繼續趕路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他不慌不忙地策馬前行。即使幻燈晃動我照樣能在窗簾上分辨出戈洛繼續趕路的情狀:在褶凸處戈洛的坐騎鼓圓了身體;遇到褶縫它又收緊肚子。戈洛的身體也象他的坐騎一樣具有神奇的魔力能對付一切物質的障礙遇到阻擋他都能用來作為賴以附體的依憑即使遇到門上的把手他的那身大紅袍、甚至他的那副蒼白的尊容便立刻俯就而且堂而皇之地飄然而過;他的神情總是那么高貴那么憂傷但是對于這類攔腰切斷的境遇他卻面無難色臨危不亂——

    12戈洛和熱納維耶夫是中世紀歐洲傳說中的人物。戈洛是傳奇英雄齊戈弗里特的宮廷總管熱納維耶夫是齊戈弗里特的妻子。齊戈弗里特聽信謠傳冤枉其妻與戈洛通奸戈洛便乘機誘使熱納維耶夫充當他實現野心的工具。但熱納維耶夫忠于齊戈弗里特;可惜冤情大白時她因悲痛過度而死。

    當然我從這些光采奕奕的幻燈畫面中感受到迷人的魅力它們象是從遙遠的中世紀反射過來的昔日景象讓一幕幕如此古老的歷史場面在我的周圍轉悠著重現。但是這種神秘、這種美闖進了我的臥室究竟引起我什么樣的不安我卻說不清楚。我已經慢慢地把自我充實了這間臥室以至于對房間本身早已置諸腦后我總先想到自我然后才會念及房間。如今習慣的麻醉作用既然停止生效我于是動起腦筋來開始有所感觸真要命!我的房門的把手同天下其他房門把手不同之處仿佛就在于它看來不需要我去轉動便能自行開啟因為對我說來把手的運行已經成為無意識的舉動它現在不是在權充戈洛的星體嗎?晚飯的鈴聲一響我趕緊跑進飯廳;飯廳里的大吊燈既不知有戈洛其人也從未結識過藍胡子1它只認得我的父母和列位長輩以及桌上的罐悶牛肉;它每天晚上大放光芒把光芒投入我媽媽的懷抱。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不幸遭遇更使我感到媽媽懷抱的溫暖;而戈洛造下的種種罪孽則觸動我更誠惶誠恐地檢查自己的意識——

    1藍胡子:民間傳說中的人物。他殺死了六位妻子第七位妻子在他尚未下手前現了他前面六位妻子的尸體駭極;后來幸虧她的兩位兄弟及時趕到殺死藍胡子;救了她的性命。

    用罷晚飯唉!我得馬上同媽媽分手了;她要留下陪大家聊天。遇到好天氣他們在花園里閑談;若天公不作美大家也只好呆在小客廳里了。我說的大家其實不包括外祖母。她認為“人在鄉下居然閉門不出簡直是罪過。”每逢大雨滂沱的日子她都要同我的父親爭論因為父親不讓我出門偏要把我關在屋里讀書。“你這種做法’她說“沒法讓他長得身體結實精力充沛;而這小家伙尤其需要增強體力和鍛煉意志?!蔽业母赣H聳聳肩膀聚精會神地審視晴雨表因為他愛研究氣象。而我的母親呢這時盡量躡手躡腳地少出聲響唯恐打擾了我的父親。她溫柔而恭敬地看著他但并不盯住看并不想看破他自鳴清高的秘密。我的外祖母卻不然無論什么天氣她都愛去室外即使風雨大作即使弗朗索瓦絲深怕名貴的柳條椅被淋濕忽忙地把它們往屋里搬外祖母也會獨自在花園里聽憑風吹雨淋而且還撩起額前凌亂的灰白頭好讓頭部更加領受到風雨的保健功用。她說:“總算痛痛快快透一口氣!”她還沿著花園里的小路興致勃勃地踩著小步連蹦帶跳地跑起來。那些小路新近由一位才來不久的園丁按照自己的設想拾綴得過分規整對稱足見他毫無自然感;我的父親今天居然一早就請教此人問會不會變天。外祖母的跑步動作輕重緩急自有調節這得看暴風雨癲狂的程度、養生學保健的威力、我所受的教育的愚昧性以及花園內對稱的布局等因素在她心中所激起的各不相同的反應來決定。她倒根本不在乎身上那條紫醬色的長裙會不會濺上泥水她從來沒有這樣的顧慮結果她身上泥點的高度總讓她的貼身女仆感到絕望不知如何才好。

    倘若我外祖母的這類園內跑步生在晚飯之后那么只有一件事能讓她象飛蛾撲火一樣立刻回來。小客廳里亮燈的時候準是牌桌上已經有飲料侍候這時姨祖母大叫一聲:“巴蒂爾德!快來別讓你的丈夫喝白蘭地!”在園內轉圈兒跑步的外祖母就會爭分奪秒地趕回來。為了故意逗她著急(外祖母把一種完全不同的精神帶進了我們的家庭中來所以大伙兒都跟她逗樂存心作弄她)我的姨祖母還當真讓我的外祖父喝了幾口他不該喝的酒。可憐的外祖母走進小客廳苦口婆心地求他放下酒杯;外祖父一賭氣索性仰脖喝了個涓滴不剩。外祖母碰了一鼻子灰傷心地走開了不過她臉上依然帶著微笑因為她待人向來寬厚從不計較面子得失這種對人對己的胸懷在她的目光中化為微笑同我們在別人臉上見到的微笑絕然相反它除了自我解嘲之外毫無嘲諷的意味。這一笑對我們大家來說等于是用目光代替親吻;她的那雙眼睛見到她所疼愛的親人從來都只以目光傳遞她懷中熱切的愛憐。姨祖母狠心作弄她她苦口婆心勸說外祖父不要貪杯偏偏她又心腸仁慈落得自討沒趣。這種場面我后來是習以為常了甚至還當作笑柄嘻嘻哈哈地、毫不猶豫地同作弄她的人流瀣一氣笑話她還硬讓自己相信這不算作弄??墒钱敵跷沂菤獾靡暮薏荒苋ゴ蛞套婺?。然而那時我已經學得象個小大人跟懦怯的大人一樣聽到“巴蒂爾德快來別讓你的丈夫喝白蘭地”這樣的叫聲我采取了我們長大成*人后的慣常態度也就是見到苦難和不平扭過臉去以求得眼不見為凈。我爬上書房隔壁緊挨著屋頂的那個小房間躲在那里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房間里有一股菖蒲花的香味窗外還傳來墻根下那株野生的醋栗樹的芳香有一枝開滿鮮花的樹梢居然伸進了半開半掩的窗戶。憑窗遠望能一直望到魯森維爾宮堡的塔樓;這間小屋原來派的用場更特殊也更平常可是那些年里長期成為我的避難所大概是因為它地處偏僻我又可以把自己反鎖在里面所以一旦需要孤身獨處不容他人打擾的事要做時我就躲到這里來有時讀書有時胡思亂想有時偷偷哭泣有時自尋歡樂。唉!我當時哪里知道我的外祖父在忌口方面往往不拘小節地出點差錯我又偏偏缺乏意志身體嬌弱以至于一家人對于我的前途都感到渺茫這些事兒著實讓我的外祖母操了多少心。她在下午或者晚上沒完沒了地跑個不停我們只見她跑來跑去偏著腦袋仰望蒼天她那清秀的臉龐鬢角下膚色焦黃皺紋密布年復一年地變得象秋后翻耕過的土地泛出紫色。她出門時半遮的面紗擋住了她的腮幫上面總掛著幾滴由于寒風或憂思的刺激而不自覺地流下的眼淚又慚漸讓風吹干。筆趣庫

    我上樓去睡唯一的安慰是等我上床之后媽媽會來吻我。可是她來說聲晚安的時間過于短促很快就返身走了所以當我聽到她上樓來的腳步聲當我聽到她的那身掛著幾條草編裝飾帶的藍色細麻布的裙子窸窸窣窣走過有兩道門的走廊朝我的房間走來的時候我只感到陣陣的痛苦。這一時刻預告著下一個時刻媽媽就會離開我返身下樓其結果弄得我竟然盼望我滿心喜歡的那聲晚安來得越晚越好但愿媽媽即將上來而還沒有上來的那段空白的時間越長越好。有幾次媽媽吻過我之后開門要走我居然想叫她回來對她說:“再吻我一次吧。”可是我知道這樣一來她馬上會一臉不高興因為她上樓來親我給我平靜的一吻是對我的憂傷、我的不安所作出的讓步已經惹得我的父親不高興了。父親認為這類道晚安的儀式純屬荒唐。媽媽也恨不能讓我早日放棄這種需要這種習慣。她決不會讓我滋生新的毛病也不會允許我等她走到門口之后再請她回來親親我況且只要見到她面有慍色她在片刻前給我帶來的寧靜也就受到徹底破壞。她剛才象在領圣體儀式上遞給我圣餅似的把她的溫馨的臉龐俯向我的床前。我的嘴唇感受到她的存在并且吸取了安然入睡的力量??偟恼f來比起客人太多媽媽不能上來同我說聲晚安的那些晚上她能在我房內呆上一會兒哪怕時間很短也總算不錯了。所謂客人平時只限于斯萬先生。除了幾位順路來訪的外地客人之外他幾乎是貢布雷屈趾舍間的唯一的客人。有時候他以鄰居的身分與我們同進晚餐(自從他同門戶不相當的女子結婚之后他很難得來了因為我的長輩們不愿意接待他的妻子)有時候他在晚飯之后不請自來。晚上我們在房前那棵高大的板栗樹下圍坐在鐵桌的四周納涼忽聽得花園的那一頭傳來聲響倒不是不打鈴就進門的自家人弄響的那門鈴聲丁丁當當地鬧個不休象劈頭倒下的一盆雪水弄得你暈頭轉向;這回我們聽到的是專為來客設置的那種橢圓形的鍍金的門鈴聲它怯怯地丁冬兩響。于是大家面面相覷:“有客人?會是誰呀?”其實大家心里明白除了斯萬先生沒有別人;我的姨祖母以身作則地大聲數落開了她力求說得自然:她教誨我們不該竊竊私語;讓來人以為我們在議論他不該聽到的事是最不禮貌的行為。接著我們看到最愛找茬兒到花園里去走走的外祖母已經走上前去偵察。她總乘機悄悄地把沿路的玫瑰花樹的支架拔掉讓枝頭的花朵顯得更自然些就象當媽媽的用手撥弄撥弄孩子的頭把被理師梳理得過于服貼的頭弄得蓬松自然些。

    我們全都屏息靜氣等待外祖母回來報告偵察到的“敵情”好似我們身陷敵眾我寡的包圍一時進退不定難下對策。接著外祖父開口說話了:“我聽得出是斯萬的聲音?!贝_實只有他的聲音最好辨認他那張臉卻難以看清;因為怕招蚊子我們在花園納涼時盡量少點燈。斯萬長著鷹鉤鼻綠眼珠腦門兒很高頭黃得紅剪成勃萊桑那樣的式1。這時我正要不動聲色地吩咐仆人拿果子露來;我的外祖母認為用果子露招待客人最相宜因為它不顯得那么特殊才更顯得得體。期萬先生雖說比我的外祖父年輕得多卻同他關系密切。我的外祖父是他的父親的好朋友;他的父親為人善良就是古怪據說有時候一點兒小事就能使他的感情的沖動中斷思路改變。我在飯桌上每年都要聽我外祖父提到好幾次有關他的軼事而且每次都一樣都是說斯萬爺爺對他的妻子的死所采取的態度。他妻子病重時他曾日夜在病榻前侍候。那時我的外祖父已經好久沒有同他見面了;聽到斯萬夫人的死訊他連忙趕到斯萬家在貢布雷附近的莊園。為了不讓他見到妻子入殮的場面我的外祖父好不容易才把哭成淚人兒的他從靈房勸走。他們倆在陽光慘淡的花園里走了幾步。斯萬先生忽然拉住我的外祖父的胳膊大聲說道:“啊!老兄這樣好的天氣咱倆一塊兒散步有多好呀!你不覺得美嗎?這些樹這些山楂花還有你從來也沒有對我夸過的那片池塘。你干嗎愁眉苦臉?你沒有感到這微風吹得人多舒服???!我說歸說總還是活著有意思呀我親愛的朋友阿梅代!”突然間他又想起了死去的妻子。他怎么能在這種時候聽任愉快的心情涌現出來?其中的原因若加以深究或許過于費事所以他只拍拍自己的腦門兒揉揉眼睛擦擦夾鼻眼鏡的鏡片。每當遇到撓頭的難題他經常以此打。然而他并不能忘懷喪偶的痛苦他在妻子死后又活了兩年他常對我的外祖父說:“也真怪我常常想起可憐的妻子只是不能一次想許多。”于是“象可憐的斯萬老爹那樣細水長流”成了我的外祖父愛說的一句口頭禪即使提到毫不相干的事兒他也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我的外祖父是我心目中最公道的法官他的判決對我來說等于量刑的準則有些過錯我本來傾向于嚴加譴責的后來根據他的意見改為從寬落。倘若外祖父不接著說“怎么?他心眼兒好!”那我簡直要把斯萬爺爺看成混世魔王了——

    1勃萊桑式:一種把頭剪成刷子一樣長短的式類似我國的“小*平頭”因著名演員勃萊桑留這種型而得名。

    他的兒子小斯萬先生一連好幾年——尤其在結婚以前——常來貢布雷看望我的姨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他們根本沒有想到小斯萬已經不再同父輩的故舊世交們來往了而且我們并不覺得斯萬這個姓有多顯赫所以我的長輩們接待他簡直象接待微服察訪的貴人完全不知道這位客人的真實地位等于老實正派的旅店老板無意中留宿了大名鼎鼎的江洋大盜應該說不知者不罪。我的長輩們哪里想得到他們接待的這位斯萬先生其實是跑馬總會里數一數二的闊綽的會員巴黎伯爵和高盧公爵所寵信的密友圣日耳曼區上流社會中的一位大紅人呢?

    我們對斯萬在交際場中的豪華生涯一無所知顯然部分原因是他本人守口如瓶、性格矜持但還有部分原因是由于當時的布爾喬亞對整個社會抱有一種印度種姓式的觀念總以為社會是由封閉的種姓階層組成的一個人自呱呱墜地那天起就永遠屬于他父母所在的階層除掉某些偶然情況外——譬如在某個行業中出人頭地或者同門第不相當的家庭聯姻此外再沒有別的途徑能躋身到高一等的階層中去。斯萬老先生是證券經紀人小斯萬注定一輩子屬于那個貧富由收入決定的階層釘是釘鉚是鉚就跟劃分納稅等級一樣分明。只要知道他父親跟什么人交往就可判斷他同什么人交往以及跟什么人交往才算地位相當。倘若他自己另結新交那只能算作少不更事他們家的老世交們例如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對此都能寬宏地視而不見尤其是他在父親死后仍忠心耿耿地來看望我們我們更應不予計較。但是有充分理由肯定他若在大街上遇到那些我們不認識的人他決不會當著我們的面同他們打招呼的。如果有人硬要給他一個同他的個人情況相符的社會商數那么在地位同他父親相當的其他經紀人的子弟當中他的這個商數肯定是偏低的因為他不講排場而且對古董和油畫“著迷”之極。他如今住在一幢老房子里家里堆滿他收藏的寶貝。我的外祖母總想去參觀參觀不過那座房子位于奧爾良濱河街我的姨祖母認為住在那個地段有**分。“您是行家嗎?我這么問是為您好因為您有可能弄到些商人轉手的次貨?!币套婺冈@么對他說過;她也確實認為斯萬是個草包沒有什么高明之處甚至在智力方面也平平庸庸這種人在交談中往往對正經的話題避而不談卻在瑣細的小枝小節上精確到令人乏味的程度不僅提到菜譜時他不厭其詳而且同我外祖母的兩位妹妹議論藝術問題時他也同樣不知趣。她們要他談談見解講講他認為某一幅畫好在哪里他居然閉口不談簡直不顧禮節。要么——如果可能的話——他就提供一大堆具體細節諸如這幅畫由哪家博物館收藏的作于哪一年等等。通常他只是每次不重復地說段故事來給我們解悶;不外乎他最近又跟誰遇到了什么事兒他倒是總選擇我們認識的有關人物比如貢布雷的藥房老板我們家的廚娘或車夫。不用說那些故事逗得我的姨祖母笑出聲來但是她弄不清是什么引她笑的是因為斯萬總在那些故事中當尷尬角色呢還是他的故事講得俏皮:“您真算得上一位典型人物了斯萬先生!”我們家唯獨姨祖母有點俗氣所以每當有人提到斯萬她都不憚費神地要提醒不諳內情的人說斯萬本來可以在奧斯曼大街或者歌劇院大街弄到一套住宅的他是斯萬老先生的兒子父親起碼給他留下四五百萬的家當可是他偏偏乖張任性。我的姨祖母認為一個人乖張任性在別人眼里一定顯得非常滑稽所以有一回——那是正月初一在巴黎斯萬先生送她一包冰糖栗子當時不少人在場姨祖母不失時機地問斯萬道:“哎!斯萬先生您還住在酒庫附近嗎?您就是為了一旦去里昂不至于誤了火車鐘點嗎?”說著她從夾鼻眼鏡的上面用眼角掃了一眼在場的其他客人。

    但是倘若有人把下面的實情告訴我的姨祖母她會更感到出奇的:這位斯萬先生作為斯萬老先生的兒子完全“有資格”受到“上層資產階級的淑女名媛們”的款待(這類特權斯萬似乎有意讓女士們作主)巴黎最德高望重的公證人或法律事務代理人都可以出具擔保但是他卻悄悄地過著另外的生活。在巴黎的時候他說是要回家睡覺去但一旦離開了我們的家出門之后才走幾步便折到另外的方向上別的經紀人或者合股人所不能光顧的沙龍里去玩。這種事情我的姨祖母倘若知道準會覺得非同小可異乎尋常的程度相當于一位學識淵博的婦女同阿里斯泰1交情頗深后來聽說這位阿里斯泰同她促膝談心之后接著就鉆進了忒提斯2管轄的汪洋王國深入到凡人的肉眼所無法看透的海中洞府而且據維吉爾3描述他在那里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或者簡單點說象一幅異乎尋常的畫這倒更容易使我的姨祖母產生聯想因為在貢布雷我們的點心盤子上就有那樣的畫阿里巴巴出現在我們的餐桌上當阿里巴巴一旦覺周圍已無人在場時他會鉆進珠寶輝映的山洞里去誰也想不到洞里竟有那么多耀眼的寶貝——

    1阿里斯泰: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是教會人們養蜂的神仙。

    2忒提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海神。

    3維吉爾(公元前7o年—19年):拉丁詩人。有關阿里斯泰的描述見于他的詩作《農事詩》。

    有一天——那時我們住在巴黎——他在晚飯后來看我們他為自己穿了一身夜禮服而連連致歉。他走了之后弗朗索瓦絲說據車夫透露他方才是同一位王妃“共進晚餐”的?!皩Α蔽业囊套婺咐^續織著毛線連眼皮都沒有抬只是聳聳肩膀不動聲色地挖苦說:“同一位身分不明的王妃?!?

    所以我的姨祖母對他相當不客氣。她認為我們請他來作客是給他面子;夏天他每回來我們家總提著一筐自己園子里出產的桃子和覆盆子而且他每次從意大利旅行回來總要送給我好幾張美術名作的照片;這些我的姨祖母認為都是理所當然的。m.biqikμ.nět

    遇到要大擺筵席的日子偏偏手頭又沒有制作風味醬汁或鳳梨色拉的配方我的姨祖母就托他想辦法弄但又不請他來赴宴;她居然不覺得這么做有什么不妥反而認為他還不夠體面不宜請他在招待次光臨的貴客的席面上作陪。如果談話的內容涉及到法蘭西王室的幾位親王我的姨祖母就對斯萬說:“這幾位大貴人您跟我一樣咱們都永遠高攀不上還是不談算了您說是不是?”她哪里知道也許當時斯萬的口袋里偏巧正裝著一封從特威克漢姆1寄來的信呢。趕上哪天晚上我外祖母的妹妹表演唱歌我的姨祖母就吩咐斯萬推鋼琴、翻琴譜把這么一位斯斯文文的人支使得團團轉她那種不知深淺的粗放做法就象是不識貨的孩子拿著古董當不值錢的東西玩根本不知道愛惜。當時在俱樂部會員中那樣赫赫有名的斯萬同我的姨祖母心目中所創造出來的斯萬說不定有天壤之別。晚上在貢布雷的小花園中鈴鐺怯怯地響過丁冬兩聲之后我的姨祖母便用她所知道的有關斯萬家的一切陳年掌故來充實她所創造的那個默默無聞、毫無主見的人物并使他生動起來于是他在黑暗的背影中清晰地顯現我的外祖母則緊跟在他的后面。他只要一開口我們就認出他是誰。但是即使從我們日常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來看我們誰都不能構成在人人眼中都一樣的物質的整體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們的社會人格其實是別人的思想創造出來的。甚至例如被我們稱之為“看望熟人。那樣簡單的行為就部分而也具有智力的性質。我們用我們所掌握的有關他的一切概念來充實我們所見到的這個人的音容笑貌。我們的心目中有關他的全貌不用說大部分包含了上述的概念。最終那些概念使他的面頰豐滿起來而且貼切地勾畫出他鼻梁的輪廓進而把音量區分得那樣纖毫不差好似音量只是一層透明的外罩我們每次看到這張臉龐聽到這種聲音我們就又遇上那些概念并聽從那些概念。也許我的姨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們在勾畫斯萬的形象時由于無知而刪略了他在社交場中所具備的許多特點而在別人看來他的眉宇間充滿了一股風流倜儻的英俊氣息只是這股瀟灑之氣遇到他的鷹鉤鼻就象遇到了天然屏障那樣駐足留連;但是他們也能在斯萬那張失去了魅力的臉盤上在那片空蕩蕩的、開闊的眉宇間在那雙已經貶值的眼睛的深處堆積起半是記憶半是遺忘、模糊而親切的殘跡那是我們在鄉居期間與芳鄰每周一次共進晚餐之后在牌桌邊或花園里一起度過的閑暇時光所留下的殘跡。我們的朋友的體態外貌于是象有關他的父母的記憶一樣變得十分充實當年的斯萬成了一位完整的、生動的人。今天當我在回憶中由我后來認識得相當準確的斯萬進而聯想到早年的斯萬我簡直好象是離開了一個人去接近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在那早年的斯萬的身上我現了我少年時代的可愛的錯誤而且早年的斯萬同后來的斯萬相似之處很少倒是更象我當年所認識的其他人似乎人的一生無非同博物館一樣其中同一個時代的肖像都具有一種家庭特征一種相同的色調——早年的斯萬整日閑暇散出大栗樹、覆盆果和蒿草葉的芳香——

    1特威克漢姆:倫敦西南郊的一個住宅區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后不少流亡英國的法王室貴族僑居在那里。

    然而有一天我的外祖母有事去求一位她以前在圣心教堂認識的太太幫忙(由于我們的門第觀念我的外祖母后來不愿意再同她來往了盡管她們彼此都覺得很相投)出名的望族布永伯爵家的女兒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對我的外祖母說:“我想您同斯萬先生很熟吧?他是家的侄兒洛姆親王家的好朋友?!?

    那天我的外祖母回家時心情很興奮。她對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勸她租一套房間住住的那幢門前有悅目園景的大樓贊不絕口對在大樓院子里開鋪子攬活兒的織補匠父女倆尤其滿意。她有一條裙子在樓梯上掛破了求織補匠修補。她說織補匠的女兒簡直象顆珍珠而那位父親則是她生平所見到的最高雅、最無可挑剔的人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高雅同社會地位絕對無關。她最賞識織補匠的答話她跟我的媽媽說:“塞維尼1都說不到那樣高雅得體!”相反當她說到她在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遇到的那位侯爵夫人的侄子時她的評語卻是:“啊我的孩子那人太平庸了!”——

    1塞維尼(1626—1696):法國女作家有《書簡集》傳世文筆清麗感情細膩措辭委婉典雅。

    至于侯爵夫人關于斯萬的那席話其效果非但不能抬高斯萬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的身價反倒使侯爵夫人降低了身分。我們根據外祖母的信仰在給予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評價中為她定下一項義務:她不得做出違背身分的事情;而她居然認識斯萬其人甚至允許自己的侄子同他交往這是有失體統的行為?!笆裁矗∷J識斯萬?你不是說她同麥克——馬洪元帥還沾點親嗎她怎么能這樣?”我的長輩們對于斯萬的社交活動抱有的這種看法后來更因他同聲名狼藉的社交圈內的一位女子結婚而得到進一步的確定。那女子差不多是交際花一類的人物斯萬倒從沒有打算把她介紹給我們認識。結婚之后他依然單獨來我們家作客只是來得不那么勤了。我的長輩們認為僅就那位女子的地位而論便足以推想斯萬通常在什么圈子里鬼混;他們對那個圈子的內情并不知曉但估計斯萬是在那里遇到她的后來又同她結婚。

    但是有一次我的外祖父從報上得知斯萬先生是某某公爵家星期午餐席上忠實的常客。那位公爵的父親和叔叔都是路易-菲利浦當政時顯赫的國務要員。外祖父一向對小道消息很有興趣因為那些細枝末節能使他的思想潛入莫萊、巴斯基埃公爵和布洛伊公爵等人的私生活中去。他得知斯萬同那些國務要員的熟人經常來往不免喜出望外。我的姨祖母卻相反她對那條新聞的解釋于斯萬極為不利;凡是在自己出身的“種姓”之外在自己的社會“階層”之外另行選擇交往對象的人在她的心目中都等于亂了尊卑的名分是很討厭的。她認為這是貿然放棄長輩們辛苦建立的實惠;有遠見的家長們總為自己的兒孫體面地奠定下親朋關系的基石讓他們日后坐享同牢靠的人親密交往的成果豈可輕率地擲置不顧(我的姨祖母甚至不再接見我們家的一位公證人朋友的兒子因為他同一位親王家的小姐結了婚我的姨祖母認為等于就此由受人尊敬的公證人兒子的身分下降到據說有時會受到后妃們青睞的冒險家、貼身侍從或馬夫之流的卑賤地位)。我的外祖父本打算在第二天晚上乘斯萬來吃晚飯的時候向他打聽那幾位要人的情況因為我們新近現原來他們都是他的朋友。姨祖母狠狠地批評了他的這種打算。另外外祖母的兩位妹妹——這是兩位雖具備外祖母的高尚品性卻不具備她那份聰明才智的老小姐——也毫不含糊地宣稱姐夫居然有興致涉及這類無聊的話題她們萬萬不能茍同。她們都是潔身自好的人而且正因為如此所以決不能對飛短流長的閑話感興趣;即使具有歷史意義的傳聞她們也從不過問;一般地說凡是同審美與操行無直接關系的話題她們從不答腔。對于直接或間接涉及到世俗生活的一切談論她們打心眼兒里不感興趣。只要飯桌上出現輕薄的談吐或者僅僅是實惠的話題而兩位老小姐又無法把話題引回到她們所熱衷的內容上來她們就干脆暫停聽覺器官的接受功能讓它處于開始衰竭的境地。那時如果我的外祖父必須引起兩位小姨的注意就得求助精神病醫生對付精神分散的患者所采用的物理刺激法:用刀刃連擊玻璃杯的同時大喝一聲并狠狠瞪上一眼。精神病大夫往往在日常交往中也使用這類粗暴的方法來對付身心完全健康的人也許是由于職業養成的習慣也許他們把人們都看作有點瘋病。

    老太太們也有興高采烈的時候譬如說斯萬來我們家吃晚飯的前一天親自給她們送來一箱阿斯蒂出產的葡萄酒。我的姨祖母拿著一份登有“柯羅畫展”消息的《費加羅報》在一件展品名字的旁邊注上了“夏爾·斯萬先生所藏”這幾個字樣。姨祖母說:“你們看到沒有?斯萬居然露臉名字登在《費加羅報》上!”

    “我早就跟你說過他是很有鑒賞力的”外祖母說。

    “你當然了”姨祖母接過話來說“你的看法總跟我們不一樣。”她知道我的外祖母的看法從來跟她不一致至于我們會不會贊成她她并沒有十分把握所以她有意硬拉上我們一起來反對外祖母。她竭力想用自己的見解把我們統統納入反對外祖母的陣營。但是我們偏偏誰都不接話我的外祖母的兩位妹妹表示要跟斯萬提到《費加羅報》上刊登的那句小注姨祖母勸她們千萬免開尊口。每當她現別人身上有個她所缺少的長處哪怕微不足道她也要堅決否定認為不是長處而是一個缺點;她不僅不會羨慕人家反而覺得人家可憐。

    “我認為你們這樣做并不會使他高興;我很清楚我要是看到自己的名字這樣顯眼地登在報上會覺得很掃興的倘若有人跟我提到這種事我決不會沾沾自喜?!?

    不過她倒沒有硬要說服我的兩位姨祖母因為她們倆最怕俗氣所以她們在影射到誰的時候總能把話說得婉轉曲折達到不露痕跡的地步甚至連當事人都察覺不到。至于我的母親她力求我的父親答應不跟斯萬提到他的妻子而只跟他提到他所鐘愛的女兒因為據說斯萬是為了女兒才同他的妻子結婚的。

    “你可以只問一句‘她好不好’就行了他的生活一定過得很不痛快?!?

    可是我的父親不樂意:“我才不呢!你盡胡思亂想。這么說不招人笑話嗎?”

    我們當中只有一個人把斯萬的來訪當作痛苦的心事那就是我。因為每當有外人來訪或者只有斯萬一人作客晚上媽媽就不到樓上我的臥室里來同我道晚安了。我總比別人先吃晚飯然后坐在桌子旁邊;一到八點鐘我就該上樓了。我只能把媽媽通常在我入睡時到我床前來給我的那既可貴又纖弱的一吻從餐廳一直帶進臥室;我脫衣裳的時候還得格外小心免得破壞那一吻的柔情免得它稍縱即逝的功效輕易消散化為烏有。所以越是遇到那樣的晚上我受媽媽一吻時就越有必要小心翼翼。但是我又得當著眾人的面匆匆忙忙地接過那一吻搶走那一吻甚至沒有足夠的時間和必要的空閑對我的舉止給以專心致志的關注:好比頭腦不健全的人在關門的時候盡量不去想別的事情以便疑惑襲來時用關門時留下的回憶來戰勝它。

    門鈴怯怯地響起丁冬兩聲那時我們都在花園里休息。我們知道是斯萬來訪;但是人人都帶著疑問的表情面面相覷并派遣我的外祖母前去偵察。

    “別忘了用明確的話感謝他送了酒來。你們也都知道酒味很醇正而且有一大箱”外祖父叮囑兩位姨祖母說。

    “你們又說悄悄話了”姨祖母訓斥道“要是上誰家去聽到人家在竊竊私語多不自在!”

    “??!敢情是斯萬先生吧!咱們呆會兒問問他明天是不是大晴天”我的父親說。

    我的母親認為她若一開口就會把我們全家自從斯萬結婚以來可能在態度上使他感到的難堪統統消除。她找了一個空檔乘機把斯萬領到一邊。但是我跟在她后面我舍不得離開她一步心里想呆會兒我要把她留在飯廳里了我上樓去睡覺不能象每天晚上那樣得到她親一親的慰藉了。

    “哎斯萬先生”母親說“您女兒好嗎?我相信她一定象她爸爸那樣。已經能鑒賞出色的藝術作品了?!?

    這時我的外祖父走過來說:“快來呀同我們一起坐到游廊里來?!?

    母親只得把話打住但是她從無可奈何中又萌生一個微妙的念頭好比優秀的詩人讓蠻橫的韻律逼出最美的詩句“呆會兒咱們倆單獨說說您女兒的近況吧”我的母親悄聲對斯萬說“只有當母親的才體會得到您的苦心。我相信她媽媽也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的?!?

    我們全都圍坐在鐵桌的四周。我真不愿意想到今天晚上我將無法入睡獨自熬過苦悶的長夜;我盡量說服自己那些失眠的時刻沒有什么了不起因為明天一早我就會忘記得干干凈凈;我盡量讓自己想到未來這樣我就能象踏上橋梁似的越過令人心寒的深淵。但是我的思想跟集中了焦點的目光那樣被心事繃得很緊我全神貫注在母親的身上容不得半點無關的印象鉆進我的心房。各種思想確實都能闖進我的腦海但是一切有可能扣動我心扉的美或者干脆只是可能轉移我的注意力的怪念頭統統都被我排斥在我的心扉之外就象上了麻藥的病人醫生給他動手術時他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不感到疼;我也照樣能背誦我喜愛的詩照樣能觀察到我的外祖父為了誘導斯萬談及奧迪弗雷—巴斯基埃公爵而作出的種種努力但是背誦的詩句并不能激起我的感情觀察外祖父的舉止也不能使我開心。外祖父的努力終于毫無成效。他剛向斯萬提到一個與他有關的問題我的一位姨祖母馬上覺得提得不合時宜等于造成冷場而她認為只有打破冷場的尷尬局面才是符合禮貌的行為于是就對另一位姨祖母說:

    “你倒是想想看弗洛拉1我認識一位瑞典女教師她把有關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合作社的最最有趣的細節向我作了詳細的介紹。咱們應該請她哪天來吃頓晚飯。”——

    1此處原文為“賽里娜”似有誤應為“弗洛拉”故從企鵝版的英譯本改為“弗洛拉”。

    “對了!”她的姐姐弗洛拉回答說“不過我也沒有白浪費時間。我在凡德伊先生家遇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他跟莫邦很熟莫邦向他詳談了創造角色的過程。這多有意思。他是凡德伊先生的鄰居我本來不知道!他非常彬彬有禮。”

    “只有凡德伊先生才有彬彬有禮的芳鄰”我的姨祖母賽莉納高聲接口道。由于她膽小怕羞所以聲音特別尖;更由于她深思熟慮語氣顯得很不自然。她一面說一面——用她自己的話說——有意朝斯萬那邊望了一眼與此同時我的姨祖母弗洛拉聽出賽莉納的弦外之音是對斯萬送來阿斯蒂葡萄酒表示感謝所以也望了斯萬一眼那神情既有感謝之意又帶點挖苦也許她不過是想強調她的妹妹的措辭巧妙也許她嫉妒斯萬居然使她的妹妹如此開竅善于辭令更也許她情不自禁地要挖苦斯萬幾句因為在她看來斯萬已窮于對答了。

    “我看咱們可以請那位先生屈趾光臨來用晚餐的”弗洛拉接下去說“只要一提到莫邦或者馬特納夫人他準能一氣兒連談幾個鐘頭?!?

    “那才動人吶”我的外祖父嘆了一口氣說;他心想大自然已經不幸地、徹底地排除了人們對瑞典合作社或者莫邦創造角色之類的問題產生濃厚興趣的可能性因為它忘了為我的兩位姨祖母的才情增添一點佐料;若要把莫萊或者巴黎伯爵的私生活講得有滋有味就得添油加醋。

    “既然說到這里”斯萬對我的外祖父說“我下面要說的倒跟您問我的問題很有關系雖然表面上看并不相干但從某些方面看其實并無太大的不同。今天上午我重讀了圣西門1的著作其中有幾句話您或許會覺得有點意思。那是有關他出使西班牙的那一卷;在他的全集中那一卷寫得并不出色只是一本日記罷了但作為日記至少寫得非常生動;僅就這一點而論就同我們認為每天非看不可的乏味的報紙有所區別?!薄?

    1圣西門(1675—1755):法國作家公爵政治活動家所著《回憶錄》是路易十四當政后期以及攝政王時期的重要的歷史見證。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有時候我覺得看報令人非常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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