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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貢布雷第一章

    我的姨祖母弗洛拉打斷了斯萬的話以此來表示她已經在《費加羅報》上看到了那句注解說明柯羅的哪幅油畫是由斯萬所收藏的。

    姨祖母賽莉納連忙補充道:“就是說當報紙上提到我們所關心的人和事的時候。”

    “倒也是”斯萬不免感到意外答道“我之所以說報紙不好是因為報上天天讓咱們去注意那些無聊的小事而咱們一生中難得三四回讀到含英咀華的好書既然咱們天天早晨要急于看報那么他們就應當把報紙辦得好一些增加一些內容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好……比如說來一點帕斯卡爾1《思想集》之類的文章!(他故意調侃似地把《思想集》三字說得夸張其辭以免顯得學究氣)那種切口燙金的精裝書咱們每隔十年不過翻上一回”他補充一句象有些社交界人士裝得憤世嫉俗對富麗堂皇的東西不屑一顧似的“書里咱們又讀到些什么?無非是希臘王后幸駕戛納萊昂公主舉辦化妝舞會好象只有這樣才合乎規矩。”說到這里他又后悔失把正經事說得過于輕佻。他解嘲似地接著說道:“咱們的話題太高雅了我不明白為什么咱們要談論這樣‘高深的尖端’。”這時他轉身對我的外祖父說:“還是說圣西門吧。書里說莫萊夫里埃居然有膽量向他的兒子們伸手。您知道關于這位莫萊夫里埃圣西門是這么說的:‘他簡直象只厚壁酒瓶里面只有起碼的水份粗俗而愚蠢’。”——

    1帕斯卡爾(16—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和作家對現代實證主義、直覺主義哲學很有影響。

    弗洛拉趕緊插話道:“酒瓶有薄有厚我倒是知道有些瓶子里裝著完全不同的東西。”她想乘機謝謝斯萬因為那箱阿斯蒂葡萄酒斯萬是送給她們姐妹倆的。

    斯萬一時十分尷尬硬著頭皮往下說:“圣西門是這樣寫的:‘我不知道他是無知呢還是存心犯傻他居然想伸過手去同我的孩子們握手我幸虧及時覺沒有讓他得逞。’”

    我的外祖父對于“無知呢還是存心犯傻”這種說法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是賽莉納小姐由于圣西門這么一位文學家的大名沒有讓她的聽覺功能完全沉入麻痹狀態聽到這話頓時義憤填膺:

    “什么?您居然欽佩這樣的描寫?好!不過這能說明什么問題?難道同樣是人這個人就不如那個人嗎?人只要聰明、勇敢、善良公爵也罷馬夫也罷有什么關系?您的圣西門倒好居然教他的兒子們不理睬正派人的友好表示這也算教子有方?簡直惡心!您居然敢引為經典!”

    我的外祖父眼看談話遇到這么多的障礙非常掃興感到已不可能誘導斯萬講點他愛聽的故事了于是悄聲對我的媽媽說:

    “上次你告訴我的那句詩是怎么說來著?碰到眼前這種情況倒可以讓我舒一口氣。你提個頭吧啊想起來了:‘主啊有多少美德您教我們憎恨!’1唉說得真好啊!”——

    1原詩應為:“天哪有多少美德您教我們憎恨。”引自高乃依的悲劇《龐貝之死》。

    我兩眼盯住了媽媽我知道只得一開晚飯他們就不會讓我呆到晚飯結束為了不使我的父系掃興媽媽不會讓我當著大家的面象我在臥室里那樣地親她好幾遍的。所以在餐廳里在就要開晚飯的時候在我感到那時間即將來臨的當口我就先為那短促而悄然的一吻從我力所能及的方面作好一切準備:我用眼睛選定媽媽臉上的某一個部位作為我的吻的落點;由于我在精神上已經有了吻的開端所以我作好思想準備以便在媽媽把臉湊過來的剎那間我能充分地感受到我嘴唇貼著的她那部分的肌膚的溫存;我好比一個畫家要畫幅肖像但是描繪對象只能短暫地出現幾次畫家在準備調色板之前早已根據自己所作的筆記作好細致的回憶即使描繪對象不在場他也能畫得維妙維肖。然而晚飯的鈴聲還沒有打響我的外祖父卻殘忍地說(雖然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殘忍):“這孩子看樣子很累該上樓睡覺去了再說咱們今天晚飯吃得晚。”我的父親本來就不如我的母親和外祖母那樣一絲不茍地信守協議這時說道:“是啊快睡覺去。”我想過去親親媽媽就在這一剎那晚飯的鈴聲響了。

    “不必了別麻煩你的媽媽了。這也就等于道過晚安了這種表示本來就多余可笑。快點上樓去!”

    我等于連盤纏費都沒有領到就得上路;我必須像俗話所說“戧著心眼兒”登上一級一級的樓梯我的心只想回轉到母親身邊去因為母親還沒有吻我還沒有以此來給我的心靈放許可證讓她的吻陪我回房。但是我不得不違心上樓。這可恨的樓梯呀每當我踏上梯級總不免凄然若失那股油漆味可以說已經吸收了、凝聚了我天天晚上都要感到的那種特殊的悲哀也許正因為如此一聞到它我才更感到痛心;我的智慧在這種嗅覺的形式下變得木然而喪失了功能。當我們沉入夢鄉時我們不會感到牙疼只覺得仿佛有一位姑娘掉進水里。我們拚命把她從水里打撈起來撈起又掉下掉下又撈起一連二百次;或者好比有那么一句莫里哀的詩我們不停地背誦。處于這種情況我們只有醒來才能舒口氣我們的智慧才能使牙疼擺脫掉見義勇為的偽裝和吟誦詩句的假相。當登樓時的悲哀以迅雷般的度侵入我內心時我所感到的卻是舒心的反面。這種侵入幾乎是頓時生的悲哀通過我嗅到的樓梯的特殊的油漆味突然不知不覺地鉆進我的心扉這比通過精神的滲透更具有毒害心靈的功效。我一進臥室就得把一切出入口全部堵死把百葉窗合上抖開被窩為我自己挖好墓坑然后像裹尸一樣換上睡衣。那時正當夏令由于我睡在罩著厚布床幔的大床上太熱他們就為我在房內另外放了一張鐵床。我在尚未葬身鐵床之前忽然萌生了反抗的念頭我要施個囚犯慣施的詭計我給母親寫了一封信說有要緊事要當面稟告信上不便說只求她上樓來見我。我只怕弗朗索瓦絲不肯為我送信。她是我的姨祖母家的廚娘我住在貢布雷的時候起居由她負責照料。我想家里有客時要她給我的母親遞信其難度之大正等于求劇院門房給正在臺上演出的女演員送便條幾乎是辦不到的。不過能辦不能辦弗朗索瓦絲自有一部嚴峻專橫、條目繁多、檔次細密、不得通融的法典其間的區別一般人分辨不清也就是瑣細至極(所以她那套法典大有古代法律的風貌那些古代法律殘忍處可下令大批殺戮嗷嗷待哺的嬰兒可是有些條文卻慈悲得連山羊羔的肉都禁止用母山羊的奶來燉還禁止啃食動物大腿上的筋)。有時候弗朗索瓦絲頑固地拒絕為我們干托她辦的事;由此而論似乎她的“法典”對于上流社會的復雜規矩和交際場合的種種講究都有所估計而這些單憑她這樣一個農村女仆的所見所聞是得不到任何暗示的。我們只能說她身上有一身非常古老、高尚、但又不為人們所理解的法蘭西傳統陳跡好比我們在那些手工業城市中所見到的那樣陳舊的華屋證明往昔曾是王公幸駕之地化工廠的工人們從事勞動的場地周圍有古老的雕塑珍品主題有泰奧菲爾遇到圣母顯靈或者埃蒙四兄弟乘坐神馬逞威1——

    1泰奧菲爾和埃蒙四兄弟均為傳說中的人物相傳公元六世紀時僧侶泰奧菲爾曾把靈魂賣給了魔鬼后追悔莫及遂祈求圣母救助終以誠心感動圣母顯靈勾銷了賣魂契。十三世紀時游吟詩人呂特貝夫曾把這一傳說編成詩體說唱廣為流傳后來壁畫和浮雕等美術形式也采用這一主題。埃蒙四兄弟的故事見諸十二世紀法國英雄史詩《勒諾埃德·蒙多邦》。相傳埃美公爵有四子:勒諾、阿拉爾、吉夏爾和里查統稱“埃蒙四子”(“埃蒙”為“埃美”的昵稱或賤稱)他們在同查理大帝作戰時勇武異常有坐騎名巴雅爾一躍千尺。

    至于我當時的那個特殊情況該如何落弗朗索瓦絲的“法典”自有毫不含糊的規定:尊長敬客。所以除非生火災她多半不可能為我這區區小兒去驚擾正陪著斯萬先生說話的母親大人。弗朗索瓦絲經常教訓說:不僅對父母長輩要孝敬對亡人、僧侶和王上要恭敬還應該尊敬受到款待的賓客;這一套敬人之倘若出自某部著作我或許會深受感動偏偏出自她的口中我聽了不免又氣又惱尤其是因為她說得那么一本正經細聲細氣;尤其是今天晚上她把請客吃晚飯看成神圣的禮儀結果她必定拒絕驚擾宴會的禮儀。不過我還是要試試運氣于是我毫不遲疑地撒謊說這封信并非我自己要寫我上樓時媽媽吩咐過看看有沒有她要找的東西務必給她一個答復;要是不給媽媽捎句話去她會生氣的。我明明知道弗朗索瓦絲根本不信她跟原始人一樣感覺比咱們靈敏得多能從一般人覺察不到的征兆中一眼看透咱們企圖掩飾的真相。她把信封足足端詳了五分鐘好似單憑審察紙質和筆跡便可知道信封里的內容換句話說便可確定應按她那部“法典”中的哪一項“條款”來處置。隨后她無可奈何地走出房間那表情等于說:“唉!有那樣一個孩子做父母的也真算倒霉!”轉眼間她又回來了說現在席上正在用冰凍甜食大師傅無法當著眾人的面把信遞給我媽媽得等到上漱口盅的當口才有法子送去。我的焦慮頓時得到冰釋頃刻間乾坤扭轉方才我離開母親還意味著得等到明天才能重聚可是呆會兒我的便條至少會把無影無蹤的我喜孜孜地帶進媽媽所在的那間廳堂而且會在我媽媽的耳畔悄悄地談論我;雖然母親看到便條肯定會不高興(而且由于我的拙劣手段將使我在斯萬的眼中顯得十分可笑她更會加倍地生氣)。一秒鐘之前我還覺得餐桌上的冰凍甜食——“核桃冰淇淋”以及漱口盅之類的享受無聊透頂邋遢可憎因為我的媽媽是在我不在場時獨自享受的。可現在那間原來對我極不友好禁止入內的餐廳忽然向我敞開大門就象一只熟得裂開了表皮的水果馬上就要讓媽媽讀到我便條時所給予我的親切關注象蜜*汁一般從那里流出來滋潤我陶醉的心房。我與母親已經不再相隔異處;屏障倒塌了柔情的絲絲縷縷重又把我和她系到一起。而且還不止如此媽媽還一定會上來看我!。

    我方才苦惱地想:斯萬如果看到我給母親的信并且猜出我的用心一定會瞧不起我;然而我后來才知道他一生之中對類似的苦惱有過長期的體會誰也比不上他更了解我。自己所愛的人在自己不在場或不能去的地方消受快樂對他來說是一件煩惱苦悶的事是愛情教他嘗到的滋味。那樣的煩惱苦悶從某種意義上說本來就注定屬于愛情而且一旦落入愛情之手它就變得具有專門的含義;但是它鉆進象我這樣生活中還沒有出現過愛情的人的心中它實際上是對愛情的期待;它漫無目的、自由自在地游動著并無一定的鐘情對象只為某一天出現的某種感情效勞這種感情有時是對父母的依戀有時是對同伴的友誼。

    弗朗索瓦絲回來告訴我說我的信即將交給母親。那時我感到無比的喜悅。我在感情見習期所領受到的這種喜悅斯萬也早就體會過:這其實不過是哪位好心的朋友或者我們心愛的女子的哪位親戚讓我們空歡喜一場罷了。比如說我們來到哪家公館或者哪家劇院知道我們的心上人也來這里參加舞會或者觀看場演出這時有位朋友先是現我們在門外躑躅幾近絕望地等待著同心上人接近的機會。那位朋友認出我們是誰熱心地過來招呼問我們來這里有何貴干。我們就胡亂編套謊話聲稱有要緊事必須告訴他的某位女親戚或者某位女朋友。他連忙請我們放心說這事再好辦不過;他把我們領進門廳答應五分鐘之內一定送她下樓。我們多感激他呀——正等于這時我多感激弗朗索瓦絲!這樣與人為善的中間人僅憑一句話就改變了我們的心境:剛才我們還認為里面的燈紅酒綠一定烏七八糟到不堪設想的地步而且其中必有幾股同我們作對的、邪惡的、盅惑人心的旋風把我們的心上人裹脅而去讓她嘲笑我們;可是頃刻之間我們覺得這樣的晚會還過得去有人情味甚至大有好處!若以那位向我們打招呼的朋友的態度來看(因為他也是晚會中的一員)我們可以推斷其他賓客不至于會有多壞。原先我們不知道她在里面會享受到什么樣的樂趣那漫長的時辰可望而不可即殘酷地折磨人的感情如今卻出現了一個供我們潛入其間的缺口;在構成那些時間的序列中有那樣一個時刻同其他時刻一樣真實卻又更為重要因為它同我們的心上人關系更為密切它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我們占有它參與其間它幾乎是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這就是有人要去告訴她我們就在樓下的那個時刻。也許晚會的其它時刻同那個時刻并無本質的差別并不更令人心醉而使我們痛苦萬分因為好心的朋友已經明白告訴我們:“她肯定會非常高興下來的!跟您談談總比在樓上百無聊賴要好得多。”唉!斯萬有過這方面的經驗:感到她所不愛的人處處跟蹤甚至一直盯到晚會的門口她豈能不生氣?而第三者的好心并不能打消她的氣惱結果經常是只有那位好心的朋友一人下樓。

    我的母親沒有來甚至連一點面子(也就是不拆穿我編的那套找東西的瞎話)都不肯給反倒讓弗朗索瓦絲對我說:“不理!”后來我經常聽到大旅社的門房或者游樂場的聽差對可憐巴巴的姑娘說過同樣的話。那姑娘驚訝地反問道:“什么?他不理?怎么可能呢?您確實把我的信交到他手里了么?那好!我再等等。”而且這樣的姑娘無一例外都不需要門房給她另點一盞小煤氣燈;她只在黑角落里靜候偶爾能聽到門衛同跑堂嘀咕幾句天氣好壞之類的話接著門衛就覺時間不早打跑堂趕緊把某位顧客吩咐的酒拿去冰鎮。——我當時謝絕了弗朗索瓦絲的好意(她自告奮勇要給我泡杯藥茶)我也不要她留下陪我只讓她回配膳室去。我鉆進被窩合上眼睛盡量不去聽他們在花園里喝咖啡時的聊天聲。這樣過了幾秒鐘我感到其實早在我給媽媽寫信的那會兒早在我不顧她會生氣向她靠攏甚至以為馬上就要同她聚的那會兒我已經把見不到媽媽我照常睡覺的路子給堵塞了。我的心突突亂跳陣陣痛本指望以逆來順受求得安寧結果反而增添心中的騷亂。突然間我的煩惱煙消云散象服了一劑強烈的鎮靜藥到這時才開始見藥效;痛苦消釋周身舒坦:因為我下了決心不再勉強自己在見到媽媽前就入睡我要等媽媽上樓睡覺時不顧一切地去同她親一親雖然這事肯定會惹得她接連幾天同我生氣。煩惱既消平靜使我感到異常的喜悅那種異樣的感覺不亞于期待、饑渴和如臨深淵的恐懼。我輕輕推開窗戶坐到床前幾乎一動不動生怕樓下的人聽到我的動靜。窗外萬籟也仿佛凝固在靜寂的期待中唯恐擾亂明凈的月色;月亮把自己反射的光輝延伸到面前的萬物之上勾畫出它們的輪廓又使它們顯得格外悠遠;風景象一幅一直卷著的畫軸被徐徐展開既細致入微又恢宏壯觀。需要顫動的東西如栗樹枝頭的葉片在輕輕顫動。但它顫動得小心翼翼、不折不扣動作那樣細密而有致卻并不涉及其它部分同其它部分判然有別;它獨行其是。遠處的嗡嗡聲擴散在不吸音的寂靜之中聽來象是從市區那一邊的花園中傳來的那么微弱又那么清晰好比是輕聲的演奏象音樂學院的樂隊十分高明地演奏輕音的樂段每一個音符都象是從離音樂廳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但又都清晰可辨。音樂會上的常客側耳傾聽——倘若斯萬請客我的兩位姨祖母也能有幸在座——他們似乎在一支軍隊還沒有拐進特雷維斯街之前就已經能聽到遠處前進的腳步聲了。

    我心中有數我當時把自己置于最不利的境地最終會從我的長輩們那里得到最為嚴厲的處罰其嚴厲的程度外人實際上是估計不到的。他們或許以為充其量是犯了真正丟臉的過錯所造成的那種后果吧。但是在我所受到的教育中錯誤的輕重次序同其他孩子所受的教育很不一樣。大人們早已使我習慣于把一些錯誤看得比另一些錯誤嚴重(否則我或許沒有必要受到那樣細心的管教了)。我現在才明白凡屬嚴重錯誤都有一個共同的性質:那就是沒有克制感情的沖動。不過當時誰都沒有這么說罷了。誰都沒有指出錯誤的根源因為倘若說穿我或許會認為自己情有可原或者甚至認為自己本來就沒有能力克制。不過對于錯誤的來龍去脈我并不陌生:在犯錯誤前我必定先感到極其苦惱;犯錯誤后我又必定受到嚴厲的處罰。我知道我剛才的錯誤與我過去因而受到重罰的錯誤屬于同一性質雖然程度上這次要嚴重得多。倘若等我母親上樓睡覺時我迎上前去她見我為了同她說聲晚安居然等候在過道里而一直沒有睡覺那么她就會再不讓我住在家里了。等天一亮她會把我送去住校這是一定的。唉!難道五分鐘之后我只有跳樓嗎?我倒寧可跳樓的。現在我的全部愿望是見到媽媽同她說聲晚安。為了實現這一愿望我已經走得太遠再想回頭已不可能。

    我聽到大人們送斯萬出門的聲音;門鈴告訴我斯萬已經走遠。我伏到窗前聽媽媽問父親:龍蝦的滋味是否可口?斯萬先生是否又添了一次咖啡腰果冰淇淋?媽媽還說:“我覺得龍蝦味道一般下次我要用別的香料來做。”

    “我都不知道怎么說才好總覺得斯萬的模樣變多了”我的姨祖母說“他都成老頭兒了!”

    姨祖母一向慣于把斯萬看作一成不變的小伙子一旦覺斯萬比她想象中的年紀要顯老些她就大驚小怪。而其他人則開始議論說斯萬的這種老相不正常太過分有失面子只有單身漢才這么老氣橫秋呢;對于那些單身漢來說不是覺得大白天得過且過沒什么盼頭就是覺得大白天長得要命因為他們心目中白天是空洞的永晝沒完沒了的鐘點自天亮之后就開始增多他們卻沒有子女來共同分享這些時間。

    “我相信他那位愛賣俏的妻子夠他操心的。在貢布雷誰不知道她跟一位夏呂斯先生同居呀?傳得滿城風雨。”

    我的母親倒覺斯萬先生近來臉色開朗多了:“他一不順心就跟他父親當年一樣揉眼睛、摸腦袋。不過他近來這種動作少多了。照我看他其實已經不愛他的妻子了。”

    “那是自然的他已經不愛她了”外祖父說“我收到過他的一封信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信上說到這件事。我盡量不把它當真不過他在信里倒把自己的感情表白得很清楚至少說明他對妻子的愛情已經淡漠下來哎!你們倆呀你們倆!怎么不謝謝他送來的阿斯蒂麝香葡萄酒呢?”外祖父轉身問他的兩位小姨子。

    “怎么?我沒有道謝嗎?說句良心話我還以為自己轉著圈兒已經對他委婉地表達了謝意呢”姨祖母弗洛拉回答說。

    “不錯你轉彎抹角地說得很得體我真欽佩你”姨祖母賽莉納說。

    “你也一樣說得很有分寸。”

    “是的我提到芳鄰的那段話連我自己都深感得意。”

    “什么?你們這也算感謝人家!”外祖父失聲叫道“這些話我倒都聽到了不過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們是說給斯萬聽的。你們不必懷疑我認為他根本沒有聽出你們的弦外之音。”

    “看你說的斯萬可不是笨人我肯定他領會到了。我總不能跟他提到幾瓶酒、多少錢吧?”

    我的父親和母親在花園里單獨地坐了一會兒后來父親說:“咱們上樓睡去吧好嗎?”

    “你愿意上樓咱們就上樓吧親愛的雖然我現在一點都不睏;倒不是冰淇淋里的那點兒咖啡弄得我這樣精神我覺傭人的房間里燈還沒滅可憐弗朗索瓦絲一直在等我呢。我要去請她幫我解開緊身上衣后面的搭扣你先更衣去吧。”

    母親打開了安著鐵花條的門走進正對著樓梯的門廳。我很快就聽到她上樓關窗的聲音。我躡手躡腳走進過道心怦怦亂跳激動得幾乎寸步難移不過這至少不是難過得心跳而是提心吊膽是過分興奮。我看到樓梯井下燭光搖曳那是我母親秉燭上樓接著我看到了媽媽我撲上前去。她先是一愣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隨后她顯出怒容一聲不吭事實上過去為了更微不足道的過錯她都能一連幾天不理我。如果那時媽媽對我說一句話這雖然意味著她不會不理我但對我來說也許是更可怕的征兆因為比起嚴厲的懲罰來不理我、生氣畢竟只能算不足掛齒的小事。她若開口那就象辭退傭人似的雖說得平心靜氣但是下了決心的;送兒子出門的母親給兒子一吻是為了告別;而只想跟兒子生幾天氣就了事的母親是不肯吻兒子的。然而這時媽媽聽到已經換好衣裳的父親走出更衣室上樓來了為了避免父親訓我一頓她急得呼哧呼哧對我說道:“快跑快跑別讓你爸爸看到你象個瘋子似的等在這兒!”

    可是我還是反復地說:“來跟我說聲晚安!”我一面說一面提心吊膽地看著父親的燭光已經照到樓梯邊的大墻上。不過父親越來越近倒正好可以被我用來作為一種訛詐的手段我希望媽媽為了避免父親見到我對我說:“先回到房里去我呆會兒來看你。”

    來不及了父親這時已經出現在我們的跟前我不覺念念有詞地說了句誰也沒有聽到的話:“完了!”

    然而我并沒有遭殘。父親向來不象媽媽和外祖母那樣對我寬容允許我這樣那樣;凡她們允許的父親總不允許。他根本不顧什么“原則”也談不上什么“人權”。譬如例行的散步別人是不會不讓我去的即使不讓起碼也得給我許個愿。父親卻隨口說個理由或者干脆毫無理由就在將要出之前突然取消我去的權利。要么就象今天晚上那樣明明離開晚飯的時間還早偏打我快走:“上樓睡覺去不必多說!”但是也正由于他如外祖母所說沒有原則也就無所謂堅持了。

    他繃著臉奇怪地看我一眼。后來媽媽尷尬地解釋幾句。他說:“那你去陪陪他吧。你不是說還沒有睡意嗎?你就呆在他房里好了反正我不需要你照應。”

    “可是親愛的”母親不好意思回答說“這跟有無睡意無關總不能慣孩子……”

    “談不上慣”父親聳聳肩膀“事情明擺著這孩子心里不痛快臉色那么難看做父母的總不能存心折磨他吧!等他真弄出病來你更要遷就他了。他的房里不是有兩張床嗎?吩咐弗朗索瓦絲為你收拾一下大床你今晚就陪他睡吧。好晚安我不象你們那么好激動我可要睡了。”

    我還不能夠感謝父親;他凡是聽到他稱之為感情用事的話只會惱怒。我不敢有所表示;他還沒有走開已經在我們跟前顯得那么高大他穿著一身白色睡袍頭上纏著淡紫和粉紅兩色的印度開士米頭巾;自從得了頭痛病之后他睡覺總以此纏頭。他的動作就象斯萬先生送給我的那幅版畫中的亞伯拉罕1那幅版畫是根據伯諾索·戈索里2的原作復制的畫中亞伯拉罕要薩拉狠心舍棄伊薩克。這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當年燭光漸升的那面樓梯旁的大墻早已蕩然無存。有許多當年我以為能在心中長存不衰的東西也都殘破不堪而新的事物繼而興起衍生出我當年意料不到的新的悲歡;同樣舊的事物都變得難以理解了。我的父親也早已不會再對我的母親說:“陪他去吧。”出現這種時刻的可能性對于我來說已一去不復返。但是不久前每當我側耳傾聽我居然還能聽到我當年的哭泣聲。當著父親的面我總竭力忍著等到與母親單獨在一起時我才忍不住地哭出聲來。事實上這種哭泣始終沒有停止過;只因為現在我周圍的生活比較沉寂才使我又聽到了它好比修道院的鐘聲白天被市井的嘈雜所掩蓋人們誤以為鐘聲已停直到晚上萬籟俱寂時才又遐邇可聞——

    1亞伯拉罕:圣經中的人物據說是希伯萊人的祖先。上帝為了考驗他要他獻出自己的兒子伊薩克祭神他同意了。薩拉是他的妻子。

    2伯諾索·戈索里(142o—1497):意大利畫家。上面說到的那幅畫系他所作的二十三幅“舊約故事”中的一幅作于1468—1484年原存比薩“康波·圣托”教堂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毀于兵燹。

    那天晚上我的母親就在我的臥室里過夜;我犯了這樣嚴重的錯誤準備受到讓我離家住校的懲罰不料父母卻對我恩寵備加過去我做了好事都從來沒有得到這樣的獎賞。我的父親即使對我恩寵備加他的舉止談仍具有**武斷、獎罰不當的成分這已成為他行為的特征;在一般情況下他辦事多憑興之所至難得深思熟慮。他打我睡覺去的時候那種態度我稱之為嚴厲恐怕太過分其實趕不上媽媽和外祖母嚴厲。他的天性在許多方面雖說同我很不一樣但同媽媽和外祖母就更有天壤之別。他八成直到現在都沒有猜到我每天晚上有多傷心而這一點媽媽和外祖母卻了如指掌只是她們太疼我了不忍心讓我嘗到痛苦的滋味她們要我自己學會克服痛苦以此來減輕我多愁善感的毛病和磨練我的意志。至于父親對我的疼愛那是另一種類型的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她們那樣的勇氣:他只要一現我心里不痛快就對我的母親說:“去安慰安慰他。”

    媽媽那天晚上就呆在我的房里了。弗朗索瓦絲看到媽媽坐在我的身邊握住了我的手任我哭個不停也不訓斥我她看出必定生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便問媽媽:“夫人少爺怎么啦哭成那樣?”我本來是有權盼望媽媽來同我道晚安的可是眼下的情況那樣不同媽媽看來不想以任何懊惱之情來損害這不同尋常的時刻便這樣回答說:“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弗朗索瓦絲他神經太緊張;快給我鋪好大床然后上樓睡去吧。”就這樣破天荒頭一回我的憂傷沒有被看作應該受罰的過錯而是一種身不由己的病癥。方才媽媽正式承認了這是一種精神狀態我是沒有責任的;我松了一口氣我不必在苦澀的眼淚中攙進什么顧忌了我可以痛哭而不至于犯下過失。在弗朗索瓦絲面前我深為這種人情的復歸而自豪。一小時前媽媽拒絕上樓到我的房間里來還不屑一答地吩咐我快睡;如今她那番通情達理的話把我抬到了大人的高度使我的痛苦一下子脫離了幼稚的境界達到成熟我的眼淚由此獲得解放。我應該感到高興然而我不高興。我覺得母親剛才對我作出的第一次讓步她一定很為之痛心她第一次在她為我所設想的理想面前退縮;她那么勇敢的人第一次承認失敗。我覺得我取得勝利是跟她作對;我使她的意志松懈、理性屈服不過是因為她憐恤我有病怕我傷心過度顧念我年幼。我覺得那天晚上開始了一個新紀元而且將成為一個不光彩的日子留傳下來。倘若當時我有勇氣開口我就會對媽媽說:“不我不要你別睡我這兒。”但是我深知媽媽有審時度勢之明用現在的說法就是很現實主義。這種明哲的態度使她的理想主義天性有所收斂不象外祖母那樣熱得象團火。我心里有數現在既然毛病作媽媽寧可讓我起碼得到些慰藉免得驚動父親。當然在媽媽那樣溫柔地握著我的手想方設法止住我眼淚的那天晚上她的俊俏的臉龐還閃耀著青春的光彩;但是我偏偏認為不該這樣。她若怒容滿面我或許還好受些;我童年時代從來沒有見到過她這樣溫情脈脈這反倒使我感到悲哀。我仿佛覺得自己忤逆不孝偷偷地在她的靈魂中畫下第一道皺紋讓她的心靈長出第一根白。想到這里我就哭得更兇了。這時候我看到了從來沒有依我親昵撒嬌的媽媽突然受到我情緒的感染在竭力忍住自己的眼淚。她感到我看出她想哭便笑著對我說:“瞧我的小寶貝我的小傻瓜再這么下去弄得媽媽也要像你一樣犯傻勁兒了。好了好了既然你不想睡媽媽也不困咱們別這么哭哭啼啼地呆著倒不如干些有意思的事拿出一本書看看吧。”可是偏偏房間里沒有書。

    “要是我把你外祖母準備在你生日那天送給你的書先拿給你你不會不高興吧?想好了等到后天你什么禮物也沒有你不會失望吧?”

    正相反我高興極了。媽媽去拿了一包書來從包裝紙看那些書又短又寬僅憑這初步印象(雖然是籠統的而且還隔著一層紙)它們的吸引力就已經大大過新年顏料盒和去年的蠶寶寶了。那幾本書是《魔沼》、《棄兒弗朗沙》、《小法岱特》和《笛師》。后來我才知道外祖母起先挑選的是繆塞的詩盧梭的一本著作還有《印第安娜》1;因為外祖母固然認為無聊的書同糖果點心一樣對健康有害但她卻并不否認天才的恢宏氣魄甚至對一個孩子的思想都能產生影響這種影響不見得比曠野的空氣和海面吹來的風更有害于健康更缺乏振作活力的功效。但是當我的父親得知她送我那幾本書時幾乎把她看成瘋子因而她只好再次親自出馬光顧舒子爵市的書店免得我不能及時拿到禮物(那天的天氣熱得灼人外祖母回家時難受極了醫生警告我母親說:以后切不可再讓她累成那樣)。外祖母一下就選中了喬治·桑的這四本田園小說“我的女兒”她對我媽媽說“我總不能存心給孩子買幾本文字拙劣的書看呀。”——

    1《印第安娜》也是喬治·桑所著的小說。

    確實我的外祖母從不湊合買那些智力方面得不到補益的東西她尤其看重能教我們在物質享受和虛榮滿足之外尋求愉快的優美的作品。即使她有必要送人一件實用的禮物臂如一把交椅一套餐具一根拐杖她也要去找“古色古香的”似乎式樣既然過時實用性也就隨之消失它們的功用也就與其說供我們生活所需倒不如說在向我們講解古人的生活。她希望我的臥室里掛幾張古建筑的照片或者很美的風景圖片。可是當她去選購時雖然照片上的內容不乏審美價值她總覺得照相這種機械復制方式讓平庸和實用過于迅地得其所在了。她要想辦法做點手腳雖說無法完全排除商業性的俗氣但至少要削弱它在大的方面仍用藝術來取代它給它引進一些藝術的“厚度”:譬如說不要實景照片。她問斯萬:有哪位大畫家畫過夏爾德爾大教堂、圣克魯大噴泉和維蘇威火山?她寧可送我油畫照片:柯羅的《夏爾德爾大教堂》于貝爾·羅貝1的《圣克魯大噴泉》和透納2的《維蘇威火山》;雖說仍是照片藝術檔次畢竟高了一級。但是倘若攝影師不拍古建筑不拍自然風景這些都由大藝術家去描繪攝影師只拍藝術家畫下來的景物那么他倒算做得更名正順了。一觸及流傳甚廣的作品我的外祖母就千方百計稽古溯源她請教斯萬某某作品有沒有版畫復制品?倘若有她倒更看重一些舊版畫因為在版畫本身之外另有一種價值例如那些臨摹杰作原貌的版畫而杰作原貌今天我們已經無幸拜識了(就象莫岡在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原作變樣以前臨摹刻制的那幅版畫)——

    1于貝爾·羅貝(1733—18o8):法國版畫家、油畫家。

    2透納(1775—1851):英國畫家是印象派的先驅者之一。

    應該說用送禮物來理解藝術這種方法并不總能收到輝煌的功效。提香有一幅畫畫的是威尼斯據說背景是環礁湖我從那幅畫上所得到的威尼斯印象肯定不如照片所能給予我的印象準確。我的姨祖母倘若存心跟外祖母作對開一份清單一一列舉她送了多少把交椅給新婚夫妻或老夫老妻那些椅子的最初受禮者是想日常使用的可是椅子經不起坐者的體重立刻散架垮掉那么這筆帳無人能算得清。然而我的外祖母認為太在乎家具結實的程度未免鼠目寸光木器上明明還留有昔日的一點風采一絲笑容一種美的想象怎能視而不見?那些木器雖說從我們已經不習慣的某個方面還符合某種需要但就連這一點也能象一些老掉牙的成語那樣使她欣賞備至我們卻只能從中看到一種在我們現代語中已經被習慣磨損得影跡莫辨的隱喻。外祖母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的那幾本喬治·桑的田園小說恰恰就象一件舊家具那樣里面充滿了過時的短語早已變成了形象化的說法除了農村別處已經聽不到還有人這么說了。我的外祖母在一大堆書中偏偏選購這幾本正等于她更樂于贊美一所有哥特式閣樓之類老式點綴的住宅這些東西能使她心頭萌生一種自得其樂的情緒使她生思古的幽情可以領她到往昔的歲月中去作一番不可能實現的漫游。δ.Ъiqiku.nēt

    媽媽坐在我的床邊;她拿了一本《棄兒弗朗沙》。紅的封面和莫名其妙的書名在我的心目中給弗朗沙平添一種明顯的個性和神秘的魅力我還從未讀過名副其實的小說。過去聽說喬治·桑是典型的小說家僅憑這一點就足以使我想象《棄兒弗朗沙》中一定有某種難以界定的、引人入勝的內容。用來煽起好奇之心或惻隱之情的敘述手段某些令人不安和催人惆悵的表達方法有點知識的讀者一眼就看出這些同別的許多小說一樣;可是在我眼里它們卻是感人肺腑的一種外觀流露出《棄兒弗朗沙》所特有的本質。我并不把一本書看成一件有許多同類的事物而把它們當作與眾不同的人其存在的理由只在于它自身。在書中那些日常事件中司空見慣的情節里短而又短的字里行間我感到一種奇特的語調別具一格的抑揚頓挫。故事在展開我卻覺得晦澀費解更何況我往往一連讀上幾頁心里都在想別的事。這樣分心的結果造成連貫情節的中間出現一段段接不上茬的空隙再加上媽媽朗讀時凡描寫愛情的地方都略去不念空隙更有增無已所以磨坊姑娘與那小伙子之間各自的態度生令人費解的變化在我看來就好象打上了非常神秘的印記;其實他們之間萌生的愛情得到了展足可解釋那些變化我卻一廂情愿地設想神秘的根源出自“棄兒”這個名稱。我不知道這個名稱的含義只覺得聽來受用;我不明白那個小伙子為什么叫“棄兒”這稱號給他披上了一層鮮艷、絢麗和迷人的色彩。

    我的母親朗讀時固然常常不忠實于原文可是她朗誦起來也著實令人欽佩。凡讀到感情真摯處她不僅尊重原意而且語氣樸實聲音優雅而甜潤。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倘若有人(且不說什么藝術品)引起她類似的愛憐或欽佩她也能從自己的聲音、舉止和談中落落大方地避免某些東西做到恭謙待人:為了不使曾經遭受喪子之痛的母親勾起往日的舊恨她避開活潑的詞鋒;為了不使老人聯想到自己已屆風燭殘年她不提節日和生日;為了不使年壯氣盛的學者感到興味索然她不涉及婆婆媽媽的話題。她如此恭謙大度實在令人感動。同樣我的母親讀喬治·桑的散文還能讀出字里行間所要求的種種自然而然的溫情和豁達親切的意蘊。喬治·桑筆下充滿善良和高雅的情操外祖母的教誨早已使媽媽學會把這兩種情操看作生活中的高尚品格(直到后來我才讓媽媽明白它們在文學作品中未必是高尚的品格)所以她朗讀時細心地從聲音中排除掉一切狹隘情緒和矯揉造作的腔調以免妨礙感情的洪流涌進字里行間。喬治·桑的字字句句好象是專為媽媽的聲音而寫的甚至可以說完全同媽媽心心相印。為了恰如其分媽媽找到了一種由衷的、先于文字而存在的語氣;由它帶出行文而句子本身并不能帶出語氣;多虧這種語調她在朗讀中才使得動詞時態的生硬得到減弱使得未完成過去時和簡單過去時在善中有柔、柔中含憂并引導結束的上一句向開始的下一句過渡;這種過渡有時急急匆匆有時卻放慢節律使數量不等的音節服從統一的節奏給平淡無奇的行文注入持續連貫、情真意切的生氣。

    我的悲哀一俟平息我便沉溺在媽媽伴我過夜的溫情之中。我知道如此夜晚不可再得我最大的心愿莫過于在夜間如此凄涼的時刻有媽媽在房中相伴;這種心愿同生活的需要和大家的期望太對立了簡直是南轅北轍所以那天夜間我暫得的滿足不過是勉強的例外。明天我的苦惱照常還會出現而媽媽卻不會再留在這里。但是只要我的焦慮一時得到平息我就不知焦慮為何物了;況且明晚畢竟還遠我心中盤算:到時候再想辦法時間并不會給我帶來更大的神通因為事情畢竟不由我的愿望決定;只是現在事情還沒有落到我的頭上這就更使我覺得僥幸避免是可能的。

    就這樣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每當我半夜夢中回憶及貢布雷的時候就只看到這么一塊光明孤零零地顯現在茫茫黑暗之中象騰空而起的焰火象照亮建筑物一角的電光其余部分都沉沒在黑夜里。這塊光明上尖下寬:下面是小客廳、餐廳、花園中幽暗小徑的開頭一截(無意中造成我哀愁的禍斯萬先生要從那面走來)和門廳(我要由此而踏上樓梯的第一級)而攀登起來令我心碎的樓梯則構成這個不規則棱錐體的非常狹窄的錐干;頂部是我的臥室、臥室外的過道、過道口的玻璃門我的母親就是從那里進來的。總之老在晚上那個鐘點見到、同周圍事物完全隔絕、在黑暗中孤零零地顯現的就是這么一幕簡而又簡的布景(等于一般老式劇本的開頭為供外省演出參考而作的布景提示)為了重演我更衣上床的那出戲這些道具是少得不能再少了;似乎貢布雷只有樓上樓下由一部小小的樓梯連接上下似乎只有晚上七點鐘這一個時辰。說實話倘若有人盤問我我或許會說貢布雷還有別的東西別的時辰。但那將是我有意追憶動腦筋才想到的一鱗半爪;而有意追憶所得到的印象并不能保存歷歷在目的往事反正我決不會自愿地去回想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它們在我的心目中其實早已死了。

    永遠消亡了?可能吧。

    這方面偶然的因素很多而次要的偶然例如我們偶然死去往往不允許我們久久期待要的偶然帶來的好處。

    我覺得凱爾特人1的信仰很合情理。他們相信我們的親人死去之后靈魂會被拘禁在一些下等物種的軀殼內;例如一頭野獸一株草木或者一件無生物將成為他們靈魂的歸宿我們確實以為他們已死直到有一天——不少人碰不到這一天——我們趕巧經過某一棵樹而樹里偏偏拘禁著他們的靈魂。于是靈魂顫動起來呼喚我們我們倘若聽出他們的叫喚禁術也就隨之破解。他們的靈魂得以解脫他們戰勝了死亡又回來同我們一起生活——

    1凱爾特人:公元前2ooo年在中歐形成的一個印歐語系的種族。他們自青銅時代起從萊茵河及多瑙河之間的地區向西擴展進入高盧中部。公元前六世紀至前二世紀是他們擴張的極盛時期;公元前一世紀左右為羅馬人所征服。

    往事也一樣。我們想方設法追憶總是枉費心機絞盡腦汁都無濟于事。它藏在腦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隱蔽在某件我們意想不到的物體之中(藏匿在那件物體所給予我們的感覺之中)而那件東西我們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則全憑偶然說不定我們到死都碰不到。

    這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覺有關的一些情節和環境外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對我來說早已化為烏有。可是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里母親見我冷成那樣便勸我喝點茶暖暖身子。而我平時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說不喝后來不知怎么又改變了主意。母親著人拿來一塊點心是那種又矮又胖名叫“小瑪德萊娜”的點心看來象是用扇貝殼那樣的點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陰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見得會晴朗我的心情很壓抑無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邊。起先我已掰了一塊“小瑪德萊娜”放進茶水準備泡軟后食用。帶著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頓時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我感到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所謂人生短促不過是一時幻覺;那情形好比戀愛生的作用它以一種可貴的精神充實了我。也許這感覺并非來自外界它本來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瑣、凡俗。這股強烈的快感是從哪里涌出來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點心的滋味有關但它又遠遠出滋味肯定同味覺的性質不一樣。那么它從何而來?又意味著什么?哪里才能領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時感覺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該到此為止了飲茶的功效看來每況愈下。顯然我所追求的真實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內心。茶味喚醒了我心中的真實但并不認識它所以只能泛泛地重復幾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減弱。我無法說清這種感覺究竟證明什么但是我只求能夠讓它再次出現原封不動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終徹悟。我放下茶杯轉向我的內心。只有我的心才能現事實真相。可是如何尋找?我毫無把握總覺得心力不逮;這顆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應該探索的場地而它使盡全身解數都將無濟于事。探索嗎?又不僅僅是探索:還得創造。這顆心靈面臨著某些還不存在的東西只有它才能使這些東西成為現實并把它們引進光明中來。

    我又回過頭來苦思冥想:那種陌生的情境究竟是什么?它那樣令人心醉又那樣實實在在然而卻沒有任何合乎邏輯的證據只有明白無誤的感受其它感受同它相比都失去了明顯的跡象。我要設法讓它再現風姿我通過思索又追憶喝第一口茶時的感覺。我又體會到同樣的感覺但沒有進一步領悟它的真相。我要思想再作努力召回逝去的感受。為了不讓要捕捉的感受在折返時受到破壞我排除了一切障礙一切與此無關的雜念。我閉目塞聽不讓自己的感官受附近聲音的影響而分散注意。可是我的思想卻枉費力氣毫無收獲。我于是強迫它暫作我本來不許它作的松弛逼它想點別的事情讓它在作最后一次拚搏前休養生息。爾后我先給它騰出場地再把第一口茶的滋味送到它的跟前。這時我感到內心深處有什么東西在顫抖而且有所活動象是要浮上來好似有人從深深的海底打撈起什么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覺得它在慢慢升起;我感到它遇到阻力我聽到它浮升時一路出汩汩的聲響。

    不用說在我的內心深處搏動著的一定是形象一定是視覺的回憶它同味覺聯系在一起試圖隨味覺而來到我的面前。只是它太遙遠、太模糊我勉強才看到一點不陰不陽的反光其中混雜著一股雜色斑駁、捉摸不定的漩渦;但是我無法分辨它的形狀我無法象詢問唯一能作出解釋的知情人那樣求它闡明它的同齡伙伴、親密朋友——味覺——所表示的含義我無法請它告訴我這一感覺同哪種特殊場合有關與從前的哪一個時期相連。

    這渺茫的回憶這由同樣的瞬間的吸引力從遙遙遠方來到我的內心深處觸動、震撼和撩撥起來的往昔的瞬間最終能不能浮升到我清醒的意識的表面?我不知道。現在我什么感覺都沒有了它不再往上升也許又沉下去了;誰知道它還會不會再從混沌的黑暗中飄浮起來?我得十次、八次地再作努力我得俯身尋問。懦怯總是讓我們知難而退避開豐功偉業的建樹如今它又勸我半途而廢勸我喝茶時干脆只想想今天的煩惱只想想不難消受的明天的期望。

    然而回憶卻突然出現了:那點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貢布雷時某一個星期天早晨吃到過的“小瑪德萊娜”的滋味(因為那天我在做彌撒前沒有出門)我到萊奧妮姨媽的房內去請安她把一塊“小瑪德萊娜”放到不知是茶葉泡的還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過之后送給我吃。見到那種點心我還想不起這件往事等我嘗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頭;也許因為那種點心我常在點心盤中見過并沒有拿來嘗嘗它們的形象早已與貢布雷的日日夜夜脫離倒是與眼下的日子更關系密切;也許因為貢布雷的往事被拋卻在記憶之外太久已經陳跡依稀影消形散;凡形狀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與意識會合的擴張能力連扇貝形的小點心也不例外雖然它的模樣豐滿肥腴、令人垂涎雖然點心的四周還有那么規整、那么一絲不茍的縐褶。但是氣味和滋味卻會在形銷之后長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無陳跡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雖說更虛幻卻更經久不散更忠貞不矢它們仍然對依稀往事寄托著回憶、期待和希望它們以幾乎無從辨認的蛛絲馬跡堅強不屈地支撐起整座回憶的巨廈。

    雖然我當時并不知道——得等到以后才現——為什么那件往事竟使我那么高興但是我一旦品出那點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媽給我吃過的點心的滋味一樣她住過的那幢面臨大街的灰樓便象舞臺布景一樣呈現在我的眼前而且同另一幢面對花園的小樓貼在一起那小樓是專為我的父母蓋的位于灰樓的后面(在這以前我歷歷在目的只有父母的小樓);隨著灰樓而來的是城里的景象從早到晚每時每刻的情狀午飯前他們讓我去玩的那個廣場我奔走過的街巷以及晴天我們散步經過的地方。就象日本人愛玩的那種游戲一樣:他們抓一把起先沒有明顯區別的碎紙片扔進一只盛滿清水的大碗里碎紙片著水之后便伸展開來出現不同的輪廓泛起不同的顏色千姿百態變成花變成樓閣變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可辨須眉畢現;同樣那時我們家花園里的各色鮮花還有斯萬先生家花園里的姹紫嫣紅還有維福納河塘里飄浮的睡蓮還有善良的村民和他們的小屋還有教堂還有貢布雷的一切和市鎮周圍的景物全都顯出形跡并且逼真而實在大街小巷和花園都從我的茶杯中脫穎而出。.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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