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德·絮希夫人走進娛樂室找她兒子。一見她,德·夏呂斯先生便親熱地迎上前去,侯爵夫人原以為男爵對她一定冷若冰霜,這下更是受寵若驚了。男爵向來以奧麗阿娜的保護人自居,全家唯有他鐵面無私,把兄弟的情婦拒之門外——由于遺產的繼承問題,也出于對公爵夫人的嫉妒,他家往往對公爵的苛求過分遷就。男爵即使對她態度粗暴,德·絮希夫人也完全可以理解個中的原因,但她始料未及,相反受到了歡迎,對方到底是出于什么意圖,她沒有多加懷疑。男爵贊不絕口地跟她談起了雅蓋過去為她畫的肖像。他愈說愈激動,最后竟到了狂熱崇拜的地步,盡管他有幾分意思,不讓侯爵夫人離開他,以便“牽制她”,但或許是出于誠意,那樣子就象羅貝爾談及敵軍時所說,要迫使敵軍在某一據點繼續交戰。既然誰都興味盎然,對她兩個兒子身上表現出的王后般的豐姿和酷似母親的那雙眼睛贊不絕口,那么男爵便可以反其道而行之,為發現集中在兒子的母親身上的種種魅力而欣喜,那種種魅力仿佛集中在一幅肖像上,肖像本身并不激起人們的**,但它所產生的美感,卻孕育、激發起人們的種種欲念。這種種欲念又反過來賦予了雅蓋親自作的肖像一種富于肉感的誘惑力,此時此刻,男爵恨不得把這幅肖像弄到手,通過它對絮希家那兩位公子的生理系譜進行一番研究。
“你看見了吧,我并沒有夸大其辭。”羅貝爾對我說,“瞧瞧我舅父在德·絮希夫人身旁的那個殷勤勁兒。我真感到奇怪。要是奧麗阿娜知道了,準會惱羞成怒。說句實話,女人多著哩,何必只沖這么一位女人呢。”他又添了一句。世上的人并非都多情,所以他總以為別人都是經過深思熟慮,根據各種不同的品質與禮儀挑選各自的心上人。此外,羅貝爾不僅誤以為舅父沉湎于女色,而且由于對德·夏呂斯先生耿耿于懷,談起他來,出往往過分輕率。當人家的外甥,不可能永遠不受到影響。一種遺傳性的習性遲早會通過中介因素遺傳下來。人們完全可以建造一個人物畫廊就以德國的一部喜劇的名字為名:《舅父與外甥》,里面那位舅父雖然并不心甘情愿,但卻小心看管,唯恐外甥最后不象自己。竊以為倘若不列上那些與外甥并無真正血統關系的舅父,即那些外甥媳婦的舅父,那么這一人物畫廊就不完全。確實,德·夏呂斯這類先生自信至極,自以為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真正的好丈夫,也唯對他們女人才不嫉妒,以致在通常情況下,他們出于對外甥女的愛,也讓她嫁給一位夏呂斯式的人物。有時,對外甥女的愛也摻雜著對她未婚夫的愛。此類婚姻并不罕見,而且往往被人稱之為美滿姻緣。
“我們剛才講什么來著?噢!說的是那位身材高大的金發女郎,普特布斯太太的貼身女仆。她也愛女人,可我想這對你沒關系;我對你可以實話實說,我可從來沒有見過那么漂亮的造物。”“我想她像喬爾喬涅畫中人吧?”“與喬爾外涅畫中美人像極了!啊!要是我有閑暇在巴黎逗留,有多少美妙的事情可以做呀!然后再換一個。你知道,愛情這玩藝兒簡直是開玩笑的事,我算是徹底醒悟了。”——
喬爾喬涅(約477—50),威尼斯畫派的主要畫家,擅長宗教畫,描繪神話的畫幅《入睡的維納斯》是其典雅的理想美風格的代表作。
我很快驚詫地發現,他對文學所持的否定態度也沒有多少保留,可我上一次與他見面時,我覺得他看透的只是部分文人(“簡直是一幫無賴、群氓。”他曾對我這么說),這一點,可由他對拉謝爾的某些好友的正當仇恨得到解釋。那些朋友確曾說服拉謝爾,如果容忍“另一個種族的家伙”羅貝爾對她施加影響,那她決不可能表現出聰明才智,他們甚至與她沆瀣一氣,在他為他們舉行的晚宴上,當面奚落他。不過,羅貝爾對文學的愛好實際上也并不很深,也并非聽任自己的真正天性使然,只不過是他對拉謝爾的愛產生的一種副產品,一旦他抹去了對拉謝爾的愛,那他對吃喝玩樂之徒的厭惡感以及對女性道德修行頂禮膜拜般的敬重之情也就隨即蕩然無存了。
“那兩位年輕人的模樣多怪啊!瞧他們玩得多帶勁,侯爵夫人。”德·夏呂斯先生指著德·絮希夫人的兩個兒子,對她說道,仿佛他根本不知他們是何許人。“可能是兩個東方人,他們有些特殊的相貌特征,也許是土耳其人。”他又添了一句,旨在進一步證實他純粹假裝出來的無知,同時也為了顯示出幾分含混的反感的情緒,一旦事后由反感轉而親熱,那這種反感情緒便可說明他之所以對他們表示親熱,是因為他們是德·絮希夫人之子,也可說明男爵得知他們是何許人后,才開始表現出親切和藹的態度。德·夏呂斯先生天生傲慢不遜,并樂于表現此種稟性,也許他假裝不知該如何稱呼那兩位公子,并充分利用這一時機,拿德·絮希夫人開心,極盡習以為常的諷刺挖苦之能事,就象司卡潘抓住主人喬裝打扮這一機會,狠狠地讓他吃了一頓棍棒。
“他們是我的兒子。”德·絮希夫人滿臉通紅地說道,若她處事精明,城府更深,那她準會不動聲色。她自然也就可看透,德·夏呂斯對年輕小伙子那副絕對無動于衷或大加奚落的樣子并非出自真心,他表面上對女性的那股愛慕之情也同樣不是真誠的表露。他可以對一位女性極盡吹捧之能事,可她要是發現他一邊恭維她,一邊瞟一個男人,可又裝著沒有看他,那她準會妒忌的。因為德·夏呂斯的這種目光與他射向女性的目光迥然不同;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特殊目光,即使在晚會上,也會不由自主,自然而然投向年輕小伙子,猶如一個裁縫師傅,看到服裝就會目不轉睛,把自己的職業暴露無遺。
“啊!多怪啊。”德·夏呂斯先生不無傲慢地答道,裝出一副樣子,仿佛思想繞了一個大彎,好不容易才看清了現實,這現實與他開始故意認定的大相徑庭。“可我與他們素昧平生。”他又補充了一句,擔心反感情緒表現得太過分,從而打破了侯爵夫人有意介紹他與他倆結識的念頭。“您是否允許我把他們介紹給您?”德·絮希夫人怯生生地問道。“噢,天啊!那當然,當然允許,可我這人也許對他們這么年輕的人來說沒有多少樂趣。”德·夏呂斯先生簡直象在朗誦,神態猶豫而又冷漠,仿佛出于無奈才表示一點禮貌。
“阿尼勒夫,維克圖尼安,快過來。”德·絮希夫人喊道。維克圖尼安應聲而起。阿尼勒夫眼睛只看著他哥哥,乖乖地跟隨其后。
“這下輪到兒子了。”羅貝爾對我說,“真笑死人。他準會極力討好,不惜去當一只看家狗。我舅父向來討厭愛打趣的人,這下就更滑稽可笑了。瞧他聽他們說話時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如果是我把他們介紹給他,他準會讓我滾蛋。聽我說,我得去向奧麗阿娜問個好才是。我在巴黎呆的時間甚短,我想在這兒該見的都見個面,不然,還得給他們寄明信片。”
“他倆外表多有教養,舉止多么文雅。”德·夏呂斯先生正在說道。
“您覺得是嗎?”德·絮希夫人欣喜地回問了一句。
斯萬瞥見了我,走到圣盧和我身旁。他雖然不失猶太人的戲謔天性,但更表現出上流社會人士插科打諢時的機智風趣。“晚上好。”他向我們問候道,“我的天哪!我們三人碰到了一起,別人以為我們是在開工會會議呢。人家就差沒去找會計了!”他沒有發現德·博澤弗耶就站在他的身后,他的戲全灌進了將軍的耳朵。將軍不由皺了皺眉頭。德·夏呂斯先生離我們很近,我們聽見他在說:“怎么?您叫維克圖尼安,與《古物陳列室》書中一個人的名字十分相似。”男爵岔開話題,想延長與兩位年輕分子的交談的時間。“對,是巴爾扎克的書。”絮希家的老大答道,他從未讀過這位小說家的一行字,可不日前,他的老師告訴他,他的名字與埃斯格里尼翁的名字頗為近似。德·絮希夫人看到兒子才華出眾,連德·夏呂斯先生都為他如此博學而傾倒,不禁心花怒放。
“據十分可靠的渠道,聽說盧貝對我們完全贊同。”斯萬對圣盧道,這一次聲音輕了許多,以免被將軍聽到,自從德雷福斯事件成了斯萬關心的重點以來,他妻子結識的那些共和派的關系愈益能派上用場了。“我跟您談此事,是因為我知道您跟我們走的完全是一條道。”
“可還不至于到這么徹底的地步;您完全錯了。”羅貝爾答道,“這件事搞得很糟糕,我為自己陷了進去感到十分遺憾。本來與我毫不相干。若再出此等事,我一定退避三舍。我是個當兵的,當然首先擁護軍隊。如果你還要與斯萬先生呆一會,我等會再來找你,我要到我舅母身邊去一下。”
可是,我發現他走過去明明是與德·昂布勒薩克小姐交談,一想到他以前矢口否認他倆有可能定親,對我撒謊,我不禁感到氣惱。可當我得知半小時前他才由德·馬桑特夫人介紹給德·昂布勒薩克小姐,她希望促成這門婚事,因為昂布勒薩克家十分富有,我的氣便全消了。
“我終于發現了一位素有文化修養的年輕人,”德·夏呂斯先生對德·絮希夫人說道,“他讀過書,知道巴爾扎克為何許人。在我的同輩和‘我們的親友’中,象他這般富有學識的簡直找不出一位,今日與他相遇,令我倍感高興。”他又補充道,特別強調了“我們的親友”這幾個字。盡管蓋爾芒特家族的人表面上裝得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在盛大場合與他們意欲奉承又可以奉承的“名門望族”,特別是與那些“出身”不甚高貴的人相聚一堂,但一有機會,德·夏呂斯先生便毫不猶豫地抖出家族老底。“過去,”男爵繼續道,“貴族指的是在智慧和品性方面都出類拔萃的人。可是,我今日才發現第一個知道維克圖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是誰的人。我不該說第一個。還有一位叫波利尼亞克和一位叫孟代斯吉烏的也知道。”德·夏呂斯先生又補充道,他知道把這兩位與她兒子相提并論,只能叫侯爵夫人聽了心醉神迷。“再說,令郎到底出身高貴,他們的外祖父收藏的一套十八世紀珍品聞名遐邇。若您愿意賞光,哪日來我家共進午餐,我把我珍藏的那一套給您看看。”他對年輕的維克圖尼安說,“我讓您看看《古物陳列室》的一個珍奇版本,上面有巴爾扎克修改的手跡。
把兩位維克圖尼安當面作一比較,我將無比高興。”
我怎么都狠不下心,撇下斯萬。他衰弱到了這個程度,病體象只蒸餾甑,里面的化學反應可觀察得一清二楚。他臉上布滿鐵青色的小斑點,看去不象是張活人的臉,散發出一股異味,就象在中學做罷“實驗”后彌漫的那股氣味,難聞極了,使人不愿在“科學實驗室”再呆下去。我問他是否與蓋爾芒特親王進行了一次長談,是否愿意跟我談談他們之間到底說了些什么。
“好吧。”他回答我說,“不過,您先到德·夏呂斯先生和德·絮希夫人身邊去呆一會,我在這兒等您。”
原來,德·夏呂斯先生嫌屋子過分悶熱,建議德·絮希夫人離開這兒,到另一間屋子去坐坐,可他沒有請她的兩個兒子隨母親一塊去,而是向我發出了請求。這樣一來,他造成了一種假象,似乎把那兩位年輕人引上鉤后,便再也不對他們抱有興趣。由于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相當不受歡迎,他便順水推舟,借此給我送個人情。
不巧,我們在一個擠得沒有一點空檔的門洞剛剛坐了下來,圣德費爾特夫人,男爵嘲弄的目標,走了過來。或許為了掩飾她對德·夏呂斯先生的反感情緒,抑或為了公開表示對此不屑的一顧,甚或為了顯示她與這位與他交談如此隨便的夫人關系親密,圣德費爾特夫人既傲慢又討好地向這位出名的美人道了聲“日安”,美人馬上還禮,面帶譏笑,用眼角瞟了一眼德·夏呂斯先生。我們身后的德·圣德費爾特夫人想繼續為第二天搜羅賓客,可門洞狹窄,她進退兩難,難以脫身。德·夏呂斯先生渴望當著那兩位年輕公子的母親的面,顯示一番他冷嘲熱諷、放肆攻擊的本領,這樣寶貴的時機,他豈能輕易放過。我無意中向他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正好給他提供了大吹大擂、得意洋洋的機會,可憐的圣德費爾特夫人擠在我們身后,幾乎動彈不得,只得一字不漏,聽他大肆嘲弄。
“您信不信,這位冒失的年輕人,”他向德·絮希夫人指著我說,“他冒冒失失,竟問我是否要去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家,一點也不注意,這類需要應該有所掩飾,我想,他這樣豈不等于問我,是否要拉肚子。我呀,無論如何得設法找一個更舒服的地方去放松放松,反正得比去那一個人家強,如果我記憶力不錯的話,我剛要問世,那人就慶祝百歲大壽了。說直點,我才不去她家呢。不過,聽起來,誰能比她更有意思?多少歷史回憶,耳聞目睹,親身經歷,有第一帝國的,也有復辟時期的,還有多少秘史**,自然沒什么‘神圣’可,倒可以說是‘青’得酸溜溜的,如果您相信百歲老人活蹦亂跳,大腿還輕巧著呢!我不去打聽那些令人神往的時代,那是因為我嗅覺器官靈敏。老太太在身邊一站就夠了。我一下子想說:‘唷!我的天,誰砸了我的糞坑,’其實是侯爵夫人為了請客,剛把嘴巴打開的緣故。您明白吧,我上她家可就倒霉了,糞坑可就擴張成洋洋大觀的排糞池子了。可是,她偏有一個神秘的姓氏,總引起我‘金婚’大喜般的聯想,盡管她早就度過了‘金婚’喜慶,我聯想起那首所謂‘墮落’的愚蠢的詩:‘啊!青青!那天我的靈魂多青青……’但我需要的是一種更有自己特色的青翠。有人告訴我,那位不知疲倦的女人四處奔波,要舉辦‘游園會’,我管叫它‘請到陰溝一游’。難道您要去濺上一身臭水?”他問德·絮希夫人,這一回,她實在尷尬。因為,當著男爵的面,她想裝出不去的樣子,但她心里明白,即使自己少活幾天,也不可錯過圣德費爾特游園會,于是她采取了折衷的辦法,就是說,不置可否,以擺脫窘境。這種模棱兩可的態度,形同愚不可及的藝術愛好者,又象專愛斤斤計較的裁縫,以致于德·夏呂斯先生雖然還想討好她,但卻毫無顧忌,不怕冒犯她,哈哈大笑起來,以便向她表明“我才不信呢”。
“我向來欽佩辦事計劃周到的人,”她說,“可我往往在臨走時刻取消約會。為了一條夏季裙服的小事,我都可以改變主意。全憑我到時的興致如何而定。”
就我而,我對德·夏呂斯先生剛才那番可惡的嘲諷感到憤憤不平。我多想對那位舉辦游園會的婦人大加稱頌。不幸的是,在上流社會如同在政界一樣,受害者總那么膽小怕事,對迫害他們的人不會耿耿于懷。德·圣德費爾特夫人終于擠出被我們擋住了進口的門洞,經過時,無意中輕輕碰了男爵一下,遂順水推舟暗附風雅,頓時打消內心的一切憤懣,甚或指望能以此搭上腔,看來這也不是首次試驗了:“啊!對不起,德·夏呂斯先生,但愿沒有把您碰壞。”她大聲連賠不是,仿佛跪倒在主人面前。可德·夏呂斯先生只是報以一陣含譏帶諷的大笑,末了惠予一聲“晚安”,然而那模樣象是等侯爵夫人向他問候之后,才發現她在存在似的,因此,這聲“晚安”不啻又是一種侮辱,最后,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庸俗不堪地走到我的身旁,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耳語道:“可是,我到底做了什么對不起德·夏呂斯的事?據說在他看來,他覺得我不太美。”她邊說,邊縱聲大笑,我真為她感到痛苦。可是,我仍然保持一副嚴肅的神態。一方面,我覺得她總是擺出那副神氣,自以為天下誰也不如她美,或總是設法讓人覺得世上就數她美,這未免太蠢。另一方面,這明明并不可笑,可有些人對自己說的卻總笑得那么開心,這樣一來,哄笑的事情全由他們獨自包攬了,自然也就省了我們去張嘴。
“另一些人說他生氣是因為我不邀請他。可是,他很難讓我能有這股勇氣。他象是在和我賭氣(我覺得這樣說還太輕)。請您設法把事情弄個明白,明天來告訴我。如果他感到內疚,想陪您來的話,那就帶他一道來。對任何罪惡都要不失仁慈之心。為這件事,德·絮希夫人很煩惱,要是他來,我還是相當高興的。我把權交給您了。您對這類事情嗅覺最靈敏,我不想給人一副死皮賴臉乞求賓客上門的樣子。不管怎么說,對您,我絕對放心。”
我想起斯萬等我一定等累了。再說,由于阿爾貝蒂娜的事,我不想回家太晚,于是,我向德·絮希夫人和德·夏呂斯先生告辭,到娛樂室找到了我那位病夫。我詢問他在花園里與親王交談的事情是否真的如德·布里奧代先生(可我沒有把具體名字告訴他)對我們所說,與貝戈特的一部短劇有關。他朗聲大笑起來:“沒有一個字是真的,絕對沒有,純屬憑空捏造,編造得也著實愚蠢。這一代年輕人,信口雌黃,真是出奇。我不問您是誰告訴您的,可在我們這么一個有限的范圍內,一步步追根究底,弄清這到底是怎么編造出籠的,這恐怕挺有趣。親王跟我說了些什么,怎么會使那么多人感興趣呢?這些人真是好奇。可我從來都不好奇,除非動了真情或起了醋意。這事可讓我眼界大開!您好嫉妒嗎?”我告訴斯萬,我從不感到嫉妒,甚至不知何為嫉妒。“那好!我恭喜您。稍有點妒心,還不算討厭。原因有二:一是可讓那些不愛打聽閑事的人關心一下他人的生活,或至少關心一下另一個人的生活。二是一旦有了妒心,能較真切地感受到擁有一位女性,與她一道乘車,不計她孤身出門所帶來的樂趣。不過,只有在妒心初發或可完全治愈的情況下,才可享用此等益處。一旦超越這一極限,便是最為可怕的折磨。再說,我雖然剛才跟您提起那兩種樂趣,但應該告訴您,我本人也很少有過這種體味。就第一種樂趣而,是我性情的過錯,我生就不能深思熟慮;就第二種樂趣而,是因為環境,因為女人的緣故,我指的是眾女人,我曾嫉妒過她們。可這無關緊要。過去愛過的東西,即使現在不再愛了,人們也絕不會對過去的愛戀無動于衷,因為這總有這樣或那樣的道理,只不過不為他人重視罷了。往昔那些情感的記憶,我們感到就在我們心中;我們也必須回到自己的心田,方能目睹這一記憶。請您不要嘲笑這句唯心主義者的行話,我想要說明的,是我過去酷愛生活,酷愛藝術。哎!如今我已相當疲倦,無法再與他人共同生活,我昔日有過的那些純屬我個人的情感,我覺得無比珍貴,所有收藏家都有此等癖好吧。我向自己敞開心扉,猶如打開櫥窗看一看,一件件,有我多少愛,別人是無論如何感受不到的。如今,我更珍惜這一珍藏的情感,別的東西就遜色多了,我與愛書如命的馬扎蘭頗有幾分相似之處,我捫心自問,要是失去了這一切,將會多么煩惱。還是歸正傳。談談與親王交談之事吧,此事我只告訴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您。”可是,我聽他說話受到了干擾,德·夏呂斯先生又回到了娛樂室,正在離我們很近處喋喋不休地神吹海聊。
“您也讀書嗎?您有什么愛好?”他問阿尼勒夫伯爵,可伯爵連巴爾扎克的名字也不知曉。然而,正因為在他那對近視眼里,一切都極為渺小,這反而使他造成假象,似乎看得很遠,猶如一尊希臘神像,給人以罕見的詩情畫意,兩只眸子里仿佛星光閃爍,遙遠而又神秘。
“我們去花園散散步好嗎,先生?”我對斯萬說,與此同時,阿尼勒夫伯爵舌頭象短了一截似的,仿佛在表明至少他的智力還沒有徹底發育成熟,正討好而又幼稚地準確回答德·夏呂斯先生的提問:“噢!我呀,我倒喜歡高爾夫球、網球,我愛打球,愛跑步,尤其愛馬球。”這恰似米涅瓦,化身之后,便不再為城市的智慧女神,而把自己軀體的一部分化為純體育。純馬術運動的保護神,成為“馬術雅典娜”2。她還去圣莫利茨滑雪,因為帕拉斯3常登高山,追趕騎士。“哈!”德·夏呂斯先生報之一笑,儼然似一位博學的智者,露出超驗的微笑,甚至不屑掩飾其譏諷的神情,且自以為遠比他人聰慧,根本不把那些最不愚笨的人的才智放在眼里,只有當這些人以另一種方式還可能給他帶來愉悅的時候,才勉強將他們與最愚蠢者區別開來。德·夏呂斯先生覺得自己與阿尼勒夫交談,無疑賦予了他一種人人都該羨慕和承認的優越地位。“不,”斯萬回答我說,“我太累了,走不動,我們還是到一邊坐坐吧,我再也站不住了。”這是實情,可交談剛一開始,便使他重新恢復了幾分活力。這是因為對神經質的人來說,即使處在最真實的疲憊狀態,也往往有一部分取決于注意力,僅僅存在于記憶之中。一旦害怕疲倦,他們馬上便感到疲乏不堪,要想消除疲勞,只需將疲勞忘卻。誠然,斯萬并不完全是那種不倦的衰弱者,抵達時滿臉倦容,精疲力竭,再也支撐不住,可一交談起來,便宛若見了清水的鮮花,立即神采煥發,可以一連幾個鐘頭侃侃而談,從自己的話語中汲敢力量,遺憾的是,卻無法將此力量傳輸給傾聽其說話的人們,隨著說話者越來越覺得神清氣爽,聽話者則顯得愈來愈疲憊不堪。可是斯萬屬于那一堅強的猶太種族,具有強盛的生命力,雖然命運不濟,似乎注定要滅亡,但卻拼命抗爭。正因為他們這一種族深受迫害,所以,他們每人都身染特殊的疾病,臨終前一次又一次地進行可怕的掙扎,只見滿臉先知般的亂胡子,唯露出一只碩大的鼻子,翕動著吸進最后幾口氣,眼看著就要照例舉行祈禱儀式,遠房親戚們準時開始列隊,仿佛行走在亞述的起絨粗呢地毯上,動作機械地向前移動,然而,即使到了這種時刻,他們還能繼續掙扎下去,拖延時間之長令人難以置信——
米涅瓦,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雅典娜為雅典城的保護神,她無意中殺死了特里同的女兒帕拉斯,為紀念帕拉斯,雅典娜改名為帕拉斯,并自稱帕拉斯·雅典娜。
我們去找座位,可離開德·夏呂斯先生、兩位年輕的絮希公子和他倆的母親組成的那個小圈子時,斯萬不由自主地朝那位母親的上身投去品味的目光,象行家似地睜大眼睛久久注視著,充滿淫欲。他甚至拿起單柄眼鏡,以便看得更加清楚,就這樣,他一邊跟我說話,一邊不時地朝那位夫人的方向瞟去一眼。
“我下面說的一字不差,”待我們坐定,斯萬對我說,“就是我和親王的談話,若您還記得我方才對您說的,您馬上就可明白我為何要選擇您為知己。當然,還有別的原因,您遲早有一天會弄清的。‘我親愛的斯萬’,蓋爾芒特親王對我說,‘如果您覺得我近來好象回避您的話,那請您原諒(因為我身體有病,自己也回避大家,所以對此毫無覺察)。首先,我聽人說,我本人當然也早有預料,您對那樁使國家遭受分裂的不幸事件,持有與我完全對立的觀點。若您當著我的面大加宣揚,準會使我痛苦不已。我神經極其過敏,兩年前,夫人聽她妹夫赫斯大公說德雷福斯是無辜的,她奮起反駁,但她怕惹我生氣,始終沒有跟我提起這件事。幾乎在同一時期,瑞典親王來巴黎,他可能對歐仁妮皇后是德雷福斯分子有所耳聞,可他把皇后與我夫人混淆了(竟然把我夫人這樣尊貴的女子與那個西班牙女人弄混普通通的波拿巴為妻),對我夫人說:‘親王夫人,我見到您感到雙重的高興,因為我知道您對德雷福斯事件的觀點與我的一致,對此,我并不覺得奇怪,因為殿下是巴伐利亞人。’此話給親王招惹了如下的答復:‘老爺,我現在身為一位地地道道的法國親王夫人,我的想法與我所有的同胞一致。’然而,我親愛的斯萬,約在一年半前,我與德·博澤弗耶將軍交談了一次,使我產生了疑慮,那樁案件雖然談不上冤假錯案,但處理之中確有過不公的做法’。”
我們的談話(斯萬不愿讓他人聽到他所講的)被德·夏呂斯先生打斷了,再說,德·夏呂斯先生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里,他又領著德·絮希夫人轉了過來,停下腳步,想方設法再挽留她一會,這或許是由于她兩個兒子的緣故,抑或是因為蓋爾芒特家族的人向來有那么一種**,不愿眼睜睜看著現時的分分秒秒白白流逝,這一**使他們陷入了一種騷動不安而又坐等時機的消極狀態之中。不久后,斯萬把與此有關的一件事透露給了我,使我消除了過去對絮希—勒迪克這一姓氏所產生的一切詩情畫意。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與她那位表兄,可憐巴巴地在封地里生活的絮希公爵相比,在上流社會的地位要高得多,所結交的關系要體面得多,但是,姓氏結尾的“勒迪克”三個字并不具備我賦予它的那種淵源關系,過去,憑我想象,我一直把這三個字與“布爾拉貝”2、布瓦勒魯瓦3等姓氏聯系在一起。可實際上再也普通不過,只不過有一位稱為絮希的伯爵在王朝復辟時期娶了一位工業巨富的千金為妻,此巨頭叫勒迪克或勒·迪克先生,其父是一位化學產品制造商,法蘭西的首富,身為法蘭西貴族院議員。國王查理十世為這樁姻緣帶來的孩子新封了德·絮希—勒迪盧侯爵爵位,因為家族中已有德·絮希侯爵爵位。這一姓氏中雖然附有資產者的姓,但并沒有阻礙這一擁有巨產豪富的家族支系與王國最為顯赫的家族聯姻。現在的這位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出身高貴,本可獲取第一流的地位。然而邪惡之魔把她引入歧途,驅使她對現成的地位不屑一顧,有意擺脫家庭生活,引起紛紛議論。想當初,她芳齡二十,傾倒在她腳下的上流社會受盡了她的蔑視,如今到了而立之年,上流社會卻棄她而去,她感到極度痛苦,十年過去了,除了極少數幾位忠實的女友,無人再向她致意,于是,她開始努力,一點一滴,艱苦地重新獲取她一降生于世便擁有的一切(如此反復,不足為奇)——
法語原意為公爵。
2法語原意為:修道院院長之鎮。
3法語原意為:國王之林。
對她的那些親屬大老爺,她過去是六親不認,概不來往,如今輪到他們不認她的時候了,她本可通過向他們喚起童年的往事,誘使他們與她重歸于好,可她卻表示不愿以此獲取歡樂。為了掩飾故作高雅的姿態,她如此表白時,也許是在撒謊,但并不象她自己想象的那樣。在巴贊終于屬于她的那個日子,她感慨萬千:“巴贊,那可是我的全部青春年華!”此番感慨中確實含有幾分真情。但是,她選中巴贊做情人,實在錯走了一著。為了這件事,蓋爾芒特公爵的那幫女友一致公爵夫人,德·絮希夫人歷盡艱辛,好不容易爬上高坡,再一次從上面滑了下來。“噯!”德·夏呂斯先生想盡點子延長交談時間,此時正對她說,“請代我向那幅美麗的肖像表示敬意。它怎么樣了?有何變化嗎?”“可是,”德·絮希夫人答道,“您知道它已不在我那里:我丈夫一點也不喜歡。”“不喜歡!那可是一幅當代的杰作,可與納基埃的《夏多盧公爵夫人》媲美,再說,就是納基埃也并不想將一個遜色的殺人不見血的富麗女神定在畫面上!啊!那小藍領!弗美爾可從來沒有畫出比這技藝更高的畫,噢,我們聲音別太高了,免得斯萬聽見又攻擊我們,為他最喜愛的畫師德·德勒弗復仇。”侯爵夫人轉過身子,朝起身向她致意的斯萬莞爾一笑,伸出手去。但是,或許上了年紀,對輿論無動于衷,使他喪失了道德意識,抑或**強烈,有助于掩飾內心**的力量被削弱,使他失去了自制的能力,斯萬與公爵夫人握手時貼得極近,從上往下看到了她的酥胸,便無所顧忌地向緊身胸衣深處投去專心、嚴肅、全神貫注、且又近乎焦躁不安的目光,被女性的芬芳所陶醉的鼻孔**起來,宛若一只粉蝶,剛發現一朵鮮花,正準備飛落上去。突然,他猛地從一時心醉神迷的狀態中掙脫出來,而德·絮希夫人雖然感到尷尬,但**的感染力有時極為強烈,她也一時屏住了深深的呼吸。“畫家一氣之下,”她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把畫拿了回去。據說這幅肖像現在迪安娜·圣德費爾特府上。”男爵聽罷回了一句:“一幅杰作竟會如此沒味,我決不相信。”
“他在跟她吹她的那幅肖像,我完全可以跟夏呂斯吹得一樣神乎其神。”斯萬對我說,故意拿出慢條斯理的無賴腔調,目光須臾不離那遠去的一男一女。“而這給我帶來的樂趣肯定要比夏呂斯的多。”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問斯萬,人們對德·夏呂斯的紛紛議論是否確有其事,我這一問本身就是雙重撒謊,因為如果說我不知道人們對他有何議論,那么相反,下午以來,我已完全明白,我欲一吐為快的那些事都是真實發生過的。斯萬聳聳肩膀,仿佛我一派胡亂語。
“換句話說,那是一個令人愉悅的朋友。可是,我有必要補充一句,他純粹是柏拉圖式的。他只不過較之別人更易動情,僅如此而已;不過,他對女人從不過分,這反倒給您意欲弄清的那些荒誕不經的飛長流短提供了某種口實。夏呂斯也許確實很愛他的那些男朋友,可請您相信,那種愛從來只保留在他的腦海和心田。噢,這下,我們恐怕可以安寧兩秒鐘了。對了,蓋爾芒特親王后來又接著說:‘我得向您承認,您知道,我向來崇敬軍隊,正是為了這一點,一想到辦案中有過不公行為,我感到痛苦極了;我后來又跟將軍談及此事,唉,如今我對此已無半點疑問。照實對您說吧,所有這一切,我甚至從未想過,一個清白無辜的人,竟會遭受極不光彩的辱刑。可辦案中有過不公行為這一念頭一直折磨著我,我開始研究我原來不想閱讀的材料,這一回,不僅對‘不公’產生疑問,而且對‘無辜’也頓生疑團。我覺得不該把這種種疑團告訴夫人。上帝知道她已經成為象我一樣地地道道的法國人,不管怎么說,自我娶她為妻的那天起,我就向她展現了我們法蘭西的絢麗豐姿,向她展現了在我看來法蘭西最輝煌的業績——軍隊,我的心是多么殷誠,雖然內心的疑慮確只涉及幾名軍官,但要告訴夫人,我于心不忍,著實太為痛苦。可是,我出身軍人世家,不愿相信軍官會混淆是非。我再次向博澤弗耶談了我內心的疑慮,他向我承認,確實有人暗中策劃陰謀,應當受到譴責,那份情報也許不是德雷福斯提供的,但他有罪,證據確鑿。所謂證據,就是亨利那一人證。但幾天后,得知他純屬偽證。從那里起,我就回避夫人,開始閱讀《世紀報》、《震旦報》,一天不拉;不久,我的疑團一個個解開了,我再也無法安睡。我向我們的好友,修道院院長普瓦雷傾吐了精神上的痛苦,我詫異地發現,他和我一樣,確信德雷福斯清白無辜,我請求他為德雷福斯,為他不幸的妻子兒女做彌撒。此間,一天上午,我去夫人臥室,發現侍女手里有件東西,一見我便慌忙藏起來。我笑著問她是什么東西,她臉嚯地漲得緋紅,不愿以實情相告。我對妻子向來無比信任,此事使我極為不安(妻子也肯定心緒不寧,她的侍女無疑將此事告訴了她),事后進午餐時,我親愛的瑪麗幾乎沒有和我說話。這天,我問普瓦雷院長能否在次日為我給德雷福斯做彌撒。“哎,好了!”斯萬壓低聲音,驚叫起來,打住了話頭。
我抬頭一看,發現蓋爾芒特公爵正向我們走來。“對不起,打擾你們了,我的孩子們。我的小寶貝,”他朝我說道,“我受奧麗阿娜之托前來找您。瑪麗—希爾貝請她留下與他們一起吃點夜宵,總共就五六個人:赫斯親王夫人、德·利尼夫人、德·塔蘭托夫人、德·謝弗勒絲夫人,還有阿朗貝公爵夫人。可惜,我們不能留下來,因為我們還要去參加一個小小的宴會。”我洗耳恭聽,可每當我們在一特定時刻有事需辦時,便會委派我們心中某個慣于此類差役的小廝注意時間,及時向我們稟報。內心的這一仆人按我數小時前的吩咐,這時向我提醒,此刻在我腦海深處的阿爾貝蒂娜,看完戲該很快來我家了吧。我也謝絕留下吃夜宵。這并非我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中不開心。人們可以有多種樂趣。而真正的樂趣是為了它能犧牲另一種樂趣。但是,倘若這后一種樂趣顯而易見,甚或唯獨它惹人注目的話,那它便可能遮掩了前一種樂趣,讓妒心十足的人內心趨于平靜,擺脫其嫉妒之心,誘使上流社會作出錯誤評價。然而,幾分幸福或幾分痛苦就足以使我們為了一種樂趣而犧牲另一種樂趣。偶爾,還會潛藏第三種樂趣,它雖然更為深沉,但也必不可少,盡管在我們眼后追求的正是這種樂趣。這里附帶舉個例子,在和平時期,一個軍人會為愛情犧牲交際生活,但戰爭一爆發(甚至無須求助愛國之責任感),他便會轉而為更加強烈的戰斗熱情而犧牲愛情。盡管斯萬說他向我吐露了其遭遇,感到暢快,但我明顯覺得,由于時間已晚,又因他身體極不舒服,與我交談實際上是在受累,就象那些身體衰弱的人,他們心中完全清楚,如一再熬夜,勞累過度,簡直是在玩命,因此回家時,每每感到絕望與悔恨,其心情恰似錢財揮霍一空而歸的浪子,雖然悔恨不已,但卻無法自控,第二天照舊把錢往窗外扔,大肆揮霍。無論年邁還是得病所致,反正只要身體衰弱到一定程度,任何不顧起居習慣,打亂生活規律,犧牲睡眠而獲得的樂趣都會轉而成為一種煩惱。這位談鋒極健之人出于禮貌,也因為興致使然,繼續侃侃而談,但是,他心中清楚入眠的時刻已過,隨之而來的失眠和疲憊會令他后悔不迭。再說,即使一時的樂趣得到了滿足,但由于體力和精力消耗過分,雖然在對話者看來也是某種消遣,卻無力欣然享受。這就好比有一天正要外出或者搬家,客人的來訪成了負擔,人坐在行李箱上接待來客,而兩只眼睛卻死盯著掛鐘。
“終于又剩下我倆了。”斯萬對我說,“我忘了講到哪兒了。我剛才跟您講到,親王問普瓦雷院長能否為他給德雷福斯做場彌撒,是吧。‘不行’,修道院長回答我說(“我跟您講‘我’,”斯萬對我說,“因為是親王親口對我說的,您明白吧?”),‘因為明晨已經有人請我為他做彌撒。’‘怎么,’我對他說,‘還有一個天主教徒跟我一樣確信他無罪?’‘的確如此。’‘可是,那位信徒確信他無罪的時間不如我久。’‘可那位信徒已經讓我為他做了好幾場彌撒了,那時您還認為德雷福斯有罪呢。’‘啊!我明白了,那人肯定不是我們圈子里的。’‘恰恰相反!’‘真的,我們中間真的有德雷福斯分子?您讓我吃了一驚。我真希望與他交交心,要是我認識他,這只珍禽。‘您認識。’‘他叫什么名字?’‘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我擔心挫傷我愛妻的民族主義觀點和法蘭西民族信念,而她也害怕動搖我的宗教信仰和愛國情感。就她那方面來說,她的想法與我一致,盡管她考慮得比我還早。她的侍女在她臥室藏掩的東西,正是侍女每天為她去買的《震旦報》。我親愛的斯萬,打從那時起,我就想我會讓您高興,告訴您我的思想在這一點上與您的是多么相似;請原諒我沒有更早告訴您。倘若您想一想我對夫人所持的沉默態度,您就不會感到奇怪:正是與您的想法一致,我才回避您,若與您思想有別,興許還不至于那樣躲著您。因為要開口談那件事,我無比痛苦。我越堅信這是一件冤假錯案,其中甚至有過犯罪行為,我對軍隊的愛心便愈流血不止。前不久的一天,有人告訴我,您強烈譴責對軍隊的侮辱,堅決反對德雷福斯分子同意與侮辱軍隊的家伙結成同盟,那時,我本應該想到,即使您持有與我類似的看法,也決不會給您造成與我同樣的痛苦。那件事促使我下了決心,我承認,向您傾吐我對某些軍官的看法,這于我是種痛苦,幸虧這類軍官為數不多,可從此我再也用不著回避您,尤其您從此徹底明白了,我當初之所以會堅持不同的看法,那是因為我當時對判決的依據沒有絲毫的懷疑,這對我來說又是一種寬慰。我這人一旦有了疑問,所希望的便只是一件事:糾正錯誤。’我老實向您承認,蓋爾芒特親王的這席話使我深受感動。如果您與我一樣,對他頗為了解,知道他下如此決心該要付出多大勇氣,那您定會對他肅然起敬,他也受之無愧。再說,對他的思想觀點,我并不大驚小怪,他那人的稟性是多么耿直!”
斯萬忘了就在這天下午,他對我說過與之相反的話,他說對德雷福斯這一事件所持的觀點通常受到傳統意識的制約。只不過他認為聰明才智應另當別論。因為在圣盧身上,正是聰明才智戰勝了傳統意識,使他成了德雷福斯派的一員。然而他剛才已經看到這一勝利是短暫的,圣盧又轉入了另一陣營。因此,他現在認為起作用的是心靈的正直,而不是他不久前以為的聰明才智。實際上,我們事后總會發現,我們的對手堅持自己的立場自有一定道理,并非因為他們那樣行事可能正確,同樣,有人之所以與我們持相同的觀點,那是因為聰明才智或正直稟性起了推動作用,若他們品質低下,不足以起到作用,那便是聰明才智促動的結果,若他們缺乏洞察力,那便是正直的稟性起了作用。
現在,斯萬不加任何區別,凡觀點與他一致者,他一律都認為是聰明人,如他的老朋友蓋爾芒特親王和我的同窗布洛克,在此之前,他一直把布洛克撇在一邊,如今居然又邀請他共進午餐。斯萬把蓋爾芒特親王是德雷福斯一派的事透露給了布洛克,引起了他極大興趣。“應該要求他在我們為比卡爾請愿的名單上簽名;簽上他那般顯赫的姓氏,準會產生巨大影響。”但是,斯萬的內心深處了除了擁有猶太人特有的強烈信念之外,還摻有上流社會人士的圓滑與穩重,這在他身上已經根深蒂固,如今要擺脫為時已晚,他拒不允許布洛克給親王寄請愿書,哪怕是裝出自發寄去的。“他決不會簽名的,切勿強人所難。”斯萬重復道,“他繞了千萬里,好不容易向我們靠攏,多可喜呀。他對我們可以大有用處。如果他在您的請愿書上簽上名,那他在他的那幫親朋好友中的信譽必受到影響,會因我們受到懲罰,這樣一來,他也許還會后悔吐露了真情,以后再也不說知心話了。”而且,斯萬自己也拒絕簽名,他認為這未免太希伯來化了,免不了會造成不良后果。再者,即使他案件重新審理的有關行動,他也絕不愿意參與反軍國主義的運動。他胸佩在此之前從未戴過的勛章,這枚勛章是他在70年作為血氣方剛的國民別動隊員榮獲的,他還在遺囑上追加了一條,與他先前的遺囑條文相悖,要求逝世后向他的榮譽勛位團騎士勛位銜致以軍禮。此舉招來了一大群騎士勛位獲得者,把貢布雷教堂的周圍擠得水泄不通,想當初一想到戰爭的前景,弗朗索瓦絲每每為他們的前途傷心落淚。總而之,斯萬拒絕在布洛克的請愿書上簽名,以至于盡管許多人把他看作是一位狂熱的德雷福斯分子,但我的同窗卻認為他熱情不高,受民族主義思想毒害甚深,是個民族主義分子。
斯萬沒跟我握手就走了,因為在客廳里,他的朋友太多了,免得一一握手告辭,可他對我說:“您該來看望一下您的女友希爾貝特。她真的長大了,變了,您興許都認不出她了。她該會多么高興啊!”我已經再也不愛希爾貝特。對我來說,她猶如一位死者,對她久久哀悼之后,便把她遺忘了,即使她死而復生,也再不能在一個人生活中占有位置,因為這個人的生命已不再屬于她了。我再無**去看望她,甚至再也不愿向她表明我并不是非要見她不可,想當初我愛她之時,我曾每日暗暗發誓,一旦不再愛她,就對她明相告。
為此,對希爾貝特,我只得裝模作樣,似乎恨不能與她見面,只因意外情況,“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把我拖住了,確實,至少因為造成了某種后遺癥的緣故吧,一旦我無意去擺脫意外的情況,卻偏偏出現意外,我非但沒有對斯萬的邀請持慎重態度,反而堅持讓斯萬應允把情況原原本本地向他女兒解釋清楚,是因為意外情況纏住了我,使我無法脫身去看她,以后恐怕還不能去看望她。我執意強求,直到斯萬答應后,才放他離去。“此外,我等會兒一回家就給她寫信。”我補充說,“可您得向她講明白,這封信準會讓她大吃一驚,一兩個月后,我就可騰出身來,到那時,她肯定會嚇得渾身哆嗦,因為我要經常去您府上,甚至跟以前一樣頻繁。”
讓斯萬走之前,我又提醒他保重身體。“噢,不,還沒有糟到這個程度。”他回答我說,“不過,正如我告訴您的,我已經相當疲乏,我已作好思想準備,一切聽天由命。只是我得承認,若要死在德雷福斯案件了結之前,實在難以瞑目。那幫混賬無賴個個詭計多端。我毫不懷疑,他們最終會被打敗,可他們勢力很強,處處有后臺。事情往往會功敗垂成啊。我多么想多活幾天,看到德雷福斯恢復名譽,與比卡爾上校見上一面。”
斯萬走后,我又回到大客廳,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就在里邊,那時,我還真沒意識到我有一天會與她如此難舍難分。開始,她對德·夏呂斯先生的愛戀之情尚未被我察覺。我只發現男爵對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不抱任何敵意(而他的敵意不足為怪),對她一如既往,也許比以往還更添幾分親熱,可打從某個時期起,每當有人談及親王夫人,他總滿臉陰云,顯得悶悶不樂。在他希望一起聚餐的好友名單上,再也不提她的名字。
在此之前,我確實聽上流社會一個心懷惡意之徒說過,親王夫人與以前判若兩人,愛上了德·夏呂斯先生,可我認為這純屬荒唐的誹謗,感到氣憤。我詫異地發現,當我談及自己有關的事時,如果德·夏呂斯先生中間插話,親王夫人的注意力便會繃得更緊,好比一位病人,聽我們談論自己的事時,自然心不在焉,無精打采,可突然聽到提起他所患的那種疾病,就引起了他的興趣,甚至聽得興致勃勃。親王夫人就是這樣,一旦我對她說“正好,德·夏呂斯先生告訴我……”,她便立即將放松了的注意力韁繩重新拉緊。有一次,我當著她的面說德·夏呂斯先生眼下對某某女性情意正濃,我驚奇不已,發現親王夫人的眼里迸射出異樣的光芒,在眸子里忽閃一下,瞬息即逝,仿佛劃了一道精神突然失常的印跡,因為我們的談話不知不覺打動了對方的心思,那秘而不宣的心緒不用語加以表述,而是從被我們攪亂了的心靈之海底上升到瞬息即變的目光水面。倘若說我的話激起了親王夫人的感情漣漪,可我的確沒有考慮到起作用的是何種方式。
況且不久之后,她主動和我談起德·夏呂斯先生,而且幾乎毫不隱諱。她雖然也提到極個別人對男爵的風風語,但被她一概視為無中生有,惡意中傷。不過,她還說:“我認為,一個女人,要是愛上了帕拉墨得斯那樣的大才子,那需要有相當遠大的目光,足夠的獻身精神,才能忍受,理解,順其自然,尊重其自由、愛好,一心一意為他遣憂解難。”然而,德·蓋爾芒特夫人盡管如此閃爍其辭,卻天機畢露,暴露了她極力粉飾的到底是什么,其手段與德·夏呂斯先生不時使用的伎倆如出一轍。眼下,有的人尚弄不清有關傳聞對夏呂斯是否純屬污蔑,我曾多次聽見夏呂斯向這些人表白:“我呀,一生坎坎坷坷,無論是盜賊還是國王,各種各樣的人都見識過,形形色色的美,我也都追求過,應該承認,相比之下,我對盜賊還偏愛一些……”通過這番他自以為巧妙的話,對無人懷疑確曾流傳過的風風語予以否定(抑或出于興趣,出于利弊的權衡,出于真實性的考慮,想為真理作出一份唯他認為微薄的貢獻),他消除了一些人對他的最后幾分懷疑,但也使另一些尚未產生懷疑的人對他打上了最初幾個問號。殊不知窩藏罪中最為危險的莫過于罪犯思想中的窩藏過失本身。由于他心里總惦記著有這種過失,所以,他難以設想過失本身往往鮮為人知,難以設想純粹的謠多么容易被人輕信;反過來,他也難以明白,在他自以為無可指摘的講話中,在他人看來,卻不打自招出了某種程度的真相。再說,他若千方百計守口如瓶,那他不管怎樣,都是大錯特錯了,因為在上流社會中,沒有得不到、縱容的惡癖,曾有過這樣的事:一旦知道兩姊妹相愛并非出于姊妹之情,那城堡里就會忙亂一番,重新安排,以便讓兩姊妹同床共枕。然而,使我突然察覺到親王夫人私情的,是一樁特殊的小事,在此不想多說,因為此事與另一個傳聞有關,聽說,德·夏呂斯先生寧可得罪王后,也不肯失約于理發師,理發師得給他做頭燙發,是給一位公共汽車檢票員看的,在此人面前,德·夏呂斯先生亂了方寸,六神無主。不過,為了講清親王夫人的私情,還是談一談是哪樁心事打開了我的眼睛。那一天,我獨自與親王夫人坐在馬車上。經過一家郵局時,她讓車子停下。這天出門,她沒有帶貼身仆人。只見她半遮半掩地從手籠中掏出一封信,動身下車,想把信丟進信筒。我想阻攔她,可她微微躲閃了一下,這時,我們倆便馬上全都明白了,她動身下車前的舉動明顯是在保護秘密,反倒泄露了天機,而我竟加以阻攔,有礙于她保守秘密,實在不太知趣。她首先恢復了鎮靜。但是,她還是滿臉緋紅,把信遞給我,我不敢不接,可往信筒丟信時,無意中瞥見此信是寫給德·夏呂斯先生的。
現在再回過頭來,繼續談首次赴親王夫人府上參加晚會時的情況。蓋爾芒特公爵夫婦領著我,急于離去,我便去向親王夫人告辭。不過,德·蓋爾芒特先生還是想親自與兄弟告別。德·絮希夫人站在一扇門下,不失時機地告訴公爵,說德·夏呂斯先生對她和對她兒子和藹可親。兄弟如此親熱待人,實屬平生第一回,這使巴贊深受感動,喚醒了那沉睡難以經久的骨肉之情。我們向親王夫人話別時,巴贊雖沒有特意向德·夏呂斯先生致謝,但執意向他表露了內心的一片深情,或許是實在難以自已,抑或是希望男爵牢記,象此晚的這般姿態,兄弟自然不會熟視無睹,就好比有人用糖果獎賞用后腿直立逗人的小狗,讓狗牢牢記住,只要用后腿直立,就可得到這般甜頭。“噯!小弟,”公爵攔住德·夏呂斯先生,深情地擁抱著他,說道,“從大哥面前走過,怎么連小安也不道一聲。我見不到你了嘛,梅梅,你不知道這讓我多掛念。我翻過去的一些家信,一下子就找到了可憐媽媽的信,那一封封信對你多么溺愛啊。”“謝謝,巴贊。”德·夏呂斯先生回答道,聲音哽咽,只要提到母親,他每每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之情。“你該下下決心,允許我在蓋爾芒特為你置幢房屋。”公爵繼續說。“看見兄弟倆這般親熱,真高興。”親王夫人對奧麗阿娜說。“啊!我覺得世上象這樣的兄弟找不出幾對。我日后一定邀請您和他來做客。”親王夫人向我許諾道,“您和他相處不錯吧?……唉,他們到底能有什么說不完的話。”她聲音不安地添了一句,因為她實在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么。每看到德·蓋爾芒特先生與兄弟談論過去時的那份高興勁頭,她總不免產生幾分醋意,原因是只要涉及往昔的事情,德·蓋爾芒特先生往往有意避開妻子一點。她感到,當兄弟倆高高興興挨在一起,她再也難以抑制內心的好奇,迫不及待湊到他們身邊去時,他們對她的到來并不滿意。可這天夜晚,除了這一習慣產生的醋意之外,還平添了另一分妒心。原來,德·絮希夫人將實情告知了德·蓋爾芒特先生,說他兄弟如何如何親熱,希望他向兄弟致謝,同時,蓋爾芒特夫婦的忠實好友也認為應該把情況通報公爵夫人,說他們看見她丈夫的情婦與她丈夫的小弟單獨呆在一起,這使德·蓋爾芒特夫人感到苦惱。“想一想過去我們在蓋爾芒特是多么幸福。”公爵繼續對德·夏呂斯先生說,“要是你夏季來玩,我們又可以象過去一樣,歡樂地生活。你還記得古弗老爹嗎?”“帕斯卡爾為什么攪得人心慌意亂?因為他被攪得心……心慌……意亂,”德·夏呂斯先生背誦道,仿佛還在回答老師的提問,“那帕斯卡爾為什么被攪得心慌意亂?因為他攪得人心……心慌……意亂。”“‘很好,您肯定會通過,準能得到好評,公爵夫人還會獎給您一部《漢語詞典》。’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的小梅梅!我還記得埃爾費·德·圣當給你帶回了一只古色古香的大瓷花瓶,那情景至今歷歷在目。你對中國是那么熱愛,嚇唬我們要到那個國度去生活一輩子;那時,你就已經喜歡遠出闖蕩。啊!你這人非同一般。可以說無論對什么東西,你的情趣向來與眾不同……”公爵最后這幾句話剛一出口,整個臉便頓時漲得象紅彤彤的太陽,因為他對兄弟的德行,至少對兄弟的名聲了若指掌。他過去從來沒有對兄弟提及這方面的事,現在不慎失,似乎還與兄弟的名聲有關,就更感到尷尬了,而且愈是顯得尷尬,也就真的更為尷尬了。沉默片刻之后,公爵為了抹去最后那幾句話,說道:“誰知道,你過去也許愛著哪位中國女子,后來又愛上了一位位白膚女郎,惹她們喜歡,比如有那么一位夫人,你今晚與她一起交談,讓她滿心喜悅。她對你心都醉了。”公爵本來打算不提德·絮希夫人,可剛才不慎說了不合時宜的話,弄得腦子混亂一片,慌忙中張口就拿近在眼前的女子為例,然而,不管她怎么讓他動心,恰恰就不該在談話中提她。德·夏呂斯先生察覺到兄長滿臉通紅。誰都知道,要是罪犯聽到別人當面提及并不認為是他們所犯的罪行,他們總是力戒顯出局促不安的樣子,即使有可能引火燒身,也還是覺得繼續交談為妥。
“我對此感到非常高興。”德·夏呂斯先生回答公爵說,“可我還是想回過頭來談談你方才說的那句話,我覺得你的話中肯極了。你說我的思想向來與眾不同,說得何其正確啊!你說我情趣特殊……”“不對。”德·蓋爾芒特否認道,他確實沒有說過這幾個字,或許也不相信弟弟會干出這幾個字所意味的事情。抑或公爵自以為有權提一提男爵的古怪行為,讓他心里不好受?不管怎么說,男爵的那些古怪行為尚相當隱秘,說不清楚,決不會危及他目前的顯赫地位。再說,公爵感到弟弟的這一地位對他的情婦們也許有益,心想也該有所回報,表示幾分寬容;即使現在已經洞悉弟弟某一“非同一般”的私情,但由于希冀獲得弟弟的,且這一希望又交織著對往昔虔誠的回憶,德·蓋爾芒特先生也會熟視無睹,不予追究,需要時甚至會助一臂之力。“瞧您,巴贊;晚安,帕拉墨得斯。”公爵夫人又惱火,又好奇,實在再也憋不住了,開口說道,“要是您已經決定在此過夜,那我們最好還是留下吃夜宵。您都讓瑪麗和我整整站了半個小時了。”公爵意味深長地擁抱了弟弟之后,離開了他,我們三人一起走下親王夫人宮邸寬大的臺階。
最上的幾級臺階上,兩側立著一對對夫婦,等著馬車前來迎接。公爵夫人身體筆直,獨自站到臺階的左側,身旁是她丈夫和我。她已經裹上提埃波洛式外套,領子緊扣著寶石扣環,周圍的男男女女貪婪地盯著她看,企圖出其不意,探察出她舉止優雅、美妙的奧秘所在。在德·蓋爾芒特夫人所處的同一級臺階的另一側,德·拉加東夫人在等候著馬車。她早已絕望,恐怕永遠得不到表妹主動來訪,因此一見德·蓋爾芒特夫人,遂轉過身去,裝著沒有看見,以免留下笑柄,說表妹對她根本就不理睬。跟她站在一道的幾位先生自以為是,覺得應該跟她談談奧麗阿娜,德·拉加東夫人好不惱火:“我一點也不愿見她。”她回答他們說,“況且,我剛才已經看見了她,她開始變老了;看樣子她也無能為力。巴贊親口這樣說過。哎呀!我呀,對此完全理解,她人不聰明,壞得全身流膿,舉止又粗俗不堪,她自己心里明白,一旦人老珠黃,就再也沒有任何資本了。”
我早早把外套穿到了身上,由于當時天氣較熱,德·蓋爾芒特先生擔心等會兒天涼下來,與我一起下臺階時,好生教訓了我一番。或多或少都受過迪邦盧大人教育的那一代王公貴族法語都講得十分糟糕(卡斯特蘭一家例外),公爵竟以如此語表達其思想:“外出前,最好別穿衣,至少,一般論點如此。”那天出門時的整個情景至今歷歷在目,我仿佛又看到了德·薩岡親王,若無不可的話,我象是把他的肖像從畫框中搬到了這個臺階上,那一回似乎是親王的最后一次上流社會聚會,我又清楚地看到了他脫帽向公爵夫人致意的姿態,他手戴潔白的手套,與飾孔上裝飾的梔子花相映成趣,只見他旋舞著手中的那頂大禮帽,動作十分夸張,旁人不勝驚訝,以為那準是一頂舊制度時流行的羽毛氈帽,在這位貴族的臉上,幾多祖宗的容貌從他那里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再現。他在公爵夫人身旁雖然只停留了片刻,然而即使瞬息即逝,他的這番姿態也足以組成一幅活生生的畫卷,猶如一個歷史性的鏡頭。況且,他不久后就謝世了,在他生前,我就見過他這么一面,對我來說,他已經完完全全成了一位歷史人物,至少是交際歷史的人物,因此,有時想起我認識的那一女一男竟是他的妹妹和侄子,真感到有點兒驚訝。
我們下臺階時,一位婦人正往上面走,她一臉得體的倦態,看去只有四十來歲,盡管實際年齡要大些。此人是奧爾維里埃親王夫人,傳說是帕爾馬公爵的私生女,她聲音甜美,稍帶剛勁有力的奧地利口音。她拾級而上,高大的身軀向前彎曲,只見她身著白底印花絲裙,頸掛沉甸甸的珠寶項鏈,任憑那撩人的胸脯一張一弛,疲乏無力地起伏晃蕩。她活象一匹國王的良種牝馬,搖著腦袋——也許是那串價值連城,重不堪負的珍珠項鏈象籠頭一樣套得她好不自在——左顧右盼,投去溫馨、誘人的目光,那藍藍的色彩因漸漸變淡而愈顯其柔美,每遇到離去的賓客,她差不多都友好地點頭致意。
“您來的可真是好時候,波萊特!”公爵夫人道。“哎,我遺憾極了!可實在沒有辦法脫身。”奧爾維里埃親王夫人回答道,類似的答話,是她從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兒學來的,不過說起來聲音溫柔,其中又含有一點鏗鏘的條頓口音,平添了幾分自然的溫文爾雅和真摯動人的神韻。她象是在暗示生活之錯綜復雜,一難盡,而不是顯得那么庸俗,張口便提晚會的事,盡管她此時剛剛連續趕了幾場聚會。不過,她并非因為參加聚會而無法脫身,被迫姍姍來遲。多少年里,蓋爾芒特親王曾禁止夫人邀請奧爾維里埃夫人作客,禁令解除后,奧爾維里埃夫人處事審慎,對親王府的邀請,只是差人送去名片,表示謝忱,以免給人造成迫不及待想去赴會的印象。以如此手段周旋了兩三年后,她才親自登門,但去得都很遲,象是剛剛看完戲才趕去赴會。這樣一來,她給自己披上了偽裝,似乎對晚會并不在乎,也不愿拋頭露面,只不過來拜訪一下親王夫婦,而且僅僅出于好感,等到來客大都走后,才來看望他倆,她也由此“可以更好地享受與他倆相聚的樂趣”。
“奧麗阿娜可真是墮落到了極點。”德·加爾東夫人嘟嘟囔囔抱怨道,“我簡直不理解巴贊竟讓她跟德·奧爾維里埃夫人搭腔。德·加拉東先生決不會允許我干這等事。”可是,我卻認出了德·奧爾維里埃夫人,她就是那位女子,在蓋爾芒特府邸附近向我投來遲緩、倦怠的目光,繼而轉過身去,在商店的玻璃櫥窗前流連往返。德·蓋爾芒特夫人給我作了介紹,德·奧爾維里埃夫人嫵媚動人,既不過分親熱,又不那么冷漠。她象對所有人一樣,用那溫柔的眼睛看了看我……然而,日后若能與她重逢,我恐怕再也得不到她這種分明在主動接近的表示。一個年輕人絕對領會不了某些女子——也包括某些男士——那種表示已經認出您來的特殊目光,非等到與您熟悉了,知道您也是他結識之人的朋友時,才能有所領悟。
有人稟報馬車已上前恭候。德·蓋爾芒特夫人提起紅裙,象是要下臺階去登車,可是,或許一時內疚,抑或想給人一點快樂,尤其是因為她意欲去做的那件事情很煩人,她想乘眼下這一實在無法拖延的短暫時刻敷衍一下,只見她看了看德·加拉東夫人;接著,仿佛象是剛剛發現她,靈機一動,下去前穿過了整級臺階,來到喜出望外的表姐面前,向她伸出手去。“多久沒見面了!”公爵夫人向她感嘆道,緊接著神色慌張地朝公爵扭過身去,以免進一步解釋這聲感喟中似乎包含的種種遺憾以及正當理由。公爵已經與我下了臺階,正向馬車走去,卻發現妻子朝德·加拉東夫人那邊走,弄得其它馬車無法正常往前靠,氣得大發雷霆。“奧麗阿娜還是那么漂亮啊!”德·加拉東夫人道,“有人說我們倆關系疏遠,我聽了覺得可笑;出于某些我們沒有必要讓外人過問的原因,我們可以一連數年互不見面,可我們有著多少共同的記憶,永遠不可能疏遠,她心里完全清楚,她愛我遠勝于愛那許許多多她天天見面,但毫無血緣關系的人。”德·加拉東夫人確實如同那些遭人蔑視的情郎,試圖盡一切可能讓人相信,他們獲得的愛比那些受自己麗人疼愛的夫君要深。接著,德·加拉東夫人(她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備加贊頌,卻不想想與剛不久自己所說的話自相矛盾)含蓄地表明,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已經徹底掌握人之行為準則,這些準則將引導她成為一位尊貴風雅的女性,但是眼下,她那身令人驚嘆的打扮雖然令人贊美,但也惹人妒羨,作為尊貴風雅的女性,確實應該善于表現,穿過整個臺級,一步步平息他人的妒心。(天剛剛下過一場小雷陣雨)“至少得留點神,別濕了您的鞋。”公爵大聲道,他等得好不耐煩,還在氣頭上。
回府的路上,由于轎式馬車狹小,德·蓋爾芒特夫人腳上穿的那雙紅鞋與我的腳必然挨得很近,她竟然擔心碰上我的腳,對公爵說:“我記不得哪張漫畫了,這位年輕人不得不象漫畫那樣提醒我:‘夫人,您就說您愛著我就是了,可千萬別這樣在我腳上踩。’”不過,此時此刻,我的思緒與德·蓋爾芒特夫人相去甚遠。自從圣盧跟我提起那位淪為娼妓的名門閨秀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那位侍女以來,每天,我那被眾多美女激起的**便整個兒集中在她倆身上,美女們一般分屬于兩個階層,一個是地位卑微,但容貌不凡、端莊秀麗的豪門侍女,她們往往神氣十足,談起公爵夫人來滿口“我們,我們”;另一個是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沒有目睹過她們坐車或徒步經過時的風采,但只要在哪個舞會消息上看到她們的芳名,便足以令我充滿愛慕之情,在她們消夏避暑的城堡名冊中認真查詢一番之后(往往混淆了相似的城堡名),遂想入非非,漫游西部平原,北部沙丘,南部松林。但是,縱然融盡世間最為美妙的人體,我也難以按照圣盧向我描繪的理想,塑造成那位輕佻可愛的少女和普特布斯太太那位貼身女仆,只要我一天未睹她們的芳容,我這兩位可以占有的佳麗就將一天缺少我至今尚不了解的東西:個性。在我對少女燃起欲火的日日月月里,我不得不絞盡腦汁,極力想象圣盧給我提起的那位姑娘容貌到底如何,她到底是何許人;每當我傾心于某個貼身女仆,我則一連數月,挖空心思,企圖捕捉普特布斯太太的侍女的容貌與個性,然而,一切純屬枉然。我愛過的嬌女何其多,然而她們若過眼云煙,我甚至都不知她們的姓名,說到底,要再見她們一面極為困難,要了解她們就難上加難,要征服她們也許斷斷不能,難平的欲火無休無止地折磨著我,而今,我終于從所有這些隱名埋姓,走馬燈似地一閃而過的形形色色的美女中,選中了兩個珍貴的典型,各自都擁有了體貌特征卡,我至少可以肯定,一旦需要,她們的特征卡便垂手可得,這使我的心靈得到了莫大的平靜!我如同推遲享受工作的樂趣,一再推延消受這一雙重樂趣的時刻,而由于我胸有成竹,需要時,這種樂趣輕易可得,便幾乎用不著我去享受了,就好比催眠藥,只要伸手可及,也就沒有必要服用,便可入睡。從此,在這大千世界中,我一心只想著那兩位女子,雖然確實想象不出她倆的容顏,但圣盧已把她倆的芳名告訴了我,并保證她們一定百般柔順。為此,圣盧剛才的那番話給我的想象力制造了難題,但反過來也使我的意志得到了愉悅的松弛,獲得了長久的休息。
“噯!”公爵夫人對我說道,“除了舞會,我還能助您一臂之力嗎?您是否找準了哪家沙龍,希望我給您引見一下?”我回答說唯想去一家沙龍,但害怕她覺得這家沙龍太不風雅。
“哪一家?”她聲音單調、沙啞地問道,幾乎沒有張嘴。“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家。”這一下,她假裝一副真動肝火的樣子。
“啊!不行,唉,我想您是在譏笑我吧。我甚至都不明白我怎么湊巧記住了那個悍婦的姓。那可是社會渣滓。您好比在要求我把您介紹給我的服飾女仆。噢,不,我的女仆還長得楚楚動人呢。您簡直有點兒瘋了,我可憐的小寶貝。不管怎么說,我求求您,與我介紹給您的人交往要有禮貌,先給他們送上名片,然后再登門拜訪,不要向他們提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他們不知道她是何許人。”我問起德·奧爾維里埃夫人是否有點兒輕佻。“啊!一點也不輕佻,您準是搞錯了,她倒是為人一本正經。是不是,巴贊?”“是的,反正我不相信對她有任何可以說三道四的地方。”公爵回答道。
“您不愿意跟我們一道去參加化裝舞會?”公爵問我道,“我可以借給您一件威尼斯外套,我知道這會讓誰開心一場。首先當然是奧麗阿娜,這用不著說;我說的是帕爾馬公主。她一直在夸您,總是用您來起誓。您運氣真棒——因為她已經有點成熟了——碰到了她這位絕對有羞恥心的姑娘。不然,她準會把您用作‘侍從騎士’,我年輕時人們都這么說,把您當作一個專門侍候她的騎士。”
我不想去化裝舞會,但無論如何不能和阿爾貝蒂娜失約。我謝絕了。馬車停了下來,聽差上前讓人把院子的大門打開,幾匹馬好不耐煩地直蹬前蹄,直到大門敞開方才罷休。車子進了院子。“再會。”公爵向我道別。“我和瑪麗呆在一起,弄得那么近乎,有時總感到后悔。”公爵夫人對我說,“因為,如果說我很喜歡她的話:我倒有那么點不樂意見到她。不過,我從來沒有象今晚那么后悔與她在一起,因為這使我在您身邊的時間太少了。”“噢,奧麗阿娜,別多說了。”公爵夫人本想讓我到他們府上稍坐一會。可聽說我不能去,有位年輕姑娘正要上我家來看我,公爵夫人朗笑不止,公爵也跟著大笑。
“您真是,找這么個怪時間接待客人。”她取笑我說。“噢,小寶貝,動作快點吧。”德·蓋爾芒特先生對夫人道,“都已經十二點欠一刻了,我們還得化裝呢。”他沒有想到竟在自己的房門前碰了釘子,兩位手持登山杖的太太冷冷地守住房門。她倆不怕天黑路陡,從山上趕來,以阻止一樁丑聞的發生。“巴贊,我們怎么也得事先跟您說一聲,怕您在今晚的化裝舞會上被人發現:可憐的阿馬尼安一個小時前死了。”公爵一時慌了手腳。這兩個可詛咒的山里人不早不晚,偏在這個節骨眼里把德·奧斯蒙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訴他,他眼睜睜看著這場非同一般的化裝舞會對他要化為泡影。不過,他很快恢復了鎮靜,朝他那兩位堂妹大聲道:“他死了!不,不,盡過其實,過其實!”這番話既表達了他絕不放棄樂趣的決心,也暴露了他實在沒有正確運用法蘭西語特有的表達方式的能力。說罷,他再也不理會那兩位手持鐵頭登山杖的親戚,任她們連夜登山趕回家,自己則迫不及待地問隨身男仆:“我的盔形大帽送來了嗎?”“送來了,公爵大人。”“上面是否有透氣的小孔?我可不愿被活活憋死,哼!”“有,公爵大人。”
“啊!真見鬼,今晚真多災多難。奧麗阿娜,我忘了問拔拔爾這雙翹頭鞋您穿是否合適!”“別急,小寶貝,喜劇院的服裝師不是在嘛,他會告訴我們的。不過,您這副馬刺,我看不見得就合適。”“找服裝師去。”公爵道,“等會見,我的小寶貝,不,我還是請您跟我們一道進屋為好,我們試衣的樣子,可以讓您好好開開心。不過,我們以后再細談吧,就要子夜了,我們無論如何不得遲到,以保證盛會能圓滿進行。”
我也心急如焚,想盡快離開德·蓋爾芒特夫婦。《費德爾》約十一點半鐘結束。加上路上的時間,阿爾貝蒂娜該已經到了。我徑直向弗朗索瓦絲走去:“阿爾貝蒂娜小姐在嗎?”
“誰也沒來過。”δ.Ъiqiku.nēt
我的天哪,這是否意味著誰也不會再來?我焦急不安,阿爾貝蒂娜是否來訪愈說不準,我就愈希望她來。
弗朗索瓦絲也覺得倒楣,但起因完全不同。她剛剛把女兒在餐桌上安頓好,讓她食用鮮美的夜宵。可聽我回府,她要撤下菜肴,擺上針線,裝模作樣在做針線活,而不是準備吃夜宵,看來已經來不及了,于是對我說:“她剛喝了一口湯,我硬要她吃點骨頭。”就這樣,她把女兒吃的夜宵說得再也簡單不過,仿佛豐盛一點是罪過似的。即使用午餐或晚餐時,若我不巧闖入廚房,弗朗索瓦絲也會裝模作樣,象是大家都已經用完餐,有時甚至辯白道,“我剛才想吃一塊”或“吃一口”。不過,只要瞧一瞧滿桌子杯盤狼藉的樣子,也就不用擔心她會餓肚子了,我突然闖進廚房,弗朗索瓦絲措手不及,自然來不及象罪犯似地把桌上的杯盤藏起來,再說她也不是什么壞人。接著,她又添了一句:“哎喲,你睡覺去吧,你今天干活已經夠累了(外之意是她女兒不僅用不著我們花費什么,節衣縮食,而且還拼命給我們做活)。你在廚房簡直礙手礙腳,尤其礙先生的事,他在等候客人哩。快,上樓去。”她繼續不停地說,仿佛不得不動用當媽媽的權威,攆女兒去睡覺,實際上,既然夜宵已經吃不成,她在這兒呆著只不過是做個樣子,要是我再留五分鐘,她自己也會溜走的。弗朗索瓦絲朝我轉過身子,用帶有一點她特有的風格的漂亮俗語說道:“先生沒瞧見她困得臉都割下來了。”我暗自慶幸用不著與她女兒費口舌了。
我已作過介紹,弗朗索瓦絲出生在一個鄉村小鎮,離她母親的故里很近,但無論是水土、莊稼,還是方,兩個地方都各有不同,尤其是居民的某些風俗,更是迥異。因此,“肉店老板娘”和弗朗索瓦絲的外甥女處得很不融洽,不過兩人倒有一點共同之處,那就是每當她們出門買東西,總要上“姊妹”或“表姊妹”家串門,一耽擱就是幾個鐘頭,只要一打開話匣子,就再也難以自已,連出門辦何事都忘到了腦后,等她們回到家里,若先生問起來:“喂,諾布瓦侯爵先生六點一刻是否接待客人?”她們甚至都不會拍拍腦門說一聲“啊!我給忘了”,而是自我辯解道:“啊!先生要我問的是這事,我沒有聽明白,我認為只是去向他問聲好呢。”如果說對一個小時前吩咐的事,她們可以這樣“沒頭沒腦”的話,那么,姊妹或表姊妹跟她們說的話,只要聽上一遍,就休想從她們腦袋瓜里抹掉。比如,肉店女老板聽說英國人在七○年與普魯士人同時向我們開戰,盡管我多次解釋這不是歷史事實,但白費口舌,她每隔三個星期,就要在一次閑聊中對我啰嗦一遍:“這完全是七○年英國人和普魯士人同時跟我們打的那一仗造成的。”“可我都跟您說過上百遍了,您弄錯了。”可她回答說:“不管怎樣,這也不該成為怨恨他們的理由。七○年以來,橋下已經淌過了多少水……”,這說明她確信無疑,觀念毫未動搖。另有一次,她在宣揚與英國人打仗,我當面反對,她說:“當然,最好還是別打仗;可既然不得不打,最好還是馬上就上陣去打。正如姊妹剛才解釋的那樣,自從七○年英國人跟我們打了那一仗之后,簽訂的貿易協定把我們都給毀了。等把他們打敗后,就再也不讓一個英國佬到我們法國來,除非付三百法郎入境費,我們現在到英國去不就是這樣嘛。”
這個鄉村小鎮居民不足五百,四周栗樹成蔭,柳樹環繞,田野里種栽土豆和甜菜,鎮里的居民待人真摯自不待,但他們一說起話來,有一股子絕不容忍他人打斷的固執勁兒,若有人打斷他們二十次,他們會二十次舊話重提,最終竟使得他們講話象巴赫的賦格曲一樣不可置疑,顛撲不破,小鎮居民的性格由此可見一斑。
弗朗索瓦絲的女兒恰恰相反,她自以為是當代婦女,已經走出了過分古老的鄉野小道,張口盡是巴黎黑話,一有機會,便少不了逗樂打趣。聽弗朗索瓦絲說我剛從一位親王夫人府上回來,她馬上打趣說:“啊!親王女人準是一個不中用的椰子蛋。”見我在等候客人,她故意把我的名字說成“夏爾”,我很幼稚,忙說不是,這恰又給她提供了逗樂的機會:“啊!我以為呢!我還在思忖‘夏爾在等’客人呢。”這種玩笑的情趣實在不太高雅。見阿爾貝蒂娜遲遲不到,她對我說了一番似乎安慰的話:“我想,您可以這樣死死等著她。她不會再來的。啊!我們今天這幫子小白臉!”這話,我聽了自然就不會那么無動于衷了——
法語中,“夏爾在等”(harlesatted)與“江湖騙子”(harlata)同音。
就這樣,她的話語與她母親的迥然不同;可更為奇怪的是,她母親說的話與她外祖母的又有區別,但她外祖母就出生在巴約勒—潘,離弗朗索瓦絲的家鄉近在咫尺。然而,兩地的風光略有差別,兩地的方也不盡相似。弗朗索瓦絲的老家順山勢而下,延至一山谷,柳樹成蔭。恰恰相反,法國境內離此地很遠的一個小地方,那里的方卻與梅塞格利絲人講的幾乎完全相同。是我首先發現了這一情況,但發現的同時,我感到十分討厭。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我看見弗朗索瓦絲跟家里的一位女仆聊大天,這位女仆就是那地方的人,講著一口地方話。她倆相互之間幾乎全能聽懂,可我卻不知所云,一個字也聽不明白,她們明明知道我聽不懂,卻仍然喋喋不休,以為兩地相距雖然遙遠,但找到了鄉音,不勝歡喜,總可以得到主人原諒,于是當著我的面嘰哩咕嚕,不停地說著那外地的土話,仿佛存心不讓人聽懂似的。每個星期里,此類語地理和女仆友情的生動研究在廚房間繼續深入進行,可我從中卻得不到任何樂趣。
每次院子的大門一開,女門房照例按動電紐,撳亮樓梯燈;院里居住的人們無一例外,也都早已回府,我很快離開廚房,回到候見廳坐下,一邊窺視著門外。屋子里,由于門簾稍窄,沒有完全遮住屋子的玻璃門,放進了一道垂直的微光,在樓梯口那若明若暗的光線作用下,昏幽幽的一片。如果這道微光突然變作金黃色,那說明阿爾貝蒂娜已從下面進來,兩分鐘后便可出現在我的身旁;夜已經這么深,別人決不可能來訪。我等待著,兩只眼睛怎么也離不開那道光線,可那條微光一成不變,總是暗暗的,我整個兒傾著身子,以保證看得清楚;然而,縱然我目不轉睛也無濟于事,若發現那道垂直、幽暗的光線驟然中了魔法,化作一條含意深遠,金光燦燦的光柱,我定會喜出望外,心蕩神馳,可那道黑光全然不顧我強烈的**,不施予我這份歡悅。毫無疑問,這是對阿爾貝蒂娜的焦慮之情,然而在蓋爾芒特的整個晚會上,我想念她的時間總共不到三分鐘!普普通通的**享受有可能得不到滿足,這激起了我昔日等待別的少女,尤其是遲遲不見人影的希貝爾特時體味到的那股翹首企盼的滋味,同時又造成了我精神上的莫大痛苦。
我無奈只得回到臥室去,弗朗索瓦絲隨我進了門。她覺得我既然已從晚會歸來,沒有必要再保留上衣飾孔上插著的那朵玫瑰花,上前就要動手去取。她的這一舉動向我暗示了阿爾貝蒂娜再也不可能到來,我也不得不承認,確實是為了她,我才希望把自己修飾得漂亮瀟灑一點,弗朗索瓦絲這一伸手,惹得我好不氣惱,我一抽身,把花整個兒給弄皺了,加上她又對我說“最好還是讓我取下來,免得這樣碰壞了”,我更是火上加火。再說,只要她開口,說什么我都會惱火。在企盼等待之時,人們為求之不得而痛苦不堪,豈能忍受他人插手。
弗朗索瓦絲走出臥室,我想,要知今日想方設法,為的是向阿爾貝蒂娜大獻殷勤,那當初,在那風月之夜,當我讓她來我府上,一再互表溫存時,就不該那樣對待她,想當初我曾多少次留著數日不修的胡子,臉也不刮就接待她。我感覺到她壓根兒不把我放在心上,讓我孤零零無人相伴。若阿爾貝蒂娜還來——這對我來說是最為美妙的事情之一——為了把房間布置得再優美一點,我多少年來第一次在靠近床榻的小桌上擺上了這個嵌著綠松石的小包,這是希爾貝特特意請人給我制作,專用來存放貝戈特的那枚小紀念章的,長久以來,當我睡覺時,我總執意把它和那只瑪瑙彈子一起擺在枕邊。阿爾貝蒂娜始終不見人影,此時她肯定呆在一個她認為更為愜意的“地方”,可我無處可尋,盡管不到一個小時前,我還對斯萬表白過我這人不會嫉妒,但這回卻弄得我不是滋味,痛苦的程度也許不亞于阿爾貝蒂娜本人給我造成的煩惱,要是比較經常看到我的女友,那難受的心情也許早就化作迫切的需要,非弄清她在何處與誰一起消磨時光不可。時間太晚了,我不敢差人去阿爾貝蒂娜的住處,可我心中尚存一線希望,也許她正在某家咖啡店與女友們吃夜宵,她會想起給我打電話的,于是我扭動交換機,接通我臥室的電話,切斷了平日這個時候取郵處與門房相通的線路。倘若在弗朗索瓦絲房間對面的小過道上裝部接話機,或許更為簡單,也不那么礙事,但卻可能于事無補。文明的進步使每個人都得以表現不容置疑的優良品質,在友人眼里顯得更加可貴,然而也可能暴露出他們新的惡癖,使朋友對他們更加難以容忍。就是這樣,愛迪生的發明致使弗朗索瓦絲又養成了一個毛病,就是事情不管有多迫切,有多緊急,她就是不使用電話。每當別人教她打電話,她總能象別人在種牛痘時那樣,設法逃之夭夭。電話因此裝到了我的房間,為了不打擾雙親大人,電話鈴改裝成一個普通的轉盤。我擔心聽不到轉動聲,于是身子一動也不動。我屏聲靜氣,以致數月以來,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掛鐘的滴答滴答聲。弗朗索瓦絲進門整理東西。她跟我聊天,可我討厭與她交談,隨著平庸、單調的閑談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我的內心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由擔心轉為不安,又由不安變得徹底絕望。我不得已,只好跟她說幾句含糊不清,表示滿意的話,但不由衷,我感到自己臉上顯得何其憂傷,我一方面裝得無動于衷,另一方面又露出這般痛苦的神情,這兩者是多么不協調,于是,我只得佯稱風濕病又犯了,支吾搪塞過去;弗朗索瓦絲雖然輕聲說話(并不是因為阿爾貝蒂娜的緣故,她認為阿爾貝蒂娜可能來訪的時間早已過了),可我還是擔心她說話聲礙了我的事,聽不到那也許不會再響起的救星般的呼喚聲。弗朗索瓦絲終于要去睡覺了;我軟硬兼施把她送出門外,為的是她離去的聲響別淹沒了電話聲。接著,我繼續開始靜候佳音,開始經受折磨;在我們期待的時刻,從耳朵捕捉聲音,到大腦作出選擇與分析,再由心靈傳達分析結果,這循環往復的運動是如此神速,我們幾乎難以覺察到其時間的流逝,似乎感到我們是直接用心靈去傾聽。
我備受折磨,屢屢惴惴不安地盼望遲遲不響的電話發出呼喚,但愈是渴望,愈是失望。正當我被絞在孤寂、焦慮的螺線中痛苦地旋轉,到達極點的剎那間,人如潮涌的夜巴黎猛然與我貼近,在它的深處,在我書桌的附近,我突然聽到了一記美妙的機械聲,宛如《特里斯唐》中披巾的晃動聲,或若牧童的蘆笛聲,這是電話的轉盤聲。我躍身撲去,正是阿爾貝蒂娜。“這個時候給您打電話不打擾您吧?”“噢,不……”我抑制住內心的歡樂回答道,她說時間不妥,無疑是想為等一刻到來表示歉意,盡管已經深更半夜,她并不會不來。“您來嗎?”我用無所謂的口吻問道。“噢……如果您并不是非要我不可的話,就不來了。”
我身體的一部分已經屬于阿爾貝蒂娜,另一部分迫切需要與它結成一體。無論如何得讓她來,可我開始時并未明相告;既然我們倆已經通上了電話,我心想總可以在最后時刻逼她就范,要么讓她上我這兒來,要么讓我到她家中去。
“對,我這兒離家很近,”她說,“可離您家太遠了;我沒有仔細讀您的短箋。我剛看到,怕您等急了。”我感到她在撒謊,我現正在火頭上,雖然想見她,但更想攪一攪她,怎么也得逼她跑一趟。可是,我一開始就拒絕了片刻之后可以盡量獲取的東西。她到底在何處?她的話聲中夾雜著其他聲響:一個騎自行車人的按喇叭聲,一位婦人的歌唱聲,還有遠處一個樂隊的奏樂聲,樂聲與她那可愛的聲音一樣清晰可辯,仿佛向我表明,這確是阿爾貝蒂娜,她此時所處的地方離我很近,但她身不由己,就好比人們拔秧苗,連根帶泥一塊被帶走了。我聽到的那些嘈雜聲同時干擾著她的耳朵,致使她難以集中注意力:這些真實細節雖與主旨無關,本身也毫無價值,但為我們弄清節外生枝的真相,尤為不可缺少;巴黎某街道數筆迷人的素描,一個無名晚會一針見血的冷雋勾畫,皆是《費德爾》散場之后,阿爾貝蒂娜不能來我家的原因所在。
“我把話先跟您說清楚,我并不是非要您來,到這個時候,您來了只會給我造成很大不便……”我對她說,“我困死了。況且,說到底,事情千頭萬緒復雜得很。不過,我必須告訴您,我信中不可能有什么誤會。您也回復說一為定。若您沒有看懂,那么,這話是什么意思?”“我是說過一為定,只不過定下的事情,我記不太清楚了。可是,我看您生氣了,使我很不安。我真后悔去看《費德爾》。要是我當初知道會惹出這么多麻煩……”她又添了一句,就象那么一些人,明明做錯了一件事,卻故意以為別人責怪他們的是另一件事。“我生氣,這與《費德爾》毫無瓜葛,還不是我讓您去看的戲嘛。”
“哎,您責怪我吧,糟糕,今天夜里太晚了,不然我準到您兒去,不過,為了請求原諒,我明后天一定去。”“噢!不,阿爾貝蒂娜,我求求您了,您讓我整整浪費了一個晚上,在以后的日子里,至少得讓我安寧一下。這兩三個星期內,我沒有空。聽我說,要是我們老象這樣嘔氣,這使您心感不安,而且實際上,您也許有理,那么,既然我已經等到您這個時候,您嘛,也還在外面,就算以疲勞換疲勞,我更希望您馬上就到我這兒來,我這就去喝點咖啡,提提精神。”“推到明天再說,不行嗎?因為有難處呀……”一聽到她這番托辭,仿佛她不會來了,我感覺到又燃起了一種迥然不同的情感,它痛苦掙扎,試圖與我心中的**交織在一起,我向往重新看到那張光滑的臉龐,想當初在巴爾貝克,這一**沒有一天不驅動著我追求那一幸福的時刻:面前是九月淡紫色的大海,身旁是那朵玫瑰色的鮮花。這一迥然不同的**是對某個生命的極度需要,在貢布雷時,我已經從母親身上有所體驗,有所領悟,它如此強烈,以至于她若讓弗朗索瓦絲告訴我她不能上樓來,我真恨不得去死。昔日的這一情感竭盡全力,試圖與新近產生的另一情感融合,結成統一體,然而,它所渴求的給人以快感的物體充其量不過是那色彩絢麗的海面和海灘之花那玫瑰紅的色澤,且它努力的結果往往也只不過把這兩者化合(純化學意義)成一種新的物質,其存在的時間也僅在瞬刻之間。可是這天夜晚,這兩種情感成份至少一直保持著分離狀態,而且還能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但是,從電話中一聽到這最后數,我恍然大悟,阿爾貝蒂娜的生命距離(無疑不是就物質意義而)我之遙遠,致使我不得不永不停息地進行耗人心血的探索,方能控制住它,況且它組織嚴密,儼如戰斗堡壘,為更安全計,甚至偽裝得如同后來大家習慣所稱的“地堡”一般隱蔽。此外,阿爾貝蒂娜雖然身處上流社會的較高層,但卻屬于這么一種人,好比一位女門房滿口答應您的送信人,等主人一回府,就差人把信交給她,直至有一天,您發現這人就是她,就是您在外相遇的并應允給她寫信的那個女子,也就是那位女門房。她把她的住址——其實就住在門房——告訴您,而她確實也住在那里(再說,那是一個小小的低級妓院,女門房本人就是鴇母)。不過,有關她的生活情況,只草草寫上五六行字,結果呢,等到想見她一面或對她有所了解,卻怎么也摸不到她的家門,不是太靠左了,就是太靠右了,要么就是太靠前了,或太靠后了,縱然找上數月,甚或數年,也還是一無所獲。對阿爾貝蒂娜,我感到將永遠了解不清她的任何情況,眾多的細節和事實交織在一起,真真假假,如同一堆亂麻,永遠也理不出個頭緒來。事情將永遠如此繼續下去,除非把她投進監獄(可還可能越獄),了卻她的一生。這天夜晚,雖然這種死念頭只不過在我心中引起了憂慮之感,但憂慮中我感到顫栗,仿佛這是日后將長期經受煎熬的先兆。
“噢,不,”我回答說,“我已經跟您說過,這三個星期我沒有空暇,明天不行,另找一天也不行。”“那好,那么……
我這就趕緊過來……真惱人……我是在一位女友家里……(我感到她還沒有確信我已經接受了她來我處的請求,可見這一請求不真誠,我想置之不理)”“您的女友跟我又有什么關系?來還是不來,這是您的事,又不是我求您的,是您自己提出來的。”“別生氣,我立即要一輛出租馬車趕來,十分鐘后就到您那里。”
就這樣,從巴黎那夜幕籠罩的深處傳來了無形的音訊,一直傳至我的臥室,測定了一個遙遠的生命的活動半徑。這第一個信號預示之后,即刻就要顯形、出現的,是阿爾貝蒂娜。想當初,我在巴爾貝克的天穹下與她結識,“大飯店”的男侍為客人擺上餐具,夕陽的余輝刺得他們眼睛發花;飯店的窗玻璃全都敞著,黃昏那細微的氣息自由自在地從海灘進入寬暢的餐廳。海灘上,最后的漫游者們流連忘返,餐廳里,最先一批前來用餐的客人還沒有就座,擺置在柜臺后的鏡子里,掠過船體紅色的反光,回映著馳向里夫貝爾末班船排出的煙霧那灰不溜秋的顏色。我不再追究致使阿爾貝蒂娜姍姍來遲的原因,弗朗索瓦絲走進我的臥室向我稟報:“阿爾貝蒂娜來了。”“阿爾貝蒂娜小姐怎么來得這么晚?”如果說我連頭都沒有抬一下,那純粹是為了裝模作樣。但是,當我朝弗朗索瓦絲抬起眼睛,仿佛出于好奇心,想捕捉她的反應,對我提問時那表面的誠意予以證實時,我猛然間欽佩而又憤懣地發現,弗朗索瓦絲藝術高超,可以讓毫無生命的服飾生機盎然,叫五官的線條啟齒說話,其技藝之高超堪與拉貝瑪本人媲美,她深諳此道,善于擺弄她的緊身胸衣和頭發,只見最白的幾綹全都梳到了表面,仿佛當作出生證明書來出示,那脖頸由于勞累和恭順而乖乖地彎曲著。這頭發、這脖頸在為她鳴不平,她這么大年紀,深更半夜的,竟把她從睡眠中吵醒,從潮乎乎的被窩里拖起來,逼得她沒命似地快快穿上衣服,冒著染上胸部炎癥的危險。我擔心露出了對阿爾貝蒂娜的晚到表示抱歉的神色,忙說:“不管怎么說,她來了,真叫我高興,這下好了。”說著,不由得心花怒放。但是,這一完美的喜悅心情沒有持續多久,沒料到弗朗索瓦絲竟那樣回答我。她沒有抱怨一聲,甚至極力裝出強忍住忍無可忍的咳嗽,身上只披著一條披巾,似乎感覺到寒冷,她首先一五一十地向我稟報她對阿爾貝蒂娜說的話,就連詢問她舅母安好的話也沒有漏掉。“我正是這么說的,先生恐怕擔心小姐不會再來了,因為已經不是來訪的時間,很快就要天亮了。她肯定在什么地方玩得很開心,因為她不僅僅對我說,讓先生久等,她心里也不好受,而且還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態回答我說:‘遲來總比不來強吧!’”說罷,弗朗索瓦絲又添了幾句,讓我聽了好不傷心:“她這樣說,不就把自己給賣了嘛。她興許恨不能想找個地方藏起來呢,可是……”
我對此沒有感到大驚小怪。我剛剛說過,在交給她辦的事情中,弗朗索瓦絲很少說得清楚,連她自己說了些什么也講不清,可卻很喜歡添油加醋,更別提希望得到的回話了。但是,如果有那么一次例外,她向我們轉達朋友的回話,那不管話有多簡短,她往往想方設法,需要時不惜借助神態、聲調,還口口聲聲保證他們說話時就是這副裝腔作勢的模樣,總之必定要添加一點傷人的東西。有一次,我們讓她到一個店家去,她蒙受了侮辱,算是勉強忍了,況且,這種侮辱十有**是她自己想象的,既然她是我們的代表,以我們的名義講話,但愿這番侮罵之辭是指桑罵槐,雖說是沖著她,但轉彎抹角罵的是我們。無奈只得回她一句,說她理解錯了,得了被迫害妄想癥,并非所有做買賣的都串通一氣跟她作對。再說,那些商人感情如何對我無關緊要。而阿爾貝蒂娜的情感對我就非同小可了。弗朗索瓦絲對我又重復了一遍“遲來總比不來強”這句挖苦人的話,很快令我想到了與阿爾貝蒂娜聚會的那些朋友,在他們那個小圈子中間,阿爾貝蒂娜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肯定比在我這兒過夜要開心。“她真滑稽,頭上戴著一頂扁乎乎的小帽,兩只眼睛大大的,顯得怪模怪樣,尤其是身上的那件外套,被蟲子都蛀光了,早該送到‘破衣店’去補補了。我看她真好笑。”她補充說道,似乎在譏笑阿爾貝蒂娜,她很少贊同我的想法,但我覺得有必要亮一亮自己的看法。她這一笑分明是在蔑視與嘲弄,可我對此不屑一顧,連領會的樣子也沒有裝一裝;相反,我雖然并不知道她說的那頂小帽子,但對弗朗索瓦絲反唇相稽道,“您說的那頂‘扁乎乎的小帽’可是件貨真價實的迷人東西……”
“也就是說一文不值。”這一回,弗朗索瓦絲直不諱,公開表示嗤之以鼻。這時,我沖了她說了幾句尖酸刻薄的話,但聲調溫和、舒緩,盡量顯得我這番虛情假意句句見真情,而不是什么氣話,同時避免白費唇舌,以免得阿爾貝蒂娜久等。
“您真善良,”我甜蜜語,對弗朗索瓦絲說,“您真可愛,您有百好千好,可您還是停留在您初到巴黎的那一天水平上,無論是您對服飾這類事情的懂行程度,還是對法語的發音的熟悉程度,如何避免聯誦錯誤來說,都是如此。”這番責備著實愚蠢,殊不知我們以發音純正而引以為自豪的法語詞,實際上本身是高廬人的嘴巴誤讀拉丁語或撒克遜語造成的“誤音詞”,因為我們的整個語也只不過是由他幾門語不合標準的發音混合而成的。現階段的語特征,法語的未來與過去,也許就是這些問題引起了我對弗朗索瓦絲發音錯誤的興趣。把“補衣店”說成“破衣店”,這難道不和遠古時代幸存下來的動物,如鯨魚、長頸鹿一樣令人好奇嗎?這些動物給我們展示了動物生命所經歷的各個階段。
“既然您這么多年來都沒能學會,”我繼續說道,“那您就永遠學不會了。您完全可以放寬心,這并不妨礙您做一個十分正直善良的人,也不妨礙您做美味的凍汁牛肉和其他形形色色的事情。那一頂您以為普普通通的帽子是按照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一頂帽子式樣特意制作的,花費了五百法朗呢。再說,我還準備送一頂更漂亮的給阿爾貝蒂娜小姐。”我知道,最能惹弗朗索瓦絲惱火的,是我把錢花到她不喜歡的人身上。她搶白了我幾句,突然,她喘起氣來,嘴里到底說了些什么聽不太清楚。后來,當我得知她犯有心臟病,真為自己總這樣搶白她,從來不愿放棄這種殘酷但無味的樂趣,感到無比內疚!此外,弗朗索瓦絲討厭阿爾貝蒂娜,因為可憐的阿爾貝蒂娜并無助于提高我在弗朗索瓦絲眼里的那種優越地位。我每次受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邀請,弗朗索瓦絲總是露出善意的笑臉。相反,她對阿爾貝蒂娜從不回請感到氣憤。我不得不編造說阿爾貝蒂娜送了我什么什么禮物,而弗朗索瓦絲對到底是否真有什么禮物從不產生疑心。這種有去無回的非禮交往,使弗朗索瓦絲大為不快,尤其是涉及吃的方面。若我們沒有收到邦當夫人的邀請(她有一半時間不在巴黎,因為她丈夫在部里呆夠了,便象以往那樣到處“兼職”),而阿爾貝蒂娜接受我媽媽的邀請來家里吃飯,她便覺得我女朋友俗不可耐,背起貢布雷流行的一段順口溜,轉彎抹角地大加侮辱:
吃我自己的面包,
我要吃個渾飽,
要我吃你的面包,
我肚子就不餓了。
我故意裝出不得不動筆寫信的樣子。“您是在給誰寫信?”阿爾貝蒂娜進門問道。“給我的一位漂亮的女友,希爾貝特·斯萬。您不認識她吧?”放棄了原來的念頭,沒有追問阿爾貝蒂娜晚上的事,我感到若再責怪她,夜已經這么深,我們就沒有足夠的時間和解下來接吻、愛撫了。況且打從第一分鐘起,我就蠢蠢欲動。此外,倘若說我內心已經有幾分寧靜的話,那是因為我并不感到幸福。雖然期待中的人兒已經到來,但等待時刻那種特有的茫茫然不知東南西北的心情依然存在,攪得我們內心不得安寧,妨礙了我們品嘗意中人到來的歡樂,唯在心情平靜之時,我們才把這想象得多么幸福。阿爾貝蒂娜就在眼前,我的神經卻不知所措,仍在繼續緊張地活動,還在期待著她。“我想好好地親一下,阿爾貝蒂娜。”“隨您怎么親。”她十分親切他對我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么美麗。“再來一個?”她問道。“您知道,這使我多么,多么幸福啊。”“這對我來說,比您還高興一千倍。”她回答我說。“啊!您這兒一個小包真漂亮!”“您拿著吧,我贈給您留作紀念。”“您太可愛了……”
如果愿意,人們盡可徹底克服浪漫的習性,只要想想您心愛的女人,盡量體驗一下日后不再鐘愛她時您將面臨的處境。希爾貝特送的小包、瑪瑙彈子,所有這一切昔日之所以貴重,純粹是由接受者當時的內心狀態決定的,而現在對我來說,小包就是小包,彈子就是彈子。
我問阿爾貝蒂娜是否想喝點什么。“我似乎在這兒看到了桔子和水,這美妙極了。”她對我說。經她這么一說,我竟能從她的親吻中品嘗到了清涼,覺得比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上接吻更為涼爽。我喝著汲著,那擠入水中的桔汁仿佛自我奉獻出她那成熟的隱秘的生命,對人體的某種狀態產生了妙不可的作用,身體已歸屬于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弄得我渾身酥軟失卻了活力,不過反過來,為我提供了澆花灌草的戲法,通過這種種戲法,可以對身體有利,因為水果已經為我的感覺,而絕不是為我的理智揭開了百般奧秘。
阿爾貝蒂娜一走,我想起曾答應斯萬給希爾貝特寫信,覺得還是立即動筆為好。然而,我卻毫無**,象是寫上煩人的課堂作業的最后一行字,在信封上寫下了希爾貝特·斯萬這一姓名,往日,我在練習本上涂滿了她的芳名,想入非非,給自己制造與她書來信往的幻覺。究其原因,倘若說昔日書寫這一姓名的是我本人,那么今日,這一任務已被習慣的力量移交給某位秘書,習慣的力量常為自身造就眾多的秘書。它最近就在我的體內委派了一位,為我效勞,正因為此秘書與希爾貝特素昧平生,只聽我提起過她,僅僅知道那是位我昔日曾經鐘情的少女,無法將希爾貝特這幾個字與具體現實聯系起來,所以他提筆書寫希爾貝特的姓名時,心底可以更為坦然平靜。
我不能責怪她冷酷無情,如今正視希爾貝特的我,是了解她過去為人如何的精心挑選的“見證”。小包、瑪瑙彈子轉送給了阿爾貝蒂娜,它們在我心目中的份量就是當初在希爾貝特心目中的份量,只要不賦予它們內心情感火焰的反光,在任何人心目中大抵都會有這一份量。可是現在,我內心出現了新的混亂,削弱了事物與話語所擁有的真實的力量。阿爾貝蒂娜再次對我表示謝忱:“我多么喜歡綠松石啊!”我當即回答她說:“千萬別讓它們死去!”就這樣,把我們友情的美好前程象托付給了寶石一樣,囑托給了綠松石,然而卻難以激起阿爾貝蒂娜的情感,就象它無法保留住昔日將我與希爾貝特維系在一起的情感一樣。
在這一時期,發生了一樁怪事,值得一提,其原因是此類怪事在歷史的各個重要階段反復出現。就在我給希爾貝特寫信的同時,德·蓋爾芒特先生從化裝舞會回府,臉上還戴著面具,他突然想起第二天將不得不正式服喪,于是決定提前一個星期去進行他本應接受的瘟泉療養。三個星期后,等他從瘟泉回來(我提前說一說,現在我只不過剛剛給希爾貝特寫完信),公爵的那些朋友當初明明看他作壁上觀,繼而眼看他成為狂熱的反德雷福斯派,現在聽了他的回答(仿佛溫泉不僅僅對膀胱起了治療作用),不禁驚得啞口無。“噢,案件必將重新審理,他必定宣告無罪。”公爵回答他們說,“豈能平白無故判一個人的罪。您見過弗羅貝維爾那樣的老蠢貨嗎?一個逼著法國人去屠殺(是指戰爭)的丘八!怪年頭!”然而,在療養期間,蓋爾芒特公爵在溫泉結識了三位迷人的女士(一位意大利公主和她的兩個姑子)。公爵只聽她們就自己所讀的書和在娛樂場上演的一出戲議論了幾句,便感到與他打交道的這幾位女子才智超人,正如他自己所說,他根本不是她們的對手。正因為如此,公主請他去打橋牌,他倍感幸福。可到她的下榻處不久,他首先籠而統之對她講了幾句對反德雷福斯派有利的話:“怎么!再也沒有人跟我們提那個了不得的德雷福斯重新審判的事了吧。”沒料到公主和她的兩個姑子回答說:“此事已迫在眉睫。誰也不能把一個清白無辜的人總關在牢里。”他一聽,驚得目瞪口呆。“啊?啊?”公爵一開始就張口結舌,仿佛發現了一個怪誕的綽號,在這府上專門用來取笑一位他至今還以為機智敏捷的人。就好象在府上常聽到有人朝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喊叫:“嗨!喂!儒儒特”。幾天之后,由于怯懦和模仿的惰性使然,大家也都不明不白地是他真的無可指控!”三位迷人的女士覺得他轉變還不甚快速,便對他稍加斥責:“說實在的,任何聰明人都不會認為他有什么罪。”后來,每當發生“無法招架”的事件,于德雷福斯不利,公爵便立即前來向她們宣布,滿以為這下終可以改變那三位誘人的女士的觀點,可她們聽了卻朗聲大笑,以極其精辟的辯證觀點,輕而易舉地向他闡明了那類觀點毫無價值,純屬無稽之談。就這樣,等公爵回到巴黎,他成了一位狂熱的德雷福斯分子。誠然,我們不能斷三位可愛的女士在此事中沒有起到真理傳播者的作用。但應該看到,每過十年,總有那么一位充滿真正的信念的男子,與一對智慧的夫婦偶爾相遇,或有一位嬌媚動人的女子進入他的圈子,要不了幾個月的時間,便可引導他持完全相反的觀點。關于這一點,確有許多國家象這位真摯的男子一樣行事,本來對某國人民充滿敵意,可六個月后,一改舊的觀點,推翻昔日的同盟。
有一段時間里,我一直沒有再見阿爾貝蒂娜的面,加之德·蓋爾芒特夫人也不能象我想象的那樣與我對話,我便繼續去看望其他一些天仙美人,去光顧她們的洞府,仙人與仙府不可分,猶如軟體動物長出了珠貝或琺瑯殼,或螺形貝殼塔,卻又躲在里面,深居簡出。我實在不知如何將這些太太歸類,不過,此問題微不足道,且不說難以解決,而且也不值一提。說仙女之前,得先談談仙府。說來有那么一位夫人,每逢夏季,總在午餐后接待來訪;驕陽似火,我往往不等抵達她的府中,便已被烤得放下馬車的逢簾,此番滋味不知不覺銘心刻骨,難以忘懷。我以為自己出門是去“皇后林蔭大道”;然而卻是參加聚會,對這種聚會,一個講究實惠的人也許會不屑一顧,但實際上,聚會還未參加,我已心花怒放,猶如在周游意大利的途中,心曠神怡,那府邸從此便深深根植于我的記憶之中。此外,由于正值盛夏,且又在午時,天氣炎熱,那位夫人把沙龍的百葉窗全都關得嚴嚴實實的,她接待來客一般都在底樓那些寬敞的長方形客廳里。一踏進客廳,我開始時難以辨清女主人和她的仆傭,甚至連聲音嘶啞,招呼我坐到她身旁去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看不清楚,她就坐在一把博韋產的安樂椅上,椅子上飾有“歐羅巴被劫持”的圖案。接著,我漸漸看清了墻上那十八世紀的巨幅掛毯,一艘艘桅船,一朵朵蜀葵,赫然入目,我身處桅船之下,仿佛不是置身于塞納河畔的宮邸,而是親臨茫茫海河之濱的海神殿,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宛如殿中的一位水神。與此有別的客廳不勝枚舉,若要一一加以形容,恐怕難以止筆。這一例子足以表明,在我對上流社會的評判之中,往往摻入充滿詩情畫意的感覺因素,但在作總體估價時,卻又絕對將其排斥在外,致使對某一沙龍的勝人之處作出最終評價時,我給打的分數沒有一次做到準確無誤——
巴黎塞納河畔的著名漫步勝地,自協和廣場至加拿大廣場。
誠然,導致評判失誤的原因遠不止于此,但在我出發去巴爾貝克之前(我不幸再次去巴爾貝克逗留,也是我最后一次去那兒了),我無暇動筆描繪上流社會的情景,不過后面自會有其位置。這里暫且作一說明,我給希爾貝特寫信,這似乎表明了我重又愛上了斯萬家的人,個中的原因,除了那一站不住腳的理由(我生活相當輕浮,令人想起上流社會的那種男歡女愛)之外,奧黛特也可以添上一條,但同樣毫無依據。迄此為上,我只基于上流社會靜止不變的假設來設想上流社會對同一個人的不同觀點:同一位夫人,昔日與誰都不熟悉,如今到誰的府上都暢通無阻,另一位夫人,過去地位舉足輕重,現在卻遭眾人冷落,這種大起大落,人們往往傾向于將之看成純粹個人的升降沉浮,恰似交易所的投機不時導致同一圈子里的人或徹底破產,輿論嘩然;或突然暴發,出人意外。然而,情況并非僅僅如此。從一定程度來說,上流社會的活動——與藝術活動、政治危機等左右公眾情趣或思想的運動相比,要低級得多,公眾的情趣一會被引向意象劇,一會又被導向印象主義繪畫,繼又轉向錯綜復雜的德國音樂,進而又迷上簡單明了的俄國音樂;公眾的思想亦然,一會引向社會主義,一會又轉向正義思潮,忽而是宗教力量的反響,忽而又是愛國主義的猛然覺醒——是藝術活動和政治危機等運動的反映,而這種反映是深遠的、零碎的、非確定性的,它模糊不清,而且變幻莫測。其結果是,哪怕是沙龍,也難以用靜止不變的觀點進行描繪,盡管這種靜止的觀點迄今還一直適用于特征的研究,而實際上,種種特征本身也似乎卷入近乎歷史的運動中去。追求新奇的情趣驅使著那些或多或少帶有幾分誠意,渴望了解思想變化的上流社會人士經常涉足可緊跟思想變化激流的場所,促使他們自然而然地喜愛上某個迄今為止尚默默無聞的女主人,她體現了高級的精神風貌,是其嶄新的希望的化身,而那些長期以來一直行使社交活動權力的女子給人的希望已經宛如枯萎不堪的花朵,十分陳舊。既然她們的長短之處已被他們摸得一清二楚,那么,她們自然也就不再適應他們的幻想天地。就這樣,每一個時代都體現在一些新的女性身上,體現在一個新的女性群體之中,她們與激發新奇心理的東西緊密相連,似乎只在特定的時刻粉墨登場,仿佛是從最近一次洪水中降生于世的前所未有的品類,成為任何一個新的執政府,新的督政府的勾魂奪魄的美女。然而,這些新的女主人往往是些不為社交界所知的婦人,因找不到更為合適的賓客,長期以來將就著接待幾位“難得的知己”,猶如某些國務活動家,雖是開國元勛,但四十年來敲遍各家之門,卻沒有一家的大門為他們敞開。誠然,情形并非總是如此,當俄羅斯芭蕾舞轟動至極,蔚為奇觀,巴克斯特、尼仁斯基、伯努瓦和斯特拉文斯基相繼亮相之時,所有這些偉人的女護主尤貝爾季也夫親王夫人露了面,頭上戴著一頂碩大的羽飾帽,晃晃蕩蕩,巴黎的女子從未見過這種帽子,競相效仿,看她那樣子,人們都以為這一絕代美女象是俄羅斯舞蹈家們的稀世珍寶,隨其不計其數的行裝一起運來的;但是,每次“俄羅斯人”演出,我們都發現在她的包廂里,有一位真正的仙女伴隨在她的身旁,這位仙女迄今尚不為貴族階層所知,那就是維爾迪蘭夫人,上流社會人士自然認為維爾迪蘭夫人與賈吉列夫劇團一道,不久前才抵達,可我們可以告訴他們,這位太太其實早已存在,她經歷過各個不同時期,經受過風風雨雨,不同的是,這次經歷首次導致了轉機,從此穩固而又愈來愈迅速地上升,最終迎來了成功,而這正是女主人久久等待但一直沒有如愿的。至于斯萬夫人,確實,她所體現的新奇并不具備同一的普遍特征。她的沙龍凝聚在一位男子,一位瀕臨死亡的男子周圍,在其才華枯竭之時,他幾乎突然間由默默無聞變得聲名顯赫。多少人迷上了貝戈特的作品。整個白天里,他都呆在斯萬夫人府上,被當作炫耀的對象。斯萬夫人常在某某要人耳邊嘀咕一句:“我跟他談談,他準會為您寫篇文章。”再說,他確實富于這方面的才華,甚至還專為斯萬夫人寫過一部短劇。他離死神更近了,然而比起他前來詢問我外祖母消息那陣子,病情卻稍有好轉。這是因為巨大的**痛苦迫使他對自己的飲食進行了嚴格控制。疾病是人們對之最俯首貼耳的良醫:對于善心,對于學問,人們往往只許以諾,而對于痛苦,人們卻總是乖乖地受其擺布。
斯萬夫人的沙龍稍許帶有一點民族主義色彩,它首先以貝戈特為中心,更多的還是文學味,誠然,從目前看來,維爾迪蘭的小圈子與斯萬夫人的沙龍相比,具有更為現實的益處。這個小圈子事實上構成了左右那場激烈發展到了頂峰狀態的長時間的政治危機的活動中心:德雷福斯派中心。但是,上流社會人士大都是反對案件重新審理的強硬分子,在他們眼里,一個德雷福斯派沙龍就象另一時期的巴黎公社沙龍一樣,似乎根本沒有市場。加普拉羅拉公主在她組織的一次大型展覽會上與維爾迪蘭夫人相識,此后親自登門拜訪,在維爾迪蘭夫人府上逗留多時,希望引誘幾位小圈子中令人矚目的人物,把他們拉到自己的沙龍中去,然而在拜訪之中,公主(對蓋爾芒特家族的公爵夫人們耍了小動作)反而接受了對方的觀點,公然宣稱自己小圈子里的人純屬蠢貨,據此,維爾迪蘭夫人認定公主具有非凡的膽略。但是,她后來不該勇敢到那么一個程度:竟斗膽在那些民族主義派的太太烈焰般的目光下,向來巴爾貝克游覽的維爾迪蘭夫人致意。至于斯萬夫人,反德雷福斯派的成員恰恰相反,對她“堅持正統觀念”深表敬意,更何況她嫁的是一位猶太人,這使她贏得了雙重的功德。不過,從未到她府上去過的人們總是想象,她接待的只有幾位卑微無名的猶太人和貝戈特的數位弟子。人們就這樣把一些比斯萬夫人還更有地位的女性列為社會階梯的最低一級,或許是她們出身的緣故,或許因為她們不愛城中的聚餐或晚會,人們從不見她們露面,便誤以為她們未受邀請;或許她們從不提及自己在上流社會的朋友,僅僅談論文學藝術;抑或人們去她們府上時總是掩人耳目,也可能因為她們不想冒犯他人,往往悄悄地接待來客,總而之,出于種種原因,導致了她們中的這位或那位成了某些人的心目中不受歡迎的女人。奧黛特的遭遇就是這樣。埃比諾瓦夫人一次意欲贊助《法蘭西之國》,為此不得不去看看奧黛特,她簡直就像是要踏進專門為她供應服飾用品的商人家,心想到奧黛特家見到的一定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屑一顧,然而門扉一開,她驚得在原地一動不動,象釘子釘似的,那打開的并不是她設想的那種沙龍,而是一個神奇的殿堂,里面,只見一個個令人眩目的角色,有的半臥在長沙發上,有的閑坐在扶手椅里,親切地招呼著女主人,仿佛多虧仙境的情景變幻,她終于認出了這原來都是些公主殿下,公爵夫人,連她埃比諾瓦公主本人也很難把她們引到自己宮中,此時,迪洛侯爵,路易·德·蒂雷納伯爵,博蓋士親王和埃斯特雷公爵正在奧黛特親切的目光下,充當宮廷面包總管和司酒官。埃比諾瓦公主無意中發現了這些人內心世界的社交品質,不得不改變對斯萬夫人原有形象的看法,重又將她視作一位雍容大雅的女性。有的女子從不在報刊上披露自己的生活,由于對她們的真實生活不了解,這就給她們的某些境況(由此而有助于沙龍的多樣化)籠罩上了一張神秘的網。就奧黛特而,一開始,上流社會的幾位男子好奇心十足,渴望結識貝戈特,于是到她府上作客用餐,親親密密。不久前,她學會了掌握分寸,對此也就沒有多加張揚;在這里,他們親密相處——也許是對小圈子的懷念,自分裂以來,奧黛特保持了小圈子的習俗……奧黛特領著他們和貝戈特一起看戲,正是那饒有興味的首場演出,最終把貝戈特給拖垮了。他們跟圈內幾位可能對如此新奇之事發生興趣的女人談起了奧黛特。她們深信不疑,認定奧黛特是貝戈特的知己,或多或少為他的作品創作出謀劃策過,認為她比圣日爾曼區和黨人,例如杜梅先生和德沙涅爾先生,她們明白,如果法蘭西被交給君主主義分子,那必定墜入深淵,可是,她們卻常在夏雷特、杜多維爾等人府上招待這些人用餐。奧黛特地位的變化是與她處事審慎分不開的,這使她的地位愈加穩固,上升也更為快速,但卻不讓《高廬人報》的讀者有任何察覺,這些人往往習慣于憑該報的社交專欄,了解某某沙龍的興衰。結果有一天,在一家典雅至極的劇場,為貝戈特的一部劇作舉行義演性彩排,人們發現德·馬桑特夫人和莫萊夫人走進對面的劇作家的包廂,坐到斯萬夫人身旁,這時,劇院里出現了名副其實的戲劇性變化,殊不知莫萊伯爵夫人正漸漸取代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已厭倦榮華富貴,誰稍作努力,就可將她擊垮),成為當時的女中豪杰與王后。“我們沒有料到她已經開始上升,”人們紛紛議論奧黛特,“可在發現莫萊伯爵夫人踏進她包廂的那刻,她便越過了最后一個梯級。”
這樣一來,斯萬夫人有可能會認為我又與她女兒接近,純粹是為了附庸風雅。
盡管身旁坐著兩位閃光的女友,奧黛特仍然全神貫注,極為專心地聽著戲,仿佛她在這兒只是為了聽戲,就象昔日她在林間漫步,僅僅為了保健,為了鍛煉身體。一些過去并不那么殷勤地圍著她轉的男人顧不得打擾他人,來到樓廳包廂,緊拉著她的手不放,企圖接近以她為中心的那個威嚴的圈子。她嘴上掛著一絲微笑,帶有三分揶揄,七分和藹,耐心地回答他們的提問,顯得比人們想象的還更為冷靜,也許這副鎮定自若的樣子是真誠所致,因為這種公開的表情舉止不過是平素親密相處的寫照,只是這一親密的關系審慎地加以掩飾,遲遲沒有公開罷了。在這三位吸引了眾人目光的夫人身后,是貝戈特,他周圍擁簇著阿格里讓特親王,路易·德·蒂雷納伯爵和德·布雷奧代侯爵。人們不難理解,對那些處處受到款待,只有靠獵奇方能進一步抬高身價的男人來說,他們心甘情愿為一位聰慧過人的女主人所吸引,希冀在她身邊與所有時髦的劇作家、小說家結識,堅信只有這樣才能顯示自身的價值,這種自我炫耀的方式比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上舉行的晚會自然更刺激,更生動。那些晚會既無新鮮的內容,又無新奇的魅力,多少年來,晚會接二連三,頻頻舉行,但與我們不厭其詳描繪過的大同小異,多少有些相似。在蓋爾芒特家族這個上流社會里,人們對它的興趣已經有所轉移,新穎的精神生活方式沒有體現在合乎他們形象的娛樂之中,不象貝戈特為斯萬夫人所寫的短小精悍的作品,也不象維爾迪蘭夫人府上那種名副其實的公安委員會似的會晤(倘若人們能對德雷福斯事件發生興趣的話),在那里,聚集著比卡爾,克雷蒙梭,左拉,雷納克及拉博里等人。
希爾貝特也為提高母親的地位效了力,因為斯萬的一位叔父不久前給姑娘留下了近八千萬的遺產,使得圣日爾曼區的人開始打起她的主意來。不過,凡事總有反面,不利的是斯萬雖然已到風燭殘年,卻持有德雷福斯派的觀點,但是,這也無害于他的夫人,反而給她效了犬馬之勞。之所以說于她無害,因為人們常常這樣議論:“他年老糊涂了,是個蠢家伙,誰也不理會他了,他府上只有夫人說話算數,她也真迷人。”斯萬的德雷福斯派觀點甚至給奧黛特幫了大忙。若由她放任自流,她也許會自然而然地主動接近那些時髦女郎,斷送了自己。然而,在奧黛特攜夫君去圣日爾曼區作客的那些晚上,斯萬總是虎視耽眈地蜷縮一角,每當發現奧黛特被人引見給某位民族主義派的太太,便毫不客氣地高聲訓斥:“瞧您,奧黛特,您瘋了,請安靜一會。讓人把您介紹給仇視猶太人的家伙,豈不庸俗過分。我不許您干這等事。”人人追逐的那些上流社會人士怎么也無法習慣如此自命不凡,缺少教養的舉動。他們平生第一次看見有人自視比他們“更高”。人們紛紛傳說斯萬的類似抱怨、斥責,于是折角請柬象雪片般飛到奧黛特府中,當她去德·阿巴雄夫人府上拜訪時,簡直掀起了一股熱烈、友好的好奇之風。“我把她介紹給您,沒有惹您討厭吧,”德·阿巴雄夫人逢人就說,“她很可愛。是瑪麗·德·馬桑特介紹我與她結識的。”“噢,恰恰相反,聽說她聰慧過人,長得嬌媚動人。我正想見她一面;請告訴我她住在何處。”德·阿巴雄夫人對斯萬夫人說,兩天前在她府上過得十分愜意,還說她非常高興為了她而甩掉了德·圣德費爾特夫人。這確有其事,因為更喜愛斯萬夫人,是聰明的一種表示,就象去音樂會而不去茶館一樣。但是,當德·圣德費爾特夫人與奧黛特同時光臨德·阿巴雄府邸時,因為德·圣德費爾特夫人極為時髦,且德·阿巴雄夫人雖然待她相當傲慢,但又十分看重她府上的盛會,因此,沒有把奧黛特介紹給她,為的是不讓她弄清奧黛特其人。侯爵夫人心想這可能是位深居簡出的公主,才從未見過她的面,于是拖延拜訪的時間,轉彎抹角地跟奧黛特搭腔,可德·阿巴雄夫人死不松口。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吃了敗仗,待她離去后,女主人對奧黛特說:“我之所以沒有介紹您,是因為大家都很不樂意去她家作客,她逢人就請;要不您很可能擺脫不了糾纏。”“噢,沒關系。”奧黛特說道,雖然話中含有幾分惋惜,但心里已經牢牢刻上了大家不愛去德·圣費爾特夫人家這一印象,這在一定程度上看確實不假,據此,她得出結論,自己所處的地位要比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優越得多,盡管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地位已經十分顯赫,而她奧黛特尚未有任何地位可。
然而,奧黛特對此卻沒有意識到,盡管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女友們與德·阿巴雄夫人都過從甚密,可當德·阿巴雄夫人向斯萬夫人發出邀請時,奧黛特卻一副顧慮重重的神態說道:“我要是去德·阿巴雄夫人家,你們準會以為我是個過時的人物;由于德·蓋爾芒特夫人(她其實并不認識)的緣故,要我去確實很違心。”尊貴的男士們心里想,斯萬夫人與上流社會人士結識不多,其原因在于她恐怕是一位非凡女性,說不定是位大音樂家,若去她府上拜訪,那簡直是一種極其時髦的稱號,就好比一位公爵被授予理學博士學位。一無長處的女人們被奧黛特所吸引則出于截然相反的原因;聽說奧黛特常去科洛納指揮的音樂會,自稱為瓦格納迷,她們便斷定這可能是一位“輕浮女人”,于是心急如焚,迫不及待想與她結識。但是,她們自己的地位尚不穩固,擔心顯出與奧黛特有來往,在大庭廣眾之下危及自己的名聲,倘若在某次義演性音樂會上瞥見斯萬夫人,她們便扭過頭去,認為斷斷不能在德·羅什舒阿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向一位竟然能去拜羅伊特——亦即放蕩不羈的女人致意。
任何一個人都會因拜訪的主人不同而改換不同的面目,更不屑說在仙女洞府的萬般奇妙變化了,德·布雷奧代先生一置身于斯萬夫人的沙龍,便身價猛增,一是因為身邊不再擁簇著平素那幫人,為置身于此而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態,猶如平日沒有外出參加盛會,戴上圓框眼鏡,閉門閱讀《兩個世界評論》那般開心,二是因為自己親自登門探望奧黛特,似乎完成了神秘的儀式,由于這種種原因,他自感到煥然一新。我本可不惜筆墨,讓諸位看一看蒙莫朗西—盧森堡公爵夫人在一個嶄新的圈子里經受了哪般異樣的變化。她屬于那類任何時候都不得把奧黛特介紹給她的女人。可是,德·蒙特朗西夫人對待奧麗阿娜要比奧麗阿娜待她寬厚得多,有一次,她談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時對我說了一番話,令我十分詫異,她說:“她認識不少富有才智的人,大家都喜歡她;我覺得,如果她要再有點恒心,完全可以為自己搞個沙龍。問題是她對此毫不珍惜,她自有道理,這樣,誰都找她,她倒過得自由自在。”倘若說連德·蓋爾芒特夫人都沒有一個“沙龍”,那到底何為沙龍?她這番話令我震驚,但是,當我告訴德·蓋爾芒特夫人,我很想去德·蒙特朗西夫人府上,德·蓋爾芒特夫人更是大吃一驚。奧麗阿娜簡直認為德·蒙特朗西夫人是個老糊涂蟲。“我就別提了,”奧麗阿娜說道,“我是迫不得已才去,那是我姑母;可您竟然要去!她甚至都不知道吸引令人愉悅的人。”德·蓋爾芒特夫人有所不知,對那些令人愉悅的人,我向來無動于衷,她一提起“阿巴雄沙龍”,我眼前便浮現出一只黃色蝴蝶,若談到“斯萬沙龍”(在冬季,斯萬夫人在六、七點鐘之間從來閉門不出),我看到的便是一只雙翅粘滿白雪的黑色蝴蝶。在她看來,連斯萬沙龍也談不上什么沙龍,盡管她自己不得涉足,但她覺得那兒有一些“富有才智之士”,我去還算情有可原。而德·盧森堡夫人何足掛齒!要是我業已“制造”了某件惹人注目的事情,她會斷也許才華之中摻雜了幾分時髦。就這樣,我讓她失望至極;我對她直不諱,告訴她我并沒有去德·蒙莫朗西夫人府上“做筆記”,“搞研究”(而她卻這樣認為)。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來也沒有弄錯,就象那些時髦的小說家,對某個假充時髦或故作高雅之人的談舉止,總是從外表進行冷酷無情的分析,但總不觸及其內心,其時,在那想象的天地里,卻是一個百花盛開的社交之春。至于我,當我試圖體味出去德·蒙莫朗西夫人府上感受到的是何等歡樂時,總不免產生幾分失望。她居住在圣日爾曼區一座古老的府宅里,里面亭臺樓閣,間以小巧玲瓏的花園。天穹下,聳立著一尊透剔的雕像,據說出自法貢內之手,象征著泉之神,神像確也終年潮氣濛濛,滲水欲滴。稍遠處,是女站房,兩只眼睛總是紅紅的,不是因為心里多愁,就是因為神經衰弱,要不就是因為犯偏頭疼,或者因為患了感冒,反正她從不答理您,只茫茫然給您打個手勢,告訴您公爵夫人就在那邊,繼而從眼皮里擠出幾滴淚水,朝一只小碗的方向落去,碗里積滿了多少“勿忘了我”。觀賞那尊雕像,我感到歡悅,因為它使我想起了貢布雷一家花園里一尊小小的園丁石膏塑像,但是,那猶如古代某些浴室潮濕、寬闊、回聲洪亮的臺階,那會客廳里栽著瓜葉菊的花壇——藍上加藍——那門鈴當當悅耳的聲響,更令我心曠神怡,相比之下,觀賞雕像帶來的樂趣微不足道,更何況那當當的聲響恰是歐拉莉臥室的門鈴聲。那鈴聲令我欣喜至極,然而,在我看來似乎又過分微末,難以啟齒向德·蒙莫朗西夫人作一解釋,結果,這位夫人總見我一副心醉神迷的樣子,但永遠莫名其妙,猜不透個中的原因。
```心臟搏動之間歇```
我第二次抵達巴爾貝克與初次情況大不相同。經理親臨古勒夫橋迎候,一再表白他如何如何看重被封以爵位的主顧,這使我不禁擔心,他如此給我大封爵位,恐怕非要我最終明白,在他那混沌一片的語法記憶中,“封以爵位”純粹意味著“委以頭銜”。再說,隨著他不斷學習新的語,過去學的講得越來越糟。他向我宣布,把我安置在旅館的最高層。“我希望,”他說道,“希望您不要把這視作沒有失禮,我為給了您一間您不配的客房而感到誠惶誠恐,不過,我將它與噪音作了權衡,因為這樣,您頭上就無人吵得您耳膜(指鼓膜)嗡嗡作響了。請放心,我定會吩咐人關嚴門窗,決不讓它們亂晃。在這一點上,我是容忍不得的(此話沒有表達出他的思想,他的意思是,在這方面,大家可能都覺得他很嚴厲,也許各樓層的仆傭就是這么想的)。”其實,那些房間就是我初次逗留時住過的。房間并未降格,但在經理看來,我身價卻有了提高。如果樂意,我可差人生火(因遵醫囑,我過完復活節就出門了),不過他害怕天花板有“吸縫”。“千萬要等第一把柴火用完(想說燃盡)后,再生第二把。因為至關重要的是要避免不要燒著了壁爐,更何況為了有所點綴,我讓人在上面放了一大束古時中國用的假胡須,有可能會搞壞的。”
他不勝悲哀,將瑟堡首席律師去世的噩耗告訴我:“那可是個一慣循規蹈距的人,”他說道(十有**是想說“刁鉆尖滑的人”),并向我暗示了首席律師是因為生活中屢受挫折而過早謝世,所謂“屢受挫折”,分明是想說“放蕩不羈”。“不久前,我就發現他一吃完晚飯,便在客廳里蹲著(無疑想指“昏昏入睡”)。最后那幾天,他變化如此之大,若不知道那就是他本人,那見到他,他幾乎認不出來(肯定想說“幾乎認不出他來”)。”
萬幸的補償:岡城法院首席院長不久前剛剛榮膺了法國榮譽勛位三級“壽帶”(想說“綬帶”)。“他富有才華,這是肯定的,不用說的,但聽說授他勛位,主要是因為他非常‘無能’。”再說,對這次授勛,前一天的《巴黎回聲報》作了報道,但經理還只讀了“第一條”(想指“第一段”)。加約先生的政策在文章中被猛批了一頓。“我也覺得他們在理,”他說,“他總是讓我們處在德國的配制(想說“控制”)之下,太過分了。”此類問題由一位旅館經理加以論述,實在令我生厭,于是我干脆閉耳不聽。我想起了促使我下決心再次來巴爾貝克的種種景觀。它們與昔日的景象截然不同。往日的景象多么迷蒙,而我前來尋覓的景觀卻多么輝煌;然而,這些景觀卻無法因此而減輕我失望的感覺。由記憶選擇的景象與想象力所創造及現實所粉碎的圖景如出一轍,是任意的,有限的,不可捕捉的。沒有理由非要在我們身外,有個實在的地方擁有記憶中的圖景,而不是夢幻中的圖景。再者,新的現實也許會使我們忘卻,甚至厭惡促動我們外出的種種**。
促使我前來巴爾貝克的部分原因在于維爾迪蘭家邀請了普特布斯夫人。維爾迪蘭家(我從未利用過他們邀請之便,不過,我若去鄉下,為在巴黎從未抽空拜訪他們表示歉意,他們肯定會很高興接待我)知道有數位“信徒”要來這一帶海濱度假,因此為整個夏季租下了德·康布爾梅(拉拉斯伯利埃)先生的一座城堡,并邀請了普特布特夫人前來作客。獲悉這一消息的那天晚上(在巴黎),我象瘋了似的,立即派我家的那位年輕跟班去打聽那位夫人是否要把她侍女帶巴爾貝克去。已是晚上十一點鐘了。門房磨蹭了好一陣子才打開了大門,但出乎意外,沒有攆我那位探風的仆人,也沒讓人去喊警察,只是待他很不客氣,但還是把需要的消息給了他。門房說夫人的貼身侍女確實要隨女主人一起去,先去德國進行溫泉療養,然后去比亞里茨,最后一站是維爾迪蘭家。這一下,我才放下心來,臺板上放著這塊面包,心里樂滋滋的。我可以不用再到街上追逐女子了,在街頭與美女相遇,我就少這樣的引薦書,如今書信在手,說不定與其女主人在維爾迪蘭家用過晚餐的當晚,就可被引到那個“喬爾喬涅畫中人”的身旁。再說,倘若她知道我不僅認識租住拉斯普利埃城堡的那些布爾喬亞,而且與主人也相識,尤其與圣盧很熟,她興許對我的看法會更美妙些,圣盧自然不可能打那么老遠把我推薦給那位貼身侍女(她不知道羅貝的名字),于是為我給康布爾梅夫婦寫了封熱情洋溢的推薦信。圣盧覺得他們家可為我提供種種方便,此外,德·康布爾梅夫人若與我交談,準會引起我的興趣,她是從勒格朗丹家娶來的媳婦。“那是一位聰慧的女子,”他向我保證說,“她不會跟你說一些一錘定音的事(在羅貝的語匯里,“一錘定音的”事取代的是“美妙的”事,他每過五六年就要改換一些他最喜歡用的詞匯,同時保留下主要部分),但她生性質樸,富于個性,直覺靈敏,說起話來總是脫口而出,恰到好處。她不時也會惹人惱怒,拋出幾句蠢話,附庸風雅,說來天下再也沒有比康布爾梅家更不風雅的人啦,因此,那就顯得更為滑稽,反正,她并不總是很‘入時’,但歸根結蒂,她還是屬于那些可以交往、最可容忍之人的行列。”
一收到羅貝的推薦信,康布爾梅夫婦立即復了一封長信,請我住在他們家中,若我還喜歡行動更自由點,那他們可主動為我安排下榻處,這或許是附庸風雅,促使他們想間接地向圣盧表示友好,或許是對圣盧照顧他們在東錫埃爾的一位侄子深表謝忱,更可能是出于善意和熱情好客的傳統。當圣盧告訴他們我將下榻巴爾貝克“大旅館”,他們回信說,希望我抵達后便到他們府上玩玩,這是最起碼的了,若我遲遲不去,他們少不了要登門求我,敬請光臨他們的游園會。
無疑,普特布斯夫人的貼身女侍與巴爾貝克地區之間并無任何本質的聯系;對我來說,她在巴爾貝克不可能與那位村姑相提并論,當初我獨自一人躑躅在梅塞格利絲的路上,曾多少次如饑似渴地拼命呼喚那位村姑,但枉費心機。不過,我早就放棄了象求未知數的平方根那樣,煞費苦心去追求一個女人,盡管那陌生人的未知數并不經常抗拒普通的介紹。巴爾貝克,我已經久違了,至少在那里,由于那一地區與那位侍女之間缺乏必要的聯系,我可以獲得這樣的益處,即對我來說,去巴爾貝克不會象在巴黎一樣,因習慣的力量而使現實感蕩然無存,在巴黎,無論在自己家中,還是在一間熟悉的房間,由于四周全是習以為常的東西,守在某位女子身邊而產生的樂趣斷然不能令我一時想入非非,幻想那樂趣正在給我打開通往新生活的道路。(因為習慣為第二天性,它阻止我們洞悉第一天性,它既無第一天性的殘酷,也無第一天性的奇妙。)然而,在那塊新的土地上,我腦中也許可以產生如此幻想,面對一線陽光,感覺會重新萌發,我渴望的那位女子也許最終將在那兒激發起我的感情:可是,諸位自可看到,由于情況有變,不僅致使那位女子沒有來巴爾貝克,而且弄得我自己惶惶不可終日,最怕她來此地,結果,我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沒有達到,甚至都未去追求。
誠然,普特布斯夫人在溫泉療養季節不可能這么早就去維爾迪蘭家;但是,倘若人們選擇的這種種樂趣必定可得,且在期待之際,人們可乘這段時間一無所求,懶得去惹人喜歡,省得產生愛慕之情,那么,這種種樂趣就可能會顯得遙遙無期。況且,我此次巴爾貝克之行,腦中并不象初次來時那樣充滿詩情畫意;在純想象力的天地里,私心總要比在記憶中少幾分;而我也完全明白此行正是為了親臨陌生美女云集之處;一個海濱浴場展示的美女并不比一次舞會少;我的心兒早已先飛,在旅館前,在海堤上漫游,此時悠悠的歡樂心境一如德·蓋爾芒特夫人給我帶來的快慰:她并不讓人邀我參加引人注目的晚宴,而往往把我的名字提供給主辦舞會的女主人,列在陪伴貴婦人的男士名單上。在巴爾貝克結識女性,這在昔日于我是那般艱難,如今卻輕而易舉,因為我現在已在此地擁有了諸多關系與者,而初次逗留時,我人地兩疏,無依無靠。
經理的話聲把我從遐想中驚醒,對他政治上的高談闊論,我是聽而不聞。他換了話題,告訴我首席院長得知我光臨巴爾貝克,不勝高興,想當晚來我房間看望。一想到他要來訪,我內心感到百般恐懼,因我已感周身疲乏,為此央求經理設置障礙,阻止來訪(他應允了我的請求),為更保險起見,我還請他在第一夜晚派手下的店員在我所在的樓層設崗。看來,他并不喜歡那幫店員。“我每時每刻,都不得不跟在他們身后催促,他們實在太缺乏惰性了。要是我不在,他們索性一動不動。我派值班的電梯司機守住您的房門吧。”我問此人到底是否當上了“服務員領班”。“他在旅館里年紀還不算太大,”他回答我說,“年紀比他大的服務員有不少,要他當領班,別人該叫喚了。不管什么事物,都得有小的細粒為基礎。我承認他開電梯的能力(是指“態度”)很強。但要他擔任那一職位,還嫩了點。別人資歷比他老得多,那樣會太顯眼。還缺那么一點穩勁,這可是最原始的素質(無疑是說首要的素質,至關重要的素質)。他翅膀(我的對話者想說“腦子里”)必須要沉住點氣。再說,他只管相信我好了。對這種事,我是內行。在升任‘大旅館’的經理職務之前,我在巴伊亞先生手下初試過刀槍(第一次工作)。”這一現身說法給我印象頗深,我對經理親臨古勒夫橋表示感謝。“噢!不值一提。這只不過費了我無邊無際的(想說“微不足道”)一點時間。”況且,我們已經到了旅館。
我心力交瘁,整個兒全亂了套。第一夜,便累得心臟病發作,我極力忍住疼痛,小心地慢慢彎腰去脫鞋。可剛一碰到高幫皮鞋的第一只扣子,我的胸膛便猛地鼓脹起來,一個神圣、陌生的人出現并充滿了我的心田,我渾身一震,啜泣開來,眼淚象溪水一般奪眶而出。這位前來搭救我,助我擺脫精神干涸的人,就是數年前,在一個我處于同樣孤寂、同樣絕望的時刻,在一個我心中空空無我的時刻,潛入我的心扉,把我還給了我自己的那一位,因為這人就是我,但又超越了我(容器大于內容,又給我帶來內容)。我在記憶中剛剛發現了外祖母那張不安、失望、慈祥的面龐,對我的疲憊傾盡疼愛,我來此的第一個夜晚,外祖母就是這副形象;這并不是我那位徒留其名的外祖母的面孔,我對她很少懷念,連自己也感到吃驚,并為此而責備自己;這是我那位名副其實的外祖母的臉龐,自從她在香榭麗舍大街病發以來,我第一次從一個無意但卻完整的記憶中重又看到了外祖母活生生的現實形象。對我們來說,這種現實形象只有通過我們思維的再創造才可能存在(不然,凡在大規模戰斗中沾過邊的人個個都可成為偉大的史詩詩人);就這樣,我狂熱地渴望投入她的懷抱,而只有在此刻——她安葬已經一年多了,原因在于年月確定有誤,此類錯誤屢屢出現,致使事件日歷與情感日歷往往不一致——我才剛剛得知她已經離開了人世。打從這一時刻起,我常常談起她,也常常念及她,但在我這位忘恩負義、自私自利、冷酷無情的年輕人的語與思想中,過去從未有過任何與我外祖母相像的東西,因為我生性輕浮,貪圖享樂,她生病,我竟視若家常便飯,心中對她過去保留的記憶僅處于潛在狀態。無論在何時審視我們的心靈,它整個兒只有一種近乎虛假的價值,盡管它有洋洋大觀的財富清單,因為時而這一些,時而那一些財富皆是無權處理——無論是實在的財富,還是想象的財富——就以我為例吧,蓋爾芒特家族古老的姓氏也罷,對我外祖母的真實回憶也罷,兩種財富概莫能外,而后一類財富要重要得多。因為心臟搏動的間歇是與記憶的混亂密切相關的。對我們來說,我們的軀體就象一個壇子,里面禁閉著我們的精神,無疑是我們軀體的存在才誘使我們作出如此假設,我們內心的財富,我們往昔的歡樂和我們的一切痛苦都永遠歸我們所有。如果認為這些財富消失了或重現了,這也許同樣不準確。無論怎樣,倘若說它們存在于我們體內,那么大部分時間則都隱藏在一個陌生的區域,對我們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最常用的財富也往往受性質不同的記憶所抑制,在意識中排斥了與它們同時產生的任何可能性。但是,如果存貯財富的感覺范圍重新控制在手,那么它們自己也便擁有同樣的能力,驅逐出與它們水火不相容的一切,獨自在我們身上安置下感受了它們存在的我。然而,正因為我方才驟然重現的那個“我”,打從我抵達巴爾貝克后外祖母為我脫衣的那個久遠的夜晚以來,一直未曾存在,所以自然而然,剛才我介入的外祖母朝我俯身的那一分鐘,不是發生在“我”不知曉的現實日子之后,而是——仿佛時間具有各不相同而又并行不悖的時刻——不經接續,緊接往昔的那第一個夜晚。當時的那個“我”,它早已失之天涯,如今卻再一次近在咫尺,以致我似乎還清晰地聽到了在此之前剛剛脫口,但倏間已經成夢的那番話語,猶如一位似醒非醒之人,仿佛聽到了夢境的響聲,而夢卻已消逝。我只不過是這樣一個人,試圖躲進外祖母的懷抱,吻她,親她,以此撫平她痛楚的傷痕,近段時間來,不同的“我”象走馬燈似地在我心頭顯現,當我屬于其中這個或那個“我”時,我曾迫切需要回想這個人物,然而談何容易,猶如現在我白費心機,試圖重新感受某個“我”的快意與歡樂,至少是一度時間吧,當然,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我”了。我漸漸記起,在外祖母身著晨衣,朝我的皮靴俯下身子的一個小時前,我在悶熱的馬路上游蕩,在那位糕點師傅面前,我多么想親親我外祖母,心想這一小時她不在我身邊,我無論如何也等不了。現在,同樣的需要重又萌生,我知道我可以幾小時又幾小時地永久等下去,也知道她再也不可能依偎在我的身旁,而我只不過發現了這一需要,因為我平生第一次感覺到活生生的、真實的外祖母,她把我的心都要脹裂了,我終于又見到了她,然而,卻在這時,我得知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她。永遠失去了;我簡直無法理解,于是,我試著承受這一矛盾帶來的痛苦:一方面,正如我所感受到的那樣,這是在我心中幸存的一個生命,一份慈愛,也就是說這是生就為我準備的,這是一份愛,在這份愛里,一切都在我心間臻于完善,達成目的,認準其始終不渝的方向,愛之所至簡直無所不靈,以致在我外祖母看來,偉人們的天才,自創世紀以來可能存在的一切聰明才智,簡直不如我的一個小小的缺點;而另一方面,我一旦重溫了象現在這樣的至福,便確確實實感受到了它的來臨,感到它象一種舊病復發的痛苦,從子虛烏有飛躍而出,虛無曾抹盡了我保留的這種慈愛的形象,摧毀了這一存在,在回首往事時,取消了我們相互注定的命運,在我仿佛在鏡子里重新見到我的外祖母的時刻,將她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外人,只是一個偶然的原因,使她得以在我身邊生活了若干年,就象這一切也可以在任何他人身邊發生一樣,但在這另外一個人看來,我過去不過是子虛,將來也只能是烏有。近來我享受過的歡樂煙消云散,此時此刻我唯一可以品嘗的歡悅,似乎就是粉飾過去,減少我外祖母昔日經受的痛苦。然而,我回想起她,這不僅僅在于她穿著晨衣,這一特定的服裝,幾乎成了一種象征,象征著疲憊,無疑是身體不健康的疲憊,但她在我眼里卻是和藹可親的疲憊;漸漸地,我回想起我抓住的一切機會,讓她目睹我的苦痛,需要時不惜向她夸大事實,造成她內心的難過,想象著再用我的親吻將它抹去,仿佛我的撒嬌可以帶來她的慈愛,我的幸福也可以引起她的歡樂;比這更糟的是,我,我現在已別無幸福可,只能從我的回憶里,從這張臉龐因和顏悅色而突出、傾斜的各個部位上,重新找回幸福,在昔日,我曾瘋狂地極力從中搜刮幸福,甚至連蛛絲馬跡的歡樂也不放過,比如在圣盧為我外祖母拍照的那天,外祖母頭戴寬沿帽,在不明不暗、強弱適中的光線中,慢悠悠地擺出賣弄風情的姿態,顯得幼稚,近乎可笑,我實在按捺不住,要向她挑明這一點,失口嘀咕了幾句不耐煩且又傷人的話,從她臉上那一陣抽搐,我感覺到我說的話已經傳至她的耳朵,傷害了她的心;其實,這些話撕碎的正是我自己,因為現在千親萬吻的撫慰是萬萬不可能了。
但是,我再也不可能抹去她臉上的那陣抽搐,再也無法忘卻她內心,毋寧說我內心的痛苦;因為死者只存在于我們心中,當我們固執地一味回憶我們曾給予他們的種種打擊時,我們不停鞭撻的正是我們自己。這痛苦,雖然撕心裂肺,我卻緊緊抓住不放,因為我深切地感到它是我對外祖母懷念的作用所致,是這一懷念之情真正存在于我心頭的具體證據。我感到真的只有通過痛苦才回想起她來,我多么希望那維系著對她懷念之情的釘子在我心間扎得更深,更牢。我并不試圖通過對她的照片(圣盧為她拍攝的那一張,我一直帶在身邊)低語、祈禱而減輕痛苦,美化這種痛苦,自欺欺人,似乎外祖母只是出門在外,暫時不得見面而已,就象我們朝著一個遠離我們的人兒低語、祈禱,他雖然孑然一身,但卻熟悉我們,永遠永遠與我們融為一體。但是,我從未這樣做過,因為我所堅持的不僅僅是忍受痛苦,而且要尊重我痛苦的獨特面貌,尊重我無意中突然遭受的那種苦痛,每當與交織在我心頭的存在與虛無格格不入的那陣抽搐重又浮現眼前,我便心甘情愿地遵循那一痛苦的規律,繼續經受痛苦的煎熬。在那當時有著切膚之痛,如今卻無法理解的感覺中,我確實并不知道日后哪一天會有可能悟出幾分真情,但我知道,哪怕從中可以得出一分真情,那它也只能源出于那一感覺,那感覺是多么別具一格,多么自然而然地產生,它既沒有由我的理智劃定運行軌跡,也沒有因為我的怯懦而減弱,而是死亡本身,死亡的突然發現,猶如雷轟電擊,按照一個超自然的、非人類的符號,在我心間銘刻下的標記,仿佛留下了一條雙重神秘的印跡。(迄此,我一直處于對外祖母的遺忘狀態,若要借此悟出真情,我連想也不曾想過;殊不知遺忘本身,說到底是一種否認,是思維能力的減弱,無法再現生活中的真實時刻,不得已用風馬牛不相及的慣常形象取而代之。)然而,興許自我防衛的本能,免受痛苦的機敏才智早已在黑煙未消的廢墟奠定了其有益但也有害的事業的基石,我因此而過分地品嘗了回憶心愛的人作出這樣或那樣的評價時所感受到的甜蜜,仿佛這份甜蜜能夠帶來種種評價,仿佛它始終存在,我為了它而繼續生存。但是,一旦我入睡,在這一更為真實的時刻,我雙眼緊閉,外界的萬物一概不見,五臟六腑被神奇地照得徹亮,在這驟然間變得半透明的有機的內心深處,殘存與虛無終于結成一體,睡眠的世界(在其門口,暫時癱瘓的智慧與意志再也不能與嚴酷的真情實感一起爭奪我)便反映、折射出這一痛苦的混合體。在這個睡眠的世界里,為我們身體器官的紊亂所控制駕馭的內知覺加速了心臟或呼吸的節奏,因為同一程度的恐懼、悲切或悔恨,一旦注入我們的血管,便會以百倍的力量掀起狂瀾;當我們被卷入自身血液的黑色波濤,猶如投入九泉之下蜿蜒曲折的忘河,踏遍內心秘城的大街小巷,一張張莊嚴、偉大的臉龐便立即浮現在我們眼前,向我們靠近,繼而離我們而去,任我們淚水漣漣。我來到幽暗的大門下,迫不及待地尋覓外祖母的面孔,但白費氣力;然而,我明明知道她依然活著,只不過生命力已經衰弱,象記憶中的她一樣蒼白;黑色愈來愈濃,風越刮越烈;父親本應把我領到她身邊去,可他卻遲遲不見。突然,我透不過氣來,感到心臟象凝固了一般,我這才想起已經好幾個星期忘了給外祖母寫信了。她該會對我怎么想呢?“我的主啊,”我心想,“她呆在那間為她租用的小房間里該是多么凄慘,那房間就象以前女仆住的一樣窄小,她孤零零的,身邊只安排了一個人照看她,在房間里一步也不能挪動,因為她身子一直有點癱瘓,一次也不曾想起起床!她該會以為她死后,我早已把她忘得一干二凈;她該會感到多么孤獨,感到被人遺棄!啊!我必須趕緊跑去看望她;我不能再耽擱一分鐘,不能等父親來了再走;可是,她身在何方?我怎能忘了她的住址呢?但愿她還能認得我!我怎能幾個月都沒有想起她呢?天漆黑一團,我無處可尋,狂風吹得我邁不開步子;可我父親不就在我面前徜徉嘛;我朝他高喊:‘外婆在哪里?把她住址告訴我?她身體好嗎?她肯定什么都不缺嗎?’父親回答我說:‘啥也不缺,你完全可以放寬心。守護她的人辦事有條有理。我們還不時給她匯去一小筆款子,給她購買生活必需品,生活用品她向來用得不多。有幾次,她詢問你在做些什么。大家連你準備寫書的事都告訴她了。她臉上顯出喜色,拭去了一滴淚水。’”此時,我似乎回想起,外祖母謝世不久,曾象一個被逐出門外的年邁女仆,象一個陌生的老太婆,神態卑賤地哭泣著對我說:“一定允許我,以后怎么也得再見你幾面,千萬別一過就是多少年都不來看我。請你想想,你好賴做過我的外孫,做外婆的是不會忘了的。”再次看到她當時那副如此順從、如此悲切、如此溫柔的面孔,我恨不得立即跑上前去,向她傾吐我當時本該回答她的那番話語:“外婆,你要想見我,一定會見到我,世間,我唯獨只有你,我永遠不再離開你。”多少個日月以來,她孤零零躺在那里,我卻不在她的身旁,無聲無息,這該讓她多么難過,該會使她傷心淚落!她心里會怎么樣呢?于是,我也嗚咽著央求父親:“快,快告訴我她的住址,帶我去吧。”沒料到他回答說:“噢,因為……因為我不知道你是否一定能見到她。再說,你也曉得,她身體十分虛弱,極其衰弱,她再也不是從前的她了,我想你見了她反而會很難過。我也記不得那條大街的確切門牌號碼。”
“你還是告訴我吧,你知道,死去的人不便再活在人世,這不是真的。盡管眾人都這么說,可總不是真的,因為外祖母分明還活著。”我父親凄楚地一笑:“啊!不懂事呀,你太不諳事理了。我以為你還是不去為好。她什么也不缺。一切都已給她安排妥貼。”“可是,她不是孤零零一人嗎?”“是的,可這樣對她反而更好些。她不想事,這更好,否則,只會給她增添不幸。想事往往是痛苦的,再則,你知道,她已經十分虛弱了。我把準確的方向告訴你,你可以去那兒;不過,我看不出你去那兒會有什么用處,我也不認為那位守護人會放你進去看望她。”“然而,你完全清楚,我將永遠生活在她身旁,鹿,鹿,弗朗西斯·詹姆斯,餐叉。”但是,我已經渡過幽暗曲折的忘河,浮到了水面,眼前展現了一個生者的世界:即使我仍然重復著“弗朗西斯·詹姆斯,鹿,鹿”這幾個字,下面的話再也無法向我提供其清晰的含義,而就在剛才那一瞬間,其意義表達得何等自然,可現在我再也想不起來了。我甚至再也不明白父親剛剛對我說的“ias”一詞怎么會直接表示:“當心別著涼”,這怎么可能呢。我忘了關上百葉窗,無疑是明亮的日光把我照醒了。但是,我無法忍受眼前的滾滾海濤,可昔日,外祖母卻可以靜靜地觀潮,一看就是幾個小時,波浪泰然自若,這優美的新圖景立即使我產生了這樣的念頭,外祖母是看不到這景象了;我多么想堵上耳朵,不再聽那滾滾的濤聲,因為此時此刻,海灘上金光耀眼,在我心間拓開了一片空虛;過去,我還是個孩子時,曾在一個公園里與外祖母走散了,此時,這兒的一切猶如那座公園的小徑與草坪,仿佛都在對我說:“我們沒有見到她。”在蒼茫、神妙的穹窿下,我好象被罩在一只浩大的灰藍色巨鐘里,感到透不過氣來,巨鐘遮住了一角視野,我的外祖母已經不在了。一眼望去,四周皆空,我轉頭面壁,不幸的是,擋住我視野的正是昔日充當我們倆之間報晨使者的那堵墻壁,它宛若提琴一般乖巧,把一種情感精妙入微的色彩表達得淋漓盡致,把我內心的懼怕準確無誤地傳達給外祖母:我既害怕把她驚醒,而若她已經醒來,我又擔心她沒有聽到,怕她不敢走動;緊接著,它象第二種樂器發出回聲,向我通報她正走過來,請我盡量放心。這堵隔墻,我不敢向它靠近,仿佛這是一架鋼琴,外祖母興許彈奏過,至今余音不絕。我知道現在可以任我敲擊,敲得再有勁些也無妨,再也不可能把她吵醒,我再也聞不到任何回音,外祖母再也不會過來。倘若天堂真的存在,我別無它求,只請上帝能在這堵隔墻上輕輕地敲擊三聲,外祖母準會從千萬種聲響中立即辨清,回擊三聲,意思是說:“別焦急,小耗子,我明白你等不及了,可我這就過來。”然后,祈求上帝讓我跟外祖母永生永世在一起,對我們倆來說,永生永世在一起,也不嫌長——
地獄河流,亡靈飲其水,便忘卻過去。
經理前來問我是否想下樓。不管怎么說,他為我在餐廳悉心安排了“座次”。由于沒見我露面,他擔心我氣喘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希望這不過是種微不足道的“喉嚨病”,并向我擔保,聽說可用一種被他叫作“咔里普圖斯”的藥,止住這種毛病。
他向我轉交了阿爾貝蒂娜的一封短箋。今年,她本不打算來巴爾貝克,可改變了計劃,三天前來到了附近的一個療養勝地,雖然不是到巴爾貝克,但兩地相距只有十分鐘的火車路程。她怕我旅途勞頓,第一個晚上沒敢登門打擾,只遣人前來詢問我能否接待她。我問她本人是否親臨,倒不是想見她一面,恰恰相反,為的是設法避而不見。“她親自來了,”經理回答我說,“她希望盡快見面,除非您有不到的理由。瞧,”他下結論道,“總而之,這兒的人誰都渴望見您一面。”可是我呢,我誰都不愿見。
然而在前一天,我剛剛抵達,便感到自己重又為海浴療養那怡然自得的生活魅力所誘惑。以前的那位電梯司機默默無聲地啟動了電梯,這一次并非出于蔑視,而是表示恭敬,只見他喜形于色,紅光滿面。我順著立管徐徐上升,重又穿越了昔日被我視為陌生旅館奧秘所在的中心。當一個無依無靠、默默無名的旅人初來乍到時,無論是回自己房間去的旅館常客,下樓用餐的年輕姑娘,打從飾有奇怪條紋的樓道經過的女仆,還是來自美洲,由女伴陪著下樓進餐的千金小姐,一個個朝他投去的都是清一色的目光,從中見不到人們所期待的任何神采。然而此次截然相反,我感受到了在一家熟悉的旅館上樓時極為閑適的暢快心情,覺得就象在自己家里,再一次完成了這種周而復始的運動,這并非眨眼功夫那么短暫、輕易、它賦予事物以令我們感到親切的靈魂,而不是令我們驚恐的幽靈。我沒料到等待著我的,竟會是靈魂的突然變化,心中不由思忖,現在莫非有必要輪換去別的旅館下榻,在各家旅館里,我將總是首次進餐;在各家旅館,在各道樓層,面對各扇房門,習慣也許還沒有把那兇神惡煞殺掉,他似乎正監視著一個快活的生命;在各家旅館里,我也許有必要接近那些陌生女郎,豪華大飯店、娛樂場和海灘,以大珊瑚骨骼聚集的方式,讓她們集結在一起,生活在一起。
令人生厭的首席院長如此迫不及待,急于見我,竟然也使我感受到了幾分歡悅;第一天,我觀望著滾滾波濤,有蔚藍色的起伏山巒,有冰川,有瀑布,其高雅、莊嚴、逍遙的景觀盡收眼底——我洗手時,一聞到“大旅館”那芬芳濃烈的香皂的特殊氣味,此情油然而生,許久以來,我第一次聞到這一特殊的香味——它仿佛既屬于現在這一時刻,又屬于往昔逗留的時光,宛如一種特殊生活的真正魅力,在現在與昔日之間飄忽,所謂特殊生活,就象人們回家只不過為了換一條領帶那樣隨便。床單太細,太輕、太大、塞不緊、蓋不實,裹在毯子外面,總是鼓鼓囊囊的,猶如游移不定的渦狀物,若在昔日,準會使我黯然神傷。不過,這酷似船帆,總不舒坦,鼓鼓囊囊的床單晃動著第一個清....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