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二卷第二章
我擔心這次獨自漫游獲得的樂趣減弱了我心中對外祖母的記憶,于是想方設法,通過回想外祖母經受的巨大精神痛苦,激發懷念之情。在我的召喚下,這一痛苦試圖在我心中安營扎寨,豎起一根根巨大的柱石。無疑,我的心對它來說實在太窄小了,我無力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在痛苦全部復現的剎那間,我走了神,即將合攏的拱穹頃刻坍塌,猶如浪峰尚未盡善,大浪便一落千丈。然而,當我昏昏入睡時,只要通過睡夢,我就可得知外祖母去世給我造成的悲痛正在漸漸減弱,因為在夢境,她不象我對她的幻境想象的那樣盡受壓抑;我看她還是有病,但已在慢慢康復;我覺得她好些了。只要她一暗示她感到難受,我馬上用親吻堵上她的嘴巴,讓她相信病已徹底痊愈。我多么想讓悲觀論者看到死亡確確實實是一種疾病,可以治愈。不過,我再也看不到外祖母象往日那樣豐富的自發性。她的語僅僅是一種衰弱、順從的答話,幾乎是我講話的簡單回聲,充其量不過是我的思想的反映。
喚起我似乎對幸福的向往。彼此共享柔情的春夢總在我們腦際浮現,往往由于一種情投意合,自然而然地與對某個我們與之有過歡愛的女性的回憶(條件是這一回憶已變得模糊不清)聯系在一起。這一情感令我回想起阿爾貝蒂娜臉蛋的模樣,那模樣較之有可能激起我肉欲的臉蛋多幾分溫條,少幾分愉悅,兩者相去甚遠;由于這一情感要求與**的**一樣,并不迫切,我情愿等到冬日再去享受,在阿爾貝蒂娜離開巴爾貝克之前,不想再設法與她會面。但是,即使仍處在極度悲傷之際,肉欲也會死灰復燃。在人們讓我每日久臥靜養的床榻上,我渴望阿爾貝蒂娜前來舊戲重演。君不見在那間孩子夭折的臥室里,夫妻很快又摟抱有一起,給死去的嬰兒再添個弟弟?我走到窗臺,凝望著這天的大海,試圖擺脫這一欲念。與初次來的那一年一樣,大海變幻無窮,一天一個景象,少有雷同。再說,這大海與那年看到的相去甚遠,或許,時值春華,經常風雨大作;或許,即使我與上次同期到達,但由于氣候不同,更為多變,致使這一帶海濱失去了懶洋洋、霧濛濛、弱不禁風的海面,炎夏之日,我曾目睹大海在沙灘上沉睡,微微搏動的灰藍色胸脯一起一伏,幾乎難以覺察;或許更因為我的雙眼遵照埃爾斯蒂爾的教誨,捕捉住的恰正是往日我故意排斥的成分,久久地凝望著第一年不善欣賞的景觀。我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起漫游的鄉野與附近那變幻無常、難以接近、神話般的永恒汪洋形成鮮明對照,這在當初曾令我那樣驚詫,如今卻已不復存在。有的日子里,大海一反常態,在我眼前似乎變成了廣闊的原野。在難得的風和日麗的日子里,炎熱的天氣仿佛在田野上一樣,在海面開辟了一條塵土飛揚的白色通道,一條漁船孤帆遠影,宛如鄉村鐘樓在海路上脫穎而出;一艘拖輪,唯見其煙囪,在遠處冒著青煙,猶如一座偏僻的工廠;而在天際,只見一個鼓起的白色四方體,無疑是一艘帆船的遠影,但看去似乎結結實實,如同石灰巖,令人想起某座孤零零的建筑的向陽角,那或許是家醫院,抑或是座學校。遇到刮風多云的日子,風起云涌,且不說會讓人判斷完全失誤,至少讓人第一眼會產生錯覺,觸發想象力的聯想幻景。色彩對比鮮明的空間的交替出現,比如田野里因不同作物遠近而呈現的分明色彩,高低下平,泛看黃色,仿佛布滿污泥的海面,擋住視野中的某條小船,以及使得船上一隊靈巧的水手看似在收獲的堤壩與斜坡,所有這一切在暴風雨大作的日子里,令海洋面目全非,變得如同昔日我迫不及待出游的那條可通行馬車的泥路一般多變,結實,崎嶇,擁擠。有一次,我再也無法抵擋自己的**,起床后沒有再躺下,穿好衣服,出發去安加維爾找阿爾貝蒂娜。我打算求她一直陪我到多維爾,然后,我再從那兒去費代納和拉斯普利埃分別拜訪德·康布爾梅夫人和維爾迪蘭夫人。在我拜訪這段時間,阿爾貝蒂娜在海灘呆著等我,等到夜里,我們倆再一起返回。我乘上了地方經營的小火車,我曾聽過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介紹,對該地區小,火車的所有綽號了如指掌:有叫它“彎道車”的,因為車道彎彎曲曲;有叫它“老爺車”的,因為車子慢吞吞不見朝前開;有的稱它“橫渡大西洋巨輪”,因為它鳴起汽笛來嗚嗚不停,緊催行人避開,令人膽顫心驚;有的稱它“纜索車”或“狹軌車”,實際上根本不是纜索車,只不過車子行駛在高高的懸崖峭壁間,說它是狹軌車也不確切,但車軌倒確實只有六十公分寬;也有的喊它“巴—昂—格”,因為火車自巴爾貝克經昂熱維爾至格拉勒瓦斯特;還有的稱它為“摩電車”和“諾南電氣車”,因為這條鐵道屬諾曼底南部電氣車線的一部分。我在一節車廂坐了下來,整節車廂就我一個人;烈日呆呆,車子里令人窒息;我拉下藍色窗簾,只透進一線陽光。轉瞬間,我又看到了外祖母,她還是那副模樣,坐在我們離巴黎去巴爾貝克的那列火車上,當時,她見我喝起啤酒,很是生氣,實在看不下去,索性閉上眼睛,假裝睡覺。過去,外祖父飲白蘭地酒,我外祖母就很痛心,我看了都于心不忍,可此刻,我自己卻讓她為我痛心,不僅當著她的面,接受他人邀請,喝起她認為對我致命的飲料來,而且還硬要她讓我喝個痛快;更有甚者,我還借酒發火,借胸悶發作,非要她為我助興不可,非讓她為我勸酒不可,她那副無奈屈從的形象歷歷在目,只見她默不作聲,悲觀絕望,目不忍睹。這一痛苦的回憶猶如魔杖一揮,重又把近來正喪失的靈魂歸還給我;當我極度渴望擁抱一位死者,雙唇因此而顫抖的時刻,我能怎樣對待羅斯蒙德呢?當我外祖母經受的痛苦時刻都可能出現在我的心頭,我的心臟因此而如此猛烈跳動的時刻,我能對康布爾梅和維爾迪蘭家的人說些什么呢?我不能再呆在這車廂里了。火車有梅恩維爾—拉—坦杜利埃爾剛停下來,我放棄了原計劃,立即下了車。近來,梅恩維爾贏得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和非同一般的特殊名聲,因為一位經營數家娛樂場、人稱福利老板的經理在離梅恩維爾不遠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情趣低下,但裝飾豪華,堪與大旅館競爭的大樓,對這座大樓,下面還要介紹,實話說吧,它是有人在法蘭西海岸修建的、旨在給雅士們提供玩樂的第一家妓院。也確實僅此一家,別無分店。當然,任何一座海港都有妓院,但光顧的只是海員和尋花問柳之徒,看起來煞是有趣,就在古教堂附近,鴇母老臉皮厚,卻又令人肅然起敬,可與古教堂長滿青苔的門面相比,只見她站在聲名狼藉的庭院門前,翹首等待漁船歸來。
盡管住家向市長提出抗議,但無濟于事,那座令人眼花繚亂的“娛樂”樓高高聳立,不可一世,我避開它,回到懸崖間,沿著崎嶇的小道,朝巴爾貝克方向走去。耳邊響起山楂花的呼喚,我沒有答應。山楂花與蘋果花頗為相似,但不象蘋果花那樣花團錦簇,山楂花嫌蘋果花過分沉甸,但也承認這些盛產蘋果酒的大戶那粉紅色的花瓣宛如少女的肌膚般艷麗。山楂花深知自己沒有似錦繁花,但也知道,人們卻因此而更喜歡它們,那皺皺的一身白色,足以惹人憐愛。
回到旅館時,門房交給我一封訃告,上面有戈納維爾侯爵夫婦、昂弗勒維爾子爵夫婦、貝維納爾伯爵夫婦、格蘭古爾侯爵夫婦、阿默農古伯爵、梅恩維爾伯爵夫人、弗朗克多伯爵夫婦、埃格勒維家出生的夏費尼伯爵夫人等人的名字,等我認出了杜·麥斯尼爾·拉吉夏爾家出生的康布爾梅侯爵夫人和康布爾梅侯爵夫婦的姓名,看清了死者為康布爾梅家的一位堂姊妹,名叫埃萊奧諾—歐弗拉齊—昂貝爾蒂娜·德·康布爾梅的克里克多伯爵夫人,我才好不容易明白了為何寄給我這份訃告。在整個這一外省大家族中,列舉的名字密密麻麻,那蠅頭小字足足占了好幾行,沒有一個平民百性,但也不見一個顯赫的爵位,可是,整個地區大小貴族的姓氏——實為該地區所有引人注目的地名——無不以“維爾”、“古”等聲音響亮的字眼結尾,偶爾也有聲音較為沉濁的字眼(如“多”字)。他們的城堡鋪上石板瓦,教堂涂上粗灰泥,搖搖晃晃的屋頂勉強高出建筑拱頂或主體一截,為的是飾上諾曼底燈籠式天窗或圓錐形墻筋柱頂塔,這一來,他們便自鳴得意,似乎向排列或分散在方圓五十古里地區的所有漂亮村舍吹響了集合號角,把它們組成密集的隊形,不留任何空隙,不容外人介入,全部集中在標有黑框的貴族姓氏密密麻麻的長方形訃告盤上。
母親上樓回到了她的房間,一直思考著德·塞維尼夫人的一句話“我看不透想為我解悶的任何一個人的心思;他們說話遮遮掩掩,為的是不讓我想念您,這讓我惱火”,之所以思考這句話,是因為法院首席院長勸她該解悶。首席院長對我低語道:“這是帕爾馬公主。”等我看清法官指給我瞧的那位女子與公主殿下毫不相干,內心的恐懼便煙消云散了。由于公主曾預訂了一個房間,準備從德·盧林堡夫人府上回來后在此過夜,消息傳開,弄得許多人把新來乍到的女士都當作帕爾馬公主——而我得到消息,剛趕緊上樓躲進頂樓,閉門不出。
我本不想孤單單獨自呆在屋里。時間還不到四點。我打發弗朗索瓦絲去找阿爾貝蒂娜。讓她上這兒來,與我共同消受黃昏后這段時間。
我以為,倘若說阿爾貝蒂娜已開始引起我永遠無法打消的、痛苦的不信任感,尤其是這一懷疑已具有特殊的、特別是戈摩爾人的性質,那我是在撒謊。誠然,打從這天起——并非是第一天——當我等待時,心里總有一點兒焦慮不安。弗朗索瓦絲一走,耽擱的時間那么長,等得我頓時感到絕望。我沒有把燈打開。天色已經不早了。風刮得娛樂場的旗幟忽忽飄響。大海在漲潮,沙灘上寂靜無聲,擱在旅館前面的一架蠻族小管風琴奏著維也納圓舞曲,在靜謐中更顯得有氣無力,仿佛一個聲音在表現、拓展這一躁動不安的非真實時刻刺激神經的空間。弗朗索瓦絲終于回來了,可就她一人。“我盡快趕回來,可她不愿馬上來,因為她覺得頭還沒梳好。要是她不用上一個鐘頭涂脂抹粉,那她不用五分鐘就來了。這里呀,等會兒可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香料廠嘍。她要來的,還在我后面,還在鏡子前擺弄呢。我想她準還在照鏡子。”又過了很長時間,阿爾貝蒂娜才姍姍到來。不過,她這一次表現得歡快,溫柔,驅散了我內心的悲傷。她告訴我(與她前幾天說的相反),她整個季節都將呆在這里,問我能否象第一年那樣天天見面。我回答她說,眼下,我心情過分悲哀,最好正象在巴黎那樣,需要時,我會經常遣人去找她來的。“萬一您感到難過,心里想見我,那別猶豫,”她對我說,“派人來找我好了,我一定很快趕來,要是您不怕會在旅館引起議論,您愿意讓我呆多長時間,我都樂意。”弗朗索瓦絲把她領來時,喜形于色,每次她為我效了力,好不容易終于讓我開了心,她總是這副高興勁。可是,她高興,阿爾貝蒂娜本身卻沾不到一點邊,一到第二天,弗朗索瓦絲準會對我說如下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先生不該見那位小姐。她那種脾氣,我看得透透的,只會使您傷心。”送阿爾貝蒂娜時,我透過燈光明亮的餐廳,看見了帕爾馬公主。我只瞅了她一眼,而且盡量注意不被發現。可我承認,在王宮禮節中,我發現了幾分崇高,而在蓋爾芒特府中,禮節則常令我忍俊不禁。君子們在自己的領地上無處不是主人,這是一條定律,但繁文褥節使這條定律變成毫無價值的僵死習俗,比如這兒有一個習俗,王子駕到時,要求主人在自己的住所應手執禮帽,表示不在自己家中,而是王子宮中的客人。然而,這種觀念,帕爾馬公主也許沒有公開流露,但在她腦中卻是根深蒂固,以致她時刻隨著場合的變化,自然而然地調整自己的談舉止,表明了這一觀念的存在。她用餐后起身時,把一份豐厚的小費賜給了埃梅,仿佛埃梅在此是專門侍候她的,也似乎她在離開城堡之際,酬謝特遣來為她效勞的領班。她并不只施小費,而且怡然一笑,對他說了一通母親教給我的那種客套的恭維話。再客氣一點,興許還會說旅館生意興隆,諾晨底繁榮昌盛,在世界各國中,她最喜歡的是法蘭西。又一塊硬幣從公主手中悄悄地遞給了她差人喚來的飲料總管,她儼如一位剛剛檢閱過部隊的將軍,堅持要對他表示滿意。這時,電梯司機正過來回她的話;他照例也得到了一句好話,一個笑臉,一份小費,所有這一切都夾雜著口氣謙卑、表示勉勵的話,用以向他們表示她只不過是他們中間的一員。面對一個對他們笑容可掬的人,埃梅、飲料總管、電梯司機和其他人都覺得,如果不報之笑臉,把嘴一直咧到耳根,那就未免失禮了,這一來,她身邊馬上簇擁著一大群侍從,她與他們親切交談;因為在豪華的大旅館,這種姿態不同尋常,打從廣場上經過的人們,不知道她的大名,還以為他們見到的只是巴爾貝克的一位常客呢,這人不是出身卑賤,就是出于職業利益考慮(也許是位香檳酒推銷員的妻子),才與仆人們不分什么界線,不象是真正風雅的顧客。可是,我卻想到了帕爾馬的宮殿,想到了給這位公主提出的半宗教、半政治性的種種建議,公主正在與平民百性一起活動,仿佛不得不爭取人民的,以便有朝一日登基執政;如果已經執政,那就更需要了。
我又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可在里面,我并不孤獨。我聽到有人在舒緩柔和地彈奏舒曼的曲子。誠然,人們,甚至我們最心愛的人,偶爾會因為我們的緣故,心間充滿悲哀或悶悶不樂。然而,世間卻有一件東西擁有凡人永遠不具備的加劇痛苦的能力:這就是鋼琴。
阿爾貝蒂娜讓我記下了她可能外出到女友家小住幾天的具體日期,并讓我錄下了她們的住址,萬一我哪天夜晚渴望見到她,她們住的都不甚遠,可以去找。這樣一來,為了找到她,從一個少女家到另一個少女家,自然而然就圍繞著她連成一片鮮花芳草地。我有膽量招認,她女友中有好幾位——我當時還不愛她——曾在這個或那個海灘上給了我歡樂的時光。我仿佛記得,這些好心腸的年輕女友為數不是很多。可最近,我又想起了她們,腦中浮現出她們的芳名。我數了數,僅在那季節,就有十二位向我作出了她們脆弱的愛的表示。接著,又回想起一個名字,總共有十三位。這時,我象個孩子,殘忍地緊緊抓住這個數字不放。哎,我想起把第一位給忘了,那是阿爾貝蒂娜,她不再排行第一,而成了第十四號了。
還是繼續按照敘述的脈絡往下講吧,我記下了阿爾貝蒂娜女友們的姓名與地址,當她不在安加維爾的時候,我可以在她這些女友家找到她,可我本想利用這些日子去維爾迪蘭家。再說,對不同的女人,我們的**并不總是同樣強烈。在某個夜晚,我們也許怎么也離不開某個女人,可事后一兩個月時間里,她卻很少能撩得我們心緒不寧。此外,極度的**疲乏過后,通常的交替因素(這里不便深入研究)往往導致這樣的情形,有的女人雖然在我們短暫的衰弱時刻糾纏著我們不放,但她不過只值得我們親親她額頭而已。至于阿爾貝蒂娜,我很少與她見面,即使見面也只是在晚間,間隔時間也相當長,可那些夜晚,則是我沒有她便無法生活的時光。若我一時來了**,可她離巴爾貝克太遠,弗朗索瓦絲去不了,我便請電梯司機早點把事做完,派他去埃格勒維爾,拉索尼或圣弗里舒。他走進我的房間,可卻讓房門大敞著,因為盡管他干起“活兒”來一絲不茍,但活計十分繁重,打從清晨五點鐘開始,每日不知要清理多少次,累得實在下不了決心費點力氣把門關上,要是向他指出門還敞著,他便會返回去,作出最大努力,輕輕地推一推門。他具有自由職業者所不具備的獨特地民主自豪感,為數不甚多的律師、醫生、作家等自由職業者只以“同行”相稱,而他卻以充分的理由,與我提及一位有一半工作日充當電梯司機的服務員時,用的是只限于極少數團體之間,如科學院人士之間的相互稱謂:“我去看看,讓我的同仁來代一下班。”為了能提高他所稱的“薪金”,他雖然具備這種自豪感,卻不會因此而拉不下面子,謝絕跑差的酬勞,弗朗索瓦絲為酬勞的事對他極為反感:“對,第一次見他,就看得出是個不知懺悔的偽君子,可后來有幾天,他客氣得簡直令人作嘔。這種人,全是貪小利的小人。”她以前張口閉口,常罵歐拉莉是此類小人,不知將來會罵出什么災禍來,反正她已把阿爾貝蒂娜也歸入此類,因她常見我向媽媽討些小玩藝,小飾物,贈給我那位不怎么有錢的女友,對此,弗朗索瓦絲覺得不可饒恕,邦當太太不就有那么一位什么家務事都包下來的女仆嘛。電梯司機很快脫下他說的那身制服,可叫我說,那明明是身號衣,接著戴上草帽,拿起手杖,走路時注意昂首挺胸,因為他母親經常囑咐他,千萬不要養成“工人”或“服務員”的舉止。由于有了書籍,科學屬于了每一個做工的,下班之后,工人便不再為工人,同樣,多虧狹邊草帽與手套,晚間停止運送客人的電梯司機因此而有可能搖身一變,風度翩翩,自以為象一位脫下白大褂的年輕外科大夫或換下軍服的中士圣盧,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流人士。再說,他也并非一無雄心,二無才干,開不了電梯,把您丟在兩個樓層之間。但是,他的語實在糟糕。他明明受門房管理,卻稱之為“我的門房”,就象在巴黎擁有服務員所說的“私人旅館”的富翁喚看門人一模一樣,聽那口氣,我真以為他雄心勃勃呢。至于電梯司機的常用語,一個每天至少聽見房客喊上五十次“電梯”的人,自己卻偏說成“天梯”,實在莫名其妙。這個開電梯的,有的事真讓人惱羞成怒:無論我對他說什么,他總是一口一個“當然如此”或“當然羅”,打斷我的話,仿佛我所講的再也明白不過,路人皆知,抑或想顯示他水平不凡,似乎是他引起了我在這方面的注意。我談的事情,他明明毫未覺察,可平均兩分鐘就從嘴里冒出一個“當然如此”或“當然羅”,而且如此鏗鏘有力,氣得我轉而改口,提出完全相悖的論點,向他表明他一竅不通。可是,我的第二個論點與開始說的雖然絕不是一碼事,他卻仍會接過話茬,來個“當然如此”或“當然羅!”,仿佛這話非說不可。對他使用某些行話,我也難以原諒,正因為是行話,如果用的是本義,那肯定恰到好處,無懈可擊,只是一旦涉及轉義,便給它們添上一種相當愚蠢的主觀意義,比如“踏”這個動詞。他踏自行車外出辦事,從來不用這一詞。可要是徒步趕去辦事,沒有誤點的話,他準會說:“您知道我踏得多快喲”,以表示他行走如何迅速。這位電梯司機應該說個子矮矮的,長得五短身材,相當丑。可每當有人跟他提及某個身體頎長、身姿矯健的小伙子,他總不免要說:“噢,對,我知道,那人的身材跟我正好一般高。”有一天,我正等著他回話,聽到有人上了樓梯,腳步聲漸漸靠近,我迫不及待打開自己的房門,發現一位服務員長得象恩底彌翁一般英俊,容貌不凡,來為一位我素不相識的夫人服務。等電梯司機來后,我對他說我多么焦急地等他回話,同時告訴他我剛才以為是他上樓呢,原來是諾曼底來的那位旅館服務員。“噢!對,我知道,”他對我說,“這里就那么一位諾曼底人,小伙子個子跟我一般高。相貌長得也很象我,象得兩個人會弄混,他呀,簡直象我兄弟。”總之,從第一秒鐘起,他就想顯得全都已明白,這樣一來,只要托他做什么事,他便回答:“對,對,對,對,我完全明白”,說得直截了當,聽那口吻,真是機敏靈巧,有時弄得我也對他抱有幻想;可是,漸漸熟悉以后,人們往往就象一塊金屬,掉入了促使質變的混合物中,眼看著一點點失去優良品質(時而也改變其缺陷)。我把事情向他作了交待之后,發現他讓門大敞著不關,遂提醒他注意,當心有人聽到我們的談話,他紆尊降貴,滿足我的愿望,把大敞的房門稍稍關上一點,然后又轉過身來。“這只是為了讓您高興高興。這樓上,就我們倆,沒有別人。”話音剛落,我就聽見了一個人的聲音,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他如此冒昧,而且我看他根本不在乎,門外也一直有人來來往往,我感到氣惱。sm.Ъiqiku.Πet
“噢,是隔壁的女傭人去取衣物什么的。噢,沒關系,是飲料總管在重新裝配鑰匙。沒啥,沒什么關系,您只管講好了,是我的同仁要值班了。”盡管他們每人走動各有原因,可我的不安心情絲毫沒有減弱,仍然擔心有人竊聽了我們的談話,直到我正式下了命令,他才又去關門,可還是沒有把門關嚴,只是又推了推,要他把門關嚴,那簡直是難乎其難,就象是一位一心想要“摩托車”的自行車手,無力再騎自行車了。“這樣,我們就絕對放心了。”我們是放心了,可放心得竟然有位美國女人闖進門來,一邊抱歉認錯了房間,匆匆退去。“您去給我把那位年輕姑娘接來,”我竭盡全力,咣當一聲,自己動手把門關嚴,對他說,“您記牢:她叫阿爾貝蒂娜·西莫內。這信封上也寫著。您只要對她說是我叫送來的就行了。”為了給他打氣,自己又不至于太掉價,我緊接著添了一句:“她一定會很樂意來的。”“當然如此!”“噢,不,她肯定不會打心眼里情愿來。從貝納維爾到這里,太不方便了。”“我明白!”
“您讓她跟您一起來。”“對,對,對,對,我完全明白,”他回答道,口氣還是那斬釘截鐵,精明強干,可這早就不能給我什么“好印象”了,因為已給我看透,這差不多是個木頭人在說話,直截了當的外表下掩蓋了幾多糊涂與愚蠢。“您什么時候能回到這里?”“我甭會耽擱多久,”電梯司機答道,他簡直把貝里茲規定的關于避免重復否定的規則運用到了極端的地步,一概用“甭”代替現在完全可以脫身走了。剛才,還取消了任何人外出呢,因為中午有個沙龍聚會,二十個人用餐。今天下午,本該輪到我外出的。可現在只能傍晚時出去一會。我騎自行車去。這樣,來去就快了。”一個小時后,他回來向我稟報:“先生等了很久吧,可那位小姐沒跟我上來,她現在樓下。”“啊!謝謝,門房不會生我的氣吧?”
“保爾先生?他連我到哪兒去了就甭知道。掌門的頭也都一聲沒吭。”可有一次,我關照他說:“您無論如何要把她接來。”他微笑著對我答道:“您知道,我沒有找著她。她甭在那兒。
我又甭能多耽擱時間;我害怕象我那位同仁一樣,被旅館‘派走了’際上是指“辭去了”(revoye),因為電梯司機說“回去了”(re-trer),實際上是指“進去了”(etrer),說“我可要回班去了”,指的是初次上班,來回互補,若是涉及自己,則是為了粉飾,若是針對別人,恐怕就是含沙射影,別有用心了。“我知道他被‘派走了’(evoye)”,故意取消“r”,實際上是指被“辭去了”微笑并非出于惡意,而是由于不好意思。他以為開個玩笑,就可以減輕過錯。出下同樣原因,要是他說“您知道,我沒有找著她”,他并不是他認為我真的已經知道。事實相反,他料定我還不知道,所以特別害怕。因此,他說“您知道”這話,為的只是避免他開口向我稟報時自己將經受的極度痛苦。對那些被我們抓住了過錯,便張嘴傻笑的人,誰也不會大動肝火。他們如此舉動,并不是他們在嘲弄什么,而是擔心我們不滿意。讓我們對所有那些傻笑的人大發慈悲,平心靜氣吧。電梯司機局促不安,好似真的疾病發作,不僅臉憋得通紅,象中了風,而且說話也愈發糟糕,猝然變得俗不可耐。他最后終于開口,向我解釋阿爾貝蒂娜不在埃格勒維爾,要到九點鐘才回來,要是她“有時”(意思是說“萬一”)早點回來的話,那可給她捎個口信,她無論如何會在凌晨一點之前趕到我房間。
應當承認,這天晚上,我那一冷酷的疑心尚未徹底形成。噢,不,還是馬上挑明了說吧,盡管事情幾個星期后才發生,可戈達爾的一句話卻引起了我滿腹狐疑。那一天,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本想拉我去安加維爾的娛樂場,說來也巧,電氣火車恰在安加維爾出了故障,修復需要一段時間,我在那兒耽擱住了,要不,還不會在娛樂場與她們相遇呢(我本欲去拜訪維爾迪蘭夫人,她已多次邀請我)。我等著排除故障,不耐煩地來回踱步,突然迎面撞見了來安加維爾巡診的戈達爾大夫。我一時猶豫,不愿啟齒向他問候,因為我給他去過信,他從未回復過。不過,表示友好的方式,每個人不盡相同。戈達爾不受上流社會人士一成不變的處世之道的教育所束縛,心地很善良,但不為世人所知,盡遭非議,直到有一天機會來臨,才得以表露。他深表歉意,說我的去信全已收悉,并把我來此地的消息告訴了維爾迪蘭夫婦,他們十分渴望與我見面,同時,他也請我去他們家看看。他甚至當晚就想領我去,因他將乘地方經營的小火車到維爾迪蘭家用晚餐。由于我一時拿不定主意,且需要相當時間故障才能排除,他也還要等一會才乘車,所以,我拉他進了一個小娛樂場,記得初次抵達此地的那個晚上,這些小娛樂場在我眼里顯得多么凄涼,如今里面熱鬧非凡,因為男伴少,少女們干脆自己結伴而舞,正在縱情歡跳。安德烈滑步來到我的身邊,我打算等會隨戈達爾去維爾迪蘭家,可我正要張口謝絕安德烈的邀請時,心間突然涌起極為強烈的**,想留下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原因是我剛剛聽到了她的朗笑聲。這聲朗笑旋即令人聯想到粉紅的雙唇,芳香的口腔,從那里摩擦發出的笑聲,散發出象老鸛草一樣濃烈、性感、直露的香氣,似乎帶著若干十可掂出份量、富于刺激性的神秘粒子。
我素昧平生的少女中有一位彈奏起鋼琴,安德烈請阿貝爾蒂娜與她跳舞。置身這個小巧玲瓏的娛樂場,想到要留下與這些少女呆在一起,心中樂滋滋的,我讓戈達爾注意,看她們跳得多么優美翩躚。可是,他卻從醫生的特有觀點出發,一副缺乏教養的模樣,雖然肯定看見我問候了這些年輕姑娘,可根本不在乎我與她們是老相識,對我回答道:“是的,可做父母的讓女兒們染上這種習慣,太輕率了。反正我決不會讓自己的女兒涉足這等場所。她們一個個長得至少都漂亮吧?我看不清她們的容貌。噢,瞧,”他向我指著緊緊摟抱在一起,翩翩跳著華爾茲舞的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繼續說道:“我忘了戴眼鏡,看不太清楚,可她倆肯定興致勃勃。人們都不太了解,女人們主要是通過**感受快樂的。瞧,她倆的**整個兒都碰在一起了。”果然,安德烈和阿爾貝蒂娜的**之間一直未停止接觸。我不知她們是否聽到了什么或揣摩出戈達爾的想法,只見她們彼此稍稍分開一點,但仍繼續跳舞。這時,安德烈對阿爾貝蒂娜說了句話,阿爾貝蒂娜報以一笑,與我方才聽到的那聲朗笑同樣強烈而又深沉。然而,這一次的笑聲給我帶來的紛亂思緒,于我是殘酷的;阿爾貝蒂娜仿佛用這笑聲向她表示并讓她領略到其中某種淫蕩而神秘的震顫。它仿佛一次盛況空前的聚會前奏或尾聲的和弦,不絕于耳。我與戈達爾走開了,一路與他交談,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只是偶爾想起剛剛目睹的一幕。這并非因為戈達爾的談話引人入勝。恰恰相反,此時此刻,他的話變得甚至有點兒刺耳,原來我們剛剛看見了杜布爾邦大夫,可他沒有發現我們。杜布爾邦大夫是從巴爾貝克海灣彼岸來此逗留一段時日的,他在那一帶,找他看病的人為數眾多。然而,盡管戈達爾一貫聲稱假期不行醫,可打心眼里希望在這片海濱招徠一批尊貴的顧客,而杜布爾邦對此是個障礙。當然,巴爾貝克的醫生不可能礙戈達爾的事。只不過,這位大夫極為盡心盡責,無所不通,凡求醫上門,哪怕為的是皮膚發癢之類的區區小病,他也必定不厭其煩,當即對癥下藥,囑托您用藥膏、洗劑還是搽劑。拿瑪麗·希內斯特的漂亮話來說,他呀,都能使傷口、瘡口“陶醉”。不過,他并無顯赫名聲。他也確實給戈達爾惹過一次小麻煩。自從決計用教授職位換取一個專事醫療的職位之后,戈達爾專攻毒劑科。毒劑,危險的醫學發明,倒幫了藥劑師的大忙,標簽得以翻新,凡藥品一概標以無毒,一反類似毒品的功效,甚至還標以解毒字樣。時髦的廣告而已;標簽下方勉勉強強印上一行文字,勸君放心,藥品業經仔細消毒,然而字跡模糊難辨,仿佛是原先的使用說明尚未抹凈留下的微痕。毒劑還用于給病人吃定心丸,病人得知自己全身癱瘓只不過是中毒反應所致,豈不非常高興。然而,有一位大公,來巴爾貝克過了幾天,一只眼睛腫得不成了樣子,他差人請來戈達爾。為了換取幾張面值一百法郎的鈔票(如數量小,教授就不多費神了),戈達爾把炎癥的原因歸結于中毒,開了解毒藥。眼睛卻沒有消腫,大公不得已找了巴爾貝克那位普通大夫,大夫沒過五分鐘,從他眼里取出了一粒塵土。第二天,眼睛就全消腫了。還有一位更為危險的對手,此人專治神經的疾病,名聲響噹噹。他臉膛紅潤,性格開朗,盡管常與神經不正常者打交道,但身心仍不失健康,他總是爽朗大笑,向病人道聲“日安”或說聲“再見”,以讓病人放下心來,需要時也不惜動用那雙強健有力的手臂,給病人強行套上緊身病服。然而,一旦在交際場合與他交談,無論議論政治還是漫談文學,他總是和藹可親,聚精會神地洗耳恭聽,那神態仿佛在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從不匆忙下結論,似乎是在診病。但是,無論他醫術有多高明,充其量不過是位專科醫生。因此,戈達爾的氣全都沖著杜布爾邦身上去撒。過了片刻,我想急著回去,便離開了維爾迪蘭的教授朋友,答應下一次一定去看望他們。
他對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的那番議論給我造成的痛苦是巨大的,但這極度的痛苦,我當時并未立即感受到,就象是毒品,要等到一定時間才會起作用。
電梯司機去找阿爾貝蒂娜的那天晚上,盡管他又是保證又是發誓,她還是沒有來。誠然,在愛情方面,一個人的魅力所起的作用往往不及類似“不,今晚我沒有空”這樣的話。若與朋友打交道,誰也不在意這種話;整個晚會上,一直都高高興興的,某個影像早已丟諸腦后。可就在此刻,這張影像浸泡在必不可少的混合液里;一回家,便看到了底片,底片業已沖洗,極為清晰。于是,人們發現,今日的人生再也不同于昨夜,可白白棄絕,因為即使還象往日一樣,死亡并不可怕,但離別卻想也不敢再想。
再說,凌晨一點(電梯司機規定的時間)已過,從三點鐘起,我再也不象往日那樣,因感到她露面的可能性減少而痛苦。我確信她再也不會來了,這反倒給我心頭帶來了徹底的安寧,送來了涼爽;這一夜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夜,以往有過多少夜晚,我不是也沒見她面嘛,我借以自我解脫的,正是這一想法。于是,第二天或別的日子再與她相見的念頭清晰地顯現在這一業被接受的虛無之上,變得溫馨甜蜜。在那等待的夜晚,焦急的心情有時實際上是服下的某片藥所起的作用造成的,然而,經受痛苦的人卻誤以為心緒不寧,是因為她遲遲不來所致。在這種情況下,情愛的萌生恰如某些神經疾病,往往由于對某人病痛的錯誤解釋而造成。既然解釋出了差距,糾正也無濟于事,至少對愛情來說是如此,因為這一情感(不管什么原因)永遠都是錯誤的。
翌日,阿爾貝蒂娜給我來信,說她剛回埃格勒維爾,自然沒有及時看到我的便信,并說如我允許,晚上就來看我,可從她來信的字里行間,就象有一次她在電話中對我所說的話背后,我似乎感覺到隱藏著她的種種樂趣,藏匿著她愛之甚于愛我的人兒。我再一次充滿痛苦的好奇心,心神不安,急于了解清楚她究竟干了些什么,同時,內心始終懷有的潛在的情愛擾得我心潮難平;我一時險些以為這一愛心將把我和阿爾貝蒂娜聯結在一起,然而它只滿足于在原地震蕩,直到震蕩徹底消失,尚未啟動。
初次在巴爾貝克逗留期間,我看錯了——也許安德烈和我一樣——阿爾貝蒂娜的性格。我以為她性格輕浮,可卻不知縱然再三懇求,也難以挽留住她,讓她放棄某次游園會,某次騎驢漫游或某次野餐。第二次來巴爾貝克后,我懷疑輕浮只是表象而已,游園會也不過是個借口,要不,純屬編造。形形色色的偽裝后面,發生了下文將要敘述的事情(我耳聞了在玻璃窗這一邊目睹的一切,可玻璃模糊不清,我怎么也弄不明白那邊到底發生了什么)。阿爾貝蒂娜口口聲聲向我保證,說對我充滿最為熾熱的情愛。此時,她正看著時間,因為她該去拜訪一位夫人了,據說這位夫人每天都于五點鐘在安弗爾維爾接待來訪。我受疑慮的折磨,再說身體也確實感到不舒服,于是要求、懇求阿爾貝蒂娜留在我身邊。繼續留下,這絕對不行(她甚至還只能呆五分鐘),因為這會惹那位夫人生氣的,那位太太生來不太好客,容易動氣,拿阿爾貝蒂娜的話說,還令人厭倦。“可是,錯過一次拜訪,完全可以嘛。”“不行,我姨母教我為人首先要講究禮節。”“可我卻常見您失禮。”“這呀,可不是一碼事,那位太太會責怪我的,會弄得我和姨母鬧別扭。我跟她的關系已經不那么和諧了。她堅持要我去看望那位太太一次。”“可她不是天天都接待客人嘛。”這一次。阿爾貝蒂娜感到自己“前不搭后語”、馬上改變了理由。“她每天接待,這不錯。可今天,我約了一些女友上她家去。人多了不會感到怎么厭倦。”“阿爾貝蒂娜,為了避免單獨去拜訪會感到厭倦,您都忍心看著我生病、痛苦,把我孤零零一人拋下,既然如此,看來您喜歡的不是我,而是那位太太和您的女友?”“拜訪厭煩不厭煩,我無所謂。可我是出于對她們的忠誠。我要用我的馬車把她們接回來。不然,她們就沒有別的交通工具了。”我提醒阿爾貝蒂娜,安弗爾維爾一直到晚上十點都有火車。“這是真的,可是,您知道,主人有可能會留我們吃晚飯。她十分好客。”“那您就謝絕好了。”“我這還會惹我姨母生氣的。”“要不,您可以吃晚飯,可也誤不了十點鐘的火車。”“時間太滿打滿算了。”“照這么說,我絕對不可能到城里吃晚飯,然后再乘火車回來羅。噢,阿爾貝蒂娜,我們就簡簡單單,干脆兩全其美:我覺得新鮮空氣對我身體有益;您嘛又無論如何舍不下那位夫人,那我就陪您到安弗爾維爾。什么也別擔心,我不會闖進伊麗莎白塔(那位夫人的別墅),我既不見那位夫人,也不見您的好友。”阿爾貝蒂娜臉色驟變,仿佛被狠狠揍了一下,說話結結巴巴。她說海水浴對她身體不起效果。“我陪您走一趟,讓您煩嗎?”
“您怎么能說這種話呢,您完全清楚,跟您外出,是我莫大的快樂。”終于猛地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既然我們一起漫步,”她對我說,“為何不去巴爾貝克海灣的對岸走走呢,我們倆一起吃晚飯。那該多美呀!其實,那邊海岸景色要優美得多。我對安弗爾維爾及其一切已經開始厭倦,這一個個偏僻的小地方,千篇一律,總是一片墨綠色。”“可要是您不去看望她,您姨母的那位朋友會生氣的。”“噯,她氣總會消的。”“不,不該惹人生氣。”“可是,她可能都意識不到,她天天接待來客;無論我明天去,后天去,還是一個星期后去,或半個月后去,都不礙事。”“那您的那些女友呢?”“她們甩我甩得夠多了。這會輪到我了。”“可您建議我到對岸去,那邊九點鐘后就沒有火車了。”“噯,多了不起的困難喲!九點鐘,正合適不過。再說,什么時候都不該讓返回的問題擋住了。到時總會找到馬車、自行車什么的,實在沒有,還有兩只腳呢。”“既然您去,肯定會找到的,阿爾貝蒂娜!安弗爾維爾這一帶,小樹林療養地一片緊挨一片,真的。可那……那一帶,就不是一回事了。”“即使到那一帶去,我也保準能把您平平安安領回來。”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為我而放棄了原先安排妥當的事,只是不愿對我明說而已,這準會造成某個人跟我剛才那般痛苦。眼看她本想做的事情無法如愿以償,因為我堅持要陪著她,所以,她干脆放棄。她知道事情并非無可挽回。因為正如所有在生活中擁有多種現實的女人,她掌握著永不動搖的基礎:疑心與嫉妒。誠然,她并不想方設法激起疑心與嫉妒,事實上,恰恰相反。可戀人往往那么多疑,很快嗅出了謊。正因為如此,并不比別的女人更正派的阿爾貝蒂娜也憑經驗知道(卻毫未覺察到這是嫉妒心的功績)準能再與某晚被她拋下的人重逢。她為了我而甩掉的人會因此而悲痛,也因此而會更加愛她(阿爾貝蒂娜并不知道是為此原因),而且為了避免繼續經受痛苦,那人會象我一樣,主動與她重修舊好。可是,我既不愿造成他人痛苦,也不愿自尋煩惱,更不愿踏上那條四處探聽,不擇手段,沒完沒了地監視他人的可怕道路。“不,阿爾貝蒂娜,我不愿掃您的興,到安弗爾維爾您那位夫人那兒去吧,或者干脆到那個假借其名的人家里去,我都無所謂。我不與您一起去,其真正的原因,是您打心眼里不樂意我去,是您并非心甘情愿想跟我一起漫游,證據便是您說話自相矛盾,足有五次之多,卻絲毫也沒有意識到。”可憐的阿爾貝蒂娜擔心她自己尚未覺察到的那些自相矛盾的話比較嚴重。她實在弄不清楚到底撒了什么謊:“我說話自相矛盾,這很可能。海風奪走了我的一切神志,我腦子糊里糊涂的。我總是混淆別人的名字,把這個人說成那個人。”此刻(這向我表明了她現在已無必要說些中聽的話,以讓我相信她),我聽著這番自供詞,感覺到某個傷口在作痛,實際上,她自供的那件事情我只不過略有猜測而已。“那好,得了,我走,”她聲調凄慘地說,但并沒有忘了看看表,以便弄清楚去看望那一位時間是否遲了,因為我現在已經給她提供了不留下與我共同消受夜晚時光的借口。“您太壞了。我改變了整個計劃,為的是能和您度過一個美妙的夜晚,明明是您自己不樂意,卻譴責我撒謊。我至今還從來沒見過您這么心狠。大海會給我收尸的。我從今之后再也不見您了。(盡管我肯定她第二天會再來,而且她也確實來了,可聽了這番話,我的心還是怦怦直跳。)我葬身大海,我投海去。”“象薩福一樣。”“還侮辱我;您不僅懷疑我說的,而且對我做的也起疑心。”“可是,我的小寶貝,我不是存心的,我向您發誓,您知道薩福確實投過海。”“是存心的,肯定是,您對我一點也不信任。”她見座鐘上離整點只差二十分鐘了,擔心誤事,便選擇了最為簡短的告別方式(第二天來看我時,她對此表示歉意;這天,那人十有**沒有空暇),一邊高喊著“永別了”,快步跑去,一副悲痛欲絕的神態。也許她真的感到悲痛呢。她盡管知道此時表演得比我出色,相比較而,她對自己要比我對她更為嚴厲,同時也更寬容,但她說不定確實擔心她以如此方式離我而去,我從今之后會再也不愿接待她。然而,我相信她依戀的是我,氣得另一個人比我還更嫉妒。
幾天后在巴爾貝克,我們正在娛樂場的舞廳,布洛克的妹妹和表妹走了進來,她倆都已出落得很漂亮,可由于我那些女友的關系,我跟她倆見面已經從不打招呼,其原因大家都知道,年紀較輕的那位表妹一直與在我初次逗留期間她結識的那位女演員一起生活。安德烈對此含沙射影,低聲對我說:“噢!關于這事呀,我與阿爾貝蒂娜看法一致,再也沒有比這種事更讓我們倆厭惡的了。”至于阿爾貝蒂娜,她當時與我坐在長沙發上,正要開口與我交談,一見那兩位傷風敗俗的姑娘,馬上扭過身去。可是,我卻覺察到,在布洛克小姐與她表妹出現之時,當我的女友還未轉身之前,她的雙眼里閃過了那種猛烈而又深沉的關注的目光,這目光往往給愛惡作劇的少女臉上平添嚴肅、甚至凝重的神色,轉而顯得楚楚憂傷。不過,阿爾貝蒂娜旋即向我投來目光,那目光仍然直勾勾的,一片迷惘。布洛克小姐與她表妹咯咯大笑,繼又不甚適宜地怪喊怪叫了一陣之后,終于離去了,我問阿爾貝蒂娜那位金發少女(女演員的朋友)是否前一天在花車賽中獲獎的那一位。“啊!我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回答道,“有一位頭發是金色的?我告訴您吧,我對她們不太感興趣,我從來就沒看她倆一眼。真有一位頭發是金色的?”她以探詢而又超脫的神態問她的三位女友?阿爾貝蒂娜每天在海堤不管與何人相遇,總要細細打量一番,現在卻如此無知,實在太過分,不可能不是裝的。“她們好象也不多瞧我們。”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說這話,也許是出于假設,不過當時并非有意識這樣設想,如果阿爾貝蒂娜喜愛女人,那我的目的在于消除她的一切遺憾,向她指明她絲毫沒有引起那兩個女人的注意,因此按一般情理來說,即使是邪惡至極的女人,也不該打素不相識的年輕姑娘的主意。“她們也沒瞧我們?”她漫不經心地反問道,“可她們是一個勁地瞧。”“您不可能知道,”我對她說,“您背著她們呢。”“噯,還有這呢?”她回答我說,向我指了指嵌在我們對面墻上的一面大鏡子,在這之前,我確實沒有發現,通過這面鏡子,我現在終于明白了我女友與我說話時,為何總是不停地凝起她那兩只惶惑不安的漂亮眼睛。
自從戈達爾與我踏進安加維爾小娛樂場的那天起,盡管我并不贊同他發表的高見,可在我眼里,阿爾貝蒂娜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阿爾貝蒂娜了;我一看到她,心里就動火。我自己也完全變了樣,就象她在我看來也已經變得判若兩人。我不再真心實意愿她好;我當著她的面奚落她,出不遜傷害她,即使她不在場,只要可能傳到她的耳朵,我也不放過。不過,也有休戰的時候。有一天,我獲悉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雙雙接受了埃爾斯蒂爾家的邀請。我出其不意,趕到埃爾斯蒂爾府上,可萬萬沒有想到,她們是為了在返回的路上,可以象放學歸來的學生那樣,肆無忌憚地以作踐行為不端的少女取樂,從中獲得少女們那令我痛心、不可明的樂趣,才事先沒有跟我透風,深怕我礙了她們的事,剝奪了阿爾貝蒂娜指望得到的歡樂。在埃爾斯蒂爾家,我只找到了安德烈。原來阿爾貝蒂娜選定的是另一個日子,那一天,她姨母有可能也要去埃爾斯蒂爾府上。于是,我在琢磨,戈達爾十有**錯了,只有安德烈一人在場,女友并不在身邊,這促使我產生了良好的印象,并不斷加深,心中對阿爾貝蒂娜抱有較為溫馨的情思。然而,好感并沒有持續多久,就象身體嬌弱的人,體質很虛。健康的日子長久不了,一有個頭疼腦熱,便又馬上病倒。阿爾貝蒂娜總唆使安德烈去參加一些社交場中的游戲,雖然并不特別過分,但也許并非完全無傷大雅;我對此總是犯疑,心里感到痛苦,最后總算消除了疑心。可剛剛平靜下來,疑心病遂又以另一種形式復發了。我剛發現安德烈以其獨特的翩翩風姿,溫情脈脈地把腦袋倚在阿爾貝蒂娜肩頭,半閉著雙眼,吻著她的頸脖;疑心病的復發,有時還因為她倆暗送秋波;或因為有人親眼看見她倆雙雙去海上游泳,無意中說了句什么,這些說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象平常在周圍空氣中飄忽的無數細菌,人們每天大都在吸收,可無害于健康,性情也不會因此而變壞,然而對天生易受感染的人來說,就是致病的因素,導致痛苦的淵藪。有時,哪怕我沒有見到阿爾貝蒂娜,也無人跟我提及她,我記憶中也常常浮現出阿爾貝蒂娜倚靠在希塞爾身旁的姿態,那時,我覺得這姿態天真無邪;可現在,它足以擾亂我內心得以恢復的平靜,我甚至再也沒有必要到戶外去呼吸有害的病菌,就可以象戈達爾所說,自我中毒。于是,我想起了我所聽到的有關斯萬對奧黛特的愛,以及他一生中如何一直被玩弄的種種情況。說實在的,如果說我心甘情愿回想這些事,那是因為回憶,因為單憑他人的介紹,我對斯萬夫人的牌性形成的固執看法,造成了種種假設,使我漸漸地組合起阿爾貝蒂娜的整個性格,對我無法全部駕馭的那人的一生的各個階段作出痛苦的解釋。別人的種種傳聞起了推波作瀾的作用,致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想象力總被假設占了上風,猜度阿爾貝蒂娜并不是個好姑娘,可能跟從前的娼妓沒有區別,不講道德,慣于欺騙,同時,我也常常設想萬一我真的鐘情于她,等待著我的命運將是何等痛苦。
一天,我們在大旅館前面的海堤上聚會,我沖著阿爾貝蒂娜說了一通話,特別嚴厲,也特別傷人,羅斯蒙德聽罷,馬上說道:“啊!您對她都變了,以前,一切全都是為了她,她牽著您走,可現在,她扔給狗吃都不配了。”當時,為了更加突出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態度,我對安德烈百般討好,千般殷勤,即使她也染有同一惡癖,那在我看來也比較容易寬恕一些,因為當我們發現兩匹駿馬拉著德·康布爾梅夫人的四輪馬車,疾步出現在與我們所在的海堤拐彎處成直角的馬路上時,安德烈的神情顯得痛苦而又憂郁。此刻,法院首席院長正朝我們走來,可一認出馬車,旋即跳閃開去,以免我們這圈子人看見他;接著,當他覺得侯爵夫人的目光差不多要與他相遇的瞬間,摘下了帽子,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可是,馬車并不象開始那架勢,繼續朝“海街”行駛,而是消失在旅館的大門后。足足過了十分鐘,電梯司機氣喘吁吁,趕來向我稟報:是卡芒貝爾侯爵夫人來這里看望先生。我上樓到您房間,又到閱覽室找,沒有找著先生。幸虧我多了個心眼,朝海灘上瞧了瞧。”他話音剛落,侯爵夫人便朝我款款而來,身后跟著她兒媳婦和一位十分拘泥虛禮的先生,她十有**是在附近觀看了一場日戲或參加了某個茶會后順便來看看,只見她弓著腰,雖是衰老的重負所致,更是身上壓著數不勝數的奢華飾物的緣故,她自以為這樣渾身琳瑯滿目,可倍顯可愛,更符合自己身分,既然來看望人家,就要盡可能顯得“穿戴”不凡。總之,康布爾梅家里的人往往這樣“突如其來”,出現在旅館,從前,我外祖母對此害怕極了,總執意不要讓勒格朗丹知道我們可能要去巴爾貝克。媽媽每每嘲笑這種不必要的擔心,認為不可能會出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偏偏出了麻煩,不過是通過其他途徑,勒格朗丹與此毫無瓜葛。
“要是我不打擾您的話,我能留下嗎?”阿爾貝蒂娜問我道(由于我剛才沖她說了一通刻薄的話,她眼里還噙著幾滴淚水,我卻視而不見,但并非幸災樂禍),“我有點事要跟您談談。”一只頂端別著藍寶石飾針的羽毛帽隨意頂在德·康布爾梅夫人的那頭假發上,宛如一種象征,炫耀必不可少,但卻顯得自命不凡,至于放置什么地方,并不重要,總而之,其風雅之舉,純系習俗要求,不過那頂帽子頂在那兒一動不動,也實在多此一舉。盡管天氣悶熱,這位和藹可親的太太仍身披一件黑如煤玉的短斗篷,外加一條白鼬皮長披肩,這副裝束似乎并不是與天氣冷熱相適應,而是為了合乎禮儀特征。德·康布爾梅夫人胸前還佩戴著一枚男爵夫人紋章,連著一根飾鏈。垂掛著,看似胸前掛著十字架。那位先生是巴黎的一位名律師,出身于名門望族,來康布爾梅府上小住三日。他是這類人,職業上是行家里手,以致對自己的職業都有些瞧不起,比如他們會說:“我知道我辯護得很好,可正因為如此,我覺得辯護再也無味”;或者會說:“干這事,我已經毫無興趣;我知道自己干得很好。”他們天生聰慧,富有藝術鑒賞力,正當年富力強,功成名就,腰纏萬貫,看到自己渾身閃爍著“聰明”的天性和“藝術家”的氣質,且得到同行的承認,這種天性與氣質同時也賦予了他們一定的情趣和鑒賞力。他們酷愛繪畫作品,但愛的并不是真正偉大的藝術家的杰作,而是眾人矚目的藝術家的作品,他們不惜花費從業所得的巨額收入,重金購買后者的畫作。勒西達內就是康布爾梅的這位好友中意的藝術家,再說,此人也很讓人愉悅。他談起書來滔滔不絕,可談的并非名副其實的大師名作,而是自封大師者的著作。這位愛書者唯有一個讓人討厭的缺陷,那就是常常運用某些現成的套話,如“就大多數而”等等,這就給他意欲表達的事物造成大而不全的印象。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她是趁朋友們在巴爾貝克附近舉辦日場音樂會的機會來看望我的,以兌現給羅貝爾·德·圣盧許過的諾。“您知道,他肯定很快就要來此地逗留數日。他舅舅夏呂斯現正在堂妹盧森堡公爵夫人府上度假,德·圣盧先生準會乘機去向姨母問個好,同時去看看他從前所在的部隊,在團隊時,他很受人喜愛,備受敬重。我們常常接待軍官,他們跟我們談起他時,總是贊不絕口。要是你們倆能來費代納為我們助興,那該多好呀。”我向她介紹了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德·康布爾梅夫人把我們的姓名一一告訴了她兒媳婦。小媳婦對費代納周圍那些不得不常打交道的小貴族們向來冷若冰霜,唯恐與他們在一起丟臉,但對我卻一反常態,笑盈盈地朝我伸過手來,仿佛面對羅貝爾·德·圣盧的朋友,她就心里踏實,高興;似乎精于社交之道,但藏而不露的德·圣盧早已向她透露過,我與蓋爾芒特家族的人過從甚密。就這樣,德·康布爾梅夫人與她婆婆相反,為人有兩套天地之別的禮儀。若通過她兄弟勒格朗丹與她結識,那對我持有前一種態度已經綽綽有余了,冷冰冰的,叫人無法忍受;可對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朋好友,她唯恐微笑得還不夠。旅館里用于接待來訪的場所,最合適的莫過于閱覽室,這場所往日是那么可怕,如今,我每日出入有十次之多,來去自由,如主人一般,就象那些病情還不甚嚴重的瘋人,在瘋人院關得日子長了,久而久之,醫生就把大門的鑰匙交給了他們掌管。為此,我向德·康布爾梅夫人表示愿意領她到閱覽室坐坐。由于這地方再也不會引起我的膽怯,所以對我來說,其魅力也已蕩然無存,物換星移,如同人面多變。我向她提出這一建議時,可謂心安理得。可是,她一口謝絕了,寧愿呆在外面,于是,我們全都露天坐在旅館的平臺上。我在平臺上發現了一本德·塞維尼夫人的書,小心收了起來,這書,準是媽媽聽說有人前來拜訪我,便匆匆躲避,沒有來得及拿走的。媽媽與我外祖母一樣,對外人如此蜂擁而至感到懼怕,擔心身陷重圍,再也無法脫身,往往倉皇溜之大吉,逗得我父親和我對她大加嘲笑。德·康布爾梅夫人手執陽傘把,傘把上掛著好幾個繡花小包,一個是雜物袋,另一只是飾金錢包,垂掛著縷縷石榴紅線,還有一塊手絹。我覺得她還是把這些玩藝兒擱在椅子上更妥;可我又感到,若請她放棄進行鄉村巡視和神圣的社交活動時隨身攜帶的這些飾物,恐怕有失禮儀,也白費氣力。我們凝望著平靜的大海,海面上海鷗飛翔,密密麻麻的,宛如白色的花冠。由于社交閑談和取悅于人的愿望把我們降低到普普通通的“中音區”水平,我們往往不是憑借我們自己意識不到的優秀品質讓人喜歡,而是自以為應當受到身邊人的賞識,以此討人喜歡,就這樣,我自然而然地與勒格朗丹家出生的德·康布爾梅夫人交談起來,說話的方式可能與她兄弟如出一轍。我談到海鷗時說:“它們一動不動,潔白潔白的,宛若睡蓮。”確實,海鷗仿佛為漣漣海波提供了一個毫無生氣的目標,任其擺布,以至于海波倒在連續不斷的起伏中,與海鷗形成鮮明對照,似乎在某個意厚的推動下,獲得了勃勃生機。享有亡夫遺產的侯爵夫人不知疲倦地贊美我們在巴爾貝克所享受的美麗的大海景觀,對我羨慕不已,說她在拉斯普利埃(可她這一年并未在那兒居住),唯極目遠眺,方才看得見海浪。她有兩個與眾不同的習慣,這既與她酷愛藝術(尤其對音樂)有關,也與她缺牙少齒有關。每當她談起美學,她的唾液腺就象某些發情期的動物,遂進入分泌量盛期,恰如沒牙老太,長著微微細須的唇角邊落下滴滴口水,實在不是地方。她很快長噓一聲,重又吞下唾液,象是在繼續呼吸。如果談及的是異常美妙的音樂,她會狂喜得舉起雙臂,大聲評判幾句,抑揚頓挫,鏗鏘有力,需要時不惜借助于嗡嗡鼻音。然而,我做夢也未曾想到,平淡無奇的巴爾貝克海灘果真能提供一方“海景”,德·康布爾梅夫人普普通通幾句話,竟改變了我對這方面的看法。我反過來對她說,我常聽人贊嘆拉斯普利埃那碧海盡收眼底的蓋世無雙的景觀,拉斯普利埃城堡坐落在山頂,一個設有兩座壁爐的寬敞的大沙龍里,透過整個一排玻璃窗,可見花園盡端綠枝掩映中的大海,極目遠眺,連巴爾貝克海灘也盡收眼簾,而另一排窗玻璃則與山谷遙遙相望。“您過獎了,說得好極了:綠枝掩映中的大海。真迷人啊,看去……象一把扇子。”從她那目的在于吞下唾液、吸干唇須的深呼吸中,我感覺到她的恭維是由衷之。可勒格朗丹家出生的侯爵夫人始終冷冷的,并不是對我所表示蔑視,而是對她婆婆的話嗤之以鼻。再說,她不僅對她婆婆的精明予以鄙視,而且對她的殷勤表示遺憾,總是擔心別人對康布爾梅家的人沒有足夠的認識。“地名多漂亮啊,”我說,“多希望了解所有這些地名的來龍去脈。”“關于拉斯普利埃,我可以跟您說說,”老太溫和地回答我道,“那是祖上的一座住宅,是我祖母阿拉施貝家的,她的家族并不顯赫,但卻是外省一個歷史悠久、體面的家族。”“怎么,并不顯赫?”她的兒媳婦生硬地打斷了她的話,“貝葉大教堂有一大塊玻璃整個都繪著這個家族的族徽,阿弗朗什的中心教堂也陳列著他們的紀念物。要是您對這些古名感興趣,”她接著說,“可惜您遲來了一年。盡管要改劃一個教區困難重重,可我們還是爭取在克利克多本堂區任命了一位教長,在那位教長的所在地區,我本人置有地產,那是在貢布雷,離此地很遠,教長在克利克多呆得神經都慢慢變得衰弱了。可惜,他年事已高,大海的空氣起不到作用;他的神經衰弱癥愈來愈嚴重,最后還是回到了貢布雷。不過,他當我們鄰居的那段時間,他常去查閱古老契據、證書,無所不閱,自得其樂,后來就這一帶地名的來龍去脈修了一本奇特的小冊子。再說,這事讓他著了迷,據說他最后幾年專心致志,潛心撰寫一部有關貢布雷及毗鄰地區的巨著。有關費代納地區的那本小冊子,我回去就給您寄來。那可真是含辛茹苦、潛心鉆研的成果。那上面,您可讀到有關我們拉斯普利埃古宅的一些很有趣味的事情,我婆婆講得太謙虛了。”“可不管怎么說,今年呀,”享有亡夫遺產的德·康布爾梅夫人回答道,“拉斯普利埃可不再是我們家的了,不屬于我所有了。感覺得出來,您富有繪畫天賦,您該畫畫,我是多么希望讓您一睹費代納的景色,它比拉斯普利埃美多了。”原因很清楚,自從康布爾梅家把拉斯普利埃租給維爾迪蘭家之后,拉斯普利埃城堡居高臨下的地勢便驟然失去了在他們心目中多少年來所占有的位置,不再擁有當地獨無僅有的優勢——大海、山谷同時盡收眼簾,突然間——出租后——反倒給他們造成了麻煩,要進出拉斯普利埃,總得上山下山,極為不便。簡之,似乎德·康布爾梅夫人出租拉斯普利埃不是為了增加收益,只是想讓她的馬兒歇歇腳。她忘了從前曾在費代納住過兩個月,常常感嘆長久以來非得爬到山頂才能望見大海,而且看去象是活動畫景似的,如今終于到了費代納,大海近在眼邊,可以盡情觀賞,心里好不高興。“我到這把年紀才發現了大海,”她常說,“心里多歡暢喲!這對我身體大有益處!為了迫使自己住在費代納不走,我都愿意白白出租拉斯普利埃。”——
原文為amembert,為一奶酪名,電梯司機發音極糟,與ambremer(康布爾梅)相混淆。
“還是談些有趣點的事吧,”勒格朗丹的妹妹接過話茬道,她開始來時叫老侯爵夫人“我婆婆”,可時間一長,對她的態度變得放肆起來。“您剛才提到睡蓮:我想您肯定知道克洛德·莫奈畫的睡蓮。真是個天才!我對此格外感興趣,因為在貢布雷附近,就是我剛才對您說過我置有地產的那個地方……”可她欲又止,還是不多講貢布雷為好。“啊!肯定是當代最偉大的畫師埃爾斯蒂爾跟我們說過的那套畫,”一直閉口未的阿爾貝蒂娜驚嘆道。德·康布爾梅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吞下了一口唾液,大聲道:“啊!看得出,小姐酷愛藝術。”律師一副行家的神氣,笑容可掬地說道:“小姐,與埃爾斯蒂爾相比較而,請您允許我更偏愛勒西達內。”說罷,他似乎從前曾欣賞或見人賞識過埃爾斯蒂爾某些“大膽的嘗試”,接著說道:“埃爾斯蒂爾富有天賦,他甚至可以說是先鋒派的,可我委實不知他為何半途而廢了,他呀,把一生都給糟蹋了。”關于埃爾斯蒂爾,德·康布爾梅夫人覺得律師之有理,但她把莫奈與勒西達內相提并論,讓她這位客人心里好不難過。說她愚蠢吧,實在不能;可她精明過分,我感到這對我來說根本用不著。此時,太陽西沉,海鷗渾身披著黃色,恰如莫奈同一套畫中另一幅油畫的睡蓮。我說我對這幅畫很熟悉(我繼續模仿那位兄弟的語,迄此我還不敢說出他的大名),并添了一句,說真不巧,她怎么前一天就沒想到來這兒,不然在同一時辰,她準有幸欣賞到普桑筆下的光彩。倘若她面前站著的是個蓋爾芒特家族根本不熟悉的諾曼底鄉紳,且這位鄉紳又明相告,說她該在前一天來此,那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準會勃然大怒。可是,即使我再放肆,她也是甘甜如蜜,易溶可口;在這美妙的黃昏暖烘烘的氛圍之中,我可以隨心所欲,在德·康布爾梅夫人如此難得奉獻的這塊**大蛋糕中采集蜜糖,她這塊糕點正好代替了我未曾想到送上招待來客的精制小蛋糕。然而,普桑這一名字雖然沒有傷了這位上流女士的彬彬禮儀,可卻激起了這位酷愛繪畫藝術的夫人的抗議。一聽到這一名字,她幾乎一無間歇,用舌頭頂著嘴唇連咂了六次,那咂嘴聲本是專用于警告孩子的,一方面向孩子示意他正在做蠢事,另一方面表示她在指責孩子的所作所為,嚴禁再犯。“天哪,在莫奈這樣堪稱天才的繪畫大師之列,可別提象普桑那類毫無才華的老古董。我對您毫不掩飾,我認為他是個俗不可耐的討厭家伙。不管您怎么說,我反正不能把那玩藝兒叫作畫。莫奈,德加,馬奈,對,這些才是畫家呢!真怪極了,”她繼續說道,探詢而又欣喜的目光直定定地盯著空中某一點,似乎在那兒瞥見了自己的思想。“真怪極了,過去,我更喜歡馬奈。可現在,我雖然還欣賞馬奈,這自然不錯,可我覺得也許還更喜愛莫奈一些。啊!那大教堂啊!”她既毫無顧忌,又殷勤討好地向我介紹了她情趣發展的過程。可以感覺得到,她審美情趣發展的幾個過程的重要性,在她自己看來,并不亞于莫奈本人不同繪畫風格的演變。不過,我并不因為她向我披露了她的贊賞對象而有什么可夸耀的,因為即使在一個頭腦遲鈍透頂的外省女人面前,她呆不了五分鐘,就會按捺不住內心的**,向對方和盤托出。阿弗朗什有位貴夫人,連莫扎特和瓦特納都辨不清,當著德·康布爾梅夫人的面說:“我們在巴黎逗留期間,沒有遇到什么有趣的新鮮事,我們只到喜歌劇院去了一趟,演的是《普萊雅斯與梅莉桑德》,糟糕極了。”德·康布爾梅夫人一聽,心里直冒火,憋不住大聲嚷道:“恰恰相反,那可是一部小小的杰作。”緊接著便“爭論”開來。這也許是一種貢布雷的習慣,是從我外祖母姊妹們身上學來的,她們美其名曰,把這種舉動叫作“為美好的事業而戰斗”,她們還特別喜歡參加聚餐,因為她們知道在聚餐時,每個星期都少不了要為捍衛自己的上帝與毫無文藝修養的庸俗小人作斗爭。德·康布爾梅夫人正是這樣,好“激動”,常為藝術問題“爭個面紅耳赤”,就象別的人為政治問題爭論不休。她要是為德彪西辯護起來,那勁頭簡直就象在為一位行為遭人指責的女朋友辯白。但是,她完全應該明白,話一出口:“噢,不,那可是一部小小的杰作”,那在她為之恢復了名譽的女友家里,便無法再信口開河,大談特談藝術文化的整個發展過程,不然,她們倆根本用不著爭論,便可對此達成一致意見。“必須讓我去問問勒西達內,他對普桑持何種看法。”律師對我說,“那人性格內向,沉默寡,可我準能巧妙地套出他的心里話。”
“此外,”德·康布爾梅夫人繼續說,“我討厭落日,那是浪漫玩藝兒,戲劇色彩太濃。正因為如此,我才厭惡我婆婆的住宅,討厭那些南方的草木。您到時候瞧吧,那簡直象是個蒙特卡洛的花園。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更喜歡您這邊。這邊比較幽暗,也比較真實;那邊有一條小徑,路上望不到大海。碰到下雨天,遍地泥濘,糟糕透了。就象在威尼斯,我不喜歡大運河;我覺得天下再也沒有比小河流水更讓人心醉的了。再說,這是個環境問題。”
“可是,”我感到恢復普桑在德·康布爾梅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唯一的辦法就是告訴她普桑又風行起來了,于是對她說:“德加先生斷世上再也沒有見過比普桑·德·尚迪伊的畫更美的了。”“是嗎?我對德·尚迪伊的畫不是內行,”德·康布爾梅夫人回答我說,她并不想持與德加相反的觀點。“可我可以說他在盧浮宮展出的那些畫,全是失敗之作。”“對那些畫,德加也極為贊賞。”“得讓我再看看那些畫。時間久了,腦子里印象不深了。”她沉默片刻后,回答我說,仿佛她不久肯定就要贊賞普桑,而此觀點的改變不該取決于我剛剛告訴她的這一消息,而應該立足于她打算對盧浮宮收藏的普桑的畫進行一番嚴格的、此次屬于結論性的補充鑒別,以便最后有資格修正自己的看法。
雖然她尚未對普桑表示贊賞,但話題已被延至下次再討論,可見這已是退縮的開端,我沒有得寸進尺,為避免無休止地折磨她,我對她婆婆說人們總向我贊嘆費代納的花卉如何如何美。她口吻謙遜,談起了她房后本堂神甫的那個小巧玲瓏的花園,清晨,她身著晨衣,推門步入花園,給孔雀喂食,尋覓生下的蛋兒,采摘百日草花或玫瑰花,用來給奶油蛋或油炸菜肴的四周點綴成一道花柵,放置在狹長的桌布上,令人想起花園里的通幽曲徑。“確實,我們有的是玫瑰花,”她對我說,“我們家的玫瑰花圃靠住宅都有點兒太近了,有些天不那么叫人頭暈。”我朝她媳婦轉過身子,為滿足她現代派的情趣,對她說道:“真是一部名副其實的《普萊雅斯》,那玫瑰花香飄至樓座。樂曲中彌漫的芳香是那么濃烈,我本來就對花粉和玫瑰過敏,每當我聽到這場戲,就嗆得我直打噴嚏。”
“《普萊雅斯》,多么偉大的杰作!”德·康布爾梅夫人高聲贊嘆,“我對它如癡如醉。”說罷,她向我靠近,手舞足蹈,儼然一位野女人想對我大獻媚態,舞弄著十指,想捕捉住臆想中的音符,并哼起什么玩藝兒來,我猜想恐怕就是她想象的普萊雅斯告別的那段唱吧,她一直往下唱,感情始終那么熱烈奔放,仿佛此時此刻,德·康布爾梅夫人勾起了我對這場戲的回憶,這舉足輕重,或許更是為了向我顯示她對此記憶猶新。“我覺得這都劇比《巴西法爾》還更美,”她又添了一句,“因為《巴西法爾》中,極為精彩的美妙樂章交織著某種朦朦朧朧的旋律性短句,正因為是旋律性的,所以過時了。”我轉而對老太太說:“我知道您是位偉大的音樂家,夫人,我多么希望聽聽您的高見。”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看著大海,故意避開對話。她認為婆婆喜愛的并非音樂,婆婆那受到普遍贊譽、事實上也出類拔萃的音樂才華,依她看只不過是所謂的才華而已,是毫無實際意義的賣弄技巧。確實,肖邦的弟子就她一人還活在人世了,她有充足的理由斷,通過她,大師的演奏技巧及“情感”只傳達給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可是,對勒格朗丹的妹妹來說,演奏酷似肖邦,這遠不成其為一種證據,因為她本人最蔑視的莫過于這位波蘭音樂家了。“噢!它們飛起來了。”阿爾貝蒂娜向我指著海鷗,大聲嚷叫,海鷗一時擺脫了它們花的隱蔽身份。一齊沖太陽飛去。“它們的巨翼阻礙了它們飛行。”德·康布爾梅夫人說道,顯然把海鷗與信天翁混為一談了。“我十分喜愛它們,我在阿姆斯特丹常見到海鷗。”阿爾貝蒂娜說,“它們對大海的氣味感覺靈敏,甚至透過街上的路石都聞得出來。”“啊!您去過荷蘭,您熟悉弗美爾家族嗎?”德·康布爾梅夫人沖動地問道,那腔調仿佛在問:“你熟悉蓋爾芒特家族嗎?”因為附庸風雅,往往是換了對象而不換腔調。阿爾貝蒂娜說不認識:她準以為那些人還健在。可表面沒有流露出來。“我要是為您彈奏音樂,將非常高興。”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可您知道,我彈奏的盡是你們這一代再也不感興趣的東西。我上學時肖邦可受崇拜了。”說這句話時,她放低了聲音,因為她害怕媳婦,知道兒媳認為肖邦算不上什么音樂,所以其作品演奏得好壞都毫無意義。兒媳承認婆婆不乏演奏技巧,經過音群彈奏得均勻而清晰。“可永遠別想從我嘴里說出她是一個音樂家。”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一錘定音道。原因是她自以為“先進”,而且(唯在藝術方面)“從不過左”,她不僅設想音樂在發展,而且覺得它只是順著一條線發展,德彪西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個“超瓦格納”,比瓦格納更先進一些。她并意識不到,如果說德彪西并不象她幾年后可能會認為的那樣,獨立于瓦格納,因為不管怎樣,人們總要利用已到手的武器,以最終擺脫暫時失敗的境地,那么,當人們對那些無所不包、淋漓盡致的作品開始膩煩之后,他便會想方設法,以滿足相反的需要。當然,有的理論暫時為這種反應提供依據,就象某些政治理論,以法律為依托,反對宗教團體,反對東方的戰爭(反自然教育、黃禍等等)。人們常說,簡練的藝術適應于高速發展的時代,就好比人們常說,未來的戰爭不可能持續半個月,或者隨著鐵道的發展,靠公共馬車溝通聯系的窮鄉僻壤將受冷落,需要汽車致力于這些地區的振興云云。人們常常提醒,不要搞疲了聽眾的注意力,仿佛我們沒有廣泛的興趣,全仰仗藝術家來啟發最高度的注意力。殊不知有些人讀一篇平庸的文章,不到十行就累得打呵欠,但每年卻要去拜羅伊特,聽四聯劇。再說,遲早有一天會宣告,德彪西的地位與馬斯內一樣岌岌可危,《梅莉桑特》引起的震動也將煙消云散,淪落到《曼儂》同樣的地步。因為各種學派就象細菌與血球,自相殘殺,以斗爭來保證自己生命的持續。不過,這一天尚未到來——
馬斯內(842—92),法國著名歌劇作曲家,《曼儂》為其代表作。
猶如在證券交易所,上漲趨勢一發生,所有持票人都想趁機撈一把,同樣,部分受人蔑視的作者利用逆反心理,因禍得福,或許因為他們本來就不該受到歧視,抑或很簡單,是他們存心招惹鄙視——宣揚這些人,可以說是一種新鮮事兒。人們甚至不惜在某段孤立的歷史中,尋覓若干不循規蹈矩、富有才華的藝術家,現時的發展趨勢對其聲譽似乎不會有多少影響,但總有那么一位大師順帶提起他們的名字,表示贊許。遇到此類情形,十有**是因為這位大師,不管他是何人,也不管他的學派如何唯我獨尊,總是以自己獨特的情感作出判斷,唯才是愛,給予富有才智的人才以正確的評價,即使才氣不足,只要他過去曾嘗過甜頭,與他青少年時代一段愛好有關,他也照樣給予好評。此外,便是因為某些屬于另一個時代的藝術家,在一首普通的樂曲中,道破了與大師不謀而合的某種極相似的東西,大師漸漸領悟到了。于是乎,大師便將古人視作先驅,來一個徹底的改頭換面,喜歡在自己的作品中作出與前人一時一地親如手足的努力。正因為如此,普桑的作品竟有透納的手筆,孟德斯鳩的著作會有福樓拜的詞句。偶爾,大師偏愛的議論是一種將錯就錯,人們弄不清此錯源于何處,但卻傳播到學派中來了。被列舉的名字因此掛上了這一學派的招牌,適時處于其保護傘之下,因為在選擇大師方面,即使有某種自由的、真正的鑒賞力而,但學派本身只接受理論的指導。正是這樣,思維慣于按偏離方向發展,忽而轉向一個方向,忽而又轉向相反的方向,將上天的光芒灑向某一數量的作品,也許出于正確評價的需要,也可能為了標新立異,或許其審美情趣起了作用,也可能因為一時心血來潮,德彪西在這些作品中摻入了肖邦的成份。這些作品一旦受到絕對令人信賴的鑒賞家的推崇,贏得了《普萊雅斯》帶來的普遍贊譽,便重放異彩,那些尚未重聽的人們,一個個多么渴望能喜歡上這些作品,以至于身不由己地再次去聽,盡管給人以心甘情愿的假象。但是,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一年中有一部分時間待在外省。即使在巴黎,因身體有病,也往往閉門不出,確實,由此而造成了某些麻煩,明顯表現在德·康布爾梅夫人選擇用語上,她自認為自己說得很時髦,可實際上她所選擇的用語更適合于書面運用,兩者的細微差異,她體味不出,因為這些用語往往是她閱讀偶得,而不是從交談中學到的。不過,交談對準確了解人們的主張和時興的用語而,其必要性并不相同。然而,《夜曲》異彩煥發。對此,評論界尚未公開宣告。其消息僅通過“年輕人”的閑談傳播開來。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對此一無所知。我以向她傳播消息為樂事,但卻對著她婆婆說話,就象玩臺球,要想擊中球,得借助臺邊的彈力。為此,我告訴她婆婆,肖邦不僅遠遠沒有過時,反而是德彪西寵愛的音樂家。“嗨,真有趣。”媳婦妙不可地微微一笑,對我說道,仿佛這不過是《普萊雅斯》的作者推出的反常現象。不過,現在完全可以斷定,從此之后,她對肖邦的作品將洗耳恭聽,甚至滿懷愉悅。因此,我剛才這番話為老太太吹響了解放的號角,在她的臉龐上重新反映出對我表示感激的表情,尤其是欣喜的神情。她的雙眼閃閃發亮,猶如名為《拉迪德》或《三十五載囚徒生活》一劇中的拉迪德;她敞開胸脯,深深地呼吸大海的空氣,好似在《菲德利奧》一劇中,當囚徒們終于呼吸到“富有生機的空氣”的時刻,那胸脯擴張的形象,貝多芬表現得惟妙惟肖。我以為她就要把長有細須的嘴唇貼到我的臉頰上。“怎么,您喜歡肖邦?嗬,他喜歡肖邦,他喜歡肖邦。”她高聲嚷叫起來,激動得鼻子齉齉作響,那語氣就象在詢問:“怎么,您也熟悉德·弗朗克多夫人?”所不同的是,我與德·弗朗克多夫人的關系對她來說可能毫不相干,可我對肖邦的了解卻把她拋入如癡如狂的藝術境界。唾液的超量分泌也不足以表達。她甚至沒有費心體會一下德彪西對肖邦的再創造所起的作用,只是感覺到我作出的是贊許的評價。音樂的**左右了她。“埃洛迪!埃洛迪!他喜歡肖邦。”她胸脯高高鼓起,雙臂在空中亂舞。“啊!我早就感覺到您富有音樂天賦。”她贊嘆道。“我完全明白,象,象您這樣一位藝術家,肯定喜愛音樂。多美妙啊!”她聲音中仿佛夾雜著沙礫,沙沙作響,似乎為了效仿德謨斯梯尼,向我表達她對肖邦的強烈感情,不惜用滿灘卵石填裝自己的嘴巴。潮水一直沖到了她未及時保護的短面紗,面紗濕了,潮水也終于落了,侯爵夫人這才用繡花手絹揩凈了白花花的唾沫,剛才由于回憶起肖邦,那唾沫浸透了她滿唇濃汗毛。
“我的上帝,”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對我說,“我覺得我婆婆耽擱得太久了點,她忘了我們還要到我叔父德謝·努維爾家用晚餐呢。再說,康康不喜歡久等。”康康把我弄糊涂了,我還以為是只狗呢。可對德謝·努維爾的親朋好友來說,自然不成問題。隨著年齡的增大,年輕的侯爵夫人以如此音調稱呼他們尊貴的姓氏的樂趣減少了。不過,當初正是為了品嘗個中的樂趣,她才下決心成了這門婚事,在其他社交圈子里,若提及德·謝努維爾家族,習慣上往往(除非貴族姓氏的表示詞“德”前面為元音結尾的詞,因為在相反情況下,必須將重音落在“德”字上,語中不允許不加停頓,出現類似德謝努梭夫人的稱呼法)犧牲“德”字后面的停頓。人們常稱呼:“德謝努維爾先生。”在康布爾梅家族,遵循的是相反的傳統,但同樣不可違反。被取消的是“德”與謝努維爾之間的停頓。無論姓氏前涉及的是我表兄還是我表妹的名字,也總是稱德謝·努維爾,而從不叫德·謝努維爾。(對謝努維爾家族的長者,人們常稱“我們的叔父”,因為在費代納,大家還沒有時髦到象蓋爾芒特家族那樣稱“叔子”的程度,蓋爾芒特家族的人稱呼別人時存心含糊不清,不是省了這個音,就是吃了這個音,外國人的姓名一律本國化,與古法語或現代方一樣令人莫名其妙。)凡進入這一家族的人,在德謝·努維爾這一稱呼方式上,都馬上會得到提醒,而勒格朗丹—康布爾梅小姐卻用不著誰來提醒。有一天,她去做客,聽到一位少女說“我姨娘德·于塞”、“我叔父德·羅安”什么的,當時沒有很快明白過來這原來是些顯赫的姓氏,平常,她把這兩個姓習慣發成:于塞斯和羅昂。她為此感到驚詫,尷尬和羞辱,就好象有人發現面前的餐桌上擺著一件新發明的器具,不知如何使用,遲遲不敢動手用餐。可是,第二天夜里和后來的日子里,她便鸚鵡學舌,欣喜地喊叫“我姨媽德·于塞”,把結尾的“斯”字給吃掉了,而這正是她在前一天感到驚詫不已的,可現在,若連這也不了解,那在她看來該又多俗氣,以致當她的一位女友跟她談及德·于塞斯公爵夫人的半身雕像時,勒格朗丹小姐馬上沉下臉來,聲調傲慢地沖著對方道:“您起碼總可以把音發準吧:德·于塞夫人。”此后,她茅塞頓開,明白了無論是將實實在在的物質轉化為愈來愈微妙的元素,還是她體體面面從父親那兒繼承下來的萬貫家財,或是她在索邦刻苦攻讀,在加羅的課上也好,從師布呂納蒂埃也罷,在拉穆勒音樂會上也同樣,始終勤奮治學,從而獲得的全面教育,凡此種種,終將消失,在日后哪一天喊一聲“我姨娘德·于塞”而感受到的樂趣中得到升華。她腦中始終纏繞著這個念頭,至少在新婚燕爾的那段時光,決心要繼續多與人交往,當然不是她喜歡的女友,不是她心甘情愿為之作出犧牲的女友,而是那些她不喜歡的人,她所希冀的僅僅是能對這些人說一聲(既然這是她這樁婚事的目的所在):“我這就把您引見給我姨娘德·于塞。”當她發現這一聯姻難以實現時,便改口說:“我把您介紹給我姨娘德謝·努維爾”或“我一定設法安排您和于塞家族的人聚餐。”與德·康布爾梅結成夫妻,這給勒格朗丹小姐提供了夸口許諾的機會,但能夸口的僅僅是前半句,而后半句卻未能如愿以償,因她婆婆經常涉足的并非她本人當初想象、如今仍然幻想結交的上流圈子。為此,與我“道完”圣盧后(特意借用羅貝爾的用語,因為我與她交談時,若借用勒格朗丹的慣用語,那她準會通過反向聯想,用羅貝爾的土語與我對話,而她又不知道羅貝爾的土語恰是從拉謝爾那兒借用的),她拇指與食指一并,半闔起雙眼,仿佛在凝視某件精巧贊歌,其熾熾之情,不禁令人以為她在熱戀著他(人們確也斷過去在東錫爾時,羅貝爾曾是她的情人),可實際上,只不過想讓我接過她的話再重復一遍,以便給她機會最終說上一句:“您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關系極為親密,我有病在身,很少出門,我也知道她深居簡出,活動只限于上等友人的圈子,我覺得這很好,可對她本人了解甚少,不過,我知道她是一個絕對出類拔萃的女性。”得知德·康布爾梅夫人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幾乎不認識,為顯得我與她同樣渺小,我對此話題一帶而過,回答她說,我與她兄弟勒格朗丹先生更為熟悉。一聽到這個姓氏,她也擺出避而不談的神態,與我方才的姿態如出一轍,只不過其中摻雜了一種不快的神情,以為我口出此,并非自謙的表示,而是存心對她的羞辱。莫非她為自己出生在勒格朗丹家而感到絕望、苦惱?至少她丈夫的姐妹、姑嫂們是這么認為的,這些外省的貴夫人什么人也不認識,什么事也不知曉,對德·康布爾梅的聰慧、教養、家財、甚至對她得病前的床第之歡都深為嫉妒。“她一心只想這種事,就是這種事要了她的命。”這些惡毒的外省女人只要議論德·康布爾梅夫人,對誰都少不了說這句話,不過更樂意對平民百姓宣揚,因為如果對方自命不凡而又愚蠢透頂,那么,她們便借此斷平民百姓如何卑鄙齷齪,從而顯示出她們對對方是多么和藹可親;若對方看似羞怯,但卻工于心計,有話放在心里,那么,她們表面上便裝山禮貌周全,而實際上卻轉彎抹角,對對方大肆嘲弄。但是,倘若這些太太自以為切中了她們這位親戚的要害,那她們完全錯了。德·康布爾梅夫人早就忘了自己是勒格朗丹家出生的。自然就更談不上為自己的出身感到痛苦了。她為我勾起了她的回憶而惱火,一聲不吭,仿佛沒有明白我的話,覺得沒必要加以補充或證實。
“我們來訪倉促,主要原因并非我們要去看望親眷。”德·康布爾梅老太太對我解釋道,比起兒媳來,她對稱呼“謝·努維爾”的樂趣無疑更為厭倦。“主要嘛,是為了免得這么多人打擾您,讓您受累,先生都沒有敢把妻兒一起帶來。”她指著律師說,“母子倆現在都在沙灘上散步,還等著我們呢,他們也許都等得不耐煩了。”我讓他們一一指給我看,緊接著跑去找他們娘倆。妻子圓圓的臉蛋,狀若毛莨科的某些花卉,眼角帶有甚為明顯的植物狀標志。人的性格特征代代相傳,恰如植物一般,銘刻在母親臉上的那一標記在兒子的眼角更為顯目,有助于人們把他們分門別類。我對他妻兒的熱情態度感動了律師。“您該有點兒身置異邦的感覺吧,這兒大多是外國人。”他兩只眼睛看著我,一邊對我說,他生來不喜歡外國人,盡管他的主顧中為數不少,為此,他想看看我對他的排外態度是否抱有敵意,倘若如此,他便可讓步:“當然,某太太……可能是位迷人的女性。這是個評判準則的問題。”由于我當時對外國人一無定見,所以對他的態度并未表示異議,但心里感到踏實了。最后,他甚至邀我擇日去巴黎到他府上做客,見見他收藏的勒西達內的畫,并請我與康布爾梅家人同行,他顯然以為我與他們關系親密。“我邀請勒西達內一起作客。”他對我說道,堅信我此后必將一心期待著這一旁福時日的到來。“您到時可以親眼見到,那人多么風雅。他的繪畫作品,您看了定會心醉神迷。當然,我不能與那些大收藏家相比,可我相信,他自己的愛作,我擁有的數量最多。更為令您產生興趣的,是您剛剛在巴爾貝克度過假,而那些畫都是海景,至少大部分是海景。”帶有植物狀標志的妻兒虔誠地靜聽著。人們感覺到,他們在巴黎的住宅仿佛是一座勒西達內的殿堂。這種殿堂并非多余。當神祗對自身產生懷疑時,這些獻身于他創造的作品的人們便適時提供毋庸置疑的證據,神衹可借此輕松地填補上自我評價的裂縫。
見媳婦一示意,德·康布爾梅夫人馬上就要起身,對我說道:“既然您不愿去費代納住,也就罷了,可您至少也該在這個星期找一天來吃頓午餐,比如明天,您不愿意嗎?”說罷,她擺出一副和藹可親的神態,為了讓我自己決定,又添上了一句:“您到時定能再見到克里絲諾瓦伯爵。”此人我素不相識,根本談不上再次見面。她正欲用別的**對我進行引誘,希望我的雙眼閃現出欣喜的光芒,可卻戛然而止。原來法院首席院長回府時得知她在旅館,暗地到處尋找,接著又在家等著她上門,然后又裝著與她碰巧相遇的樣子,前來向她致意。我明白德·康布爾梅夫人不愿將方才向我發出的邀請擴展到他的頭上。然而,他們結識的時間比我要久得多,多少年來,他一直是費代納日場音樂會的常客,我初次到巴爾貝克逗留時,對我些常客曾經羨慕不已。可是,結識的時間長短對上流社會人士來說,并非決定一切的因素。他們往往更樂意邀請新朋友共進午餐,因為新朋友還能激起他們的好奇心,尤其在其露面之前,已經有人作了令人心動、熱情洋溢的介紹,比如圣盧的舉薦。德·康布爾梅夫人估計首席院長沒有聽到她對我說了些什么,但為了消除內疚的心情,對他甜蜜語,親切得再也不能親切了。燦爛的陽光下,平日望不見的里夫貝爾海岸金燦燦一片,隱約地呈現在天邊,耳邊傳來費代納附近悠悠的三經鐘聲,小巧玲瓏的經鐘露出水面,與閃爍的藍天幾乎難解難分,有玫瑰色的,也有銀白色的,難以細辨。“這景觀就更象《普萊雅斯》了,”我提醒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說,“您知道我想指的是哪一場。”“我想我是知道的”;可是,她那與任何記憶都不相吻合的聲音、臉龐和毫無依托的空泛的微笑卻在宣布:“我一無所知。”老夫人久久沉醉在傳至此外的悠悠鐘聲之中,一想到時間不早,這才站起身來。“確實,”我說道,“平日里從巴爾貝克望不見那邊海岸,也聽不見那邊的鐘聲。除非時間發生了變更,天際也擴展了一倍,不然,那鐘聲就是專門前來尋找你們的,我聽得出它們是在催促你們動身;對你們來說,這是用晚餐的鐘聲。”首席院長對鐘聲很不敏感,偷偷地掃了海堤幾眼,看到今晚游人寥寥無幾,不禁黯然神傷。“您真是一位詩人。”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感覺得出您很敏銳,富有藝術天性;來吧,我一定給您演奏幾曲肖邦。”她一副如癡如醉的神態,雙臂伸向空中,又加了一句,聲音沙啞,仿佛在挪動卵石發出的聲響。緊接著,便是吞咽唾液,老太太自然而然地用手絹揩了揩美國人所謂的細毛刷子,那滿嘴的濃汗毛。首席院長無意中幫了我一個大忙,緊扶著侯爵夫人的胳膊,送她上車,換了別人,準會猶豫不決,去承擔此等義務。支配如此行動,需要有一定份量的媚俗、膽量,而且要愛出風頭,而這在上流社會是極討喜的。再說,這是他多少年來養成的習慣,比我要自然。我打心眼里感激他,可卻沒有膽量效法他,只是跟在德·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夫人身邊,她見我手中拿著一本書,想看看。一見德·塞維尼夫人的署名,她不禁撅了撅嘴,用了一個準是在某些“先鋒派”報紙上看到的詞,這詞一經女性化,尤其是用以形容一位十七世紀的女作家,產生了奇特的效果,只聽得她向我問道:“您難道真的覺得她才華橫溢嗎?”侯爵夫人把一位糕點師傅的地址給了跟班的,老夫人要先到那兒走一趟,然后再啟程回府,大路上晚塵飛揚,呈現出一片玫瑰色,層層懸崖在暮色蒼茫中狀若起伏的峰巒。她問老車夫那匹生就畏寒的馬身子是否夠暖和了,另一匹馬的鐵掌是否緊得它難受了。“我一定給您寫信,把該定的事定妥。”她低聲對我說道,“我看見您在與我兒媳談論文學呢,她真惹人喜愛。”她又添上一句,盡管并非肺腑之,可她早就養成——并因性善而保留著——這一習慣,以免給生人造成一種印象,似乎她兒子是貪財才結的婚。“再說,”她激動得難以自己,最后又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她是……是……那……那么……富有藝……藝術鑒……鑒賞力!”說罷,她登上馬車,一邊搖晃著腦袋,手執陽傘把,身著超重的圣職般的服飾,猶如一位巡回施堅振禮的年邁主教,又踏上巴爾貝克的街道。
“她邀請您去吃午餐了。”等馬車遠去,我和女友們回旅館時,首席院長神情嚴肅地對我說,“我跟她關系正冷著呢。她覺得我冷落了她。噯,我這人最容易相處。不管誰用著我,我總是應聲而起:是,他們硬要死死纏著我不放。啊!這樣一來,”他一副微妙的神態,又添了一句,翹起手指,象是在分辨、推理。“我就不答應了。這是對我假日自由的侵犯。我不得不發出警告:‘就此止步吧!’看來,您與她友情甚篤。等您到了我這個年紀,您將會明白,上流社會無足輕重,您終會為如此看重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而遺憾。噢,吃晚飯前,我再去轉轉。再見了,孩子們。”他向眾人大聲喊道,仿佛已在五十步之外。
當我與羅斯蒙德和希塞爾告別時,她們倆發現阿爾貝蒂娜還呆著,不隨她們一起走,對此感到奇怪。“噯,阿爾貝蒂娜,你還呆著干啥,你知道幾點鐘了?”“你們回去吧,”她以權威的口吻對她們說道,“我有事要跟他談。”她一副乖順的神態,指了指我,添上一句。羅斯蒙德和希塞爾看了看我,陡然對我增添了一分新的敬意。我心里樂滋滋的,感到至少在這一剎那間,在羅斯蒙德和希塞爾眼里,較之回家的時刻,較之她的女友,我要重要得多,而且與她之間有著重大秘密,他人不得介入。“今晚我們就不見面了?”“我不知道,這要看看今晚的情況。反正明天可以見。”“上我房間去吧。”等她女友走遠,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們進了電梯;她在電梯司機面前一直沉默不語。“雇員們”(電梯司機就這么稱呼仆人)為了了解主子們,了解這些只顧自己交談,從不與下人啰嗦的怪人的閑事,不得不依靠自己察觀色,演繹推理,慢慢養成了習慣,從而大大發展了他們的預見能力,為“老板們”所不及。人體器官往往根據人們對它們擴大或縮小的需要,或萎縮,或增強。自從有了鐵道之后,免誤火車的必要性使我們學會了重視每一分鐘,而在古羅馬時代,不僅天文知識很粗淺,而且生活也不那么緊張,人們不僅沒有分的概念,甚至連固定的時的概念也不明確。因此,電梯司機看透了我們的心理,并準備講給他的同事們聽,說阿爾貝蒂娜和我憂心忡忡。可是,電梯司機卻跟我們嘮叨個不停,實在不知分寸。不過,我發現他臉上平時為我開電梯時顯露的那種友好、歡樂的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極為沮喪,惶惶不安的神態。我不知個中原因,盡管我更掛慮著阿爾貝蒂娜,可為了給他排憂解愁,我告訴他剛剛走的那位夫人叫康布爾梅侯爵夫人,而不是叫卡芒貝爾。這時,在我們正經過的樓層走廊上,我看見一位丑陋的女服務員,扛著一個長枕頭,畢恭畢敬地向我致意,希望我行前施點小費。我真想弄個清楚,初次抵達巴爾貝克的那個夜晚,我萬分渴望得到的是否就是她,可怎么也無法肯定。電梯司機帶著偽證人大多少不了的那種真誠的語氣,向我發誓,那位侯爵夫人讓他通報的就是卡芒貝爾這個姓,可臉上那副絕望的神情始終沒有消失。說實在的,他先入為主,聽見的是他早已知道的名字,這是很自然的事。再說,有許多人,即使不是電梯司機,對貴族身份以及藉以形成爵位的名稱的性質認識模糊,似懂非懂,那么在他看來,卡芒貝爾這一姓氏是很有可能的,況且卡芒貝爾干酪舉世聞名,借如此榮耀之聲譽,賜侯爵爵位一個名稱,這不足為怪,除非相反,是侯爵爵位的榮光使這一干酪得以名揚天下。不過,他見我不愿表示是自己錯了,而且也深知主人即使為最微不足道的事一時心血來潮,也喜歡下人唯命是從,即使說的通篇是顯而易見的謊,也喜歡別人接受,于是,他象個忠實的仆人,答應我從此之后一定稱呼康布爾梅。確實,無論在城內還是市郊,康布爾梅其人其名無人知,任何一個城里的店主或郊區的農夫都絕對不可能犯電梯司機這種錯誤。可是,巴爾貝克大旅館的服務人員沒有一個是當地人。他們連同旅店的一切設施,統統來自比亞里茨、尼斯和蒙特卡洛等地。這些地方的人兵分三路,一路去了多維爾,另一路到了迪納爾,剩下的一路來到了巴爾貝克。
但是,電梯司機焦躁不安的痛苦心情有增無減。平常,他總是滿臉堆笑,對我顯得忠心耿耿,可現在他連這也給忘了,準是發生了什么不幸,也許他被“派走”了。倘若果真如此,我答應一定設法讓他留下做事,關于旅館的人員問題,經理曾許諾在先,不管我有什么決定,他都照辦不誤。“您愿意怎么辦,都隨您的意,我事先認可了。”我剛步出電梯,才猛然醒悟到電梯司機為何一副絕望而又涼愕的神情。原來是因為阿爾貝蒂娜在場,我平常上電梯時都自然而然施給她一百個蘇,可這次卻沒有給。這個傻瓜,他非但沒有明白我是不愿當著第三者的面施予小費,反而認為這下算是徹底完了,我從此之后再也不會施舍他任何東西了,不由得渾身哆嗦起來。他想象我已經落到了“手頭拮據”(象蓋爾芒特公爵所說的那樣)的地步,可如此設想遠遠沒有激起他對我的任何惻隱之心,反而陡生了一種可怕的自私的失望心理。我暗中思忖,我并不象母親認為的那么不理智,記得有一天,面對對方那種焦躁不安的等待心情,我不敢不又掏出一份過高的小費,就在前一天,我還過分地施舍過。在此之前,我一直沒有纖毫的疑心,總把平常那種歡快的神情欣然視為忠誠的表示,如今在我看來,賦予如此意義,顯然是自己辨別力不怎么可靠。眼看電梯司機就要在絕望之中準備投下五樓,看他那副樣子,我們心自問,如果爆發一場革命,我們的社會地位相互起了變化,電梯司機搖身一變成了資產者,不要說客客氣氣為我開電梯,只要不把我從電梯上推下去,就算萬幸了;我心里揣摩,在某些平民百姓階層,是否比上流社會還更偽善,確實,在上流社會,我們一旦不在場,就會有人說三道四,但要是我們真成了落難之人,還不至于再凌辱我們吧。
但是,萬萬不能據此斷,在巴爾貝克大旅館,最計較個人得失的是電梯司機。就這點而,服務人員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那些對顧客有所區分的人,相比之下,他們對一位年邁的貴族老爺(他竟能避開他們二十八天,把他們推給德·博特雷耶將軍)合情合理施予的小費更為感激,而對來路不明的外國闊佬隨意的慷慨贈予卻不以為然,因為闊佬的這等舉動正好暴露出一種失禮,只是當著闊佬的面,他們才道謝稱善而已。而另一類人,在他們眼里,什么貴族身份,聰明才智,什么名望地位,風度舉止,全都不存在,看得見的僅是數目的大小。對后一類人來說,唯有一個等級,這就是擁有多少金錢,或干脆能給多少。盡管埃梅自詡具備豐富的社交常識,因為他在很多旅館當過差,但也許他本人就屬于這后一類。比如談起盧森堡公主,他會這樣發問:“這玩藝兒里錢多嗎?”(打這個問號,為的是了解清楚或徹底查核他所獲悉的內情,以便決定給某某顧客提供一位巴黎“高廚”,或保證安排一張處在進口左側的雅座,可盡覽巴爾貝克海景)進行類似的掂量時,他至多附上一種社會性的色彩,象是在了解對方家族的老底。盡管如此,雖然內心在斤斤計較,但他表面上卻沒有纖毫的顯露,不象電梯司機那樣愚笨,一臉絕望的神色。說來,電梯司機如此幼稚,也許事情還更簡單些呢。一座大旅店,類似過去拉謝爾所在的妓院,其方便之處就在于無需借助任何中間人,盡管某位男雇員或哪位女服務員一直繃著冷冰冰的臉,但只要看見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一千法郎當然更好,哪怕這一次是施予他人,也準會笑逐顏開,主動效勞。恰恰相反,在政治領域,或在情人的相互關系中,在金錢與順從這兩者之間,還有著形形色色的名堂。其名堂之多,致使那些說到底總是見錢眼開的小人卻往往難以沿著通達他們心靈深處的路線發展,而是自以為更微妙,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再說,類似“我知道我還該做些什么,明天呀,就該到太平間找我去了”這種談話,并不失禮貌,而且聽得也清楚。正因為如此,在禮儀周全的上流社會,很少遇到小說家、詩人和所有那些不該說的卻偏偏要說的高尚的人。
我們身無旁人,剛步入走廊,阿爾貝蒂娜便迫不及待地問我:“您到底對我有什么過不去的?”我對她態度生硬是否自食其果,給自己造成痛苦?莫非我這種生硬的態度僅僅是一種無意識的花招,目的在于迫使女朋友在我面前擺出一種恐懼和請求的姿態,我藉此可以對她進行盤問,也許最終可以弄清我長期以來對她的兩種假設到底哪一種是正確的。不管怎么說,聽她這么一問,我頓時感到樂滋滋的,仿佛終于達到了某個企盼已久的目標。我沒有馬上回答,一直把她領到房門前。門打開了,涌進玫瑰色的陽光,照徹了整個房間,黃昏時分拉上的白色平紋細布窗簾由此成了金黃色的錦緞。我走到窗前;海歐又停息在浪尖,眼下渾身披著粉紅的色彩。我讓阿爾貝蒂娜細心觀看。“別轉移話題。”她沖著我說,“請跟我一樣,開誠布公。”我撒了謊。我向她聲明,她首先該好好聽一聽我的交待,近來,我對安德烈感情熾烈,向阿爾貝蒂娜作如此交待時,我直截了當,毫無隱諱,堪與舞臺上的場面相比,但在實際生活中,要做到這一點,除非舊情已經忘卻。在我初次逗留巴爾貝克之前,我對希爾貝特也曾這樣撒謊,這次故伎重演,手法略有變換,目的在于使她倍加聽信我的話,當我向她說明對她已經不愛時,我甚至和盤托出,說我過去差點愛上了她,但時過境遷,如今她對我來說只是一位好友,即使我愿意,再也不可能重又對她產生更為熱烈的感情。所有過分懷疑自己,既不相信哪位女人會愛上他們,也不相信他們自己會真的愛上哪位女人的男人無一例外,他們在愛情上往往采取二拍節奏,而我當著阿爾貝蒂娜的面,故意對她冷酷無情,實際上——由于某個環境所致,并針對某個特殊的目的——恰恰突出了這種二拍節奏,表現得更為鏗鏘有力。這種男人頗有自知之明,他們了解自己,即使對那些趣味迥異的女人,也會燃起同樣的希望,產生同樣的焦慮,編造同樣離奇的故事,傾吐同樣動聽的話語,以最終意識到自己的情感及行為與那位心愛的女性并無密切、必然的聯系,只是從她身旁掠過,猶如沖擊懸崖峭壁的潮水,濺她一身水,始終迷惑著她,與些同時,他們本身那搖擺不定的情感又陡添了滿腹狐疑,疑心那位女人并不愛他們,而他們卻是多么希望得到她的愛。既然是她在我們**迸發之時偶然出現在我們面前,那偶然的因素為何卻會致使我們成了她泄欲的目標?我們一方面需要向她傾訴衷腸,這愛的感情是多么特殊,與鄰人使我們產生的普通的人情味迥然不同,可我們剛剛邁出一步,向心愛的女子傾訴了衷腸,表白了希望,遂又憂心忡忡,擔心惹她生厭,心里亂七八糟,覺得對她使用的語沒有特意為她加工過,只是我們在過去和將來與人交往時為我們服務的普通語,感到若她不愛戀我們,就不可能理解我們,而同時又覺得自我表白時缺少情趣,象賣弄學問之徒那樣厚顏無恥,不看對象,在愚昧無知者面前故弄玄虛。正是這種擔心,這種恥辱感引起了反節奏,導致了逆流,而最終又產生了需要,哪怕開始時退卻,猛地收回先前公開表露的好感,最終也還是需要重新發起進攻,重新贏得尊敬,獲得統治;在同一種戀情的不同發展階段,在與類似的戀情相關的各個時期,在所有那些自我解剖,頗有自知之明,從不自視甚高的人心間,這種雙重節奏清晰可辨。倘若在我剛剛向阿爾貝蒂娜作的坦誠交待中,這一節奏比往常略有加重的話,那么,其目的僅僅在于使我得以更迅速、有力地轉向那一截然相反的,由我的柔情所標明的節奏。
由于時隔已久,我再也不可能重新愛上她,對我這番話,似乎阿爾貝蒂娜肯定難以相信,于是,我用了諸多實例來證明被我稱為性格古怪的東西,這些實例全都引自我所結交的女人,無論是她們的過錯還是我自己的過錯,反正我錯過了愛上她們的時機,事后不管我有多渴望,再也難以重新獲得那一時光。就這樣,我既象是在對她表示歉意,仿佛請她原諒一種無禮舉動,寬恕我無法重新開始愛她,同時又在想方設法,試圖讓她明白這一舉動的心理原因,似乎它們是我特殊心理的產物。我如此自我表白,對希爾貝特這一實例大加發揮,確實,就希爾貝特而,我說的全是實話,可一旦用以說明阿爾貝蒂娜,真實的成分卻變得微乎其微,我無可奈何,只能盡量證明我的論點尚合情理,而表面又裝出一副樣子,自認為這些說法難以接受。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已經認為我“開誠布公”,對此表示賞識,并承認我推理清晰,明確,這時,我遂對自己直不諱表示歉意,對她說,我清楚說實話會惹人不高興,況且對我的這番實話,她可能會覺得莫名其妙。恰恰相反,她對我的坦誠表示謝意,并補充說,她對這種極為常見,非常自然的精神狀態心領神會,十分理解。
對安德烈的所謂感情以及對阿爾貝蒂娜的冷漠態度,我向阿爾貝蒂娜作了一番交待之后,為了顯示出這番話純粹是肺腑之,并未夸大事實,我還附帶作了保證,讓她對我的態度不要過分當真,這樣一來,我便無需擔心阿爾貝蒂娜會把此視作戀情,終于可以對她甜蜜語,很久以來,我一直避免這樣做,而現在我感到這是多么美妙。我差不多在撫愛我的知心女友;當我談起我心里愛著的她的那位女友,我不禁熱淚盈眶。可一涉及具體事實,我末了又對她說,她知道何為愛情,知道愛是敏感的,痛苦的;我并對她說,作為我過去的女朋友,她也許會心甘情愿,解除給我造成的巨大痛苦,如果我敢再重復一遍而不至于惹她生氣,那么她既然已不為我所愛,自然就不可能直接地,而應該間接地采取傷害我對安德烈的愛這種方法,為我解除痛苦。我突然打住話頭,望著一只孤獨、匆忙的巨鳥,并指點阿爾貝蒂娜觀看,那只巨鳥在遙遠的前方,搏擊長空,富有節奏地拍動著兩片羽翼,在海灘上方飛速向前。海灘上,光光點點,猶如撕碎的小紅紙片,巨鳥沒有放慢速度,沒有分散注意力,也沒有偏離自己的路線,徑直飛過海灘,儼然似一位使者,肩負使命,要把一份緊急而又重要的書信送往遠方。“它呀,至少是徑直飛往目標!”阿爾貝蒂娜一副怪嗔的神態,對我說。“您對我這樣說話,是因為您不了解我想說的心里話。多么難以啟齒啊,我情愿不說。要是說出口,肯定會惹您生氣;最終也只能導致這樣的結果:一來與我心愛的人不可能有任何幸福而,二來又要失去一位好朋友。”“可我不是向您發誓了嗎,我決不會生氣。”她的神情是多么溫柔,順從中含著幾多悲切,仿佛期待從我身上獲取她的幸福,我不禁難以自己,憋不住要去親吻——簡直就象親吻母親那樣高興——這副新面孔,它不再是過去那活潑、緋紅的臉,象一只淘氣、愛惡作劇的小貓咪,翹著玫瑰色的小鼻子,反而象滿腔的悲傷澆鑄在善良的模子里,溶開了,壓扁了,垂下來了。撇開我的愛情不談,就象不考慮與她毫不相干的持久的愛一樣,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面對這位誠實的姑娘,不禁動了憐憫之心,她向來只習慣于別人待她親切、正直,滿以為我是她的摯友,沒想到幾個星期來,我一直折磨著她,簡直到了無可復加的地步。我之所以對阿爾貝蒂娜產生了深深的惻隱之心,是因為我站在純粹人道的立場上,這種立場超脫于我們兩者之外,我的嫉妒的愛心便因此而蕩然無存,倘若我愛著她的話,也許還不至于對她深表同情。在這一由愛的表白到產生不和(要通過連續不斷的逆向運動,打成一個無法松解的死結,把我們緊緊地系在某人身上,這種辦法最可靠,最有效,也最危險)的有節奏的搖擺之中,在構成兩個節奏要素之一的退縮運動之中,還有何必要區分人類同情心的逆流呢?這股殷逆流與愛情主流,盡管在無意中有可能產生于同一的原因,但導致的豈不也是同樣的效果?當事后回首一下對某位女子的所作所為,人們往往意識到,表露自己的愛,追求他人的愛以及爭取獲得垂青的種種**并不比因人道需要而產生的愿望占有更多的位置,人們常出于普普通通的道德義務,向自己傾心相愛的人賠禮道歉,似乎對她無愛情可。“可我到底能怎么辦呢?”阿爾貝蒂娜問我。有人敲門;是電梯司機。原來阿爾貝蒂娜的姨母從旅館經過,順便下車看看她是否在,以便接她回府。阿爾貝蒂娜差人回話,說她走不開,也拿不準何時回去,讓他們先吃晚飯,別等她了。“可您姨母會生氣的?”
“哪兒的話!她一定會十分理解。”就這樣——至少在眼下這一時刻,也許它永不再來——由于種種情況,在阿爾貝蒂娜的眼里,與我交談終于變得舉足輕重,而且如此顯而易見,當務之急,必須首先辦妥此事,我的女友無疑自然而然地參照了家庭的裁決慣例,在事關邦當先生的前程的情況下,當然不會計較一次出游,只要列舉此情況,她堅信為這等大事而犧牲用晚餐的時間,姨母準會覺得再也自然不過了。她本要離開我,在遙遠處與親人消受這一時光,但阿爾貝蒂娜卻讓它悄然無聲地流至我的身旁,并贈與了我;我盡可縱情享用。我終于壯了膽子,向她披露了別人對她的生活方式跟我說過的話,并對她說,盡管女人們也沾染了那種惡癖,讓我極為厭惡,但我對別人說的還是沒當一回事,以致別人都把我視作她的同謀,況且我目前又深深愛著安德烈,她自然不難理解我對此會有多痛苦。如果再附加一句,說別人還跟我提及了其他女人,不過,我對她們根本無所謂,這樣說也許更巧妙。可是,戈達爾向我透露的那些突然發生而又可怕的事情一古腦兒全都涌進我的心田,撕裂了我的心,但與當時的情形相同,并未增添更多的痛苦。如果戈達爾沒有提醒我注意她與安德烈跳舞的姿態,那我自己決不會設想阿爾貝蒂娜愛著安德烈,或至少與她卿卿我我,同樣,我也決不可能從這一想法進而產生另一個相去甚遠的念頭,猜度阿爾貝蒂娜也許除了安德烈,與別的女人也有關系,而且這種關系不是借口友情就能解釋清楚的。阿爾貝蒂娜與所有被告知對他們有如此議論的人一樣,還不等向我賭咒這不是真的,便表示出憤怒與悲傷,至于對那位素昧平生的誹謗者,她怒不可遏,急切地想弄清到底是誰,恨不得立即與他對質,讓他下不了臺。不過,她讓我放心,至少對我并不責怪。“如果確有其事,我早就向您招認了。可安德烈和我,我們倆對這等丑事都厭惡極了。我們都長這么大了,并不是沒有見過您說的那種留著短頭發,談舉止一副男子相的女人,天下再也沒有比那種人更讓我們惡心了。”阿爾貝蒂娜給我的不過是一番空話,雖說得斬釘載鐵,但沒有佐以事實根據。然而,恰恰是這等空話最能讓我冷靜下來,最能撫慰我內心的嫉妒,這種妒心屬疑心病科,有根有據的證明反比看似真實的斷更能引起狐疑。再說,懷疑一位心愛的女性總比去愛另一位女子要來得快,對女人矢口否認、自我辯解的話,也往往更容易相信,這種變得多疑、輕信的性情恰恰又是愛情的特征。去愛時須當心世上女子并非個個正派,亦即要做到心中有數;同時也應充滿希望,也就是說要堅信世上確有正派女性。自尋痛苦,繼而自我解脫本是人之常情。對可望獲得成功的主張,我們往往輕易地信以為真,對有效的鎮靜劑,人們一般并不多加挑剔。此外,我們所愛的人不論有多復雜,但歸根結蒂都可能向我們表現出兩種基本性格,根據其表現而定,判定是我們的貼心人,還是另有新歡。第一種品性具有特殊的力量,阻礙著我們相信還會存在第二種品性,同時隱藏著特異的奧秘,可以緩解第二種品性給我們造成的痛苦。心愛之人既是痛苦的淵源,又是緩解痛苦、加深痛苦的藥劑。可能斯萬這個前車之鑒長期以來對我的想象力以及好激動的性格起著游移默化的作用,我已形成習慣,往往把擔心視為真實,而把希望當作空想。正因為如此,阿爾貝蒂娜斬釘截鐵的答話帶來的些許溫馨,險些化為烏有,腦中即刻浮現出奧黛特的往事。可我暗自思忖,為了理解斯萬的痛楚,我盡可能設身處地為他著想,把奧黛特視作天下最邪惡的女人,這也許合情合理,但如今事關自己,即使象事關他人那樣企圖弄清事實真相,也不應該對自己如此絕情,一味固執己見,硬要把某種猜測誤看作比別的更為可靠,就象一位士兵,選擇的不是最為有利的位置,而往往是危險最大的崗位,正因為這一點,我的猜測也是最痛苦的猜測。阿爾貝蒂娜出身于一個相當正直的資產者家庭,正值豆蔻年華,而奧黛特小時被母親賣與他人,生性輕佻,她們倆之間難道就不隔著一條鴻溝嗎?再說,阿爾貝蒂娜對我撒謊與奧黛特向斯萬說假話,兩者的利害關系也不一樣。況且阿爾貝蒂娜剛剛矢口否認的,奧黛特對斯萬卻供認不諱。看來,我有可能犯了嚴重的推理錯誤——盡管是反推——僅僅因為某種假設與別的相比,不怎么令我痛苦,我便置事實存在的地位差別于不顧,聽任自己的猜想習慣,僅憑對奧黛特實際生活的一點耳聞,想當然地編造阿爾貝蒂娜的生活真相。此時,我面臨的是一個全新的阿爾貝蒂娜,確實,早在我初次來巴爾貝克逗留的最后幾天,就多次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是位坦誠、善良的姑娘,現在,她出于對我的愛,不僅對我的滿腹狐疑表示寬恕,而且還想方設法消除我的疑心。她讓我坐到床上,緊緊挨著她。我對她跟我說的一切表示感激,并請她放心,我們已經重歸于好,從今以后,我再也不對她冷漠無情。我勸阿爾貝蒂娜怎么也得回去吃晚飯。可她反問我是否覺得兩人這樣待著沒有意思。說罷,她摟過我的腦袋,溫柔地撫摸著,至此之前,她還從未這樣撫摸過我,我猜想也許是我們剛剛結束的這場爭吵的緣故吧,然后,她把舌頭輕輕地貼在我的雙唇上,試圖將我的雙唇扒開。可開始時,我緊抿著死不松開。“您真是個大壞蛋!”她對我說道。
我本該在那天夜晚遽然離去,再也不與她相見。那時,我便預感到,在并非相互的愛情中——也就是說在愛情中,因為對許多人來說,并不存在相互之愛——人們所能品嘗的幸福僅僅是一種虛假的幸福而已,它所給予我們的也正是幸福的假象,偶爾也有這樣的時刻,某位女子出于善心,或一時心血來潮,或由于偶然的因素,造成極妙的巧合,將其一貫的語和行為作用于我們的**,仿佛我們得到的是真正的愛。若聰明的話,那應該好奇地珍視這微乎其微的一點幸福,快快樂樂地享受一番,要是連這么丁點兒幸福都不存在,恐怕人生在世,連幸福對那些并不怎么挑剔或較為幸運的人到底意味著什么,也不甚了了;應該假設它正是無限而又永久的幸福的一部分,而僅僅在這一時刻,幸福才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同時,為了使這一虛假的幸福在第二天不至于原形畢露,還應該想方設法,從得益于偶然時刻的人為因素而產生的幸福中多索取一分恩惠。我本該離開巴爾貝克,離群索居,在孤獨之中與我一時善于以假亂真的愛之余音保持和諧的共振,我別無他求,只求別對我多;唯恐多說一句話會節外生枝,以不協和和音沖破感覺的休止符號,而正是在這一感覺的休止中,音猶未盡,福音才得以在我心頭久久回蕩。
向阿爾貝蒂娜道清原委之后,我心頭獲得了平靜,于是我又盡可能多地在母親身邊生活。她總愛充滿柔情地跟我談起外祖母還年輕時的那段時光。在外祖母彌留之際,我曾給她的末日蒙上一層層悲切的陰影,母親擔心我為此而內疚,往往主動地回憶我上學時給外祖母帶來的歡樂歲月,而在此之前,他們一直向我隱瞞這些歡悅的往事。我們又談了貢布雷。母親對我說,至少在貢布雷那段時間,我常常讀書,并說在巴爾貝克,若我不工作,也該讀書才是。我回答道,正是為了使自己腦中經常浮現出貢布雷的往事,讓自己的身旁置放著美麗的彩繪小碟,我樂意重讀《一千零一夜》。象當初在貢布雷時那樣,我每次過生日,母親總送書給我,但為了讓我喜出望外,她往往悄悄地送上書來,這一次也一樣,她秘密地給我弄來了《一千零一夜》的兩個法譯本,一個是加朗的,另一個出于馬德呂斯之筆。母親看了看兩個版本,希望我多讀加朗的,但又害怕影響了我,一來因為她向來尊重思想自由,擔心弄巧成拙,干涉了我的思想活動,二來她總抱有這么一種想法,覺得作為一個女人,她既缺乏必要的文學修養,也不該單憑自己對某種讀物的好惡臆斷一位年輕人該閱讀什么書。有時偶爾讀到有的故事,主題傷風敗俗,表達佶屈聱牙,會令她十分反感。但究其原委,主要原因在于她不僅把外祖母生前用過的首飾別針、晴雨兩用傘、外套、德·塞維尼夫人的書等視為圣物,還把外祖母的思維方式和語習慣當作圣物珍藏起來,不管遇到何種情況,她總要思索一番,想想我外祖母該會發表什么觀點,看來,她毫不懷疑,外祖母準會對馬德呂斯的譯本加以譴責。她回想起在貢布雷,有次去梅塞格里斯那一邊漫步之前,我在閱讀奧古斯丁·梯也里的書,平常,外祖母無論對我散步,還是對我讀書都甚為滿意,可看到這本書名與“繼而墨洛溫統治”那半句詩有關,好不惱火,所謂墨洛溫(merover),叫“墨洛維格”(merowig),她從不說“加洛林王朝人”(aroligies),而叫“加爾洛王朝人”(arlovigies),并堅持不渝。最后,我跟母親談起了外祖母對布洛克為荷馬史詩中的神祗取的希臘名字持的種種看法,據勒貢特·德·利爾說,哪怕最普通不過的玩藝兒,布洛克也一律采用希臘語拼寫,將之視作一項神圣的義務,并認為這是文學才華之體現。比如,若在一封書信中需要提及來賓在他府上飲的是名副其實的仙露(egtar),這“仙露”一詞,他決不會按法文拼寫,而準會把詞中的“”改成“”,寫作(etar),并借機對拉馬丁的姓名取笑一番。然而,既然對她來說,不見“奧德修斯”和“米涅瓦”原名的《奧德賽》不成其為《奧德賽》,那么,當她在《一千零一夜》的封面上看到書名已經面目全非,外祖母該會說些什么呢?譯本的封面上,再也看不到與她習慣拼讀一致的、永遠為世人熟知的shererazade(天方夜譚)和diarzade(迪納薩德)等字樣,書中,一經更名,如果敢冒昧將“更名”一詞用于穆斯林故事的話,富有魅力的哈里發(alife)和強大的諸神(geies)便幾乎認不出其本來的面目,因其原名分別為“balifat”與“geis”。不過,母親還是把兩個譯本都給了我,我告訴她,等我累到懶得出門散步的時候,我就讀這兩本書——
墨洛溫(?—458),撒利克法蘭克人國王,墨洛溫王朝因其而得名。
但是,這樣的日子并不多見。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常常與我“結幫”而行,象過去那樣到懸崖頂或去瑪麗—安托瓦內特莊園一起品嘗點心。不過,阿爾貝蒂娜有時也給我莫大的樂趣,對我說,“今天,我想單獨和您呆一會兒,兩人在一起一定更美。”遇到這種時刻,她每每表白她要做的事何其多,當然也無需一一匯報,并說那些朋友用不著老跟著我們,可以自己去漫游、聚餐,不避免她們再找著我們,我們倆可以象情人那樣,雙雙去巴加代爾或歐朗十字架農莊,那伙人決想不起到那兒去找我們,她們也從來不去那兒,準會死死呆在瑪麗—安托瓦內特,希望我們出現。我記得當時天氣悶熱,農莊的小伙子冒著太陽在勞作,額頭上不時落下一顆晶瑩的汗珠,猶如蓄水池中的滴水,而毗鄰的“果園”里,熟透的果子也從樹上往下掉,汗水在灑,果子也在落。這些日子隱藏著一位不曾露面的女子的奧秘,直至今日仍不失為我有幸獲得的愛情中最為實在的一部分。那是一位別人跟我偶然提起,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女子,她隱居在一家偏僻的農莊,我得去那兒見她,如果碰巧那個星期天氣溫暖,我定會打亂整個星期的約會,欣然前往,與她結識。我雖然知道如此的氣候與約會并非她所安排,僅僅是誘餌而已,而且對我來說也不是什么新鮮玩藝,但我卻心甘情愿上鉤,而它也確實有足夠的力量把我緊緊鉤住。我深知,若在城里與這位女子相遇,且又碰上個冷嗖嗖的天氣,我很可能渴望得到她,但卻不會伴有浪漫的情思,不可能萌發戀情;可是,由于環境的變化,愛戀之情一旦占據了我的心,那它決不會失卻其熾烈的成份——只是更令人心酸,就好似我們在生活中漸漸發現我們心愛的人占有的位置愈來愈小,那新的愛情,我們本希冀它能天長日久,但卻隨著我們生命本身的縮短而縮短,最終而消失,這時,我們對她們的情感就會變得憂傷。
巴爾貝克游人還很稀少,年輕的姑娘寥寥無幾。有時,我偶爾發現這位或那位少女在海灘上遲遲不歸,但沒有絲毫的吸引力,然而多少巧合的因素仿佛在證實,正是這位少女方才與女友們一起從騎馬場或體操學校出來,我曾想接觸,但很失望,未能接近她。倘若確實是同一位姑娘(我一直避免對阿爾貝蒂娜說),那么,那位我本以為令人心醉的少女根本就不存在。不過,我怎么都無法下定論,因為這些年輕姑娘的臉蛋兒在海灘上看得不怎么清楚,也未呈現出穩定不變的形狀,而是隨著我內心的期待,**的騷動或自足的安逸,根據她們穿戴的不同,行走的快慢或干脆靜止不動,時而縮小,時而放大,變化無窮。可一到近處,有那么兩三位少女,我看倒是挺可愛的。每當我見到這樣的姑娘,我便不禁想領她去塔瑪利大街,或領她去沙丘,或帶她上海邊的懸崖。但是,盡管與無動于衷相比較而,這一**中已經滲入了勇氣,即使是單方的,但總歸已構成現實努力的第一步,可說到底,從**到行動,其間存在著整個一段“空白”,藏匿著無窮的畏縮與膽怯。于是,我孤身一人,獨自鉆進糕點飲料鋪,一口氣喝下七八杯波爾圖葡萄酒。**與行動之間無法填補的空白旋即消失,酒精的作用開辟了一條路線,將兩者聯接了起來。猶豫或懼怕的位置不復存在。我仿佛感到年輕姑娘就要飄然而至,來到我的身旁。我向她走去,脫口說道:“我想跟您一塊散散步。您不愿去懸崖上一起走走嗎?那邊無人打擾,背靠小樹林,林中的活動小屋現在無人居住,風也吹不著,全被小樹林擋住了。”生活中的艱難險阻一掃而光,再也沒有任何障礙可以阻擋我們兩個軀體緊緊摟抱在一起。至少對我來說,已無障礙而。因為,她沒有喝酒,因此對她來說,困難未能變為氣體,化為烏有。若她喝了酒,那么世界在她眼里就會喪失某種實在性,她長久以來一直珍藏在心田的夢幻在她看來突然間會顯得可以實現,不過,她所夢寐以求的,也許完全不是撲進我的懷抱。
年輕的姑娘不僅為數甚少,而且眼下尚未到“海浴”季節,她們逗留的時間都極為短暫。我記得有一位姑娘,棕色的肌膚,碧綠的眼睛,緋紅的兩頰,嫩臉展開雙翅,宛如帶有翼瓣的樹籽。我真不明白是哪陣風把她吹到巴爾貝克,又是哪股風把她刮走的。她來去匆匆,弄得我一連數天郁郁寡歡,當我最終明白了她早已遠走高飛,一去不復返時,才壯了膽子,向阿爾貝蒂娜坦露了內心的痛楚。
必須承認,年輕姑娘中,有不少我素不相識,也有不少數年未見。與她們幽會之前,我往往先給她們寫信。一旦從她們的回復中看到有愛的希望,那多開心啊!在向一位女子傾吐衷情的初期,哪怕此情也許最終難以如愿,但開始階段收到的封封書信,怎么也舍不得擱置一旁。人們總樂意帶在身邊,猶如收到朵朵美麗的鮮花,依然那般艷麗,令人百看不厭,忍不住貼近去聞花的芳香時,才一時停止觀賞。那熟記在心的話語,重讀起來別有一番滋味,那并非字字照搬的語句,我多想從中分辨出如此表達蘊涵著幾分柔情。她是否寫了“您可愛的來信”這樣的話?要是這樣,那她表示的溫馨中往往會帶來幾分失望,其原因不是來信讀得太匆忙,就是姑娘的筆跡難以辨認。不,她并沒有寫“您親愛的來信”,而是“看到您的來信”。除此之外,信中的一切是那么溫情脈脈。啊!但愿明天還送上這樣的鮮花!久而久之,這一切再也滿足不了,書寫的字句需要與目光、嗓音對質。于是便約會——她也許還未變化——根據他人的描繪或個人的回憶,本以為相會的是維維安娜仙女,可見到的卻是只穿靴子的貓。不管怎樣,又約對方于翌日相見,因為對方總歸是她,而人們渴望得到的,也正是她。然而,人們對一位女子夢寐以求,對她產生種種**,這并不絕對要求對方非要具備確切的花容玉貌不可。那僅僅是對人本身的**而已;它們就象芬芳一樣虛無縹緲,好比安息香是普羅迪拉亞的**所在,藏紅花香為太空所愛,赫拉喜歡一切植物性芳香,而沒藥香為云彩之芬芳,尼凱渴望梣甘露,大海則喜愛**。可是,俄耳甫斯圣歌所贊頌的這些芳香與其鐘愛的神祗相比,為數甚少。沒藥既是云彩的芳香,又是普羅多戈諾斯,尼普頓,涅柔斯,勒托的芬芳;**為大海的芳香,又為美麗的狄刻,忒彌斯,喀耳刻,九繆斯;以及厄俄斯,摩涅莫緒涅,日神,迪加約絮內的芬芳。至于安息香,梣甘露和植物性香味,喜歡的神祗數不勝數,難以一一列舉。昂菲埃代斯除**之外,其他的香味無不酷愛,而該亞討厭的僅僅是蠶豆花香與植物性芳香。我心中對年輕姑娘的**也是如此。與少女的數量相比,我的**要少得多,于是轉而變成種種失望與悲傷,彼此甚為相似。我向來不喜歡沒藥的香味。我把它專門留給了絮比安和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因為沒藥香是“兩性普羅多戈諾斯的**,含有公牛的吼叫,難忘,怪誕,自上而下,令人歡快,在一次次酒神節上,供女祭司祭獻所用”——
出自貝洛童話。一位磨房主的兒子只繼承了一只貓,多虧這只穿靴子的動物精心安排,磨房主之子當上了附馬。
海浴季節很快迎來**;每日都有新人來到,我平日著迷似地閱讀《一千零一夜》,現在卻突然頻頻外出漫步,其原因非但不包含任何享受的因素,反而破壞了所有樂趣。海灘上,年輕的姑娘比比皆是,戈達爾向我暗示的那一念頭雖然沒有引起我新的疑慮,但卻使我在這方面變得敏感而脆弱,我小心翼翼,力戒在心頭再形成此種想法,因此,一旦哪位年輕女子抵達巴爾貝克,我便渾身上下不自在,建議阿爾貝蒂娜外出游覽,走得越遠越好,以免她與新來的女子結識,如果有可能,甚至不讓她看見新來乍到的姑娘。對那些看去行為不端或臭名遠揚的女人,我自然怕上加怕。我表面上想方設法,企圖說服女友,讓她相信這所謂的臭名聲毫無根據,純屬流蜚語,可我卻感到莫名的恐懼,也許還不敢承認這樣的現實:她正要盡花招,企圖與那位墮落的女人勾搭;也許我礙手礙腳,弄得她無法與之接近,她為此感到遺憾;甚或她根據不勝枚舉的先例,認為這種惡癖司空見慣,何必橫加譴責。為每個罪人開脫,我何不干脆一味認定,女子同性戀不存在。阿爾貝蒂娜利用我的這種不輕信的態度,為這位或那位女子的惡癖辯解:“不,我認為,這不過是她故意裝模作樣罷了,只是故作姿態而已。”這時,我簡直后悔莫及,剛才真不該為無辜辨護,阿爾貝蒂娜過去那么正經,如今竟認為這種“模樣”是一種相當討人喜歡,甚至相當優越的東西,無此嗜好的女人往往故意給人這種假象,這實在惹我氣惱。我恨不得再沒有任何女人到巴爾貝克來;當時,普特布斯夫人差不多快到維爾迪蘭家了,一想到圣盧對我毫不掩飾他對那位侍女的愛慕之情,而這位侍女很可能哪一天會到海灘游玩,若正碰巧我不在阿爾貝蒂娜身邊,她準會企圖腐化阿爾貝蒂娜,我禁不住渾身戰栗。戈達爾曾向我透露,維爾迪蘭一家十分看重我,拿他的話說,他們表面上雖然并不跟在我身邊轉,可實際上卻不惜花大本錢,以便我能光臨他們府上,既然如此,我不由得思忖,當初曾許下諾,要把世間所有蓋爾芒特家族的人都給他們領到巴黎去,那我何不找個借口,征得維爾迪蘭夫人同意,讓她通知普特布斯夫人,說無法再接待她,讓她盡快走。
盡管腦中胡思亂想,但由于最令我惶惶不安的是安德烈的存在,所以阿爾貝蒂娜的那番話給我心頭帶來的寧靜尚能持續一段時間;再說,我知道當大批游人涌來之際,安德烈,羅絲蒙斯以及希塞爾差不多就該走了,在阿爾貝蒂娜身邊最多還能呆個把兩個星期,這樣一來,不久以后,我也就不需要什么心頭的平靜了。不過在這段時間里,阿爾貝蒂娜仿佛在精心設計她的一一行,為的是消除我的疑心,假如我內心尚存有狐疑的話,那她的目的便在于阻止死灰復燃。她統籌安排,決不單獨與安德烈呆在一起,每當我們返回住處,她總堅持再三,讓我一直陪她到房門;我們需要外出時,她也每每求我到她房間去找她。與此同時,安德烈也在作同樣的努力,似乎在極力避免與阿爾貝蒂娜見面。她們之間這種顯而易見的默契并非唯一的跡象,有種種跡象表明阿爾貝蒂娜有可能把我們倆交談的情況透露給了她的女友,并請她行行好,幫助平息我那些荒唐的疑慮。
大約就在這一時期,巴爾貝克大旅店發生了一件丑聞,但并未因此而改變了我愛自我折磨的癖性。最近一段時間來,布洛克的妹妹與過去的一位女戲子一直保持著隱秘的關系,可不久以后,她們對這種關系總感到不過癮。讓眾人都看個一清二楚,她們覺得這可增添幾分邪惡的樂趣,于是頓生邪念,要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她們那種有傷風化的嬉戲勾當。開始時,只是限于在娛樂室的紙牌桌旁相互撫摸,不管怎么說,還可以將此舉動歸結于親密無間的友情表示。可后來,她們膽子愈來愈大。最后,有一天夜晚,在一個大舞廳的一角,燈光并不怎么昏暗,可她們倆竟在一張長沙發上肆無忌憚地作樂,仿佛在自己的床上一樣。當時,有兩位軍官及其夫人離她倆呆的地方不遠,見狀向經理告了一狀。人們原以來他們的抗議會起到什么作用。可他們卻處于不利地位,因為他們家住納特奧爾姆,只不過來巴爾貝克消受個把夜晚,因此對經理來說無利可圖。而對布洛克小姐來說,無論經理對她如何指責,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無形中一直在保護著她,盡管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里必須交待一個有關原因。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奉行家德。他每年都要為他侄子在巴爾貝克租一座豪華的別墅,不管到誰家作客,他非要回他自己的家用晚餐不可,實際上,這是他們叔侄兩人的家。可是,他卻從不回自己家吃午餐。每天中午,他都在大旅店。原來,有人偷養著巴黎歌劇院舞蹈班的某個年輕學員,他也如法炮制,供養了一位“伙計”,此人與我們上面介紹過的那種服務員頗為相似,往往令我們想起《愛絲苔爾》和《阿達莉》劇中年輕的猶太小伙子。說實在的,尼西姆·貝爾納先生與那位年少的伙伴相差足足四十歲,這本可使其幸免不太愉快的接觸。可是,正如拉辛在同一的合唱曲中如此睿智地指出的那樣:
我的上帝,但愿一種新生的道德
在危難四伏中蹣跚著腳步前進!
但愿有一個幽靈,尋找你而存心無邪
找到障礙,阻止其企圖最終得逞!
年輕的伙計雖然身在巴爾貝克“殿堂一大旅館”,遠離“富有教養的上流社會”,可惜未聽從若阿德的規勸:
萬萬不能把根基建立在財富和黃金之上。
他也許為自己尋找了理由,說什么“罪人遍地”。不管怎么說,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大喜過望,沒想到需要的時間如此之短,打從第一天便開始:
或許還心有余悸,或許對他表示撫愛,
他感到那純潔的雙臂把他緊摟在胸懷。
打從第二天以后,尼西姆·貝爾納先生便領著伙計閑逛,“傳染性的接觸破壞了純潔。”從此,少年的生活徹底改變了。盡管聽從上司吩咐,還是照舊做送面包、送食鹽的活計,但他滿面春風,歌唱道:
從鮮花到鮮花,從歡娛到歡娛
讓我們暢游所欲……
我們歲月的過客難說能有幾年匆匆!
讓我們今朝及時行樂享受人生!……
榮譽和職務
需付出盲從和溫順的代價。
誰愿大聲說話
對待可憐的無辜?
從這天起,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每日必定來此用午餐,從不間斷(就好似某個供養著一位女配角的人,每場必到,這位女配角極具個性,只不過還期望她心目中的德加來扶植罷了)。尼西姆·貝爾納先生興致沖沖,在餐廳里注視著那位少年的一舉一動,視線一直跟隨著他射向遠處的景象,那兒,棕櫚樹下,高高地端坐著女出納。少年殷勤地忙上忙下,為眾人效勞,但自從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偷養他以來,他對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反倒服侍得不那么親熱了,也許這位侍童認為,對一位他覺得已受到其充分愛慕的人,沒有必要象對其他人一樣大獻殷勤,或許這種愛慕之情使他惱火,或許他擔心事情一旦敗露,會因此而喪失其他機會。但是,這種冷冰冰的態度倒贏得了尼西姆·貝爾納的歡心,因為其中的蘊涵意味深長。可能由于希伯來人的祖傳意識的作用,抑或由于對基督教情感的褻瀆,他對拉辛劇中的宗教儀式,無論是猶太教還是天主教儀式,尤為酷愛。倘若經歷的是《愛絲苔爾》或《阿達莉》的演出場面,他總后悔自己生不逢時,因相隔數個世紀,無幸與作者讓·拉辛結識,不能為他的寵兒獲得一個更為重要的角色。但是,任何一個作家的筆下都未出現過午餐儀式,他只得滿足于與經理及埃梅親密相處,以便那位“年輕的猶太人”能如愿以償,得以榮升,當個半拉子領班,或當個真正的領班。他們給他封了個飲料總管的位子。可是貝爾納先生卻強迫他謝絕這個職位,因為他這一來,他就再也不能每天來看著這位小伙子在綠色餐廳奔忙,也不能被他當作外人侍候了。貝爾納先生從中感受到的樂趣是那么濃烈,以致他每年必來巴爾貝克,且從來不在自己寓所用午餐。對于前一習慣,布洛克認為這只是因為他偏愛這帶海岸,對它明媚的陽光,西沉的落日有著詩情畫意般的情趣罷了,而后一種習慣,則是一位孤單老翁積習甚深的痼癖。
尼西姆·貝爾納的親朋好友們全錯了,貝爾納先生年年必到巴爾貝克,而且拿學究氣十足的布洛克夫人的話說,他總愛出外野餐,對其中真正的原因,他們毫無覺察,但說實在的,他們的這種錯誤有著更為深刻的、但屬于第二位的真實性。因為,尼西姆·貝爾納先生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留戀和怪癖會滲入什么名堂,他留戀巴爾貝克的海濱,留戀餐廳觀海,又養成種種怪癖,以收養另一種類型的年輕舞蹈學員的樂趣,可這類學舞的小耗子,卻缺一個德加式的角色,即少一個男仆,可惜侍者們,還都是些姑娘。巴爾貝克旅館就是一座劇院,他與這座劇院的經理和導演兼舞臺監督埃梅——在整個事態中,擔任此類角色,職責并不十分明確——維持著極好的關系。他們總有一天要密謀,篡奪一個重要的角色,也許是一個侍應部領班的位置。此間,盡管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的情趣那么富有詩情畫意,盡管他那么沉著冷靜地耽于瞑想,但其中確有幾分那種嗲里嗲氣的男人所具有的特征,這種男人心中有數——比如昔日的斯萬——一旦回到上流社會,必與情婦相會。尼西姆·貝爾納剛一就座,就可看到意中人手端裝著水果或雪茄的托盤,出現在舞臺上。就這樣,每天上午,他先是親一親侄女,詢問一下我好友布洛克的創作情況,繼而將糖放在手掌上,一塊塊喂給馬兒吃,然后便迫不及待,心急如焚地趕至大旅店用那頓午餐。即使家中失火,侄女遭劫,他說不定也照走不誤。為此,他深怕傷風感冒,就象恐怕瘟疫,擔心因此臥床不起——因他患有疑病——不得不差人請埃梅在用餐之前,派那位年輕的朋友到他府上來。
再說,他也留戀巴爾貝克旅店中那勝似迷宮的甬道、密室、沙龍、衣帽間、貯食間和游廊。由于東方人祖傳舊習的影響,他猶愛后宮,每近黃昏出旅館時,總能發現他偷偷摸摸地把旅館四周的角角落落探查個遍。
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甚至不惜闖到地下室去探頭探腦,并想盡種種辦法,避免被人發現,引起丑聞,這種四處尋覓利未小伙子的舉動,不禁令人想起《猶太女人》中的詩句:
啊,我們父輩的上帝,
降臨到我們的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