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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第二章

    請保護我們的奧秘,

    切勿被惡鬼們發現!——

    以色列人的一族。

    此時,我卻反其道而行之,上樓來到兩姐妹的房間,她們倆是作為侍女,陪伴一位年邁的外國太太來巴爾貝克的。拿旅館的行話說,她們叫使者,而弗朗索瓦絲滿以為使者不外是干跑腿差使的,于是稱她倆為“跑差”。旅館的說法比較典型,還處于唱歌“這是外交使者”的時代。

    盡管旅客與女使者之間相互登門拜訪困難重重,可我還是很快與這兩位年輕姑娘建立了友情,雖然十分純潔,卻也情意灼烈。她們倆一個叫瑪麗·希內斯特小姐,另一個叫塞萊斯特·阿爾巴萊小姐,出生在法國中部,巍巍高山腳下,小溪湍流飛瀑(水流就從她們的住宅下穿過,那兒有一水車常年轉動,但因河水泛濫、曾多次被毀壞),仿佛造成了她們大自然的天性?,旣悺は人固赜葹橥怀觯约?,欠穩;塞萊斯特·阿爾巴萊膽怯,懶散,就象一泓湖水,但沖動起來,煞是可怖,那勃然大怒令人想起洪水,漩渦,卷走一切,摧毀一切。她們常常一清早,當我還躺在床上的時候來看望我。我還從未見過她們這種固執而又無知的人,她們在學??隙ㄎ磳W到什么知識,但說起話來卻帶著那般濃重的文學味,若沒有那副自然流露的近乎野蠻的腔調,人們準會誤以為她們故意這么說話呢。她們語粗俗,我在此不擬修飾,那話中似乎贊揚與批評兼而有之(并非贊揚我,而是贊頌塞萊斯特的奇才),雖然都不符合事實,但感情十分真摯,見我用牛奶泡羊角面包,塞萊斯特對我說:“?。⌒『谀酰瑵M頭松鴉毛似的頭發,噢,多精明狡猾??!我不知道您從娘胎里出來的時候,您母親怎么想的,您呀,活脫脫一只鳥。瞧,瑪麗,看他這樣子,捋毛,扭脖,誰見了都會說他靈活透了!他動作那么輕盈,就象是在學飛翔。??!您真有福氣,造就了您的人把您生在了富人窩;不然,象您這樣揮金如土,該會落到什么地步?瞧,這只羊角面包只碰了一下床,他就扔了。哎喲,他又把牛奶灑了,等一等,我來給您系塊餐巾,您呀,連餐巾都不會用,我從未見過您這樣又蠢又笨的人?!边@時,往往會聽到瑪麗·希內斯特那較為正常的、湍急的激流聲,她怒沖沖地訓斥妹妹:“得了,塞萊斯特,還不閉嘴?跟先生這樣說話,你瘋了不是?”塞萊斯特報之一笑;而我向來討厭別人給我系餐巾,沒想到她竟說:“不,瑪麗,瞧他這樣,嗬,他身子都氣直了,就象一條直立的蛇。一條毒蛇,我告訴你?!苯又€亂用動物作比喻,照她說來,別人弄不清我何時睡覺,我徹夜象蝴蝶,不停地飛;而到了白晝,我動作迅捷,象松鼠?!澳阒溃旣?,就象我們家鄉見到的,那么靈活,連眼睛都跟不上。”“可是,塞萊斯特,你明明知道他吃飯時不喜歡用餐巾。”“并不是他不喜歡,說穿了是別人不能改變他的意志。他是位老爺,他想擺擺老爺架子。要是需要,床單一床接著一床地換,今天,床單剛剛才換上,可又得換了。啊!我說得不錯,他生來就不是受苦的命。瞧,他氣得頭發都豎起來了,亂七八糟的,象只鳥的羽毛??蓱z的毛撣子!”聽到這話,不僅瑪麗不樂意,連我也不答應了,因為我根本就不覺得自己是什么老爺??墒?,我如此這般自謙,塞萊斯特從不相信是真誠實意,打斷了我的話:“啊!滑頭,??!甜蜜語,?。£庪U毒辣!狡猾透頂,惡毒至極!啊!莫里哀?”(她唯一就知道這個作家的名字,用到了我的頭上,想借此來表示既會寫戲又會演戲的人。)“塞萊斯特!”瑪麗口氣蠻橫地喊了一聲,她不知莫里哀的姓名,擔心這又是什么侮辱人的話。塞萊斯特又淡然一笑:“你難道就沒有看見抽屜里他那張小時的照片?他總想讓我們相信他穿著一向普普通通??烧掌?,他拿著一根小手杖,渾身毛皮、花邊,連王子也望塵莫及??膳c王子無比的尊嚴和溫厚的仁慈相比,實在不足掛齒?!薄班蓿奔ち靼愕默旣惔舐曍煶獾?,“你現在竟然翻起他的抽屜來了?!睘榱似较旣悆刃牡目只?,我問她對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的所作所為有何看法。“??!先生,以前,我根本就不信世上怎么會有那種事,直到來了這兒才明白?!闭f罷,她又將了塞萊斯特一下,說了一句更為高深莫測的話:“??!先生,誰也弄不清一輩子會遇到什么事?!蔽矣指膿Q話題,跟她談起了我父親的生活,他一輩子總是沒天沒夜地做事?!鞍?!先生,這樣生活,自己得不到任何東西,沒有一分鐘的閑暇,沒有一丁點兒享受;所有一切都是為別人作出犧牲,真是白活一輩子…!即使最不起眼的小事,也會講究出名堂來,好象他的一舉一動,都在調動法蘭西整個貴族派頭,就連比利牛斯山區的高雅也不放過?!?

    我被勾畫得如此走樣,弄得我無地自容,竟說不出話來;塞萊斯特以為又是在要什么花招:“啊!腦門看似那么純潔,可腦袋殼里隱藏著多少東西,面孔和藹又精神飽滿,就好似一顆打開的巴旦杏,纖細柔滑的小手,毛茸茸的,指甲卻象爪子一樣鋒利……瞧,瑪麗,看他喝奶的那副神態,虔誠得讓我忍不住想祈禱。多么嚴肅的神情?。‖F在該給他拍張照片,他整個兒象是孩子。是因為象他們一樣喝奶,您才得以保持象他們一樣油光滑亮的膚色?啊!多年輕!??!多美的皮膚!您永遠不會老。您真有福氣,從來用不著動手去指使人家,因為您的兩只眼睛就善于強加自己的意志。瞧他又生起氣來了。他站起來了,筆直筆直的,明擺著的嘛。”

    弗朗索瓦絲一點也不喜歡這兩個女人來跟我這樣瞎聊,她管她倆叫女騙子。經理總是委派手下的店員監視店內發生的一切,他甚至嚴肅地向我指出,跟女使者閑談,有損客人體面??墒牵矣X得這兩位“女騙子”比旅館里所有的女客人都高一等,所以對經理只是嗤之以鼻,心想無論我怎么解釋,他都明白不了。就這樣,兩姊妹經常來我處?!扒疲旣?,他的線條多么清秀。啊,盡善至美的肖像細密畫,比櫥窗里見到的最珍貴的畫還更美,因他會動,會說,聽他說話,幾天幾夜都聽不夠?!?

    竟有一位外國太太能把她倆帶走,真是奇跡。她倆既不知道歷史也不了解地理,憑著自信心,對英國人,德國人,俄國人,意大利人,總之對一切外國“蟲”全都厭惡,喜歡的只是法國人,當然也有例外。她們的面孔完全保持著家鄉河流中粘土的濕潤,富有可塑性,每當人們談及旅館里的某位外國人,塞萊斯特和瑪麗便模仿外國人的腔調,面孔、嘴巴和眼睛驟然一變,活脫脫一副外國人的嘴臉,一副副舞臺面具相繼出現,令人贊嘆不已,真恨不能收藏起來。塞萊斯特甚至還假裝重復經理或我哪位好友的談話,但復述中摻入不少憑空捏造的話,極盡嘲弄之能事,將布洛克或首席院長的種種缺陷描繪一番,講得煞有介事。她看似在匯報她樂于承擔的某件普通差使的情況,可描繪出的卻是一副難以摹描的畫像。她倆從不讀書看報。可是有一天,她們在我床頭發現了一部書。這是圣萊熱。圣萊熱的一部詩集,詩歌美妙,但較玄奧難懂。塞萊斯特讀了幾頁,對我說道:“您肯定這是詩,而不更象是謎語嗎?”對一個在孩童時代只讀過《世間的丁香全已枯死》這一首詩的人來說,顯然如此。其中缺少過渡。我覺得她們這種什么也不學的倔強性格在一定程度上歸咎于她們家鄉的愚昧。不過,她們不乏詩人的才華,且比較謙遜,而詩人們卻往往沒有自知之明。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塞萊斯特有時妙語驚人,我一時又沒記清,請她再說一遍,她卻斷然肯定她自己也忘了。她們存心永不讀書,自然也絕無成書之美。

    弗朗索瓦絲聽說這兩個如此普通的姐妹竟有兩個不凡的兄弟,一個娶了圖爾大主教的侄女,另一個與羅德茲主教的親戚結了婚,心里相當激動??蓪浝韥碚f,這引不起他任何興趣。塞萊斯特常常抱怨丈夫不理解她,可我倒感到納悶,她丈夫竟能容忍她。有時,她發起火來,渾身發抖,碰到什么砸什么,讓人好不厭惡。人們都說人體的血液是咸的液體,而這種流體只不過是原始海生元素的內核殘余。我也認為,塞萊斯特不僅在動怒的時刻,而且在郁郁寡歡的時刻,都保留了她故鄉溪流的節奏。當她精疲力竭之時,表現出的也是河流干涸的狀態,渾身真的沒有一絲生機。每到這時,什么都無法讓她恢復生機。可突然,在她那頎長、輕盈、優美的軀體內,循環運動又開始了。河水在她白皙、透明而又略顯藍色的肌膚中流淌。她迎著陽光微笑,全身愈來愈藍。此時,她便成了名副其實的藍天塞萊斯特——

    塞萊斯特原文為“eleste”,意為“天上的,天堂的”

    布洛克的家人盡管從不懷疑叔父決不在家用午餐的原因,打一開始便認定這不過是一位單身老翁的怪癖,或許是因為與哪位女戲子有私情,他不得不這么做,但是,對巴爾貝克旅店的經理來說,有關尼西姆·貝爾納先生的一切均為“禁忌”,不得非議。正因為如此,經理甚至都沒有把那位侄女的事跟她叔父提一下,他自己思慮再三也沒敢責備她,只是關照她處事要小心謹慎才是。那位年輕姑娘及其女友開始幾天以為會被大旅店的娛樂場逐出門外,可后來見一切均得到妥善解決,好不開心,遂向把她倆撇在一邊的家長們炫耀,顯示她們決不會受到任何制裁,完全可以為所欲為。毫無疑問,她們還不至于再在眾目睽睽之下,干那種事情,引起眾人憤慨??墒牵齻儫o意中又故態復萌。一天夜晚,我與阿爾貝蒂娜及我們遇見的布洛克一起走出燈光滅了大半的娛樂場,正好碰到她倆摟著腰走過來,她們倆不停地摟呀,親呀,等走到我們身邊時,又是格格怪叫,又是哈哈浪笑,聲音下流。布洛克垂下眼睛,以免流露出已經認出妹妹的神態,可我一想到這種不堪入耳的特殊語有可能是沖著阿爾貝蒂娜的,心里痛苦極了。

    另一件意外的小事更引起了我對戈摩爾那一邊的憂慮。我在海灘上發現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她身段苗條,膚色白皙,雙眼炯炯有神,從中心點向四周發出極為對稱的光芒,面對她的目光,不禁令人想起星座。我暗自思忖,她比阿爾貝蒂娜漂亮得多,為她而放棄阿爾貝蒂娜,該是比較明智的做法。不過,這位漂亮的年輕女子,臉上經過荒淫無恥生活的無形削刮,留下了屢屢接受庸俗滿足的印記,以致她的眼睛雖然比臉面的其他部位多幾分莊重,但閃爍的恐怕只是貪婪的欲火。而恰恰就在第二天,我們在娛樂場,離我們很遠處,站著這位年輕女郎,我發現她目光似火,一時交叉,一時旋轉,不停地投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茨羌軇?,仿佛她在借用一架信號機,向阿爾貝蒂娜發出信號。我忍受著痛苦,唯恐女友發現他人對她的如此關注,擔心這不停閃爍的束束目光是約定的暗號,表示次日幽會。誰知道?也許這已不是第一次幽會。這位目光四射的年輕女郎有可能在哪年已經光顧過巴爾貝克。莫非阿爾貝蒂娜已經屈從于這位女人或她的哪位女友的**,她才膽敢向阿爾貝蒂娜頻頻發出信號。由此看來,這信號不僅僅要求現在搞點名堂,而且還要重溫舊時美夢,溫故而嘗新吧。

    若情況如此,那么此次約會恐怕就不是首次了,而是過去歲月**同消受的聚會的繼續。確實,那目光分明不是在探詢:“你樂意嗎?”年輕女郎一瞥見阿爾貝蒂娜,立即整個兒轉過頭來。向她射出憶舊的目光,叭恐我女友回想不起來,阿爾貝蒂娜看得一清二楚,可表情漠然,無動于衷,直到對方象一位男子,發現昔日的情婦另有新歡,是跟新情人在一起時,便相機行事,不再看她一眼,不再對她有絲毫的理會,仿佛她不曾存在過。

    幾天后,我獲得了證據,證明那位年輕女郎確有特殊癖好,而且她很可能早已與阿爾貝蒂娜結識。在娛樂場的大廳里,當兩位姑娘渴望得到對方時,往往出現閃爍的奇觀,一條長長的似磷光的光線由一個人射向另一個人。這里附帶說幾句,盡管這種物質化的光芒如何難以估量,但居民四散的戈摩爾城正是通過這些光束,通過映紅整個一片太空的天體信號,試圖在每一座城鎮,每一個鄉村,召回離散的成員,重建《圣經》中記載的城市,而與此同時,處處都有人在堅持不懈地做同樣的努力,哪怕通過思鄉的游子,虛偽的小人,有時甚至通過索多姆勇敢的流亡者,在斷斷續續地重建家園。

    一次,我碰見了那位陌生女郎,阿爾貝蒂娜假裝沒有認出她來,當時,布洛克妹妹湊巧經過那兒。妙齡女郎的目光頓時若燦爛星光,可看得出,她并不認識這位猶太小姐。她倆是首次相遇,但她卻**頓起,毫不躲閃,當然也不象對阿爾貝蒂娜那樣死心塌地。她本來多么希望得到阿爾貝蒂娜的友情,萬萬沒有想到阿爾貝蒂娜對她冷若冰霜,使她好不驚詫,就好似一位常來巴黎而不在巴黎寓居的外國人,當他光臨巴黎準備再度數個星期,到他常去消受美妙夜晚的小劇院時,驚愕地發現小劇院已不復存在,原地修建了一家銀行。

    布洛克的表妹來到一張餐桌前坐下,讀起畫報來。不一會,妙齡女郎漫不經心似的坐到了她的身旁。可在桌底,人們也許很快就能目睹到她們雙腳糾纏在一起的場面,緊接著,就可看到她們的雙腿與雙手緊緊地貼在一起,難解難分。話匣子打開了,交談開始了,可那位**的幼稚的夫君四處在找她,沒料到發現她正在與一位他素昧平生的少女策劃晚間行動,不禁大吃一驚。妻子向夫君介紹了布洛克的表妹,說她是孩童時代的女友,可作介紹時,名字說得含混不清,因她忘了問女友的芳名。然而,丈夫在場,反倒促進了她倆的親密關系,她們彼此以“你”相稱,說兩人是小時在修道院結識的。事后,她們談起這件事時,忍俊不禁,對那位受騙的丈夫也是大加恥笑,那開心的勁兒又引發了一次相互親熱的良機。

    至于阿爾貝蒂娜,我不能說她在娛樂場或在海灘的某個地方與哪位年輕姑娘有什么過分放肆的舉動。我甚至覺得她舉止行為過分冷漠,過分謹小慎微,顯得不僅僅是一種良好的教養,而象是狡猾的伎倆,目的在于消除他人疑心。比如對某某少女,她會冷漠、敷衍而又不失分寸地扯大嗓門回答道:“對,我五點鐘左右去打網球,明晨八點左右去洗海浴。”說罷,她會立即離少女而去——可她臉色非同尋常,故意聲東擊西,看樣子象是約會,或者不如說低聲約定之后,故意大聲說上這么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以“遮人耳目”。然而過不了多久,我便發現她騎上自行車,飛速行駛,令我頓生疑團,猜想她準是去與那位剛才幾乎沒有怎么答理的姑娘幽會。

    有時,當哪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在海灘邊下車,阿爾貝蒂娜最多也不過情不自禁地扭過頭去。她往往緊接著作一番解釋:“我在看浴場上方新插上的旗幟。他們該多破費一點。另一面旗已經夠寒酸了??晌矣X得這一面更失體面?!?

    一次,阿爾貝蒂娜打破界限,一改那副冷冰冰的神態,弄得我倍感悲傷。她心里清楚,我之所以煩惱不安,是因為她要去會她姨母的一位女友,此人“行為不端”,時不時上邦當夫人家小住兩三天。阿爾貝蒂娜很客氣,曾向我保證再也不與她打招呼??僧斶@位女人來安加維爾時,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噢,您知道她上這兒來了。是別人告訴您的?”仿佛是想向我表白她沒有偷偷摸摸去見過她。有一天,她又跟我提起這件事,說罷補充道:“對,我在海灘上遇見了她,我經過時與她幾乎擦肩而過,故意撞了她一下?!碑敯栘惖倌雀艺f這些時,我腦中想起了邦當夫人的一句話,在這之前我從未曾想過,當時,邦當夫人當著斯萬夫人的面,向我數落她外甥女阿爾貝蒂娜如何如何無禮,仿佛在贊頌一種優良品質似的,還告訴我,說阿爾貝蒂娜如何溪落我不知其姓名的官員的妻子,恥笑她父親當過廚房小學徒。但是,我們心愛的女子的某一句話不可能永久地保持其純潔無瑕的狀態;它會漸漸變質,腐爛。一兩個夜晚之后,我腦中又浮現出阿爾貝蒂娜的那句話,這次,在我看來,阿爾貝蒂娜的所作所為不再是我當初認為其中所表現出的不良教養,對此,阿爾貝蒂娜反而常引以為驕傲——這只能令我付之一笑——而是別的因素,甚或阿爾貝蒂娜壓根兒就沒有明確的目的,只是想刺激一下那位夫人的器官,或不懷好意,想提醒對方注意先前也許欣然接受過的某種主張,這才飛快地與那位夫人擦肩而過,也正因為是當眾所為,阿爾貝蒂娜心想我或許已經有所耳聞,所以想搶先作個說明,以免引起不良的解釋。

    盡管如此,我的妒心將很快平息,那是阿爾貝蒂娜可能愛著的那些女人激起的嫉妒之心。

    我和阿爾貝蒂娜來到了地方經營的巴爾貝克小火車站。因天氣惡劣,我們由旅館的公共馬車送至車站。離我們不遠處,站著尼西姆·貝爾納先生,他的一只眼睛又青又腫。近來,他瞞著“阿塔莉”合唱隊的那位小子,偷偷與附近農莊的一個小伙子往來,這家農莊相當興旺,叫做“櫻桃樹之家”。小伙子紅紅的臉膛,形容粗魯,腦袋活象一只大番茄。他的孿生弟弟也長著一個一模一樣的番茄腦袋。這對雙胞胎長相酷似,難分你我,仿佛大自然一時實現了工業化,生產出了一樣規格的產品,這對旁觀者來說,確實不乏美妙之處。不幸的是,尼西姆·貝爾納先生觀點迥然不同,認為他倆只是外表相似而已。番茄二號專愛與太太們廝混淫樂,達到了瘋狂的地步;而番茄一號則并不討厭接受某些先生的情趣,盡管有失尊嚴。然而,每當貝爾納先生回想起與番茄一號共度的美好時光,由于條件反射,心頭便直癢癢的,忍不住又去“櫻桃樹之家”,但是這位猶太老人眼睛近視(不過并不因為近視就必然將兩兄弟搞混),無意中竟扮演起安菲特律翁的角色,面對孿生弟弟,問道:“今晚相會好嗎?”他總免不了狠狠地挨上“一頓揍”。甚至在當天同桌用餐時,又重演了他挨揍的場面,怪,他對番茄兄弟,甚至對可食用的番茄產生了極度的反感,以致每當他在大旅店聽到身邊有客人要番茄時,便小聲對他說:“先生,我與您素昧平生,請原諒我冒昧與您說話。我剛才聽到您點了番茄,今天番茄可全都是爛的。我告訴您,這是為了您好,反正與我無關,我從不吃番茄,”陌生客人激動地向身邊這位仁慈、無私的先生道謝,喊來跑堂,裝模作樣,象是改變了主意:“不,說定了,不要番茄?!卑C钒堰@一幕看在眼里,暗自發笑,心想:“好一個老奸巨猾的貝爾納先生,竟然使點子讓人把訂的菜換了?!必悹柤{先生在等著晚點的火車,由于眼睛被打得又青又腫,他故意避開,沒有向阿爾貝蒂娜和我道安。我們倆正求之不得,避免跟他搭腔。然而,正當我們不可避免要打個招呼時,一輛自行車向我們飛沖而來。電梯司機跳下車子,上氣不接下氣。原來,我們剛剛離開旅館不久,維爾迪蘭夫人來了電話,邀我兩天后去吃晚飯;其中的原因,下面自可看到。電梯司機一五一十,將來電話的細枝末節全都如實說了一遍,然后離開了我們,那勁頭就象某些民主“雇員”,裝出一副樣子,仿佛與資產者保持著相互獨立的關系,但其實,他們中間建立了服從與被服從的原則,只聽得電梯司機補充了一句:“因為我上司的關系,我得趕緊回去。”意思是說,若他遲遲不歸,門房和車夫會不滿意的。

    阿爾貝蒂娜的女友們全都外出了,需要一段時間。我想讓阿爾貝蒂娜開開心。即使可以假設,她會為獨自與我在巴爾貝克共同度過每日下午的時光感到些許幸福,可我心里清楚,幸福是決不會任人全部占取的,而且阿爾貝蒂娜尚處于不諳世事的年齡(有的人永遠跨越不了這個年齡),尚未領悟到,幸福難以十全十美,其原因并不取決于施予幸福的一方,而在于感受幸福的一方,因此,她有可能會令我產生新的欲念,再次探尋她失望的原因所在。相比較而,我更樂意她把失望歸咎于環境,歸咎于經過我精心安排的環境,因為這種環境不容我們倆輕易單獨相會,同時又妨礙她獨自去娛樂場,去海堤。就說這天,我要去東錫埃爾見圣盧,請她陪我同行??墒?,我卻又勸她去作畫,以前,她曾學過繪畫,我出于同樣的目的,不要讓她閑著了。一忙起來,她就不會考慮她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福了。我也很樂意經常攜她去維爾迪蘭或康布爾梅家吃晚飯,這兩家人也許也樂意接待我舉薦的女友,可我每次領她去之前,都必須首先有把握普特布斯夫人肯定還未光臨拉斯普利埃。我并非足不出戶就可將情況掌握得一清二楚,因我事先獲悉兩天后阿爾貝蒂娜得陪姨母去郊外,于是抓緊機會給維爾迪蘭夫人發了地封快信,問她能否在周三接待我。若普特布斯夫人在那兒,我將想方設法見一見她的侍女,弄清楚她是否有來巴爾貝克的危險,如果確有這種可能,就要弄清是什么時間,以便到那一天把阿爾貝蒂娜支得遠遠的。地方經營的小鐵道建了回轉線,當初與外祖母乘坐時,回轉線還沒有影子,可如今,鐵道一直通到了東錫埃爾—拉古比爾,那是一個大站,許多重要的列車都從該站發車,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巴黎來的那列快車,我當初來看望圣盧以及回家乘的就是這趟車。可是,由于天老爺作怪,大旅店的公共馬車把我和阿爾貝蒂娜送到了“巴爾貝克—海濱”小火車站。

    小火車尚未到站,可已見它在行進途中釋放的縷縷青煙清閑自在地悠悠飄忽,接著象一朵幾乎靜止的云彩,全憑自身的力量,慢騰騰地攀登克利克多懸崖的綠色陡坡。由青煙開道并掌握垂直方向的小火車終于緩緩地開過來了。乘車的旅客紛紛向旁邊退去,給火車讓道,可一個個不緊不慢,知道與之打交道的是一位性格溫厚,幾乎通人性的行者,它受到司機強有力的控制,聽從站長寬容的信號的指揮,就象一輛新手騎的自行車,不會冒險去撞人,人們想它在哪兒停,就會在那兒停。

    正是因為我去了快信,維爾迪蘭家才打來了電話,此信去得正巧,因為星期三(兩天后便是星期三)是維爾迪蘭夫人舉辦盛大晚宴的日子,無論在拉斯普利埃還是在巴黎都是如此,可我對此卻不知道。維爾迪蘭夫人舉辦的并非“晚宴”,而是“星期三”。星期三是藝術之作。維爾迪蘭夫人深知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與此相同的星期三,盡管如此,她還在自己的各個星期三之間輸入細微的色彩差異?!斑@個星期三不如上一個,”她常說,“可我相信下一個星期三將是我有生以來辦得最為精彩的一個?!庇袝r,她也承認:“這個星期三自愧不如以往的。不過,下個星期三我要讓你們大吃一驚。”在巴黎居住季節的最后幾個星期,女主人行將出發去鄉村度假之前,動不動就宣布星期三要停辦了。這成了她刺激忠實信徒們的良機:“只剩下三個星期三了,只剩下兩個星期三了。”她宣布道,那語調好比宣布世界末日就要來臨?!澳f不要放棄下一個收場的星期三?!钡牵請鍪羌伲驗樗滞ǜ娲蠹遥骸艾F在,再也沒有正式的星期三了,這是本年度的最后一個。不過,星期三我還在這兒。我們大家一起歡度星期三;誰知道呢?知己之間小聚的星期三,也許是最愉快的?!痹诶蛊绽#瞧谌厝皇艿椒N種限制,由于有朋友路過,就得邀請他在這個或那個晚上來作客,所以幾乎天天都過星期三?!拔矣洸惶灞谎目腿说男彰?,可我知道有卡芒貝爾侯爵夫人?!彪娞菟緳C對我說。我們有關康布爾梅的解釋并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徹底取代卡芒貝爾這一古老的名字在他記憶中的位置,每當他因回憶那個難記的姓氏感到為難時,卡芒貝爾一詞那通俗而又意味深長的音節便前來搭救年輕的店員,并立即受到他的喜愛,被他重新采納使用,而這并非由于他生性懶惰,就象成了老習慣,難以根除,而是因為這幾個音節滿足了邏輯和簡明的要求。

    我們加快步子,想占個空包廂,以便整個旅途中我可以親摟阿爾貝蒂娜??晌覀兾茨苋缭敢詢?,無奈進了一間分隔的小車廂,里面已經坐了一位老太太,面孔又大又丑又老,一副男子相,可身上穿著花里胡哨的衣裳,正在閱讀《兩個世界評論》。盡管她俗不可耐,可一舉一動,處處顯得自命不凡,我揣摩著她有可能屬于哪個社會階層,聊以消遣。我很快作出結論,這女人十有**是哪家大妓院的老板娘,是個外出為妓女拉客的鴇母。她的形容舉止在高聲地宣布這一點。我在此之前竟然還不知這些太太還讀《兩個世界評論》呢。阿爾貝蒂娜訕笑著向我指了指她,眼睛少不了眨動幾下。那位太太神氣活現,可我心里卻一直掛念著第二天的事,我將應邀去小火車的終點站,到聞名遐邇的維爾迪蘭夫人家作客,在其中的一站,羅貝爾·德·圣盧等著我,要是再走遠一點,我還可以到費代納小住數日,定會給德·康布爾梅夫人帶去莫大的歡樂,一想到這些,我的雙眼禁不住閃爍起譏諷的目光,打量著這位自視甚高的太太,她似乎以為,憑她那身考究的服飾,帽上飾著羽毛,以及那本《兩個世界評論》自然成了大人物,比我要更舉足輕重。我希望這位太太在車上呆的時間不要超過尼西姆·貝爾納,起碼在圖丹維爾下車。但事與愿違。列車在埃格勒維爾停下,但她還坐著不動。列車過了蒙特馬丁海濱站,巴維爾—拉班加爾站,又過了安加維爾站,她仍然坐著,當車子離開了東錫埃爾前一站圣費里舒時,我再也不管那位太太,開始跟阿爾貝蒂娜又摟又抱。在東錫埃爾,圣盧已在車站恭候?!皼]有比見您一面更難了?!彼麑ξ艺f,因他住在嬸母家,我的電報剛剛才收悉,未能事先安排時間,所以只能給我一個小時。不幸的是,這一個小時對我來說實在太漫長了!原因是一下火車,阿爾貝蒂娜就只注意圣盧。她不跟我交談,若我找她說話,她勉強作答,當我挨近她,她便把我推開。相反,她對羅貝爾總是笑瞇瞇,煞是誘人,跟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還與他帶來身邊的小狗玩耍,逗弄時,還故意觸碰一下主人。我回想起阿爾貝蒂娜第一次讓我親摟時,我曾會心一笑,感激我這位素昧平生的誘色者引起了她心中如此深刻的變化,極大地簡化了我的任務。但如今,我想到他就心懷恐懼。羅貝爾興許意識到阿爾貝蒂娜對我來說并非無足輕重,因為盡管她極力挑逗,他并不理會,弄得阿爾貝蒂娜對我滿肚子不高興。再說,他跟我交談時,仿佛身邊就我一人似的,當阿爾貝蒂娜最終意識到了這一點,我便又贏得了她的敬重,羅貝爾問我是否想設法會一會還留在東錫埃爾的那些朋友,我在東錫埃爾逗留那段時日,他每天晚上都安排我和他的那幫朋友一起吃晚飯。可是,由于他表現出一副連他本人也經常譴責的自命不凡,惹人不快的神態,似乎在發問:“如果你現在都不樂意再見他們一面,當初又何必一味取悅于他們呢?”我謝絕了他的建議,一來因為我不愿冒險離開阿爾貝蒂娜,二來我與他們已經斷絕往來。擺脫了他們,亦即超脫了自我。我們都熱切希冀能擁有另一種生活,在這一生活中,我們能和塵世中的自我保持不變。可是,我們沒有考慮到,即使并不期待另一種生活,但在塵世生活中,我們要不了幾年,也會背叛了我們過去的自我,背叛了我們試圖永遠保持不變的形象。即使我們并不以為,與生命過程中發生的種種變化相比較而,死亡更能使我們改變,但是,假如我們在另一種生活中與我們過去的“我”不期而遇,我們也許會對過去的自我不屑一顧,扭開頭去,就象對待過去有過交往但久未見面的人——比如就象圣盧的那些朋友,過去每晚在“錦雞”飯店與他們聚會,曾給我多少歡悅,可如今要與他們交談,對我來說實在膩煩、難受。從這方面看,正因為我寧可不去那兒重新獲得曾給我歡樂的一切,所以去東錫埃爾漫游一番,在我看來,倒象是有將進天堂的預兆。人人都十分夢想天堂,抑或夢想眾多的、相繼出現的天堂,但是,這些天堂,早在人們去世之前就一一失去,在這樣的天堂里,誰都會有失落的感覺。

    圣盧把我們留在車站?!澳憧赡苓€要等個把小時?!彼麑ξ艺f,“要是你在此等候,一會興許能見到我舅舅夏呂斯,他要換車去巴黎,那趟車比你的早十分鐘。我已與他道過別,因為不等他的車到,我就得趕回去。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你來了呢,當時我還沒有收到你的電報?!笔ケR剛離開我們,我便埋怨起阿爾貝蒂娜來,可她回答我說,她之所以對我冷冰冰的,是擔心剛才停車時,萬一圣盧看見我倚在她身上,胳膊摟著她的腰,會產生什么想法,她這樣做,正是想消除圣盧的想法。圣盧確實看到了我摟腰的模樣(我沒有發現這一點,不然我在阿爾貝蒂娜身邊會放規矩些),方才還慢條斯理地對我附耳說道:“你跟我提過的那些一本正經,認為德·斯代馬里亞小姐行為不端,不愿與她多來往的姑娘,就是這副樣子?”在這之前,我從巴黎去東錫埃爾看他,兩人談及巴爾貝克時,我確實跟他說過對阿爾貝蒂娜無從下手,她簡直就是美德的化身,而且我說得也很誠懇。可天長日久,我自己終于醒悟到這是假的,既然如此,我反更希望羅貝爾能信以為真。而這只需要我對他說一聲,我愛著阿爾貝蒂娜。他這種人,為了免除朋友的痛苦,不惜犧牲自己的歡樂,總是把朋友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皩?,她很孩子氣??赡銓λ娴囊粺o所知?”我忐忑不安地追問了一句。“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見你們倆摟著腰,象兩個戀人?!?

    “您那種態度什么也沒有消除?!钡仁ケR一離開我們,我便對阿爾貝蒂娜說?!安诲e?!彼卮鹞艺f,“我表現笨拙,讓您傷心了,我心里比您還難過。以后看吧,我決不對您這樣了。請寬恕我吧。”她黯然神傷地向我遞過手來,對我說。這時,從我們在座的候車室的深處,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慢悠悠地走過來,身后不遠的地方跟著一個雇員,拎著他的旅行箱。

    在巴黎,我只在晚會上與他相遇,他總是身著黑色服襲,腰身裹得索緊的,一動不動,加之他老是神氣活現地昂首挺胸,熱情漾溢地取悅他人,滔滔不絕地神吹海聊,整個軀體通常保持著垂直的架勢,這次見面,我真想象不到他竟蒼老得成了這副樣子。此刻,他身著一件淺色旅行外套,顯得比過去臃腫,走起路來東搖西擺,晃動著便便大腹和近乎成為象征的臀部,只見他兩片嘴皮涂唇膏,鼻尖冷霜凝香粉,描畫的胡子烏黑發亮,與斑白的頭發適成鮮明對比,一切都想打扮得年輕活潑,光彩奪目,但天日無情,在光天化日之下,統統都走了樣。

    由于他正要上車的緣故,我跟他只聊了簡短的幾句,我邊聊邊看著阿爾貝蒂娜坐的車廂,向她示意我馬上過去。當我向德·夏呂斯先生扭去腦袋,他開口請我幫個忙,去喊一喊鐵道另一側的一位軍人(那人是他的一位親戚,似乎夏呂斯先生要乘的正是我們這趟車,不過是朝相反的地方,即朝遠離巴爾貝克的方向而去。)“他是團軍樂隊的?!钡隆は膮嗡瓜壬蛭医忉尩?,“您有福氣,相當年輕,我老了,過鐵道不方便,您可以幫個忙,免得我受這份罪……”我權當作義務,向他指點的那位軍人走去,果然發現他領章上繡著豎琴標志,真是位軍樂隊員??墒牵斘乙D達口信時,我認出了那人原來是莫雷爾,此人是我叔父的隨身男仆之子,多少往事頓時浮現在我腦海,他的出現令我好不驚詫,可以說給我帶來了歡樂!我一下把德·夏呂斯先生托辦的事丟到了腦后。

    “怎么,您在東錫埃爾?”“對,我被征入了軍樂隊,在炮兵部隊服役?!笨苫卦挄r,他口氣生硬而又傲慢。他變得十分“裝腔作勢”,顯然,我的出現令他想起了他父親的職業,不會給他帶來愉快的。突然,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朝我們飛奔而來。我遲遲沒有返回,肯定讓他等急了?!拔医裢硐肼狘c音樂,”他劈頭對莫雷爾說,“我為晚會出價五百法郎,若您在樂隊有朋友,這恐怕對他有點實惠吧。”盡管我對德·夏呂斯先生的放肆早有了解,可他對他年輕的朋友竟然連聲好都不問候,我感到驚愕。再說,男爵也沒有給我細心琢磨的時間。他深情地向我遞過手來,說道:“再見,我親愛的。”仿佛向我示意,讓我趕緊走開。確實,我把親愛的阿爾貝蒂娜孤單一人擱在那兒,時間也太長了?!澳?,”我回到車廂對阿爾貝蒂娜說,“海浴生活和旅行生活使我恍然大悟,世界這個舞臺擁有的布景不如演員多,而演員又不如‘情節’多?!薄澳艺f這些,為的是哪門子事?”“因為德·夏呂斯先生剛才請我給他喊一聲他的一個朋友,可我恰正在車站的月臺上認出了那人原來是我的一位家人?!蔽疫呎f邊琢磨著男爵何以覺察出社會地位的懸殊,而我對此連想都未想過。開始,我思忖肯定是受絮比安的影響吧,諸位還記得,絮比安的女兒似乎熱戀上了小提琴手。然而,令我驚詫莫名的是,男爵在就要乘車去巴黎的最后五分鐘,竟然提出要聽音樂。當我記憶中浮現出絮比安女兒的形象,我開始覺得,倘若善于摸到真正的羅曼史的底細,那么“久別重逢,認出對方”,反而會揭示出生活的重要一部分,就在這時,我腦中驀然一亮,醒悟到自己太幼稚可笑了。德·夏呂斯先生根本就不認識莫雷爾,莫雷爾與他也素不相識,只是德·夏呂斯先生為一位軍人所誘惑,雖然軍人佩戴著豎琴標志,但也令他畏懼,激動之中,于是求我將軍人給他引來,可萬萬想不到我竟認識此人。雖然他們兩人在這之前毫無瓜葛,但不管怎樣,那提供的五百法郎也許對莫雷爾來說能填補這方面的空白,我見他倆還在繼續交談,可他們沒想到就站在我們的車旁。我回想起德·夏呂斯先生朝莫雷爾和我快步奔來的架勢,突然發現這與他的某些親戚在街頭沾花惹草的舉止何等相似。只不過瞄準的目標性別不同。人到一定年紀之后,即使身上完成了不同階段的變化,但人的個性愈強,家族的特征就愈突出。殊不知大自然在和諧地編織自己的錦繡圖景的同時,憑藉它所截獲的豐富多樣的圖案,打破了創造的單調。再說,從人們普遍接受的觀點看,德·夏呂斯先生打量小提琴手的傲慢姿態是相對的。也許上流社會中四分之三的人都能識別此種自負的神態,并表現出順從的意思,但幾年后遣人監視德·夏呂斯先生的那位警察局長則不以為然。

    “開往巴黎的車已經報了,先生。”拎行李的雇員提醒道。

    “我不乘這趟車了,把這些東西全存到行李寄存處去吧,該死的!”德·夏呂斯先生嚷道,邊把二十法郎遞給了雇員,雇員為他突然變卦感到奇怪,又被那份小費給迷住了。如此慷慨的施予立即招來了一位賣花女郎?!罢堎I石竹花吧,瞧,這朵美麗的玫瑰,我的好先生,它會助您交上好運的?!钡隆は膮嗡瓜壬貌荒蜔?,給了她四十個蘇,賣花女郎報以祝福,并再次送上花?!疤炷?,她讓我們安靜一下就好了,”德·夏呂斯先生象個神經質的人,用譏諷中含著哀漢的口吻對莫雷爾說道,覺得求助于他,倒有幾分溫馨的感覺?!拔覀円劦氖戮鸵呀泬驈碗s的了?!币苍S那位鐵路雇員還沒有走運,德·夏呂斯先生不愿讓很多人聞見底細,或者把這番附帶的話可以容他不失既含蓄又傲慢的神態,免得過分露骨地提出相會的請求。軍樂隊員毫不客氣地朝賣花女郎轉過身去,顯得態度果斷,不可抗拒,朝她抬起手掌,將她推開,向她表示他們不愿要她的花,讓她盡快滾開。德·夏呂斯先生出神地目睹了這只纖美的手所完成的威嚴而又充滿陽剛之氣的動作,也許對這只手來說,這動作還太笨重,太粗暴,但它帶著早熟的堅毅和靈巧,給這位嘴上還無毛的少年陡添了年輕的大衛的威風,堪與歌利亞交鋒。男爵在贊嘆中無意伴著一絲微笑,我們感到好象在一位孩童的臉上發現了與其年齡很不相配的嚴肅神情。“我要的就是這樣的人,我多么喜歡由他作為旅伴,幫我做事!他該會給我的生活帶來多么便利!”德·夏呂斯先生暗自說道——

    《圣經》人物,身材高大,作戰時所向無敵,后被大衛所殺。

    開往巴黎的車子(男爵未乘)離站了。我和阿爾貝蒂娜進了我們那趟列車,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后來到底忙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拔覀冇肋h不要再斗氣了,我再次請求您寬恕。”阿爾貝蒂娜影射圣盧那段插曲時又對我說?!拔覀儌z什么時候都該親親熱熱。”她滿懷深情地對我說道,“至于您朋友圣盧,如果您認為他會引起我什么興趣,那您錯了。他身上唯有一點惹我高興,那就是他顯得那么愛您?!薄澳鞘莻€好小伙子?!蔽冶M量避免憑自己想象說羅貝爾身上具備多少優良品質,可要是換了別人,面對的不是阿爾貝蒂娜,我準免不了會出于友情,對他大加贊美:“那是個完美無瑕的人,直率,忠誠,正直,對他呀,什么都可以信任。”我說這番話時,妒心奮起阻撓,所以,只限于談些圣盧的實際情況,再說,我講的確也是實情。想當初我還沒有認識羅貝爾時,曾想象他如何與眾不同,如何傲慢不遜,心想:“大家都認為他好,那是因為他是位大老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跟我談起他的情況時,用的正是我剛才講的那番話。后來,我在旅館前看見了他,他當時正準備駕車離去,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感嘆了一句“他該是多么幸?!保也孪胨麐鹱婺刚f的純粹是上流社會的客套話,目的在于奉承我。可事后,我想到了自己的興趣所在,想到了自己的讀書愛好,我意識到她說的是由衷之,因為她知道圣盧喜愛的正是這一點,就象遇到有人想撰寫自己的祖輩《箴錄》的作者拉羅什富科的歷史,希望去請教羅貝爾時,我也會真心誠意地說上一句:“他該是多么幸福?!边@是因為我認識他也有個過程,不過,我初次與他見面時,真不相信一個與我的頗為相似的精神世界,竟會擁有如此風雅、做作的外表。我僅憑他的外表,便判定他屬于另一類人??墒乾F在,也許多少由于圣盧出于對我的善良,待阿爾貝蒂娜冷冰冰的緣故,反倒由阿爾貝蒂娜道出了我以前的想法:“哼!他會忠心耿耿到這個程度!我發現只要是圣日爾曼區的人,人們總會把他們說得十全十美。”然而,這些年來,我一次也未曾想過圣盧是圣日爾曼區的人,他漸漸剝去了威望所構成的外表,向我展現了他內心世界的美德,審視人的角度常會變化,這在普通的社會關系與友好交往之間引起的差別就已經比較明顯,在愛情之中就更為驚人了。在愛情中,**將細微的冷淡的表示置于極大的比例尺上,擴大得顯著至極,以致即使阿爾貝蒂娜不象圣盧初次見面時那樣冷漠,我開始時也幾乎覺得自己為她所蔑視,想象她的那些朋友都是些不可思議的薄情女郎,當埃爾斯蒂爾懷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感嘆圣盧時的同樣情感,對我說那一幫女子“是些好姑娘”時,我覺得他這樣評價只是出于寬容,人們普遍把寬容當作美,視作某種風雅。然而,當我聽到阿爾貝蒂娜說:“不管忠誠不忠誠,我反正希望再也別見到他的面,因為他造成了我們倆之間的不和。我們倆再也不該生氣。這不好?!蔽也皇且睬椴蛔越貙λ鞒鐾瑯拥脑u價嗎?既然她似乎渴望著圣盧,那么我感到自己過去以為她愛著女人的想法一時幾乎消除了,因為我認為這兩者之間是不可調和的。阿爾貝蒂娜身著膠布雨衣,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在雨天里不知疲倦地游蕩,而那身雨衣此時緊緊地貼在她身上,富有彈性,看去灰不溜秋的,似乎不是在保護她的衣著免受雨淋,而被雨淋之后,那雨服好象緊粘著我的女朋友的軀體,仿佛要為一位雕塑家取下她體形的印模,面對這身雨服,見它令人嫉妒地緊緊貼著一個渴望已久的懷抱,我猛地將它扒了下來,一把將阿爾貝蒂娜朝我拉了過來,用雙手捧著她的腦袋說道:

    可你,麻木不仁的旅人,難道不愿

    把額頭倚在我的肩上做份甜夢?

    同時,我讓她細細觀看窗外那遼闊的牧場,牧場水汪汪一片,靜悄悄的,在夜色漸濃的黃昏中一直伸向天際,與遠處高低起伏的黛色山巒連成一體。

    兩天后,是非同尋常的星期三,我剛從巴爾貝克乘坐了小火車,去拉斯普利埃去吃晚餐,我在車上盤算著千萬不要在格朗古爾—圣瓦斯特錯過與戈達爾見面的機會,維爾迪蘭夫人在這之前曾又來電話,告訴我可在那兒與他見面。他該從格朗古爾—圣瓦斯特登上我這趟牢,指點我該在哪一站下車,去乘坐從拉斯普利埃派出接站的馬車。格朗古爾是東錫埃爾過后的第一站,由于停靠時間很短,我沒有到站就提前立在車門口,多么擔心看不見戈達爾或他發現不了我。擔心純粹多余!我確實未曾想到小圈子根據同一的類型,把所有“??汀彼茉斓胶蔚认嘞蟮某潭龋凰麄兌忌碇鴼馀傻耐矶Y服,在月臺等車時,只要憑著他們的某種神態和目光,很快就可認出他們,他們一個個都帶著某種自信、風雅和隨意的神態,那目光穿過平民百姓的擁擠人群,猶如越過一片曠野,任何東西都不屑一顧,但卻密切窺視著某個在前一站上車的??偷牡絹?,為即將開始暢談而閃閃發亮。一起聚餐的習慣在小團體成員的身上打下了這一選擇的標記,唯在他們人數眾多,濟濟一堂時,這一標記在他們身上才不怎么突出,他們在旅人的群體中——布里肖稱之為“群畜”——只不過組成了一個較為明亮的光點,在這些旅人陰沉沉的臉上,看不出與維爾迪蘭家發生過任何關系的表示,也見不著想去拉斯普利埃參加晚宴的意思。再說,若有人在他們面前提起那些信徒們的大名,這些平平庸庸的旅客也許比我還更不感興趣。據我的耳聞,早在我降生之前,那時代已經相當遙遠,也較難以確定,我不禁夸大事實,說那個年代已經十分久遠,反正,早在那個時期,那些忠實信徒們中間就已經有數位常去城里聚餐了,如今,他們一如既往,還繼續參加聚餐,令我見了好不驚詫。這些人不僅生命還在繼續,而且始終體魄強健,但又有多少友人精力耗盡,在此處,彼處相繼去世,為我親眼所見,這兩者之間適成鮮明的對比,給我造成了一種感覺,當我們在報紙的《最新消息欄》讀到的正是我們最料想不到的新聞時,感受到的正是這種感覺,比如某人突然夭折,我們甚覺意外,因其致死的原因我們始終一無所知。這種感覺,就象死亡給人們的打擊并非是均衡的,而象一排刀片,悲劇性地向前推進,其中一片較為凸出,奪走了某個生命,而處在同一水平線上的其他生命卻幸免于難,還能長時間安然無恙。而且,我們在后面還將看到,死神四處游蕩,來無影去無蹤,形形色色的死恰正是報上的訃告具有特殊的意外效果的原因所在。我繼而發現,真正的天賦有可能與交談中最可惡的庸俗氣味相并存,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會漸漸露出崢嶸,令人敬服,不僅如此,連一些平庸之輩也會占據崇高地位,在我們兒時的想象中,如此崇高的地位只屬于少數幾位聲名顯赫的長者,想不到多少年過后,當這些長者的弟子成為師爺,象他們當年受到的那樣,令人敬畏時,他們也會成為顯赫的名人。但是,即使這些忠實信徒的大名不為“群畜”所知,他們的外表也可向平民百姓顯示出自己的身份。哪怕在列車上(他們每天各自要做的事情把他們偶然匯集在一起),需在下一站接一位獨行的同伴,他們全體乘坐的車廂也會遠遠地開花吐艷,有雕塑家茨基彎肘的標記,也有戈達爾《時代》雜志的裝飾,如同一輛豪華轎車,在指定的車站接走姍姍來遲的朋友。唯一可能錯過這些福地標志的只有布里肖,因為他眼睛幾乎半瞎。但是,準會有哪位常客自告奮勇,為這位瞎子擔當起觀察哨的職責,一旦發現他的草帽,綠傘和藍眼鏡,就連忙輕輕地把他領向選定的車廂。因此迄此尚未有過先例,有哪位信徒在途中未能與其他信徒相會,要不準會引起他人極其嚴重的懷疑,懷疑那人是個矮小的畸形人,或者壓根兒就沒有“乘火車”來。偶爾也會發生相反的情況:某位信徒下午要去較遠的地方,因此在小圈子的人匯合之前,不得不獨自走一段路程;但是,即使他如此孤獨,別無同類相伴,也往往少不了產生某種效應。他走向的未來使坐在對面座席上的旅客對他另眼相看,尋思“這恐怕是個人物”,而且通常會在戈達爾或雕塑家茨基的軟帽四周發現一圈隱隱約約的光暈,因此,當下一站到達終點,一伙風雅之士在車門迎接這位信徒,簇擁著走向一輛已在恭候的馬車,受到多維爾車站的雇員低聲問候時,或在下一個中轉站,一群雅士涌進車廂時,對面座位上的旅客就不那么大驚小怪了。??康牧熊嚲鸵x站,恰在這時,由戈達爾跑步率領的一伙人馬朝我乘坐的車廂奔來,他剛從車窗發現了我的信號,由于好幾位??蛫檴檨磉t,他們不得不快步奔跑。布里肖也在這批信徒之中,這些年來,不少人每次聚會必到的勁頭漸漸低落,但他卻有增無減。由于他視力不斷減弱,即使在巴黎,他也不得不逐漸減少晚間的工作。再說,他對新索邦學院沒有多少好感,那兒,德國式的追求科學準確性的思想已經開始壓倒人文主義?,F在,他僅限于授課和考試委員會的工作;這樣一來,他用于社交活動的時間就更充裕了,所謂社交,就是參加維爾迪蘭家的晚會或參加這位或那位信徒激動得渾身發顫,為維爾迪蘭夫婦舉辦的晚會。確實,有過那么兩次,愛情險些促成了研究工作難以辦成的事:把布里肖拉出小圈子。但是,維爾迪蘭夫人“時刻防備不測風云”,并為了她沙龍的利益養成了這種習慣,她精心籌劃,最終從類似的悲劇和表演中獲得了一種毫無利害關系的樂趣,不失時機地挑唆他與危險人物發生糾葛,拿她的話說,這種危險人物善于“把一切整治得秩序井然”,“用燒紅的烙鐵往傷口里戳?!弊钗kU人物中有一位普普通通,是布里肖的洗衣女傭,對付這種人,維爾迪蘭夫人就更得心應手了。她經常光顧教授居住的六樓,每當她俯允拾級登樓時,總是洋洋自得,滿面紅光,她不費吹灰之力,便把那位無足輕重的女傭人攆出了門外。“到底怎么回事,象我這樣的女性來您府上是您的榮幸,可您卻接待那種女人?”女護主責問布里肖。布里肖永遠忘不了維爾迪蘭夫人對他的幫助。使他的垂暮之年免于落個卑賤的結局,為此對她日漸情深,而與這種舊情復萌形成反差的是,很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女護主對一個順從有余,肯定會對她俯首貼耳的忠心男子開始感到厭倦。不過布里肖與維爾迪蘭家過從甚密,從而滿面生輝,在索邦學院的所有同事中顯得引人矚目。他常給同事們談起晚宴的盛況,因為從未有人邀請他們參加過,所以他們一個個聽得入迷,驚嘆雜志中經常提到他的大名,贊嘆某某作家或某某聲名顯赫的大畫家為他寫書作畫,為他專作的畫像在畫展中展出,對畫家的才華,連文學院其他系科的教授也給予高度評價,可卻無望引起他的注意,這位時髦哲學家的優雅穿著也令同事們贊嘆不已,開始,他們錯把他的這種風雅視作衣冠不整,直到他們的這位同事后來善意點撥,對他們解釋再三,說在一般造訪中,高頂禮帽可隨意放置在地上,可若參加鄉村晚宴,不管晚宴有多風雅,戴高頂禮帽也不適時宜,應換上一頂軟帽,再配上無尾常禮

    m.biqikμ.nět服,那便大為增色。當小班人馬鉆入車廂之后,開始那幾秒鐘,我甚至都不能與戈達爾說話,因他透不過氣來,這并非因為他快步奔跑以免錯過火車的緣故,而主要是因為他驚嘆自己竟如此恰巧地趕上火車。他從中感受到的不唯是成功的喜悅,而幾乎象是經歷了一場歡樂的鬧劇那般快活?!鞍。“魳O了!”一俟透過氣來,他說道,“就差一點點!喲,這才叫正趕巧呢!”他一眨眼睛,添了一句,這次眨眼睛并不是想詢問用詞是否準確,因為如今他已經自信有余,而是自鳴得意。最后,他終于能夠開口,把我介紹給了小圈子的成員。見他們幾乎全都一身被巴黎人稱叫無尾常禮服的裝束,我感到生厭。我忘了維爾迪蘭夫婦正開始畏畏縮縮地向社交界靠近,曾因德雷福斯事件放緩了速度,又得益于“新”音樂加速了步子,而他們自己卻矢口否認,看樣子將繼續否認,直至達到漸近的目的,就象那些軍事目標,只有命中后,將軍才會公布于眾,以免萬一錯過目標,給人以吃敗仗的慘樣。不過,就社交界這方面而,已時刻準備向他們靠攏。目前在社交界看來,他們仍舊是那種雖無上流人士光顧,但卻不引以為憾的人。維爾迪蘭沙龍被公認為音樂殿堂。據說,正是在此殿堂,凡德伊才獲得了靈感與鼓勵。然而,如果說凡德伊的奏鳴曲完全不為人理解,幾乎鮮為人知的話,那他的大名則是響當當的,就象提起當代最偉大的音樂家,擁有非凡的威望。巴黎市郊終于有了那么幾個年輕人,意識到應象城里人那樣富有教養,其中三位學過音樂,凡德伊的奏鳴曲在他們那兒享有巨大聲譽。他們回到家中,跟督促他們讀書學習的聰慧的母親談起了凡德伊的奏鳴曲。出于對兒子學業的關心,母親們全都參加了音樂會,音樂會上,她們懷著某種敬意,看著坐在頭等包廂觀賞演奏的維爾迪蘭夫人。迄此,維爾迪蘭夫婦如此隱秘的社交生活唯在兩件事上有所反映。其一,維爾迪蘭夫人談到加普拉羅拉公主時說:“阿!這個人聰明,是個令人愉快的女人。我受不了的是蠢蛋,碰到讓我討厭的人,簡直會煩得我發瘋。”只要有點聰明的腦瓜,誰都可以從中有所領悟,猜想出加普拉羅拉公主這個最上流社會的女人曾拜訪過維爾迪蘭夫人。斯萬夫人的丈夫去世后,公主上門對斯萬夫人表示慰問,當時還提到了維爾迪蘭的名字,問斯萬太太是否認識?!澳f什么?”奧黛特黯然神傷地問。“維爾迪蘭?!薄鞍。∧俏抑?,”她傷心地繼續說道,“我不認識,或者說我認識,但不熟悉,過去在朋友家見過他們的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們惹人喜歡。”加普拉羅拉公主一走,奧黛特恨不得當時說的全是實情??墒悄敲摽诙龅闹e并非她暗耍心計的結果,而是她內心恐懼與**的反映。她否認的不是機靈人理應否認的東西,而是恨不得它不存在的東西,哪怕一個小時之后,對方就可得知那東西事實上是存在的。片刻后,奧黛特恢復了鎮靜,甚至不問自答,以免顯露出害怕他們的神態,說道:“維爾迪蘭夫人,怎么了,我對她非常熟悉?!痹捴泄室庋b出一種謙卑的口氣,仿佛一位貴夫人在說自己乘過有軌電車?!敖鼇?,人們對維爾迪蘭夫婦議論很多?!钡隆ぬK夫雷夫人說道。奧黛特露出十足公爵夫人派頭的鄙夷的笑臉,說道:“可不是嘛,我確實覺得大家對他們議論很多。時不時總有些新人象這樣踏入上流社會?!彼龎焊鶅簺]有想一想自己就是剛剛廁身其間的新人之一。“加普拉羅拉公主在那兒用了晚餐?!钡隆ぬK夫雷夫人繼續說道?!鞍?!”奧黛特的笑臉又拉開了幾分,答道,“我對此并不感到奇怪。這等事總是從加普拉羅拉公主開始,然后再輪到另一位,比如莫萊伯爵夫人?!闭f這話的時候,奧黛特似乎對那兩位習慣在新開張的沙龍丟人顯眼的貴夫人表現出深深的鄙視。聽她的口氣,感覺得出她下之意是說她奧黛特跟德·蘇夫雷夫人一樣,別人怎么都無法把她們拉進那種鬼地方。

    除了維爾迪蘭夫人親口吐露加普拉羅拉公主如何聰慧之外,維爾迪蘭夫婦意識到未來命運的第二個跡象,就是他們迫切希望(當然未明確提出)別人身著晚禮服上他們府上共進晚餐;如今,維爾迪蘭先生也可以接受他那位陷入“困境”的侄子的敬意,而不感到屈辱了。

    在格蘭古爾站上車進入我所在車廂的人中,有薩尼埃特,以前,他曾被其表兄福什維爾擠出維爾迪蘭家,如今又回到了他們中間。用社交生活的觀點看,他的缺陷——盡管也有一些優良品質——跟戈達爾過去的缺點有點類似,膽小怕事,渴望討人喜歡,但卻勞而無功,一事無成??墒?,生活卻給戈達爾披上了冷峻、傲慢、嚴肅的外表(在維爾迪蘭家則不然,當我們置身于熟悉的環境,往昔的時光每每給我們起到暗示的作用,由于該作用的緣故,他幾乎依然故我,至少在他的病人中間,在醫院值班,在醫學科學院工作時如此),當他面對俯首貼耳的弟子,滔滔不絕大做文字游戲,這種外表格為突出,倘若說生活在今日的戈達爾和往昔和戈達爾之間挖掘了一條真正的鴻溝的話,那么恰恰相反,薩尼埃特身上的諸多缺點始終存在,他越想改正,缺點便越明顯。他感覺到自己經常惹人生厭,誰也不聽他說話,遇到這種情況,他不是象戈達爾那樣采取對策,放緩說話速度,顯示出尊嚴的神態,以吸引注意力,相反,他不僅拿出一副打趣的口吻,極力想讓人原諒他談過分一本正經,而且還加速語流,可有可無的話一帶而過,滿嘴縮略詞,以便在說正經事時顯得不那么羅唆,而是更親切些,然而,最終卻弄得誰也不明白他說些什么,象是嘮叨個沒完沒了。他的自信也與戈達爾的有別,戈達爾的自信往往使他的病人不寒而栗,若有人當那些病人的面吹噓戈達爾在社交場合如何彬彬有禮,他們便會回擊:“當他在診所接待您,您處在亮處,他逆光瞪著兩只刺人的眼睛時,那可不再是同一個了?!边@種自信并蒙騙不了人,人們感覺得出它遮蓋著過分的怯懦,不費吹灰之力,就足以使之消失。而薩尼埃特呢,朋友們總責備他過分懷疑自己,確實,他常以小人之心揣度他人,看見他們輕而易舉便可獲得成功,而他卻始終被拒之門外,因此,每當他開口說什么事時,總免不了要嘲笑一番,說這件事如何荒誕不經,擔心一本正經的神態無助于自吹自擂。有時,他擺出一副樣子,堅信自己要說的東西肯定滑稽,別人抬舉他,都靜下聲來??伤f的卻平淡無奇。偶爾,哪個好心腸的賓客報以稱道的一笑,給薩尼埃特私下送去幾近秘密的鼓勵。并偷偷地將此番鼓勵送至對方,而不引起眾人的注意,就象有人悄悄地塞給您一張票子。可誰也不去承擔責任,哈哈大笑,冒險公開表示贊許。故事講完后毫無反響,薩尼埃特甚為遺憾,過了很久之后,他還獨自呆在那兒對自己發笑,仿佛在為自己品嘗故事中的喜悅之情,并裝模作樣,似乎感到獲得了足夠的樂趣,而其他人卻毫無感受。

    至于雕塑家茨基,之所以這樣稱呼他,是因為他的波蘭名字難叫,也因為自他在某個上流圈子生活后,便假扮出一副樣子,似乎不愿意與他的那幫親戚混為一談,他的親戚都很有身價,但有那么點兒令人討厭,而且也太多。如今,他年紀四十有五,相貌丑陋,但卻仍然保留著過去的某種淘氣勁頭和想入非非的任性,在十歲之前,他一直是社交界最為迷人的神童,為貴夫人們所寵愛。維爾迪蘭夫人認定他比埃爾斯蒂爾更富于藝術才華。再說,他與埃爾斯蒂爾純粹只是外表相似而已。但正因為這樣,埃爾斯蒂爾一見茨基的面,便對他深為反感,就好比遇到了與我們有著相似短處的人,他們身上暴露出了我們早已改正的短處與缺陷,令我們很不愉快地回憶起昔日的模樣,在我們以如今這種形象出現之前,在某些人眼里我們很可能是另一副模樣,與那些與我們迥異的人相比,這種相似的人往往更讓我們反感。但是,維爾迪蘭夫人認為茨基比埃爾斯蒂爾更具個性,因為無論對哪門藝術,茨基都可以輕易入門,她堅信如果他不那么懶惰,那就可將此能力發展成才華。即使懶惰,這在女護主眼里也成了一種天賦,因為懶惰是勤勞的對立物,而她認為勤勞是毫無才氣之人的品質。茨基作起畫來隨心所欲,如在袖扣或門頭飾板上畫畫。他唱起歌來,用的是作曲家的嗓子,到輕奏的樂段處,他給人以管弦樂隊在演奏的印象,倒不是因為他唱技精湛,而是因為他用假嗓子唱出低音,表示手指彈奏減弱,從而指明此處為短號吹奏,且用自己的嘴巴擬音模仿。他說話時專撿讓人信以為好奇的詞語,恰好比他發出的“嘭”的一聲,延長用力彈奏的和弦,以使人感覺出銅管樂器;他自以為聰明過人,可他的種種思想歸納起來,實際上只有兩三條、而且都極端浮淺。他對自己古怪任性的名聲感到煩惱,拿定主意,要顯示出自己是一個實實在在、講究實際的人,由此而自鳴得意地故作記憶準確,見多識廣,但無不是虛假的,因為他沒有記憶力,獲悉的消息又總不確切,所以結果是糟上加糟。倘若他如今還只是九歲,滿頭棕色卷發,開著花邊高領,腳踏小紅皮靴,那他搖頭擺尾,伸脖投足,可能倒還可愛。他與戈達爾及布里肖到達格蘭古爾車站后,時間還早,便讓布里肖一人呆在候車室,外出轉一轉。戈達爾想回車站去,茨基回答說:“不急。今天不是地方小火車,是省里的火車。”見如此細微的準確性對戈達爾起到了作用,茨基高興極了,隨即自我表白,添上一句:“哎,因為茨基酷愛藝術,因為他搞泥塑,所以大家都以為他不實際。誰也不比我更了解這條線路的情況?!彼麄冞€是回頭往車站走去,突然,戈達爾發現了正到站的小火車在冒煙,他啊地一聲,嚷叫起來:“我們只得拼命跑了?!彼麄兇_實勉強才趕上,地方火車和省里火車的差別只不過存在于茨基的腦中。“公主不在火車里?”布里肖聲音顫抖地問道,兩片碩大的眼鏡熠熠發光,象是喉科醫生系在額頭用以探照病人喉嚨的反光鏡,仿佛將自己的生命注入了教授的眼睛,也許是他極力協調視力與眼鏡的緣故,哪怕在最不微足道的時刻,那兩片眼鏡似乎也極度聚精會神,堅持不懈地凝視著自身。再說,疾病漸漸奪去了布里肖的視力,從而向他展示了視覺的美,正如我們非得下決心扔掉某件物品,比如決意當作禮品贈與他人,方會好好看看這件物品,為之惋惜,贊嘆。“不在,不在,公主送維爾迪蘭夫人的客人到梅恩維爾去了,他們乘的是巴黎的火車。維爾迪蘭夫人到圣馬爾斯有事,也許就跟公主在一起,這并不是沒有可能!要是她象這樣跟我們一道走,大家在路上結伴同行,那該多誘人。到了梅恩維爾,可要留心,要好好注意!??!這沒關系,可以說我們險些沒趕上火車。當我瞧見火車,都嚇呆了。這就叫作在最適當瞬間趕到。要是我們錯過了火車,您瞧會怎么樣?要是發現接人回去的馬車里沒有我們,維爾迪蘭夫人會怎么樣?那場面!”激動得尚未靜下心來的大夫又添了一句,“這可是一次非凡的游逛。哎,布里肖,您覺得我們剛才忙中偷閑,小游一番,怎么樣?”大夫帶著幾分自豪感問道。“毫無疑問,”布里肖回答道,“若你們沒趕上火車,那就會如已故的維爾曼所說,準是糟糕透頂,讓人笑話!”開始幾分鐘,我被這些素昧謀面的人分散了注意力,可突然間,我回想起了戈達爾在小娛樂場舞廳跟我說的那番話,仿佛一節無形的鏈環將某個器官和記憶中的形象連接在一起,阿爾蒂娜和安德烈**貼**的鏡頭刺得我心頭劇疼。疼痛沒有持續多久:自從前天我女友向圣盧主動獻媚,在我心頭激起新的嫉恨,忘卻了先前的醋意之后,阿爾貝蒂娜可能與別的女人發生關系的想法在我看來似乎再也不可能存在了。我就象那些以為一種癖好必定排斥另一種癖好的人一樣天真。在阿朗布維爾站,因車子擁擠不堪,一位身著藍布衫,持三等車廂車票的農夫進了我們的包廂。大夫見已不可能讓公主與自己同行,于是喊來了列車員,亮出一家大鐵路公司的醫生證,硬逼車站站長把農夫趕下車。薩尼埃特生來膽小怕事,這場面叫他不忍目睹,驚恐不安,以致剛見事情鬧開,因站臺上農民人多勢眾,他便擔心事態發展,鬧到扎克雷農民造反的地步,于是假裝肚子疼,且為了避免他人可能譴責他在大夫的粗暴行徑中負有部分責任,悄悄上了過道,佯裝去找被戈達爾稱為“leswaters”的地方。那地方沒找著,他便在小火車的另一盡端獨自觀賞風景?!跋壬?,若您在維爾迪蘭夫人府上是初次露面,”布里肖對我說道,極力想對一個“新成員”顯示其才華,“那您準會發現世上再也沒有別的地方比在她那兒更能感受到如同某個新詞創造家所說的‘生活的溫馨’,那些新詞創造家創造了許多以‘主義’結尾的詞,如涉獵主義,不在乎主義等等,這在我們那些專趕時髦的人中間十分流行,我是想指塔列朗親王先生?!泵慨斔峒斑^去的那些貴族大老爺,他覺得在他們的封號之后加上先生兩字既風趣又獨具“時代色彩”,于是便稱呼什么拉羅什富科公爵先生,德·雷茲紅衣——

    這里,意為“廁所”。

    主教先生,他時不時還稱:“那個‘拼命鬼’德·貢迪,那個‘布朗熱分子’德·馬西亞克。”當他說到孟德斯鳩,那他決不會忘了稱呼他為“德·孟德斯鳩‘次席院長’先生。”一個風趣的上流人士本應對這種散發著學究氣的賣弄感到惱火。但是,在上流人士完美無瑕的談舉止之中,當談及某個親王時,恰也有某種賣弄,顯示出另一種等級的存在,如在威廉的名字之后必加“皇帝”兩字,對殿下說話需用第三人稱?!鞍?!這一位,”談到“塔列朗親王先生”時,布里肖繼續說道,“必須向他脫帽致敬。他是位先輩?!薄澳鞘莻€誘人的圈子?!备赀_爾對我說道,“您可以一飽眼福,因為維爾迪蘭夫人并不唯我獨尊:那兒有象布里肖那樣杰出的學者,有顯赫的貴族,如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她是一位俄國貴夫人,歐多克西大公夫人的好友,歐多克西大公夫人在不接待任何來訪的時候,唯獨接待她?!贝_實,謝巴多夫親王夫人早已不受歡迎,歐多克西大公夫人不愿在府上有賓客的時候讓她撞上門來,于是便允許她在大清早入門,此時,殿下身邊沒有別的朋友,不然,無論是她的朋友遇到親王夫人,還是親王夫人見到她的朋友,雙方都可能會不愉快或尷尬。三年來,謝巴多夫夫人象個指甲修剪師傅,一離開大公夫人,便直奔維爾迪蘭夫人府上,此時,維爾迪蘭夫人醒后才不久,進了她家門,謝巴多夫夫人便再也不離她的左右,可以說親王夫人的耿耿忠心遠遠超過布里肖,盡管布里肖每逢周三必到,從不間斷,并自得其樂,以為自己在巴黎就象夏多布里昂在奧——

    原文為不純的英語“struggleforlifer”,此處意譯。

    布瓦修道院,給自己造成一種印象,身置鄉村,就好比“德·伏爾泰先生”(他稱呼時總帶著文人的狡黠與自得)生活在德·夏特萊夫人府上。

    正因為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別無交往,所以近年來因此而得以向維爾迪蘭夫婦表現出耿耿忠心,藉此成為了一位非凡的“忠實信徒”,一位典型的理想的忠實信徒,維爾迪蘭文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曾以為這種理想難以企及,可是到了更年期,終于發現它在這位新成員身上得到了體現。不管女護主經受怎樣的嫉恨和折磨,即使最勤快的信徒也少不了“撂手”。最深居簡出的動了心,要出游;最不貪心的發了大財;最身強力壯的感染了流行性感冒;最游手好閑的忙得目不暇給,最冷漠無情的也去給他們垂死的母親送終了。這時,維爾迪蘭夫人便會儼然一副女皇的派頭告誡他們,說她是將軍,手下的人馬只能聽她指揮,她就好比是基督或皇帝,說什么要是有人象愛她一樣愛自己的父母,不準備為了她而拋棄父母,那就不配她,還說什么他們最好還是呆在她身邊,免得臥床傷了身子或被哪個蕩婦勾引了去,因為她是唯一有效的良藥和獨一無二的享受,可說歸說,總是白費口舌。但是,命運往往樂于給長壽之人的晚年帶來美滿幸福,使維爾迪蘭夫人有幸與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相通。謝巴多夫親王夫人與家人鬧翻,離開故國,流落他鄉,如今只認識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和歐多克西大公夫人,因為她不愿遇見前者的朋友,而后者又不希望讓自己的友人與她相遇,所以她總是趁維爾迪蘭夫人還在睡覺的時候,一大清早到她們府上去;自從她十二歲那年得了猩紅熱之后,她記不得有過閉門不出的日子,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維爾迪蘭夫人擔心身邊無人陪伴,問她是否會突然改變主意,呆在家中睡覺,然而,盡管翌日便是新年,她還是回答維爾迪蘭夫人說:“不管什么日子,有什么能阻止我登門呢?再說,這一天,合家團聚,您的家就是我的家?!彼恢奔娜嘶h下,如今改換門庭,維爾迪蘭夫婦到哪里度假,她就跟隨到那里,確實,親王夫人為維爾迪蘭夫人實現了維尼的那一詩句:

    尋遍知己唯見你

    該詩句體現得如此完美,以致小圈子的女主人渴望擁有一位死心塌地的“忠實信徒”,要求她務必做到,兩人中后離世者一定葬到先去世的那位墓旁。當著外來人的面——外人中,任何時候都應包括自己,因為我們還是對自己撒謊撒得最多,我們最忍受不了的,也是自己瞧不起自己——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總是挖空心思,炫耀她僅有的那三個交情——大公夫人,維爾迪蘭家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之所以僅有這三個交情,并非降臨了不以她意志為轉移的滅頂之災,摧毀了世間的一切,唯留下這三戶人家,而是她自由選擇,擇優入選的結果,且她有著某種情趣,自甘寂寞,性喜簡樸,使她一直只限于與這三家交往?!俺酥?,我不見任何人。”她說道,著力渲染其不可更變的性質,仿佛涉及的是必須強迫自己遵守的規矩,而不是萬般無奈的處境。她又補上一句:“我只與三家往來?!本秃孟竽切﹦∽骷遥瑩淖约旱膽蜓莶涣怂膱?,于是便宣布只演三場。不管維爾迪蘭夫婦是否相信這一假象,反正他們助了親王夫人一臂之力,將她的這一形象灌輸到了信徒們的腦中。信徒們深信不疑,在千萬個主動與她接近的關系中,親王夫人只選擇了維爾迪蘭夫婦,同時,他們也堅信,不管上流貴族如何懇求,也無濟于事,維爾迪蘭夫婦只恩準特殊照顧親王夫人,下不為例。

    在他們看來,親王夫人遠遠超越了她出身的環境,在那兒不可能不感到厭倦,她本來可有眾多交往,可她覺得唯獨維爾迪蘭夫婦討人喜歡,反之亦然,維爾迪蘭夫婦對整個貴族階層對他們的主動表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準許為比其同類要更聰慧的貴夫人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破例一次。

    親王夫人極為富有;每逢首演,劇場樓下都有她的大包廂,經維爾迪蘭夫人首肯,她攜信徒們前往,從不帶別人參加。人們紛紛指點這位臉色蒼白,謎一般的人物,她人已老,但頭發卻未發白,反而漸添紅色,看似歷時經久、干癟起皺的野果子。人們贊嘆她的能耐,也驚嘆她的卑謙,因為她身邊總是跟著科學院院士布里肖,聲名顯赫的博學者戈達爾,當代第一號鋼琴家以及后來的德·夏呂斯先生,然而她故意挑選了一個最不起眼的包廂,藏身匿影,絲毫不關心劇場里的一切,專為小圈子而活著,每當演出臨近結束時,小圈子的人便尾隨這位女君主退場,女君主雖說古怪,但卻不乏羞怯、迷惑、陳腐之美。然而,如果說射巴多夫人無視滿堂觀眾,隱身于昏暗之中,那是為了盡量忘卻存在著一個她無比渴望但卻難以廁身其間的活生生的世界;“包廂”里的“小圈子”對她來說起著某種作用,就好比某些動物面臨危險,便假裝已經死去,幾乎象僵尸一樣一動不動。不過,獵奇的癖性作用于上流人士,致使他們反倒更關注這位神秘的無名氏,而不去留心二樓包廂里那些人人都可登門拜訪的顯赫人物。人們想象她與他們的那些熟人迥然不同;以為她獨具驚人的智慧,并有先知的品質,因此身邊只留下這一個由杰出人物所組成的小圈子。若有人向親王夫人提起或介紹什么人,她必定裝出十分冷漠的神態,以維持她厭惡社交界的假象。然而,在戈達爾或維爾迪蘭夫人的舉薦下,有幾位新成員得以成功地與她結識,而她往往為認識一位新人而陶醉,把自甘寂寞的神話丟諸腦后,瘋一般地為新成員盡心盡力。如果這位新人是個平庸之輩,那誰都會感到驚訝?!罢婀?,親王夫人誰也不愿結識,竟破例跟一個如此缺乏個性的人交往!”不過,這種成功的結識機會相當難得,親王夫人不越雷池一步,只在信徒們中間生活。

    戈達爾更是經常掛在嘴上:“等星期三到了維爾迪蘭府上,我再看,”“等星期二到了科學院,我再看?!闭勂鹬苋木酆?,他簡直象在談論一種職業,舉足輕重,不可推卸。再說,戈達爾屬于不太受歡迎的人,若受到邀請,無異于受領了一道命令,如同接到軍事號令或法庭傳票,當作不可推卸的責任,前往赴約。非得有非同尋常的出診任務,他才會“撂下”維爾迪蘭府上星期三的聚會,至于出診的重要性,是指病人的身分而,而與病情的嚴重程度無關。盡管是個善心人,但戈達爾決不會為一個突然患病的工人放棄星期三的溫馨,可為了某位部長的鼻炎,卻可以忍痛割愛。即使遇到這種情況,他還要囑托妻子:“代我向維爾迪蘭夫人表示歉意。告訴她我遲一會兒到。那位閣下完全可以另擇日子感冒呀?!币粋€星期三,戈達爾的老廚娘把手臂的靜脈割破了,這時,戈達爾已經穿上無尾常禮服,準備去維爾迪蘭府上,當妻子怯生生地問他能否給受傷的廚娘包扎一下,他一聳肩膀。“我不行,萊翁蒂娜,”他哼哼哧哧地嚷叫道,“你明明看見我身上穿著白背心。”為了避免惹丈夫惱火,戈達爾夫人差人以最快速度把診所主任叫來。診所主任想盡快趕到,便開了車子,可當他的車子進院時,送戈達爾去維爾迪蘭家的車子碰巧往外走,于是,倒進,倒出,整整失去了五分鐘。戈達爾夫人知道診所主任已看見丈夫身穿晚禮服,感到很尷尬。興許是由于懊惱的緣故,戈達爾為推遲了出門大發雷霆,走時情緒極為惡劣,非得享受到星期三的種種樂趣,方能消除。

    若戈達爾的哪位病人問他:“您有時是否遇到蓋爾芒特家族的人?那教授便會拿出上流社會最為真摯的誠意回答道:“也許不僅僅蓋爾芒特家族的人,我說不清楚??稍谖遗笥迅?,我見的人何其多。您肯定聽說過維爾迪蘭夫婦。他們誰都認識。他們至少不是死要面子的人。他們有金錢作后盾。一般估計維爾迪蘭夫人有三千五百萬家資。天哪,三千五百萬,那可是大數目。她才不在乎什么呢。您跟我說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我這就告訴您兩者的差別:維爾迪蘭夫人是位偉大的貴婦人,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則可能是個窮光蛋。您完全明白這之間的微妙差別,對嗎?不管蓋爾芒特家族的人是否去她府上,反正維爾迪蘭夫人有賓客上門,這樣反而更好,上門的有德·謝巴托夫夫婦,德·福什維爾夫婦,tutiquati,都是最上流社會的人,法蘭西和納瓦爾的貴族都包括在內,您可以看到,我跟他們說話完全是以平等的地位。再說,這類——

    意大利語,意為“之流”。

    人巴不得與科學王子結交?!彼砹艘痪?,露出自尊心得以滿足的笑容,并洋洋自得,咧開了嘴唇,他如此得意,不只是因為“科學王子”這一只專用于博丹,錢戈等人的詞語如今用到他的頭上正合適不過,而是因為經過長時間的鉆研,他終于徹底領會,且能恰到好處地運用使用法準許運用的那些詞語了。在維爾迪蘭夫人接待的客人中,戈達爾跟我提到了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緊接著一眨眼睛,補充道:“您明白那家的派頭吧,您理解我說的意思吧?”他是想說那一家雅致至極。然而,接待一位唯獨結識歐多克西大公夫人的俄羅斯太太,那太微不足道了。但是,即使謝巴多夫親王夫人不認識大公夫人,那也絲毫影響不了戈達爾關于維爾迪蘭沙龍當屬最雅的看法,也絲毫破壞不了他受此沙龍接待所感受到的歡悅心情。在我們眼里,凡跟我們結交的人,身上似乎都光彩四溢,但是,此種光彩并不比舞臺人物的輝煌外表更富有內在價值,舞臺人物的服飾,實在用不著讓經理花費數十萬法郎,購置貨真價實的服裝首飾,一位偉大的布景師只需將一道虛光照射在飾滿玻璃珠的粗布緊身短上衣或硬紙外套上,便可給人以華麗千倍的感覺,相比之下,真正的服飾反而黯然失色。就好比有人一輩子生活在世上最尊貴之人的圈子里,在他看來,那些親朋好友無不讓人生厭,令人乏味,原因在于打從孩提時代起,他對這一切便已習以為常,致使他們在他眼里失卻了任何尊嚴的外表。與之相反,由于偶然的機遇,無名鼠輩得以身價倍增,女流之輩被封以爵位,于是,數不勝數的戈達爾之流便會被遮住心竅,認為只有她們的沙龍才是貴族優雅之所在,然而,這些婦人甚至都不及從前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及其女友(全是些失勢的貴婦人,多虧她們而得以起家的貴人們卻與她們斷絕了往來);與這些婦人交往,曾是多少人的驕傲,倘若他們發表回憶錄,列舉這些婦人以及她們所接待的客人的名字,那恐怕誰也沒有能耐弄清她們是否確有其人,哪怕德·康布爾梅夫人和德·蓋爾芒特夫人親自鑒別,也無濟于事??蛇@無關緊要!戈達爾之流往往就是這樣擁有了他的男爵夫人或侯爵夫人,對他來說,只有此婦人才是“男爵夫人”或“侯爵夫人”,好比馬里沃劇中的男爵夫人,從不提其姓名,弄不清楚她到底是否有名有姓。戈達爾更是認為他的這位婦人是貴族的化身——而貴族根本不知她為何許人——更何況,貴族封號愈是可疑,就愈是大肆粉飾,玻璃器皿上,銀器上,信箋上,行李上,無不標上皇冠印記。無數的戈達爾,他們自以為生活在圣日爾曼中心區,鬼迷心竅,大做封建帝王之美夢,其迷戀程度也許超過真正在王公貴族之間生活過的人們,同樣,一個小商販有時在星期天去參觀“古代”建筑,盡管這些建筑用的都是我們所處時代的石料,其拱穹也是被維奧萊—勒迪克的弟子漆成了藍色,飾滿了金星,可小商販卻往往從中獲得對中世紀最強烈的感受。

    “親王夫人準在梅恩維爾。她一定會跟我們一起旅行。可我不會馬上介紹。還是由維爾迪蘭夫人來介紹為好。除非我找到了適當時機。請相信我一有機會,定會抓住不放?!薄澳谡f什么呢?”薩尼埃特問道,假裝走了神。“我在對先生說件事,”布里肖說道,“此事你們都很熟悉,與一個依我看來為‘世紀精英’(應理解為十八世紀)之首的人物有關,此人為德·貝里戈爾修道院院長,名叫查理—莫里斯。他本來發誓一定要成為一名出色的記者??墒撬幉铌栧e,我是想說他最后卻成了公使!生活就是這樣充滿不幸,他畢竟是個不擇手段的政客,雖然以高貴的大老爺自居,盛氣凌人,但卻毫無顧忌,時刻準備為普魯士國王效勞,這樣說他恰正合適,死時,他又是一個左翼的中間派角色。”

    在圣皮埃爾德伊夫站,上來了一位光彩照人的年輕姑娘,可惜她不是小圈子的成員。我兩只眼睛怎么也離不開她那玉蘭花般的肌膚,烏黑閃亮的眼睛和她那令人贊嘆的高貴身段。片刻后,她意欲打開一扇車窗,因為包廂里確實有點熱,她沒有征求眾人同意的意思,由于就我沒有穿外套,她問我道:“有點兒風您不會感到不舒服吧,先生?”聲音輕快,涼爽,含著融融笑意。我真恨不得對她說:“請您跟我們一起去維爾迪蘭府吧”;或是“請告訴我您的芳名與地址?!笨晌一卮鸬溃骸安唬L不會讓我不舒服,小姐?!苯又谧约旱淖簧?,身子也未抬一下,問道:“有煙不會讓您朋友討厭吧?”說罷點燃了一支香煙。到了第三站,她輕輕一跳,下了車。翌日,我問阿爾貝蒂娜那姑娘會是誰呢。我好妒,因此,提起女人,我倒很踏實。阿爾貝蒂娜告訴我她不知道,我認為她的回答還是十分真誠的。“我多么想再見到她!”我高聲道。

    “放心吧,總會再碰到的?!卑栘惖倌然卮鸬馈>唧w到這一特殊情況,阿爾貝蒂娜說得就不對了。我與那位年輕貌美的抽香煙姑娘既沒有再次碰到,也未弄清她身分。下面諸位自可看到,我為何不得不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停止尋覓那位姑娘。但是我未曾忘卻她。我經常一想起她,渾身便燃起瘋狂的欲火??墒?,這種**的反復出現,迫使我們靜心思考,如果想要帶著同樣的**與姑娘相見,那就得回到十年前去,然而經歷十度春秋,那位年輕姑娘花容早已憔悴。有時是可以與某人邂逅重逢,但間隔的時間卻無法一筆勾銷。直到后來,象寒夜般凄涼的日子突然降臨,您再也不去尋覓那位年輕姑娘或別的姑娘,您甚至會為尋找她們感到恐懼。因為您再也不覺得自己尚有相當的魅力可以惹人喜愛,有足夠的力量去愛了。當然,這并不是您已經到了那種本來意義上的無能程度。談到愛,完全可以比以往任何時候愛得更深。但是,您感覺到自己所存的力量微乎其微,已經無力去從事那一偉大的愛的事業。長眠早已留下間隙,此間,您已無力出門,也已無力說話。能把腳踏在該落的臺階上,便是一種成功,就好比別人翻空心跟斗沒有失手。若在這種狀況下被哪位心愛的姑娘看見,哪怕您還保持著年輕時的容顏和滿頭棕發,該多難堪!您再也經受不起與年輕人同步行走所造成的疲憊。要是**的**非但不減,反而倍增,那活該!別人會領來一位他們無需再惹其歡心的女人,與您同床共枕一夜,然后終生不再相逢。

    “也許一直沒有小提琴家的音訊?!备赀_爾說道。在小圈子里,當天的轟動事件,就是深得維爾迪蘭夫人寵愛的小提琴家突然擺手。此人在東錫埃爾附近服役,平常每星期三都來拉斯普利埃用晚餐,因他獲準可在半夜十二時歸營。然而在前天,信徒們第一次怎么也沒有在火車上找到他。大家猜想他錯過了車子。維爾迪蘭夫人先后又派馬車去接第二班車以及末班車,可還是空車而歸?!八隙ū魂P了禁閉,不然,他不見人影別無解釋。??!哎,你們知道,軍隊里,要對付這些放蕩不羈的人,只要有個倔脾氣的軍士就足夠了?!薄耙撬裢碓倭淌?,可要更丟維爾迪蘭夫人的面子了,”布里肖說道,“因為我們可愛的女主人今晚恰好第一次接待把拉斯普利埃出租給她的近鄰,康布爾梅侯爵夫婦。”“啊,今晚接待康布爾梅侯爵夫婦!”戈達爾驚嘆道,“我可絕對不知道。當然,我和你們大家一樣,知道他們總有一天會來的,可沒料到來得這么快。噯,”他朝我轉過身來說道,“我跟您說過什么了: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康布爾梅侯爵夫婦。”重復這些姓氏,猶如受到其旋律的搖蕩,他對我說,“您看見了吧,咱們都運氣不錯。不管怎么說,您一矢中的,來了個開門紅。相聚的將是無與倫比的杰出人物,可謂濟濟一堂?!彼又殖祭镄まD去身子,補充道:“女主人可能要生氣了。我們早該到達助她一臂之力?!弊詮木S爾迪蘭夫人到拉斯普利埃之后,當著信徒們的面,她總裝模作樣,似乎萬般無奈,不得不邀請一次房主。這樣,她來年就可占有較好的條件,她說,她這樣做,純粹是出于利益考慮。但是,她再三表示討厭跟小圈子之外的人一起用晚餐,簡直視之為猛獸,因此一推再推。如果說一方面,這次晚餐由于她寧愿不明的某些附庸風雅的原因,令她欣喜的話,那另一方面,她夸大其辭,一再表白的那些理由確實讓她有點兒恐懼。因此,她至少有一半誠意,她向來認為,這個小圈子獨一無二,為稀世珍品,需要幾個世紀的努力,才可能建立類似的團體,以致一想到小圈子里就要擠入外省人,不同得渾身發顫,那些外省人對四聯劇,對“大師巨匠”一無所知,在普普通通的交談中也無法擔當自己的角色,他們如來維爾迪蘭府上,豈不攪黃非凡的星期三聚會,這星期三是無與倫比、極易損壞的杰作,宛若威尼斯的彩繪大玻璃,只要走個音,就足以將其震碎?!霸僬f,他們很可能都是最為強硬的‘反派’,是些掛軍銜佩飾帶的家伙?!本S爾迪蘭先生說。“?。∵@事呀,我才不在乎呢,人們議論這件事的時間已經夠長的了?!本S爾迪蘭夫人回答道,她是一個誠心誠意的德雷福斯派,不過其目的是想在她這個德雷福斯派占優勢的沙龍里得到某種社交生活的回報。然而,德雷福斯派在政治上獲得了勝利,在社交生活方面則不然。對上流人士來說,拉普里,雷納克,比卡爾和左拉仍是叛國賊,只能被排斥在小核心之外。因此,維爾迪蘭夫人介入政治之后,一心想回到藝術中去。再說,丹第和德彪西在事件中不是“處境維艱”嗎?“就事件而,我們只需將他們置在布里肖一邊?!彼f道(在信徒中,這位大學教授是唯一擁護參謀部的,這使他在維爾迪蘭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大大降低)?!皼]有必要非得沒完沒了地談論德雷福斯事件。不,事實上,是康布爾梅夫婦讓我感到厭煩?!敝劣谛磐絺儯麄円环矫媸艿絻刃哪欠N不可明的**的刺激,渴望結識康布爾梅夫婦,另一方面又被維爾迪蘭夫人偽裝厭煩的假象所蒙蔽,她口口聲聲說討厭接待康布爾梅夫婦,因此,每天與夫人交談,他們都要重新搬出夫人自己曾經提過的那些有助于發出邀請的卑劣理由,盡量使這些理由變得難以駁斥?!罢埬詈蠖▕Z吧,”戈達爾重復道,“這樣您在租金方面就可得到讓步,由他們負擔花工的工錢,您盡可坐享草坪帶來的歡樂。為了這一切,煩一個夜晚也很值得。我說這些是為了您好。”他補充道,盡管有一次,他乘坐維爾迪蘭夫人的馬車,曾在路上與老德·康布爾梅夫人的車子相遇,再加上在車站他呆在侯爵身邊,被當作鐵路雇員,感到丟臉,心臟怦怦直跳。至于康布爾梅夫婦,因他們的生活圈子距社交活動甚遠,因此絲毫體味不到幾位時髦女子談及維爾迪蘭夫人時往往帶著某種敬意,以為維爾迪蘭夫人就是這種人,只能跟放蕩的女人結交,也許都沒有合法結過婚,至于“出身高貴”的人,她這一輩子可能就見過他們夫婦倆。因此,他們紆尊降貴,去她那兒用晚餐,純粹是為了與一位女房客處好關系,指望她在度假季節多來幾次,尤其當他們在上個月獲悉她剛剛繼承了一筆數百萬的遺產之后,更是打著如此算盤。他們默默地準備著這個不可避免的日子到來,從未開過一句趣味低級的玩笑。然而,維爾迪蘭夫人多少次當著信徒的面定下日期,卻一改再改,弄得他們毫無指望,以為這一天不再來臨了。她裝模作樣,朝令夕改,其目的不僅僅在于公開顯示這次晚宴給她造成的煩惱,而且還在于引起那些住在附近,有時意欲撂手的小圈子成員的擔心。這并非因為女護主猜透了這一“偉大的日子”對他們來說就象對她一樣,令人愉快,而是因為一旦使他們堅信這次晚宴對她是個最為可怕的苦差使,她便可喚起他們的耿耿忠心。“你們總不至于讓我獨自一人跟那些中國人在一起吧!相反,我們人應該多一點,聚在一起分擔厭煩。自然,我們到時不可能談我們感興趣的東西。必定是一個糟糕的星期三,您有什么法子呢!”

    “確實,”布里肖對著我回答道,“維爾迪蘭夫人很聰明,為準備她的星期三傾注了巨大的熱情,我認為她很不樂意接待那些出身高貴但毫無思想的鄉紳。她實在下不了決心邀請那位享有亡夫遺產的侯爵夫人,但還是屈尊請了她兒子與兒媳。”

    “啊,我們可見到康布爾梅侯爵夫人?”戈達爾說道,臉上露出一個微笑,盡管不知康布爾梅夫人是否漂亮,但自以為應在微笑中投入幾分淫蕩與些許故作風雅的殷勤。但是,侯爵夫人這一稱號本身在他腦中激起了一個誘人、風流的形象。

    “啊!我認識她”。茨基說道,他有一次與維爾迪蘭夫人一起漫步,曾與她路遇?!澳f認識她,并不是圣經意義上的認識吧?”大夫說道,從長柄眼鏡下方瞟出一眼,他這是在開一句他尤為喜愛的玩笑。“她聰明,”茨基對我說道。“當然,”他見我什么都不說,便微笑著加重每一個字的份量,繼續說道,“她聰明又不聰明,她缺乏修養,浮淺,但生來對美的東西富有鑒賞力。她寧肯一聲不吭,也決不說一句蠢話。再說,她俏麗,很有幾分姿色。若要為她作幅肖像,說不定挺有趣?!彼氩[著眼睛添了一句,仿佛她就端坐在他的面前,他正在細細打量。我的看法與茨基以如此微妙色彩所表達的恰恰相反,于是,我只告訴他,她是一位杰出的工程師勒格朗丹先生的妹妹?!斑溃?,您就要被介紹給一位漂亮的婦人?!辈祭镄ξ艺f道,“誰也料不到會引起怎樣的結果??死驃W佩特拉連貴婦人都算不上,是個地位卑微的小女子,是我們的梅拉克筆下一個輕佻、可怕的小女子,可結果呢,不僅對那個傻瓜安東尼,而且對古代世界都產生了影響?!拔以缫驯唤榻B給德·康布爾梅夫人了。”我回答道?!鞍。∵@樣一來,您就是去老熟人的家鄉了。”“我為將見到她感到格外高興?!蔽掖鸬?,“因為她曾允諾給我一部出自貢布雷以前那位神甫之手的有關這一地區地名的書,我可以借機提醒她許過的諾。我對那位神甫挺感興趣,對詞源也有興趣?!薄澳鷦e太信他提出的那些詞源,”布里肖回答我說,“那部書在拉斯普利埃就有,我曾玩著瀏覽了一番,沒有值得我感興趣的東西,里面謬誤百出。我這就給您舉個例子。‘briq’(布利克)一詞在我們周圍地區的地名構成中用得很多。那位勇敢的神職人員一時閃出一個稀奇古怪的念頭,認為該詞源于‘briga’(布利加),意為高地,防地。他在克爾特部落中已經考證出這一點,如latobriges(拉托布利克),emeto-briges(納梅托布利克)等等,甚至在briad(布利昂),br(布利翁)等一類詞中也如此。歸正傳,就我們有幸與您一起穿過的這個地區而,briquebos(布利克波斯克)意為高地樹林,brigquvill(布利克維爾)意為高地居處,我們在抵達梅恩維爾前一站要??康腷riquebe(布利克貝克)意為溪邊高地。然而,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因為briq是古斯堪的納維亞語的一個古詞,意思只是指:橋。同樣,就fleur(弗勒爾)一詞而,德·康布爾梅夫人的寵兒煞費苦心,一會說它與斯堪的納維亞語中的floi,flo兩詞有關,一會又說它源自愛爾蘭語中的ae,aer兩詞,恰恰相反,該詞無疑出自丹麥語的frd,意為:港口。還有,那位仁慈的教士認為拉斯普利埃附近的sait—marti—le—vetu(圣馬丁勒維蒂)意為sait—margti—le—vieux(vetus)(里馬丁勒維厄,即老圣馬?。?梢钥隙?,vieux一詞在這一地區的地名組合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vieux一般源自vadum,意為淺灘,如那個稱作lesvieus的地方。這正是英國人所說的“ford”(如oxford,heregford)。但是,在個別情況中,vieux并非源自vetus,而是來自vastatus一詞,意思是荒蕪,一毛不長的地方。附近就有個地方叫sottvast,即為vastdesetold;brillevast即為vvstdeberold。我認定神甫考證錯了,何況sait—marti—le—vieux以前就叫作sait—marti—dugast,甚至還叫過sait—marti—deterregate。不過,這兩個詞中的字母‘v’和‘g’為同一個字母。大家說devaster(毀壞),也說gaher(糟踏)。jaheres(休閑地)與gatie(出自古德語的wastia,貧瘠的沼澤地)意義同一。因此,terregate,即指terravasgtata。至于sait—mars,以前(持非正統觀點者得受指責?。┙衧ait—mard,即為sait—medardus,有各種叫法,如sait—medard,sait—mard,sait—mar,iq—mars,甚至還叫過dammas。此外,不應忘記附近有一些地名也都帶有mars一詞,明確地證明了源自異教(其神為mars),該詞源在這一地區仍具有生命力,但那位圣人卻拒不承認。奉獻給神祗的高地尤其多,如朱庇特山(jeu-mot)。你們那位神甫置若罔聞,無論基督教在何處留下痕跡,都引不起他的注意。他甚至到lotudy游歷過,他說那是一個蠻族的地名,可實際上,該地名為loussatitudei,他也未在sammargoles一詞中看出satusmartialis來。你們的那位神甫,”布里肖見我感興趣,便繼續說道:“他認為以ho,hom,holm結尾的詞蓋出自holl(hullus)一詞,意為山丘,可該詞實際上源于古斯堪的納維亞語的holm,意思是島,該詞您十分熟悉,如在stoholm(斯德哥爾摩)中,它在這個地區中廣為流行,如lahoulme,egohomme,tahoume,robehomme,ehomme,quettehom等等?!边@些地名使我回想起了那一天,阿爾貝蒂娜本來想去昂弗勒維爾—拉比古(布里肖告訴我該地名得之于該地先后幾位領主中兩位的名字),后來又建議我一起去羅布奧姆(rebohomme)吃晚餐。“納奧姆(eghomme)離卡爾克蒂伊特和克利圖爾普斯不近吧?”我問道。

    “完全對。ehomme就是leholm,意思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子爵尼謝爾的島或半島,他的名字也尚在eville這一地名中。您剛才跟我說卡爾克蒂伊特(arquethuit)和克利圖爾普斯(litourps),對德·康布爾梅夫人的寵兒來說,又是一個機會,謬誤迭出。毫無疑問,他極為清楚地看出了arque之義為教堂,亦即德國人的irhe。您熟悉querqueville吧,更不用提dueraue了。我們最好還是稍停片刻,談談du這個眾所周知的詞,對克爾特人來說,該詞意為高處。這個詞,法國各地都可找到。你們的那位神甫就在dueville面前迷住了,在厄爾—盧瓦爾省境內,也有dueville這個地名,他本來還可以在歇爾省找到hateaududule—roi;在薩爾省找到dueau;在阿里埃日省找到du;在涅夫勒省找到due—lesplaes等等地名。du一詞使他在考證douville(多維爾)這個地名時又犯了一個可笑的錯誤,我們等會兒就要在多維爾下車,維爾迪蘭夫人舒適的馬車正在那恭候。douville,拉丁文中為douvilla,”他說道,“實際上,douville就坐落在高山下。你們的神甫無所不知,他總該意識到自己鬧了一個差錯。他確實在以前的一本教區清冊中讀到過dougville一詞。于是,他便改變看法;依他之見,domville是圣米歇爾神甫的一個世襲封地,即domabbati。他為此發現感到欣喜,可是,自克萊蘇埃普特教士會議之后,圣米歇爾山的人們過的是一種丑聞百出的生活,只要考慮到這一史實,那他的發現就相當荒誕了,若要目睹到該海岸線的君主國丹麥國王在那一帶大搞奧丁神祭禮,而很少祭祀基督的話,那就沒有比這更離奇的了。此外,臆想變成了m,我對此并不感到奇怪,其要求的變化幅度遠比不上lyo一詞正規演變的幅度大呢,lyo一詞也是源于du(lugduum)。但是,神甫最終還是搞錯了。douville從未叫過doville,而叫doville,即eudomisvilla,意為eudes(歐德)的村寨。dougville從前叫esaleliff,意思為陡坡之階。大約在3年,esaleliff的領主歐德·勒布代耶赴圣地;出發時,他把教堂交給了布朗施朗德修道院。于是有了禮尚往來:村寨改稱為他的名字,幾經演變,成了今日的douvi學;倘若沒有這一歷史見證,那douville也有可能源自ouville一詞,亦即泉水的意思。ai(如igues—mortes)的形式源自aqua,通常演變為eu或ou。然而在douville附近,恰有一些聞名遐邇的泉水,如aquebut。您想象神甫一定會在那兒發現基督教的痕跡感到無比高興,盡管在那一地區傳教似乎很難,因有不少圣人不得已去那兒布道,先后有圣烏薩爾,圣戈弗魯瓦,圣巴薩諾爾,圣洛朗·德·布雷夫當,后者最終與博貝克的修道上握手和。但是,就tuit而,作者錯了,他將之視作toft這一形式,意思為破房子,如在riquetot,etot,yvetot等地名中,而實際上是thveit,意思指采伐地,開墾地,如在braquetuit,lethuit,regetuit等詞中。同樣,如果說他承認litourps一詞源自諾爾曼語的thoup,意思為村寨,他卻堅持認為該地名的前一部分由livus派生而來,意為山坡,可它實際上來自liff,為懸崖的意思。不過,他鬧出了最大的差錯,并非因為他無知,而是因為他固執己見。作為一個法國人,不管他有多出色,可有必要否認明擺的事實,把圣洛朗—昂—布雷當作赫赫有名的羅馬教士嗎?然而,那涉及的是圣勞倫斯·奧圖爾,都柏林的大主教。但是,您那位朋友的宗教偏見比愛國熱情更為強烈,出了許多顯而易見的錯誤。比如,離我們的主人居住的拉斯普利埃不遠的地方,有兩個motmarti,一個叫motmarti—surmer,另一個叫motmartiegraiges。關于graiges一詞,仁慈的神甫未鬧出差錯,他清楚地看出了graiges在拉丁文中為graia,在希臘文中為ree,意思為池塘,沼澤地;類似gresmays,grla,greeville,legrle等例子不勝枚舉。可關于motmarti,您那位所謂的語學家非認為這是以圣馬丁命名的堂區。他以圣人是他們的主保為依據,但沒有意識到那位圣人是后來才被奉為主保圣人的;或者毋寧說他因對異教懷著刻骨仇恨,而喪失了判斷力;他不想明白,如果涉及的真是圣馬丁,那何不象說motsait—mihel(圣米歇爾山)那樣取名mot—saitmaiti呢?而motmarti一詞以帶有濃重的異教痕跡的方式,專指指祭祀mars神(瑪爾斯戰神)的神殿,確實,我們迄今尚未掌握這些神殿的遺跡,但是,附近地區那些寬敞的羅馬營地的存在無可置疑,證明那些神殿很有可能存在過,盡管考證不出motmarti這一地名,以徹底消除疑問。您瞧,您到拉斯普利埃將得到的那本小冊子,并不是寫得最好的?!蔽姨岢霎愖h,說在貢布雷時,神甫經常教給我們一些頗有趣味的詞源。“他對自己的地盤很可能會熟悉些,諾曼底之行令他陷入迷惘境地?!薄耙参粗魏盟牟。蔽姨砹艘痪?,“他帶著精神衰弱癥來,又拖著風濕病去?!薄鞍。∧鞘蔷袼ト醢Y造成的。正如我的恩師波克蘭可能會說的那樣,他是在文獻學中患了精神衰弱癥。哎,您說,戈達爾,您是否覺得精神衰弱癥有可能會對文獻學產生不良影響,文獻學又可能會對精神衰弱癥產生鎮靜作用,而精神衰弱癥的治愈最終會有可能導致風濕病?”“完全如此,風濕病和精神衰弱癥是神經一關節病的兩種替代形式。人有可能因為轉移作用,由一種病癥轉化為另一種疾病?!薄敖艹龅慕淌谡f起話來,”布里肖說道,“請上帝寬恕我,用的法語也摻雜著拉丁語和希臘語,擁有莫里哀式記憶的浦爾貢先生本人也可能以如此方式說話!允許我說一句,我的叔父,我是想談我們民族的薩爾塞…”他話未說完,教授驚跳起來,嚷叫道:“哎呀。”他終于以發音清晰的語高聲道:“我們已經過了梅恩維爾(哎!哎?),連雷納維爾也過了。”他剛剛發現火車??吭诶鲜ヱR斯站,幾乎所有旅客都下了車?!八麄兛刹辉撎镜摹R苍S我們談論康布爾梅夫婦時沒注意?!薄罢埪犖艺f,茨基,等一等,我這就告訴您‘一件好事情’,”戈達爾——

    薩爾塞(827——899),法國著名戲劇批評家。

    故意拿出一副在某些醫學圈常見的神態說道,“親王夫人可能就在列車上,她也許沒有見到我們,進了另一個包廂。我們去找找她。但愿這不會引起事端!”說罷,他便領著我們大家尋找謝巴多夫親王夫人。他終于在一節空蕩蕩的車廂的一角發現了她,她正在閱讀《兩個世界評論》。在漫長的人生歲月中,她因害怕遭受非禮對待,漸漸養成了習慣,安于自己的落足之地,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在列車上,總是呆在自己的那個角落,等別人先向她道安再伸手還禮。當信徒們進了車廂,她還在繼續看雜志。我馬上認出了她;這位女子,盡管有可能喪失了自己的地位,但仍不失出身之高貴,無論怎么說,象在維爾迪蘭夫人這樣的沙龍里,準是顆珍珠,可是,她正是兩天前我在同一趟列車上遇到的那位太太,我還以為她有可能是哪家妓院的老板娘呢。她的社會身分曾那么難以捉摸,一旦我得知她的姓名,一切便就水落石出了,就好比猜謎語,大傷了一番腦筋之后,最后得了謎底,模模糊糊的一切因此而變得一清二楚,就人而,這個謎底就是姓名。坐在一位女子的身邊,與之同車旅行,怎么也猜不透她的社會地位,可兩天后,突然弄清了她為何許人,此中引起的驚詫,較之在新雜志中看到上期字謎的謎底而帶來的驚喜,要有趣得多。大餐館,娛樂場和“小火車”是揭開這些社會之謎的家族博物館。“親王夫人,我們在梅恩維爾錯過了您!您允許我們在您的車廂就座嗎?”“當然可以?!庇H王夫人說道,她聽見戈達爾對她說話,只從她那本雜志上抬了抬眼睛,那眼睛如同德·夏呂斯先生的一樣,盡管相比較而,更溫柔一些,但明明看清了面前的人,卻裝著沒有發現;戈達爾考慮到我與康布爾梅夫婦同時受到邀請,這對我來說本身就是具有相當份量的舉薦,稍過片刻,他便作出決定,把我介紹給親王夫人,親王夫人彬彬有禮,彎了彎腰,可看她臉上顯出的神色,好象是第一次聽說我的姓名?!耙姽?,”大夫嚷叫道,“我妻子忘了讓人給我白背心換鈕扣。??!這些女人,什么都想不到。您永遠都別結婚,明白了吧?!彼麑ξ艺f道。這是他見別人無話可說時常開的玩笑之一,自以為開得適時,不由得用眼角瞟了親王夫人和其他信徒一眼,因他身為教授,又是科學院院士,他們都微微一笑,對他情緒愉快,毫無架子表示欣賞。親王夫人告訴我們,那位年輕的小提琴家又找到了。他昨日因犯偏頭痛困臥病榻,今晚一定到場,屆時還將攜來他父親的一位好友,是他在東錫埃爾遇到的。親王夫人是從維爾迪蘭夫人處獲悉了這些情況,早上,她與維爾迪蘭夫人一起進了餐,親王夫人對我們說,那聲音快速,帶有俄羅斯音調的小舌顫音r在喉嚨眼里發得含糊而又輕微,仿佛不是r,而是l。

    “啊!您早上與她一起進餐!”戈達爾對親王夫人說道,可眼睛卻盯著我看,因為此番話的目的在于向我顯示親王夫人與女護主的關系親密無間。“您,您可是一位忠實的信徒!”“對,我喜歡這個聰明的小圈子,它令人愉悅,毫無惡意,也不趕時髦,里面的人個個才智橫溢?!薄鞍パ?!我可能把車票弄丟了,怎么也找不著?!备赀_爾嚷道,不過并未顯露出過分的不安。他心里清楚,有兩駕雙逢四輪馬車在多維爾迎侯我們一行,即使無票,鐵路雇員也會給他放行,甚至還會脫帽以表敬意,對自己的寬容作出解釋,即他已清楚地認出戈達爾是維爾迪蘭家的一位??汀!八麄儾粫虼税盐易サ骄焓胰??!贝蠓蛳陆Y論道。“您剛才說,先生,”我問布里肖道,“這一帶有聞名遐邇的泉水,您是怎么知道的?”“下一站的站名對此就是個證明,此外還有許多別的證據。下一站叫作fervahes(費爾瓦施)。”“我不明白他想說什么意思。”親王夫人咕噥道,那聲調象是對我表示客氣,“他煩我們,是嗎?”“可是,親王夫人,fervahes的意思是溫水,即fervideaquoe……噢,提起那位年輕的小提琴家,”布里肖繼續說,“戈達爾,我倒忘了告訴您一條大新聞。您知道原來那位深得維爾迪蘭夫人恩寵的鋼琴家,我們可憐的朋友德尚布爾不久前已經過世?可怕啊?!薄八昙o還輕輕的,”戈達爾回答道,“也許肝臟出了問題,出了麻煩,前段時間他的臉色就難看得要命?!薄翱伤⒉辉趺茨贻p,”布里肖道,“早在埃爾斯蒂爾和斯萬去維爾迪爾夫人府上那段時間,德尚布爾就已經聞名京城,令人驚詫的是,他在國外竟未得到成功的洗禮。??!據圣巴諾姆說,他生前可不是福音書的信徒,這個人。”“您搞混淆了,那個時候他不可能去維爾迪蘭府上,他當時還是個吃奶的孩子呢?!薄翱墒牵俏疫@只老腦袋瓜的記憶靠不住,我記得德尚布爾常為斯萬彈奏凡德伊的奏鳴曲,當時那個圈子與貴族鬧翻了,誰也料想不到斯萬有朝一日竟會成為我們民族的奧黛特的夫君,成為資產階級化了的女王之夫。”“那不可能,凡德伊的奏鳴曲在維爾迪蘭夫人府上演奏時,斯萬早就不再踏她的家門。”大夫說道,他就象有的人,忙得不亦樂乎,自以為記住了不少有用的東西,可卻丟三拉四,末了倒贊嘆那些無所事事的人有一副好記憶?!斑B您的熟人都記錯了,您又沒有得記憶衰退癥?!贝蠓蛐ξ⑽⒌卣f。布里肖承認自己有誤。列車停靠了。是拉索尼(lasoge)站。對該地名,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多么希望弄清所有這些地名的意義所在?!蔽覍Ω赀_爾說?!澳驼埥桃幌虏祭镄ぃd許知道?!薄發asoge,意思就是鸛,學名sia”。布里肖回答道。我非??释蛣e的一些地名求教于他。謝巴多夫夫人忘了自己向來珍惜自己的“角落”,親切和藹地主動跟我換了位置,以便我跟布里肖交談更方便些,我對別的一些詞源頗感興趣,希望討教布里肖,親王夫人說得很肯定,坐車旅行,無論正坐,反坐,還是站著,她都無所謂。因她對新成員的內心想法一無所知,所以仍處于戒備狀態,不過當她認清了他們的善良用心之后,便想方設法討大家的歡心?;疖囎詈笸T诹硕嗑S爾—費代納站,該站距費代納與多維爾差不多遠,鑒于這一特殊原因,便取這兩個地名為站名。“見鬼,”當我們來到檢票口的柵欄前,戈達爾大夫裝出一副剛剛才發現的樣子,嚷叫道,“我怎么也找不著我的票了,可能弄丟了?!笨墒氰F路雇員一摘帽子,說沒關系,還畢恭畢敬地微微一笑。親王夫人(象是維爾迪蘭夫人府的一位女官,正在細細吩咐馬車夫。由于康布爾梅夫婦的緣故,維爾迪蘭去人未能來車站,平常,她也很少來車站)讓我和布里肖與她同上一輛車。大夫,薩尼埃特和茨基上了另一輛車。

    車夫盡管年紀輕輕,卻是維爾迪蘭府的頭把式,唯他一人是名副其實的正式車夫;白天里,他領他們夫婦倆四處游逛,因為他熟悉這兒的大道小徑,晚上,他負責去把信徒們接回府上。需要時,他身邊帶上個“臨時傭工”(由他選擇)。這是個善良的小伙子,樸實,機靈,不過一臉苦相,目光發呆,說明他這人多愁善感。但是,眼下他心緒極佳,樂滋滋的,因他終于如愿以償,為他兄弟在維爾迪蘭府上謀了一個位置,他兄弟跟他一樣,也是個善良的老好人。我們首先穿過了多維爾。翠草茂密的山丘順勢而下,延伸至海邊,形成一片遼闊的牧場,空氣濕潤,飽含鹽份,給牧場帶來勃勃生機,綿延的牧草,長勢茂盛,色彩紛呈,強烈而鮮艷。里夫貝爾小島縱橫,海岸犬牙交錯,較之巴爾貝克,小島之間貼得較近,在我看來,給這片海域增添了新的氣象,看似立體鏡頭。我們經過了一座座小別墅,別墅為瑞士山區木屋形狀,幾乎全被畫家們租用了;接著,我們上了一條小路,路上,幾頭無人看管的奶牛受驚不小,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整整耽擱了十分鐘,之后,我們才又繼續循路沿峭壁而行?!翱墒?,通過不朽之神,”布里肖突然說道,“我們還是再談談那個可憐的德尚布爾吧;您覺得維爾迪蘭夫人是否已經知道消息?是否有人跟她說過?”維爾迪蘭夫人與差不多所有的上流人士一樣,正因為她需要與人交往,所以誰要是死了,不能再來參加星期三或星期六聚會,或來吃頓家庭晚餐,她便再也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一天也想不到他們。既然人一去世,便似未曾存在過,那自然也就不能說此小圈子中死人多于生者,就此而,所有沙龍的形象與這個小圈子別無二致。但是,為了避免談論死者帶來的懊惱,甚或由于某人的喪事,導致晚餐中斷,造成不快,這是女護主萬萬不能答應的,維爾迪蘭先生往往裝模作樣,似乎信徒去世,令她妻子無比悲哀,為了她的健康著想,不該談論此類事情。再說,他人之死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場普普通通的意外事故,人生如斯,一了百了,所以,一想到自己的末日,便驚恐不已,凡是可能與之發生聯系的想法,他一概避免。至于布里肖,他為人善良,被維爾迪蘭先生有關妻子的那番話徹底蒙騙,真的擔心女友獲悉如此悲哀之事,傷心不已?!皩?,她今天上午什么都知道了?!庇H王夫人說道,“大家未能瞞住她?!薄鞍?!哎呀呀,”布里肖高聲嚷道,“一個二十五年交情的朋友,打擊該不?。∥覀冎杏忠粋€離去了!”“當然!當然,您有什么法子呢。”戈達爾說道,“這種情況總是很痛苦的,可維爾迪蘭夫人是個女強人,她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并不那么多愁善感?!薄拔也⒉煌耆澩蠓虻目捶ā!庇H王夫人說道,那快速的語流,低沉的音調,看樣子既象生氣,又象在開玩笑?!熬S爾迪蘭夫人外表冷酷,可內心珍藏著豐富的感情。維爾迪蘭先生告訴我,她非要去巴黎參加葬禮,他好不容易才攔住了她,不得不設法讓她相信,葬禮是在鄉下舉行?!薄鞍?!喔??!她一心要去巴黎。我完全知道她是個好心腸的女人,也許太有心腸了??蓱z的德尚布爾!不到兩個月前,維爾迪蘭夫人還在說:‘無論是普朗岱,巴德雷夫斯基,還是里斯萊,在他身邊,簡直無地自容?!莻€自我炫耀的尼祿,竟想法子把德意志的科學界愚弄了一番,德尚布爾完全比他更有資格宣稱:qualisartifexpereo!可是,德尚布爾,他準是在司其神職之時,在貝多芬式的虔誠氛圍中以身殉職;說老實話,我對此毫不懷疑;若公道,這位德意志音樂的主祭師完全有資格在主持大彌撒時謝世。但是,他畢竟是一位以顫音迎接死亡的勇士,作為巴黎化了的香檳人后裔,這位天才的演奏家經??蓮淖约旱难y中發現王室衛隊員的英勇與風雅?!薄?

    拉丁語,意為:“多么偉大的藝術家與我同去了!”

    從我們所處的高度遠遠望去,大海一改巴爾貝克的景觀,不再是高低起伏的山巒,而是別有洞天,險峰山路間,藍灰色的冰川,耀眼奪目的平原脫穎而出,仿佛處在很低的海拔高度。那兒,洶涌的海浪似乎凝固不動,構成了一個個永久不變的同心圈;海面在不覺中變幻著色彩,海灣深處,那片似三角港的地方呈現出鮮奶般的藍白色,一艘艘不見向前航行的小渡輪黑乎乎的,看似落入奶中的蒼蠅。我仿佛覺得世上不可能目睹到比這更為寬廣的景象。然而,每轉一道彎,便添一方景色,待我們到達多維爾入市稅征收處,迄此擋住了我們半邊海灣的山嘴突然凹了進去,在我左側,又一個港灣赫然入目,與方才展現在我眼前的那一海灣一般深遠,但比例一變,美色倍增。處于如此海拔高度,空氣變得新鮮而清純,令我飄飄欲仙。我喜愛維爾迪蘭夫婦;他們給我們派了一輛馬車,在我看來,這是莫大的善行,令人感動不已。我恨不得擁抱親王夫人。我跟她說,我從未見過這般美麗的景色。她聲世上再也沒有比這地方更令她喜愛。但是,我清楚地感覺到,無論對她還是對維爾迪蘭夫婦,重要的并非作為游客靜靜觀賞這方天地,而是要在此處準備美味佳肴,招待惹他們喜歡的四方來客,并在此寫信,讀書,簡之,是要在此生活,態度消極地任此地的美色將他們浸潤,而不是將之作為專心觀賞的對象。

    由于車子??康牡胤骄痈吲R下,距海面很遠,從入市稅征收處極目遠眺,猶如從山巔俯瞰,只見一個藍灰色的深潭,幾乎令人頭暈目眩,我打開車窗玻璃;陣陣波濤,浪花四碎,其音清晰可辨,柔和與明晰中蘊含著某種崇高的東西。它就象一種測定標志,打破了我們的習慣感覺,向我們展示,垂直距離可與水平距離渾為一體,與我們大腦習慣表現的相去甚遠;同時顯示了這些距離一旦將天際與我們拉近,便不那么遙遠了;而且對穿越其間的聲音來說,如細浪聲,距離會更縮短,因它需穿越的環境更為清純,難道不是嗎?確實,若從入市稅征收處僅僅后退兩米之遙,便聽不清那海浪聲,然而那高達兩百米的懸崖峭壁并未奪走那柔和、細微、美妙而清晰的聲音。我暗自思忖,面對此景此情,外祖母定會贊嘆不已,無論是自然的還是藝術的任何表現,都會激起她的贊美之情,從其平凡中發現其偉大處。我情緒振奮到了極點,將我周圍的一切席卷而去。維爾迪蘭夫婦派車到車站迎接我們,我為此而感動。我將自己的心情告訴了親王夫人,可她覺得這不過是普通的禮節,我未免夸大了它的份量。我知道此后不久,她曾向戈達爾坦露心跡,說她覺得我為人十分熱情;可戈達爾回答她說,我這人太愛激動,需要服鎮靜劑,打打毛線。我指點親王夫人注意每一棵樹木,每一座小屋,那屋子象要被圓花飾壓塌似的;我讓她欣賞著一切,也恨不得把她緊緊地貼在心口。她對我說,她發現我富有繪畫天賦,說我應該繪畫,而且很奇怪別人沒有向我提出這一點。她承認這地方確實風光秀麗。我們穿過了小寨昂格萊斯克維爾(布里肖告訴我們此山寨叫eglebertivilla),寨子高高坐落在小山頂?!坝H王夫人,您覺得盡管德尚布爾去世,今日的晚宴也一定會如期舉行?”布里肖接著問道,也不想想派馬車接站,我們又已坐在車里,這本身就是個答案?!笆堑?,”親王夫人回答道,“維爾迪蘭先生之所以堅持這次晚宴決不后推,正是為了避免妻子‘懷念’舊人。再說,多少年來,她星期三從未中斷過接待來客,若這樣突然改變她的習慣,豈不讓她受到震動。這段日子,她心情極為煩燥。維爾迪蘭先生為你們今晚前來共進晚餐感到特別高興,因為他知道這可以讓她好好散散心。”親王夫人說道,忘了剛才還假裝從未聽過別人提起過我。“我認為你們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還是什么都別說為好。”親王夫人又添了一句?!鞍。∧@樣提醒我,做得對。”布里肖天真地說,“我定向戈達爾轉達這一忠告。”車子稍停了片刻,接著繼續前行,可經過村寨時的咯咯車輪聲消失了。原來,我們已經進入拉斯普利埃的迎賓道,維爾迪蘭先生已在石階上方恭候。“我穿上無尾常禮服是對的。”他說道,發現信徒們全都身著無尾常禮服,好不高興?!拔业目腿硕歼@么雅致?!笨墒?,當我為身著西服上裝表示歉意,他又說道:“噢,這很好。這兒是在朋友之間,大家一起吃頓晚餐。我倒很樂意把我的無尾常禮服借給您一件,可也許不合身?!碧と肜蛊绽5那皬d,為對鋼琴家的逝世表示悼念、布里肖充滿**地與男主人shaehad,卻沒有引起對方任何反應。我向主人表達了對這個地方的贊美之情?!鞍。∧呛茫€什么都沒見到呢,我們一定讓您好好看看。您為何就不愿來此住幾個星期?這兒空氣好極了。”布里肖唯恐他的握手之意得不到理會?!鞍?!那個可憐的德尚布爾!”他說道,可聲音極低,生怕維爾迪蘭夫人就在不遠處。“是可怕。”維爾迪蘭先生答得很輕松。“年紀那么輕?!辈祭镄だ^續說道。維爾迪蘭先生為談論這類無關緊要的事情耽擱時間感到不快,于是給予反擊,聲調急促,伴著一聲尖尖的呻吟,然而它表達的并非悲哀,而是惱怒與不耐煩:“哎,是呀,可您有什么法子呢,我們對此無能為力,憑我們幾句話,并不能讓他死而復活,不是嗎?”說罷,他又和顏悅色,其中不乏快活的勁頭:“哎喲,我的好友布里肖,趕緊把隨身攜帶的物品放下來。我們熬了普魯旺斯魚湯,等不及了。尤其,以蒼天的名義,千萬不要跟夫人提起德尚布爾!您知道,她對自己的內心感受,大多加以掩飾,但她真的得了多悉善感的毛病。噢,不,我向您發誓,當她得知德尚布爾去世的渣息,她都快哭了?!本S爾迪蘭先生含譏帶諷地說道。聽他的口氣,仿佛只有得了精神錯亂癥,才會沉痛悼念一位有三十年交情的朋友,此外,大家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就他而,在維爾迪蘭夫婦的永久的結合中,丈夫動輒對妻子評頭論足,妻子動不動惹丈夫生氣,是難免的?!叭裟崞?,她準又會弄出毛病來。支氣管炎好了才三個星期,真不幸。遇到這種情況,就得由我護理病人了。您明白,我剛不久才擺脫了那倒霉的差使。在您心底,您愿意怎么惋惜德尚布爾的命運都行。心里盡管去想,但不要說。我很喜歡德尚布爾,可您不能責怪我更愛自己的妻子。喲,戈達爾來了,您可以去問問他?!辈诲e,戈達爾心中有數,一位家庭醫生,自然善于提供諸多的小方便,比如勸告人們不該抑郁悲傷——

    英語,意為“握手”。

    聽計從的戈達爾大夫對女主人說:“您象這樣子鬧騰下去,您明天非得給我搞到三十九度高燒不可,”就好象他對廚娘說:“您明天非得給我搞到點兒牛肉不可?!贬t學,不用來治病救人,竟然管起改變動詞和代詞的詞義來了。

    維爾迪蘭先生高興地看到,薩尼埃特,盡管在前天晚上遭到無禮的對待,但并沒有背棄小核心。的確,維爾迪蘭夫人及其丈夫在閑極無聊之中養成了殘忍的品性,但很少有大場合可以發泄,一旦逮住大好時機就發作個沒夠。他們盡可以挑撥奧黛特和斯萬,布里肖和他的情婦的關系。他們對別人也可以再來這一套,這是肯定無疑的。但并不是每天都有空子可鉆。而另一方面,由于薩尼埃特動不動愛激動,由于他膽小怕事卻又容易惱羞成怒,他便成了他們日常的出氣筒。但他們也怕他泄氣不干,因此注意好相勸,將他請回來,就好象在中學里,留級生哄騙新生,又象在部隊里,老兵哄騙新兵,一把將其抓住,在其無法掙脫的情況下,對其極盡逗笑戲弄之能事?!扒f注意,”戈達爾大夫沒有聽到維爾迪蘭先生的話,提醒布里肖說,“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什么也不要說。”“不要害怕嘛,戈達爾,您是在與一位圣賢打交道,正如忒奧克里托斯所說。況且,維爾迪蘭先生之有理,我們何苦怨天尤人呢?”他補充道,他對維爾迪蘭先生的語形式和思想倒也能心領神會,但卻缺乏精明細致,贊賞他話中最大膽的禁欲主義?!安还茉鯓?,那是一個殞落的大人才?!薄霸趺?,您還在談論德尚布爾?”維爾迪蘭先生說,他本來走在我們的前面,看我們沒有跟著他,便往回走來了?!奥犖艺f,”他對布里肖說,“萬事切勿過其實。這并不成一個理由,因為他死了,就把他封為天才,可他并不是天才。他演奏得好,這沒問題,他在這里得天獨厚;要是挪到別的地方,他就完蛋了。我妻子迷戀上了他,才造成了他的名聲。你們知道她這人怎么樣。我還要說,就是為他的名望著想,他死得正是好時候,趕點了,就象一只只卡昂的閨秀鶴,經邦比耶絕技的燒烤,味道恰到好處,但愿如此(除非您在這四面透風的宮堡里叫苦連天而永垂不朽)。您還不至于因為德尚布爾死了,就想把我們大家都氣死吧,一年來,他在舉辦音樂會之前,不能不進行音階練習,以便暫時,僅僅是暫時,恢復他的靈活性。何況,今晚您將會聽到,至少可以遇見一個人,因為那家伙晚飯后動不動就撂下藝術去玩牌,此人是德尚布爾以外的又一位藝術家,我妻子發現的一位小藝術家(就象她發現了德尚布爾,巴德雷夫斯基和其他人那樣):莫雷爾。他還沒有來,這個家伙。我不得不派一輛車子為他去接最后一班火車。他同他家的一個老朋友一塊來,是他重新找到這位老友的,可那位老朋友死纏著他,無奈,為了不得罪父親,只好同他在一起,否則就得留在東錫埃爾,與他作伴:那就是夏呂斯男爵?!崩现鞴蛡円灰贿M來了。維爾迪蘭先生同我留在后頭,我正在脫衣服,他開玩笑地挽起我的胳膊,活象晚宴的主人沒有女賓配您引路,便親自出馬一樣?!澳宦讽橈L吧?”

    “是的,布里肖先生讓我學到一些使我很感興趣的東西,”我想起那些離奇古怪的詞源不由說道,而且我還聽說維爾迪蘭夫婦很贊賞布里肖?!八菍δ翢o教益,我倒要覺得奇怪了,”維爾迪蘭先生對我說,“他是一個謙謙君子,知之甚多而之甚少。”這樣的恭維我都感到不公正。“他樣子很迷人,”我說?!昂皖亹偵瑑炑趴扇?,不是見錢眼開的小人,也不異想天開,舉止輕浮,我妻子鐘愛他,我也鐘愛他!”維爾迪蘭先生回答說,口氣夸張,如背書一般。此時我才明白,她對我談及布里肖的話有譏諷之意。于是我尋思,許久以來,打我聽說的時候起,維爾迪蘭先生是否真的沒有動搖過他妻子的管制。

    雕刻家得知維爾迪蘭夫婦同意接待德·夏呂斯先生,感到大為驚訝。當時,在圣日爾曼區,德·夏呂斯先生是極有名的,但人們絕不談論他的德行(大多數人對他的德行不了解,而另一些人則對他的德行表示懷疑,他們多以為是狂熱的友誼,但屬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不過是有失檢點,但這種種不檢點行為到底被那僅有的幾個知情人精心加以掩飾,如果有個不懷好意的加拉東女人稍加暗示,他們便聳聳肩膀以示不屑一理),這些個德行,幾個至愛親朋幾乎一無所知,相反,在遠離他生活的地方,卻成天價日受到人們的詆毀,猶如有些炮彈爆炸,只有在靜默區受到干擾后才能聽得見。況且,在資產者階層和藝術界,他被視為同性戀的化身,而其頭面之大雅,出身之高貴,人們卻全然不知,類似這樣的現象無獨有偶,在羅馬尼亞人的心目中,龍薩之姓被看作是大貴族之姓已盡人皆知,而龍薩詩作卻鮮為人知。更嚴重的是,龍薩在羅馬尼亞的貴族地位原來是建立在一種謬誤之上的。同樣的道理,如果說在繪畫界,在喜劇界,德·夏呂斯先生早已聲名狼藉,追根究底,其源蓋出于人們將他與勒布盧瓦·德·夏呂斯伯爵混為一談的緣故,夏呂斯伯爵與夏呂斯男爵無親無故,即使有瓜葛也是極久遠的事了,此人在一次有名的警察大搜捕中被抓了起來,也許是誤抓吧??傊?,人們敘及德·夏呂斯先生的故事,件件都與假夏呂斯有關。許多專業行家斷與德·夏呂斯先生有過關系,并且出于真誠,以為假夏呂斯即是真夏呂斯,而假的也許有利,一半用以炫耀尊榮,一半用以掩飾惡習,真假混淆,對真的(我們所認識的男爵)來說,長時期都是有害無益的,但后來,隨著他滑坡每況愈下,倒變得稱心如意起來,因為這樣真真假假也就允許他這么說:“這不是我。”眼下,的確不錯,人家說的不是他。最終,這就導致了對一件真實的事實(男爵的嗜好)的種種評論錯上加錯,他原是一位作家親密無間、純潔無瑕的朋友,這位作家在戲劇界竟莫名其妙地得了這種名聲,其實他壓根兒就不配。當人們發現他們雙雙出席一次首演式時,便說:“您曉得吧,”猶如人們以為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與帕爾瑪公主有不道德的關系;簡直成了顛撲不破的神話,因為這種神話只有在兩位貴夫人身邊才會銷聲匿跡,但那些嚼舌之人實際上永遠接近不了她們,頂多在劇院里瞟她們幾眼,向鄰座誹謗她們幾句。雕刻家對德·夏呂斯先生的德行不加猶豫便得出了結論,男爵在上流社會的處境可能的確這般糟糕,因為他對德·夏呂斯先生所屬的家族,對其頭銜,對其姓氏,未曾掌握任何種類的情報。戈達爾大夫認為,眾所周知,醫學博士的頭銜并沒有什么了不起,住院的實習醫生的頭銜卻管點兒用場,與戈達爾的看法如出一轍,上流社會的人們也是自欺欺人,自以為所有的人,對他們姓氏的社會重要性的概念,與對自身和本階層的概念,一律等量齊觀之。

    阿格里讓特親王在小圈子里的一個跟班眼里,成了一個“黑道老爺”,因為親王欠了他二十五個路易,親王只有在圣日爾曼區才重抖威風,因為他在那里有三個姐妹皆是公爵夫人,大貴族發揮若干影響,并不在平民百姓身上,而在達官顯貴身上,因為在平民百姓看來,大貴族沒有多少可以指望,而達官顯貴則對其來歷了如指掌。況且,德·夏呂斯先生當天晚上即會明白,男主人對公爵名門望族的觀念膚淺。雕刻家深信,維爾迪蘭夫婦竟然讓一個有污點的個人涉足他們的“精粹”沙龍,會一失足鑄成千古恨,因此認為有必要把女主人叫到一邊來?!澳晖耆e了,何況,我對那些個事情壓根兒就不相信,再說,假如這是真事兒,我可要告訴您,這對我也不會有多大損害!”維爾迪蘭夫人氣急敗壞地回答說,因為,莫雷爾是星期三聚會的主要成分,她無論如何不能先使他掃興。至于戈達爾,他不會發表自己的意見,因為他告辭一會兒上“周溷”去“辦一點小事”去了,而后在維爾迪蘭先生房間里為一個病人寫一封火急的信。

    巴黎的一個大出版商登門造訪,他原想人家會留他,但當他明白自己風雅不足不受小圈子歡迎時,便一怒之下甩袖而去。這是一個高大強壯的漢子,面色棕褐,認真,有那么點干脆麻利的勁頭兒。他的樣子,就象是一把烏木裁紙刀。

    維爾迪蘭夫人,為了歡迎我們到她的大沙龍里,在里面擺好了當天采摘的飾草,麗春,野花,經過精心陳列,顯得相間有致,構成雙層雙色圖案,與兩百年前一位格調高雅的藝術家的圖畫有異曲同工之妙,她正同一位老朋友在打牌,一時起身,請求允許在兩分鐘之內打完這輪牌,一邊同我們聊著天。不過,我對她談了我的印象,只有一半話她聽得順耳。首先,我感到氣惱,看到他和她的丈夫每天在夕陽西沉時刻之前就早早回來了,都說這里的夕陽美妙極了,從這懸崖峭壁看去美不勝收,從拉斯普利埃的平臺觀賞就更是美不可了,為了飽覽這夕照勝景,我可以走它幾十里地?!笆堑?,的確無以倫比,”維爾迪蘭夫人說得倒挺輕松,瞥了一眼作為玻璃門的落地大窗扇。“我們雖然天天都看,但還是百看不厭。”我把目光收回到她的牌上。哦,我的熱情竟使我苛求他人。我埋怨從沙龍看不到達納塔爾巉巖,埃爾斯蒂爾告訴過我,說此時此刻的巉巖美極了,折射出斑斕絢麗的色彩?!鞍?!您在這里是無法領略到的,得到公園的頭上去,到《海灣風光》上去。那里有一張板凳,從那里您可以把全景飽覽無遺。但您不能單獨去那里,您會迷路的。我給您帶路吧,如果您樂意的話,”她懶洋洋地補充道?!澳遣恍?,呶,那天你吃的苦還不夠多吧,是不是還想吃點新苦頭?他肯定還要來,改日再去看海灣風光吧。”我也就算了,我心里明白,只要維爾迪蘭夫婦知道就行了,那輪夕陽,直掛他們的沙龍或餐廳,多象一幅美妙的繪畫,多象一件珍貴的日本瓷器,他們有理由高價出租家具齊備的拉斯普利埃,可他們卻很少抬眼看一看夕陽;他們在這里的大事就是舒舒服服地生活,散散步,吃好的,聊聊天,接待討人喜歡的朋友,讓他們打幾場有趣的臺球,吃幾頓美味佳肴,嘗幾樣令人歡樂的點心。不過,后來我發現,他們有多么聰明,學會了認識這個地方的價值,讓他們的客人們去作“見所未見”的游覽,猶如讓他們的客人去聽“聞所未聞”的音樂。拉斯普利埃的鮮花,沿海的條條道路,古色古香的府第,鮮為人知的教堂,在維爾迪蘭先生的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太大了,以至于,那些在巴黎才看見他的人們,以及那些以城市豪華取代海濱生活和鄉間生活的人們,是很難理解他自己對他自己的生活所抱定的主意,簡直難以理解他喜歡親睹為快的重要性。這種重要性益發得到發揮,因為維爾迪蘭夫婦以為,他們打算買下來的拉斯普利埃,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房地產。在他們看來,他們的自尊心驅使他們賦予拉斯普利埃的這種獨占鰲頭的優越性,說明我的熱情不無道理,不然的話,我的熱情就可能給他們造成些許的不快,因為我的熱情中帶著失望(就象過去聽拉貝瑪的演奏會令我失望那樣),我對他們直不諱地承認了自己大失所望的心情。

    “我聽到車子回來了,”女主人突然念叨起來。一以蔽之,維爾迪蘭夫人除了年齡不可避免的變化之外,而且再也不象當年斯萬和奧黛特在她家聽小樂章時她那副模樣了。即使當人們演奏舊時的樂章,她也大可不必硬著頭皮象過去那樣裝出欣賞得疲乏不堪的樣子,因為她已滿臉疲憊不堪了。在巴赫、瓦格納,凡德伊,德彪西的音樂給她造成的數不清的神經痛的折磨之下,維爾迪蘭夫人的前額大幅度開闊了,就象風濕病最終導致四肢變了形。她左右兩個太陽穴,如同兩個美麗的發燙的球面,疼痛難忍,形同**,里面翻滾著和聲,分別從兩邊甩下幾綹銀發,不用女主人說話,就鄭重為她聲明:“我知道今晚等待我的是什么?!彼巡槐貜婎侊A笑以不斷表示強烈的美的感受,因念她的顰笑本身在已經憔悴了的美貌里好象已有固定的表達方式了。甘心忍受痛苦,而下次的痛苦又總是由“美”強加的,剛聽完最后一段奏鳴曲竟然下狠心匆忙去穿一件裙袍,這種態度使得維爾迪蘭夫人即便在聽最嚴酷的音樂,她的臉上總要保持住高傲的無動于衷的神色,暗地里卻偷偷地吞咽兩小匙阿斯匹林鎮疼劑呢。

    “?。∈堑?,他們來了,”維爾迪蘭先生喊了起來,只見門開處,莫雷爾后面跟著德·夏呂斯先生,不覺松了一口氣。德·夏呂斯先生呢,對他來說,在維爾迪蘭夫婦家吃晚餐,根本就不是去上流社會,而是去一個下流的場所,他象一個中學生第一次涉足妓院,心里忐忑不安,對老板娘畢恭畢敬。德·夏呂斯先生平常有表現男子氣概和冷漠的**(當他在門開處露面時),這種**也受到傳統的禮貌觀念所左右,一旦膽怯心理摧毀了矯揉造作的態度,并求救于無意識的才智,便頓時醒悟過來。在這樣一個夏呂斯身上,姑且不論他是貴族還是資產者,一種這樣的祖傳感情,對陌生人的本能的禮貌感情竟然發生了作用,那就是,總有那么一個親人的靈魂,活象一位女神,或象下凡的女神化身那樣行善助人,負責把他帶進一個新沙龍里,并負責塑造他的態度,一直管到他來到女主人面前。如此一位青年畫家,經一位新教圣徒表姐的養育,進來時歪著個顫抖的腦袋,眼睛朝天,雙手緊緊地抓著一個無形的手籠,手籠的形狀是憑想象回憶起來的,守護神仿佛就在眼前,定會護佑這位誠惶誠恐的藝術家消除廣場恐怖癥,跨越從候客室到小沙龍之間陷進去的萬丈深淵。如此說來,今天根據回憶引導他的那位虔誠的女親戚,好幾年前就進來過,叫苦不迭的樣子令人尋思她是來宣布什么不幸的事吧,待她開口說幾句話之后,人們方才明白,就象現在對畫家那樣,原來她是來作一次禮節性回訪的。根據這一同樣的法則,要求生活為尚未完成的行為著想,在蒙受長年累月的凌辱中,去支配,利用過去最為可敬,有時最為圣明,偶爾又最為清白的遺產,改變其天然性質,盡管生活因此釀成了一個全非的面目,戈達爾夫人的侄甥們的面目,戈達爾夫人嬌嫩孱弱,老回娘家,使家里傷透了腦筋,與眾不同的面貌在門口一亮相,總是帶進洋洋喜氣,仿佛他是一位不速之客,讓您見了喜出望外,或者,他是來向您宣布,讓您繼承一筆可觀的遺產,閃耀著幸福的光芒,卻大可不必動問他何以有此洪福的原因,其源蓋出于他那無意識的繼承權和性倒錯。他踮著腳尖走路,無疑,連他自己都感到奇怪,手里竟然沒拿著一本名片冊,只見他張著撒嬌的心形嘴巴,一邊伸出手去,就象他看到他姨娘做出來的那副模樣,他把唯一不安的目光投向鏡子,雖然他光著頭,卻似乎想對鏡檢查一下他的帽子是否歪戴著,就象有一天戈達爾夫人問斯萬她的帽子是否戴歪了那般樣子。至于德·夏呂斯先生,在這關鍵的一分鐘里,他所經歷過的這個社會,向他提供了形形色色不同的范例,別有風味的阿拉伯式的裝飾殷勤,直到在一定的場合,提供普普通通市民應當知道的,可以公諸于眾的,用來為其風流雅致服務的行為準則,這種種風雅最為難能可貴,平常是深藏不露的,只見他扭捏著全身,向維爾迪蘭夫人走來,矯揉造作的幅度之大,簡直可與女人撅高屁股穿襯裙,卻又受到襯裙束縛的姿態相媲美,一副得意洋洋受寵若驚的神氣,簡直可以說,對他而,被介紹到維爾迪蘭夫人府上,可謂最高的寵幸了。只見他半前傾著臉面,滿足之情與文雅風度爭風吃醋,硬是折出許多和顏悅色的細細皺紋來。大家似乎以為,眼看著走上前來的是德·馬桑特夫人,一次陰差陽錯將女胎投進男胎,長成了德·夏呂斯先生的體態,此時此刻,女流又脫穎而出了。當然,這種陰差陽錯,男爵煞費苦心加以掩飾,裝出陽剛模樣??墒牵驮谒銖娧b出男子氣派的同時,雖然保留著同樣愛好,但那自我感覺是女人的習慣又使他露出了新的女性外表,這不是遺傳基因所致,而是個人生活造成。久而久之,他終于達成女性思考,甚至對社會事物也不例外,而自己對此竟不曾覺察,因為不僅欺人太多,而且善于自欺,致使覺察不出是在自欺欺人,盡管他請求自己的身體極力表現出(在進維爾迪蘭夫婦家門的當兒)大貴族的謙恭禮貌,但這身體早已明白德·夏呂斯先生之所勿欲,于是便使出渾身解數,施展貴夫人的全部魅力,以致男爵不愧hlady—lie(娘們)的外號。況且,人們豈能完全將德·夏呂斯先生的外表與下面的事實分開呢?由于兒子不一定總象父親,即使不是陰差陽錯,但由于一味追求女人,他們在自己的臉上刻上了對自己母親的褻瀆。但這需要另寫一章:受凌辱的母親們,這里暫且按下不表。

    盡管還有其他的原因在主宰著德·夏呂斯先生的這一變態,盡管是純生理的因素讓物質在他身上“勞作”,讓他的身體逐漸過渡到女人的范疇,然而,我們這里所提出的變化則是出自精神的病根。老以為自己有病,于是真的病了,瘦了,沒力氣起床,患上神經性腸絞痛。老多情地懷戀著男人,于是便變成了女人,一條想象出來的裙袍便束縛住自己的腳步。固定的意念可以在上述情況下改變性別(在其他情況下也可以改變健康)。莫雷爾跟著他,過來向我問好。打從此時此刻起,由于他身上發生了雙重的變化,他給我(可惜!我不善于有先見之明)留下一個壞印象。原因是這樣的。我說過,莫雷爾自從擺脫他父親的奴仆身份之后,每每熱衷于倨傲地表示親善。那一天,他給我帶來照片,跟我說話,居然沒有一次稱呼我先生,他居高臨下,對我態度傲慢。而在維爾迪蘭夫人家里,我是多么驚訝,他居然當著我的面,而且只當著我的面,對我頂禮膜拜,只聽他放著別的話不說,先來一套敬語,可謂畢恭畢敬——這些個敬語,我原以為無論如何不會出自他的筆下或嘴唇——居然是沖著我來的!我馬上得出他有求于我的印象。過了一會兒,他把我叫到一邊:“有勞先生大駕了,”他對我說,這次居然用第三人稱與我說話,“千萬不要對維爾迪蘭夫人和他的客人們說出我父親在他叔父家究竟是從事什么職業的。最好是說,他在您家是大家大業的總管,這樣可以使他與您父親的親屬們平起平坐。”莫雷爾的要求使我極為反感,倒不在于他逼我抬高他父親的地位,其高低貴賤于我都是一樣的,而在于他逼我虛張了我家的財產,我感到這很好笑。可他的神色那樣可憐,那樣迫不及待,弄得我不好駁回。“不,吃晚飯前,”他低聲下氣地說,“先生隨便找個借口就可以把維爾迪蘭夫人叫到一邊嘛。”我的確這樣做了,千方百計抬高莫雷爾父親的榮耀,而又沒有過分夸張我父母的“闊氣”和“榮華富貴”。此事就象上郵局寄一封信那樣過去了,雖然維爾迪蘭夫人感到奇怪,因為她對我外祖父多少有點印象,但由于她不分青紅皂白,憎恨所有家族(這小核心的溶解劑),她說過,她過去曾瞧見我的外曾祖父,在同我談起我外曾祖父時,仿佛在談論一個對小集團一無所知的近乎白癡的人,按她的說法,叫“局外人”,她說:“況且,太討厭了,這家族那家族,大家恨不得離家出走”;她話鋒一轉,講起有關我外祖父的父親為我所不知的特點,雖然在家里我懷疑過(但我沒見過他,但大家對他的議論頗多)他那出奇的吝嗇(與我叔祖有點過分奢華的慷慨相反,我的叔祖是玫瑰夫人的男朋友,又是莫雷爾父親的老板):“既然您叔祖父母有一個這么棒的管家,這就說明,在各個家族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您外祖父的父親吝嗇得要命,以至于,在快死的時候,幾乎糊涂了——只在我們之間談談,他從來就沒有精神過,您把那些都彌補上了——他舍不得花三個蘇坐車。弄得人家不得不讓他跟著,不得不另付車夫工錢,并讓老守財奴相信,他的朋友德·貝西尼先生,國家部長,已獲準讓他不花錢坐車兜風。再說,我很高興,我們的莫雷爾的父親原來這么好。我原以為他是中學教師,這沒什么關系,我聽錯了。但這無關緊要,我可要告訴您,這里,我們只看重自身的價值,個人的貢獻,我管這叫參與。只要屬于藝術圈子,一句話,只要屬于團體,其余的就無關宏旨了。”莫雷爾現在的態度——盡我所能得知的——是,他愛女人也愛男人,從男人身上取得的經驗以取悅女人,又從女人身上取得的經驗去討好男人;后面自有熱鬧看。但是,這里著重要說的是,一旦我承諾要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美他幾句,特別是我果然這么做了,說出的話再也無法收回了,莫雷爾對我的“尊敬”馬上象施過魔法似的頓時不翼而飛了,一套一套的敬語也煙消云散了,甚至有好一陣子,他避不見我,故意顯示對我不屑一理的神氣,以至于,當維爾迪蘭夫人請我對他說點兒什么事,請求他演奏某一段樂曲時,他竟然繼續只顧與一位常客說話,接著又與另一個??徒徽劊胰粝蛩呷?,他就索性換一個地方。人家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他,我有話對他講,他這才回答我,樣子很勉強,三兩語應付了事,除非我們倆單獨在一起談。在那種情況下,他的感情是外露的,友好的,因為他的性格自有動人之處。從那第一個晚會上,我少不了得出結論,他生性卑鄙,該退讓時,他從不惜卑躬屈膝,但不知道感恩。在這方面,他倒象一般人。但由于我身上有點象我外祖母,我喜歡形形色色的男人而對他們又毫無所求,或者說對他們不懷怨恨,我忽略了他的卑劣品性,卻喜歡他的歡樂性格,當他表現出歡樂的時候;我甚至喜歡我原以為是出自他的真摯友誼的東西,當他環顧一圈他對人性的錯誤認識之后,他卻發現(斷斷續續地,因為他不時....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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