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校小說網

    繁體版 簡體版
    精校小說網 > 追憶似水年華 > 第二卷第三章

    第二卷第三章

    2法語“hateaubrillad”(夏多布里昂)有烤牛排之意,與作家夏多布里昂同音。

    3希臘語,蘇格拉底名,意為“認識你自己吧!”

    有時候,在橡樹圣馬丁的下一站,有一些青年人上火車。德·夏呂斯先生總是情不自禁地看著他們,但由于他縮短了并掩蓋起他對他們的關注,這種關注便披上了隱密的神色,甚至比本來的面目更為非同尋常;他好象認識他們,不由自己地流露出來,在同意自己作出犧牲之后,轉向我們,就象孩子們的所作所為一樣,孩子們因父母吵了一架,就被禁止向同學們問好,可孩子們呢,遇到同學們的時候,總不免要抬起頭來,然后又落入家庭教師的嚴厲管教之下。

    聽了引用的那句希臘文的話,就是德·夏呂斯先生剛才談論巴爾扎克時,要讓人理會的,在《盛衰記》中用以影射《奧林匹奧憂傷》的高談闊論,茨基、布里肖和戈達爾大夫相視而笑,笑里也許滿足的成分多,而諷刺的成分少,這種滿足,猶如晚宴食客們終于讓德雷福斯說出了自己的事件,或者使女皇談起自己的統治。大家打算縱容他就這個題目再談一點,但東錫埃爾站已經到了,莫雷爾就在這一站頭上車找到了我們。在莫雷爾面前,他說話謹慎檢點,當茨基想把他拉回到卡洛斯·埃雷拉對呂西安·德·呂邦普雷的愛情話題時,男爵神色矛盾,詭秘而且最終(看到別人不聽他說話)嚴厲起來,一本正經,就象一個父親聽到有人在他女兒面前講下流話那樣。茨基卻一口咬住他不放,氣得德·夏呂斯先生眼睛都鼓出了頭面,抬高嗓門,口氣意味深長地,指著阿爾貝蒂娜,然而阿爾貝蒂娜卻聽不見我們的說話,她忙于與戈達爾夫人和謝巴多夫親王夫人聊天,只聽他象某人要教訓教養很差的人那樣語氣雙關地說:“我認為,是談點能使這位年輕姑娘感興趣的事情的時候了吧。”但我很清楚,對他而,年輕的姑娘不是指阿爾貝蒂娜,而是指莫雷爾;況且,不久,他證實了我解釋的正確性,他要求大家在莫雷爾面前不再作此類談話,他使用的表達方式說明了這一點。“您曉得,”他對我說到小提琴手,“他根本不是您所能想象的那樣子,他是一個很誠實的小伙子,他始終很理智,很嚴肅。”從這話里,人家感到,德·夏呂斯先生把性倒錯看作是對青年人的一種危險的威脅,跟賣淫之于婦女無異,人們感到,如果說他對莫雷爾使用“嚴肅”這一形容詞,那么,其意思是用于修飾小女工。這時,布里肖想換話題,問我是否打算在安加維爾還待很長時間。我多次請他注意我不住安加維爾而是巴爾貝克,但毫無作用,他一錯再錯,因為,他總是把這一帶沿海地區稱作安加維爾或巴爾貝克—安加維爾。是有這樣一些人,跟我們講的是同樣的東西,可叫的名字卻有點出入。有那么一位圣日爾曼區的女士,當她想說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時,卻老這樣問我,是否很長時間沒見到塞納伊德,或奧麗阿娜—塞納伊德,她這么說,我開始怎么也不明白。可能過去德·蓋爾芒特夫人曾有一個親人叫奧麗阿娜,為了避免混淆,大家便叫她奧麗阿娜—塞納伊德。也可能先前開始只有在安加維爾有一個火車站,從那里再坐小火車到巴爾貝克。“你們說什么來著?”阿爾貝蒂娜對德·夏呂斯先生剛剛以她家父那般莊重的口氣說話感到詫異。“說的是巴爾扎克,”男爵連忙答道,“今晚您正好穿加迪尼昂公主服裝,不是第一套,晚宴服,而是第二套。”這次會面與阿爾貝蒂娜挑選服飾有關,我從她的情趣中得到啟迪,她養成這種情趣,還得歸功于埃爾斯蒂爾,他欣賞樸素無華,也許可以稱為大不列顛質樸,若不是與法蘭西柔和更貼近的話。他最喜歡的裙服,往往讓人看到各種灰顏色和諧相配,象迪安娜·德·加迪尼昂穿的那種服色。除了德·夏呂斯先生,幾乎沒有什么人懂得評價阿爾貝蒂娜服色的真正的價值。一下子他的眼睛就發現她的服色稀罕和值錢在何處;他興許就從來未曾弄錯過面料的名稱,而且認得出出自誰家的手藝。只是他更喜歡——為女人們著想——比埃爾斯蒂爾所能容忍的更鮮艷奪目一點。因此,那天晚上,她遞給我一個半微笑半焦慮的目光,弓著她那母貓般小玫瑰鼻子。真的,她里面穿著灰色雙縐裙,外面套著緊腰灰上衣,上衣兩襟對迭,給人以阿爾貝蒂娜渾身皆灰的感覺。她示意讓我幫她一下,因為她那鼓袖要弄平才能套進她的緊身上衣,或者重新鼓起來以便拉出來,她脫掉了上衣,她的袖子是很軟的蘇格蘭呢制成,玫瑰色,淺灰色,暗綠色,鴿脖閃色相映成趣,宛若在灰色的天空架起了一道彩虹。她心里想,不知道這樣是否會博得德·夏呂斯先生的贊賞。“啊!”德·夏呂斯先生歡呼起來,“這是一道光彩,一件多棱色鏡。我衷心贊美您。”“不過,這一切都應當歸功于先生,”阿爾貝蒂娜指著我親熱地說,因人她喜歡向人顯露我給她的東西。

    “唯有不會穿衣打扮的女人才害怕顏色,”德·夏呂斯先生又說,“她們可以光彩奪目而不流于俗氣,溫馨淡雅而不平淡乏味。況且,您與·阿代斯反復灌輸她的思想。”阿爾貝蒂娜對這無聲的裙袍語產生了興趣,使向德·夏呂斯先生詢問加迪尼昂公主的情況。“嗬!她可是一個新美人,”男爵象做夢一樣的口氣說道。“我熟悉迪安娜·德·加迪尼昂和德·埃斯巴夫人一起散步過的小花園。這個花園是我們一個堂表姐妹的。”“有關他堂表姐妹花園的這種種問題,”布里肖對戈達爾交頭接耳道,“都可以象他的家譜一樣,對這位尊貴的男爵有價值。但是,我們沒有在里面散步的特權,又不認識那位夫人,也沒有貴族的頭銜,這與我們有何相干?”因為布里肖未曾料到,人愛會對一件裙子和一個花園感興趣,就象欣賞一部藝術作品一樣,沒有料到德·夏呂斯先生象是在巴爾扎克的作品里重新看到了德·加迪尼昂夫人腳下的花園小徑。男爵接著說:“但您認識她吧,”他對我說,說的是他的那位堂表姐妹,對我講話是奉承我,好象是對一位被放逐到小圈子里的某某人說話,此人對德·夏呂斯先生來說,若不是屬于他那個世界,起碼也是就要走進他那個世界里去的人。“不管怎么說,您很可能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里見過她。”“是擁有博克勒城堡的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嗎?”布里肖問,露出聽得入迷的神色。“是啊,您認識她?”德·夏呂斯先生冷冷地問道。“根本不認識,但我的同行諾布瓦每年都要到博克勒度一部分假期。我有機會給他寫信寄到那兒。”我對莫雷爾說,心想會使他感興趣·德·諾布瓦先生是我父親的朋友。但他臉上毫無表情可以證明他聽進了我的話,他簡直把我父母視作草芥了,不似跟我外叔祖遠攀時那么套近乎,他父親曾在我外叔祖家當過貼身仆人。而且,我外叔祖與家里其他人不同,很喜歡“假客氣”,給仆人們留下醉心的回憶。“據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一位高貴的女人;但我從來不敢自作主張妄加評論,而且我的同行們也不敢。因為,諾布瓦在學院里雖然彬彬有禮,和藹可親,可沒有把我們中的任何人介紹給侯爵夫人。我只知道,受到她接待的只有我們的朋友迪羅當香,他與她祖上有親戚關系,還有加斯東·布瓦西埃也受到了接待,因為在一次引起她特別感興趣的研究之后,她想認識他。他在她家吃了一頓晚餐,回來美滋滋的。盡管布瓦西埃夫人也沒有受到邀請。”一聽到這些人的姓名,莫雷爾溫情脈脈地笑了;“啊!迪羅—當香”,他對我說,那關心的神氣,與他聽人說到諾布瓦侯爵和我父親時所表現出來的無動于衷,適成正比。“迪羅—當香,跟您的外叔祖是一對好朋友。當有一位女士想參加一次法蘭西學院新院士入院演說會,要一張中心位置的票,您的外叔祖說:‘我給迪羅—當香寫封信。’自然嘍,票馬上就寄來了,因為您很清楚,迪羅—當香有求必應,不好拒絕,因為您外叔祖很可能對他伺機報復。聽到布瓦西埃的名字我也很高興,就是在那里,您的外叔祖在元旦時節為太太們張羅買這買那。我知道這事,因為我認識當年負責買東西的人。”豈止是認識,那人就是他父親。莫雷爾回憶我外叔祖某些親熱的暗示,涉及到這么一件事,我們當時不打算老呆在蓋爾芒特府里,我們寄住在那兒,純粹是因為我外祖母的緣故。偶爾談到可能搬家的事。然而,要明白夏爾·莫雷爾在這方面給我的勸告,就得知道,過去,我外叔祖是住在馬爾塞布大街40號乙。由此引出這么件事,由于我們經常去我外叔祖阿道夫家,直到那注定的倒霉的那一天,我弄得我父母與我外叔祖鬧翻了臉,因為我講了玫瑰夫人的故事。于是在家里,父母不說“在你們外叔祖家里”,而說“在40號乙”。媽媽的堂表姐妹們說得就更干脆了:“啊!星期天人家里留不住你們,你們在40號乙吃晚餐。”我若去看一個親戚,人家就囑咐我先去“40號乙”,先從外叔祖那兒開始,免得他生氣。他是房主,但老實說,他挑選房客很挑剔,他們大家都是朋友,抑或都成了朋友。上校瓦特里男爵每天同他一起抽支雪茄煙,目的在為修房打開方便之門。通馬車的大門老是關著。如果在一扇窗口上發現掛有一件內衣,晾著一條地毯,他就會氣沖沖地進門,馬上就叫取下來,比如今的警察行動還迅速。但他到底還是把他的一部分樓房租了出去,而他自己僅留兩層樓房外加那幾間馬廄。盡管如此,房客們善于討他的高興,盛贊樓房維修保養得好,交口贊譽“小公館”起居設備舒適,仿佛我外叔祖是“小公館”的唯一占有者,他隨人說去,不作正式辟謠,而他本該加以否定才是。“小公館”當然是舒適的(我外叔祖把當時流行的新花樣統統引進來了)。但它毫無非同尋常之處。唯有我的外叔祖,常常懷著假謙虛,洋洋得意地稱“我的小寒舍”自以為是,無論如何總要對他的貼身仆人,以及對仆人的妻子,對馬車夫,對廚娘,反復灌輸這樣一種觀念,就是在巴黎,論舒服,論豪華,論娛樂,什么也比不上小公館。夏爾·莫雷爾從小就是在這樣的信念中長大的。他仍然懷有這樣的信念。因此,在那些日子里,即使他不跟我聊天,我要是在火車上同某個人談起搬家的可能性,他馬上就會朝我微笑,眨眼睛,一副配合默契的神態,對我說:“啊!您需要的,就是類似40號乙的什么東西吧!您在那兒一定會稱心如意!可以說,您外叔祖對這方面十分內行。我打包票,全巴黎沒有任何地方可與40號乙相媲美。”

    剛才說到加迪尼昂公主,德·夏呂斯先生面色憂郁,我頓時感到,這一消息并不僅僅使他想起一個無足輕重的堂表姐妹的小小花園。他陷進了深思,好象是在自自語:“《加迪尼昂公主的**》!”他叫了起來,“非凡的杰作!多么深刻,多么痛楚,這名聲掃地的迪安娜,她那么懼怕她所愛的男人知道她的壞名聲!多么不朽的真實性,比表面具有的真實性更真切!這走得有多遠!”德·夏呂斯先生慷慨陳詞時卻流露出傷感,不過,大家感到,他并不覺得這種感傷有失大雅。當然,德·夏呂斯先生尚估摸不透,對他的德行,人家到底了解還是不了解,究竟到了何種程度,因而,最近以來,他老是擔心,他一旦回到巴黎,人家一旦看到他同莫雷爾在一起,莫雷爾的家人就會出來干預,擔心這么一來,他的幸福就會受到危害。這種或然性,對他而很可能出現,直到現在仍然象是令使他不快和痛苦的心頭病。但男爵很會演戲。剛剛,他們自己的情景與巴爾扎克描寫的情景混為一談,現在,他又略施小計,躲到新的情景里,面對有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厄運,無論如何不能讓它嚇倒自己,在惶惶不安之中進行自我安慰,找到斯萬還有圣盧曾經稱之為“很巴爾扎克的”某種東西。這樣識別迪尼昂公主身分,對德·夏呂斯先生而,已變得輕而易舉了,因為他對心理上的移花接木早已習以為常,而且他已提供過多種先例。況且,這種心理上的移花接木,只要把作為愛物的女人換成一個年輕小伙子,馬上就會在這小伙子身邊造成一系列的社會糾紛,并圍繞著一種平常的關系愈演愈烈。當人們為了某種原因,采取一勞永逸的辦法,對日歷或時刻表作某些改變,比如說推遲幾星期過年,提早一刻鐘敲午夜鐘,由于一晝夜仍然是二十四小時,而一個月仍然是三十天,時間度量萬變不離其宗。一切都可以變化卻不帶來任何混亂,因為數目間的關系總是不變的。因此,有些生平傳記采用“中歐時”若東方歷。在這種關系中,身邊供養一位女演員時,其自尊心似乎也起著作用。當,從第一天開始,德·夏呂斯先生打聽莫雷爾是何許人時,當然他得知他出身卑賤,但是,我們所喜歡的一個半上流社會的女人,對我們來說,并沒有因為她是可憐人的女兒而失去她的誘惑力。相反,那些知名的音樂家,他曾讓人寫信給他們,他們也曾回信答復過男爵——并非出于興趣,象朋友們將斯萬介紹給奧黛特時,當著他的面,把她描繪得比她本來更難對付、更求之不得的那樣——出于名人抬舉新手的簡單庸俗的心理說道:“啊!高才生,大有作為,自然因為他年輕有為,行家們評價很高,前程無量。”而不諳同性戀的人們,出于狂熱的愛好,也講起了男性美:“而且,看他演出真過癮;在音樂會上他比誰都干得漂亮;他有美麗的頭發,有高雅的姿態;容貌美極了,那氣派,象畫中的小提琴家。”德·夏呂斯先生也一樣,被莫雷爾刺激得神魂顛倒,莫雷爾則順水推舟讓他明白,他是多么搶手的邀請對象,德·夏呂斯先生慶幸能把莫雷爾帶在自己的身邊,在頂樓上為他建一個小窩,他經常可以來。剩下的時間呢,他希望他是自由的,他的行為要求他這樣,德·夏呂斯先生不惜給他那么多的錢,要莫雷爾繼續干這一行,要么是因為有這種很強的蓋爾芒特觀念,一個男子漢總要干點事,全憑自己的才干做點事,而地位或金錢不過是個零,使一種價值增值的0,要么是因為他擔心,小提琴手老廝守在自己身邊,無所事事,會產生厭倦的。最后,在出席某些大型音樂會時,他不失時機沾沾自喜、自自語道:“此時受到歡呼的人、今霄將在我家里。”風流雅士們,當他們戀愛的時候,不管以什么方式戀愛,總是給自己虛榮心增添某種東西,能夠摧毀以前有過的一些實惠,而在以前的實惠中,他們的虛榮心興許曾得到過滿足。

    莫雷爾覺得我對他并無惡意,對德·夏呂斯先生關系真誠,而且對他們倆在**上絕不感興趣,最終對我表現出熱情洋溢的感情,猶如一個小寶貝女人,知道人家不要她,但也知道她的情人把您當作真摯的朋友,不會設法挑撥他同她的關系。他不僅跟我說話的腔調酷似當時的拉謝爾,即圣盧的情婦,而且,根據德·夏呂斯先生一再對我重復的話,在我不在的時候,他對他議論我說的事與拉謝爾對羅貝議論我的事毫無二致。德·夏呂斯先生終于對我說:“他很喜歡您,”猶如羅貝說:“她很喜歡您,”又如外甥以其情婦的名義發出邀請,我外叔祖以莫雷爾的名義經常請我來同他們一起吃晚餐。不過,他們之間發生的風暴并不比羅貝與拉謝爾之間的爭吵遜色。誠然,夏麗(莫雷爾)一走,德·夏呂斯先生便對他贊不絕口,一再洋洋得意地說小提琴師對他如何如何的好。然而,卻可以看得出來,即使在老常客們面前,夏麗也每每面有慍色,并不象男爵希望的那樣總是高高興興和服服貼貼的。由于德·夏呂斯先生的軟弱所致,他對莫雷爾不識抬舉的態度表示諒解,后來,夏麗的惱火,竟發展到如此地步,小提琴師毫不掩飾,甚至溢于表。我眼看德·夏呂斯先生進入一節車廂,在那節車廂里,夏麗正同自己的軍人朋友們在一起,音樂家對他聳聳肩以示歡迎,同時對戰友們眨巴一下眼睛。要不,他就假裝睡覺,好象此人的到來使他煩透了。要不,他索性咳嗽起來,旁邊的人則大笑著,借機取笑,模仿象德·夏呂斯先生這樣的人那種矯揉造作的說話,把夏麗引到一個角落里去,最后,夏麗才又掉過頭來,好象迫不得已的樣子,回到德·夏呂斯先生身邊,那挖苦的俏皮話就象萬箭刺穿著德·夏呂斯先生的心。實在不可思議,他竟然忍受下來了;而這種痛苦的形式,每次都花樣翻新,再次對德·夏呂斯先生提出了幸福的問題,不僅硬逼他得寸進尺,而且去追求別的好事,一種邪惡的回憶污染了先前的手段。然而,不管后來這一幕幕場面有多么令人難受,應當承認,最初,法蘭西民族人的天性描繪出莫雷爾的形象,賦予他的迷人外表,簡樸,開誠布公,有獨立自豪感,這種獨立的自豪感似乎得益于無私精神。盡管這些都是假象,但姿態的優雅對莫雷爾尤為有利,因為,戀愛之人老想得寸進尺,不得不抬高出價,相反,無戀愛之人則容易走一條筆直的、強硬的、優雅的路線。這條路線,通過名門的特權,存在于心眼極封閉的莫雷爾那張極開放的臉上,這張臉,粉飾著新希臘的風雅,這種風雅在香檳方形大教堂大放異彩。盡管他裝得很高傲,但當他在意想不到的時刻發現了德·夏呂斯先生時,他往往被小圈了里的人弄得很尷尬,紅著臉,低垂著眼簾,而男爵卻心花怒放,從中看到了一大部羅曼史。這不過是惱火和羞愧的表示。惱火時有表現,因為,盡管莫雷爾平常的態度表現得極為冷靜,極為穩重,但也難免不時常露出馬腳。甚至有時候,男爵對他說幾句話,莫雷爾立即口氣強硬地進行咄咄逼人的反駁,弄得大家都感到刺耳。而德·夏呂斯先生則往往傷心地低下頭,一聲不吭,自以為是地相信,受到崇敬的父親,對其孩子的冷淡和粗暴完全不會介意的,因此,一如既往,對小提琴家極盡頌揚之事。德·夏呂斯先生也并非總是這樣逆來順受,但他的反叛一般達不到目的,尤其因為,他從小與上流社會的人們一起生活,得考慮他可能喚起的反響,意識到了卑鄙的勾當,如果說這種卑鄙的勾當不是天生的,至少是教育養成的。然而,他在莫雷爾那里,偏偏遇到了暫時無所謂的庸人薄愿問題。可惜·德·夏呂斯先生,他并不明白,對莫雷爾來說,凡涉及音樂戲劇學院和音樂戲劇學院名聲有關的問題,一切都必須讓步(但音樂戲劇學院也許更為嚴重,暫時不會提出來)。因而,比如說吧,資產者出于虛榮心隨意改姓,而大貴族則出于實惠的考慮。對年輕的小提琴家而,正好相反,莫雷爾的姓與他獲得的小提琴一等獎是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的,因而不可能更改。而德·夏呂斯先生本想要莫雷爾一切都離不開他,即使姓名也不例外。他考慮到莫雷爾的名為夏爾斯(harles),與夏呂斯

    (harlus)相似,而且他們碰頭的地方叫夏爾姆斯

    (harmes),便企圖說服莫雷爾,一個朗朗上口的美名本身就是藝術名聲的一半,演奏高手理應當機立斷取名“夏梅爾”(harmel),暗指他們幽會的地點。莫雷爾聳了聳肩。德·夏呂斯先生挖空心思,不幸冒出一個念頭,說他曾有一個內室侍從就是這樣稱呼的。一句話氣得年輕人火冒三丈。“過去有一度時期,我祖上以王宮侍從和侍從領班為榮。”莫雷爾驕傲地回答道:“過去有一度時期,我祖上下令殺過您祖上的頭。”德·夏呂斯先生也許會大驚失色,倘若他能預料到,即使不用“夏梅爾”,而是心甘情愿地收養莫雷爾,并賜予他擁有的蓋爾芒特家族的一種頭銜,但情況也會象人們看到的那樣,不允許他將這樣的頭銜恩賜予小提琴家,即使允許,小提琴家也會拒絕接受,因為他想他的藝術聲望是與他的姓莫雷爾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的,與評論水平的“級別”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的。他竟將貝爾熱街高高凌駕于圣日爾曼區之上!德·夏呂斯先生出于無奈,只好作權宜計,讓人為莫雷爾做幾只象征性的戒指,上面刻有古文字:lvsvltrrol’s。當然,面對某個他不認識的一種對手,德·夏呂斯先生本該改變一下策略。但誰能辦得到呢?況且,若說德·夏呂斯先生有些笨拙,那么莫雷爾也不缺乏拙笨。除了導致破裂的本身情況之外,使德·夏呂斯先生身邊失去他的一個原因,起碼是臨時的原因(但這臨時的原因最終變成了決定性的了),恐怕是,在他身上,不僅僅是那種卑鄙的東西使他在強硬態度面前一味卑躬屈膝,而對溫柔體貼則報以蠻橫無理。與這種下流本性相平衡,還有一種因受不良教育而造成的綜合萎靡癥,在犯有過失或成為負擔之時,這種萎靡癥便隨處會作起孽來,甚至,為了討男爵的歡心,他有必要說盡甜蜜語,做盡溫情柔態,獻盡歡顏笑貌,然而就在這樣的時刻,他卻變得陰沉、惱怒,極力要展開討論,而他明明知道,爭論起來人家是不會同意他的看法的,但他仍堅持自己懷有敵意的觀點,道理軟弱無力,辭卻激烈鋒利,從而更顯示其道理的軟弱無力。因為一旦論據短缺,他馬上就胡編一氣,愈是胡編亂造,其無知和愚蠢就愈鋪展得開。當他客客氣氣,一味追求討人喜歡的時候,從無知和愚蠢就不容易暴露出來。相反,當他臉上陰云密布時,人們除了看到他的無知與愚蠢之外,什么也看不見了,此時,他的無知與愚蠢便由無害而變得可憎可恨了。于是乎,德·夏呂斯先生感到苦惱不堪,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次日的好轉,可莫雷爾呢,竟忘記了是男爵讓他享受到榮華富貴,反露出悲天憫人的嘲笑,說:“我從來不接受任何人東西。因此,我無需向任何人道一聲謝。”——

    意為:“前進!”

    在此期間,仿佛他是在與一位上流社會人士打交道,德·夏呂斯先生繼續施加他的憤憤不平,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但已經無濟于事了。不過也不總是這樣。比如,有一天(就在第一階段之后),男爵同夏麗和我一起在維爾迪蘭家吃午餐回來,以為可以同小提琴家在東錫埃爾度黃昏和良宵,未曾料到一下火車,小提琴家就與他告別,并答道:“不,我有事要辦,”弄得德·夏呂斯先生大失所望,盡管他極力試圖逆來順受,我還是看到了他的眼淚溶化了眼膏,呆若木雞地站在火車前。這種痛苦真叫人于心不忍,以至于,由于我們,她和我,本打算在東錫埃爾打發一天時間,我便對阿爾貝蒂娜耳語說,我實不忍心讓德·夏呂斯先生孤零零一個人呆著,我不知道為什么,他似乎大傷其心。親愛的小寶貝寬大為懷,接受了我的建議。我便問德·夏呂斯先生是否愿意由我陪他一會兒。他也接受了,但不想因此打擾我的表妹。我口氣變得溫柔起來(可能是最后一次,既然我下決心與她一刀兩斷),就象她是我的妻子似的,我溫柔地命令她:‘你先回去吧,我今晚再找你,”我也甜甜蜜蜜地聽她說了,就象夫唱婦隨似的,允許我做愿意做的事,并對我表示,她很喜歡德·夏呂斯先生,如果他需要我的話,她同意我去陪他玩。男爵同我,我們向前走著,他搖擺著他那肥胖的身軀,低垂著虛偽的眼睛,我跟著他,直到一家咖啡店,人家給我們端上啤酒。我感到德·夏呂斯先生的眼睛不安地在盤算著什么。突然,他要來紙和墨水,神速地寫將起來。他洋洋灑灑寫了一頁又一頁,眼睛因狂思怒想而冒著火星。他一口氣寫了八頁:“請您幫個大忙行嗎?”他對我說。“原諒我寫了這么個條子。但必須這么做。您坐上一輛車,要一輛汽車如果可能的話,要快點。您肯定還可以在他的房間里找到他,他去房間換衣服去了,可憐的小伙子,他離我們而去那陣子是想拿一把,但我向您保證,他一定比我更傷心。您把這條子給他,要是他問您在什么地方看到了我,您就告訴他,您在東錫埃爾下車(況且這是實情),要去看羅貝,也許不是這么回事,但要說您同一個您不認識的人一起遇見了我,說我當時怒氣沖沖,說您似乎聽到了要人派證人之類的話(不錯,我明天決斗)。千萬不可告訴他,是我要求這樣做的,不要勉強把他帶回來,但如果他愿意同您一起來,不要阻攔他這樣做。去吧,我的孩子,這是為他好,您可以使一大悲劇避免發生。您一走,我就要寫信給我的證人。我已經妨礙了您同您的表妹一起散步。但愿她不會埋怨我,我也是這么認為的。因為她是一位高尚的人,我知道她是屬于那種通情達理的人,您應當替我感謝她。我個人對她感激不盡,這樣做真使我高興。”我對德·夏呂斯先生大發慈悲;我似乎感到,夏麗本可以阻止這場決斗,他可能就是決斗的起因,果真如此,我可抱不平了,他竟會這樣漠不關心地走了,不陪伴他的保護人。我來到莫雷爾住的房屋時,我的怒火升得更高了,我聽出了小提琴家的嗓門,他出于傾吐滿腔歡樂的需要,唱得好不開心:“星期六傍晚,干完活以后!”要是可憐的德·夏呂斯先生聽到他的歌唱該作何感想,可他硬要人家相信,他可能仍然相信,此時此刻,莫雷爾正在傷心呢!夏麗一看到我,索性高興地手舞足蹈起來。

    “噢!我的老伙計(原諒我這樣叫您,過了可惡的軍隊生活,養成了骯臟的習慣),看到您真走運!我晚上正沒事可干。我請求您,我們一起度晚會吧。或待在這兒,如果這使您高興,或去劃船,如果您更喜歡的話;或者搞點音樂,我沒有任何特別的要求。”我告訴他,我得在阿爾貝克吃晚餐,他巴不得我邀請他去,可我不樂意。“既然您這么匆忙,那您干嗎來呀?”

    “我給您捎來德·夏呂斯先生的一張條子。”一聽到這個姓名,他的滿腔歡喜一掃而光;頓時愁了眉苦了臉。“怎么!要他來纏著我不放!那我豈不成了奴隸了!我的老伙計,行行好。我不開信。您告訴他您沒找到我。”“最好還是打開吧?我想里面有嚴重的事情。”“絕對沒有,您沒領教過這老賊的連篇謊和多端詭計這是他要我去看他的一招。那好吧!我不去,今晚我要清靜。”“難道明天沒有一場決斗?”我問莫雷爾,我以為莫雷爾也知道這碼子事。“一場決斗?”他大驚失色地說。

    “我一點也不知道。總之,我才不在乎呢,這老混蛋,如果高興,盡可以讓別人給殺掉。不過您瞧,您讓我糊涂了,我看還是看看他的信吧。您就對他說,您把信留下了,我回去就能看到。”就在莫雷爾跟我說話的當兒,我簡直看呆了,那一本本可觀可嘆的書,都是德·夏呂斯先生送給他的,充斥了整個房間。由于小提琴家拒絕接受帶有:“我為男爵珍藏……”之類題辭的書籍,因為這類題銘,在他看來,對他本人似乎是一種凌辱,象是寄人籬下的標志,男爵便變化著花樣,巧妙地抒發著感情,洋溢著得意的苦戀,按照感傷情誼的氣氛變化,向精裝書裝訂工一一定做。有些時候,題辭簡短而充滿信賴,比如“spesmea”又如“exspetataoeiudet”2;有時候以順從的口氣,象“我期待著”;有些就風流了:“mesmeslaisirdumestre”3,或者是勸人貞潔,象是從西米阿納那兒借用過來的,堆砌著藍天白云、百合花簇擁的辭藻,轉彎抹角表達良苦用意:“sustetatliliaturres”4;最后,還有一些則悲觀失望,與那個不愿在地上相許的人兒約會在天上:“maetultimaaelo”5;猶如,吃不到葡萄便覺得葡萄串太青了,對得不到的東西便裝出不屑一找的樣子,德·夏呂斯先生在一本題銘上說:“omortalegquodopto”。可惜我沒有時間將所有的題獻都瀏覽一遍。莫雷爾打開信封:“tavisetarmis”7躍入眼簾,上面加蓋獅形紋章,一邊一朵唇形玫瑰,德·夏呂斯先生剛才是怎樣受盡靈感惡魔的熬煎,令他奮筆疾書,才將這封信寫出來的啊,只見莫雷爾迫不及待地讀起信來,其狂熱程度,不亞于剛才德·夏呂斯先生寫信時的表現,只見他的目光在這一頁頁字跡潦草的一片黑乎乎的信紙上掃描,其速度之快不亞于男爵的生花快筆。“啊!我的上帝!”他叫了起來,“他就差這個了!可到哪兒去找他?上帝知道他現在在哪里。”我暗示,如果抓緊的話,興許還可以在一家啤酒店里找到他,剛才他在那兒要了啤酒,歇了一會。“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回得來,”他對他的女傭說,并ipetto8補充道:“這要看事態發展情況而定。”幾分鐘后,我們來到咖啡店。我注意德·夏呂斯先生發現我那時刻的神色。他看到我不是一個人回來,我感到他呼吸和生命都恢復過來了——

    拉丁語,意為“我之希望”。

    2意為:“期望不會嘲弄人”。

    3中世紀法語,意為“與主(師)同樂”。

    4拉丁語,意為“城堡護塔樓。”

    5拉丁語,意為“一切皆天意”。

    拉丁語,意為“吾之所欲乃不瞑之欲”。

    7拉丁語,直譯為“祖先和武器”,意為“一靠祖宗,二靠武功”。

    8意大利語,意為“在心底”。

    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無論如何不能沒有莫雷爾,便杜撰一通,說有人向他報告,原來軍隊里的兩個軍官在談到小提琴家時說了他的壞話,他要派證人對質。莫雷爾看到了丑聞,看到了他的軍隊生活的不能容忍,便跑來了。在這件事上,他并不是絕對弄錯了。因為,德·夏呂斯先生為了使自己制造的謊更為逼真,已經向兩位朋友(一位是戈達爾大夫)寫信,要求他們作證。要是小提琴家不來的話,可以肯定,德·夏呂斯先生非氣瘋不可(惱羞成怒),那就很可能派他們的兩個證人唐突找其中一個軍官對質,與這個軍官決斗,這對他來說可能是個安慰。在此期間,德·夏呂斯先生回憶起來了,他的出身比法蘭西名門世家還要純正,心想,為一位飯店侍應部領班的兒子而神魂顛倒已夠意思的哩,可他卻可能不屑與其主子來往。另一方面,倘若他只一味在光顧荒淫無恥之徒中尋歡作樂,這種荒淫無恥之徒有一種積習,不回人家來信,不赴約事先也不打招呼,事后又不道歉,由于每每涉及歡愛,曾給他帶來多少激動,然而,過后,又給他帶來多少氣惱,多少難堪,多少憤怒,以至于,有時甚至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連篇累牘地寫信而懊惱,為大使們和親王們一絲不茍、有函必復的認真態度而嘆息,如果說他們惋惜對他來說無足輕重,但不管怎么說,他們畢竟給了他一種寧息。德·夏呂斯先生對莫雷爾的手法已習以為常,知道自己實在沒有多少辦法可以控制他,又不好混到底層生活中去,在下層生活里,庸俗的稱兄道弟司空見慣,占去了過多的時間和空間以致人家擠不出一小時來奉陪這位被排斥在外的、高傲的然而又徒然苦苦哀求的大老爺,德·夏呂斯先生已經死了心,音樂家是不會來了,他誠惶誠恐,唯恐走得太遠,與他徹底鬧翻,以至于一見到莫雷爾,歡呼聲抑制不住破喉而出。但是,一感到自己是戰勝者,他便謀求把媾和條件強加于人,并從中盡可能為自己謀利。“您來這里干什么?”他對他說。“還有您?”他看了看我補充道,“我剛才特別囑咐您不要把他帶回來。”“他剛才不愿把我帶回來,”莫雷爾說(天真地打情賣俏,骨碌碌地朝德·夏呂斯先生頻遞目光,眼神照例多愁善感,頹喪得不合時宜,看樣子肯定是不可抗拒的,似乎想擁抱男爵,又好象要哭的樣子),“是我自己要來的,他也沒有辦法,我以我們友誼的名義來向您下跪求求您千萬別干這種荒唐事。”德·夏呂斯先生喜出望外,對方的反應十分強烈,他的神經簡直難以承受;盡管如此,他還是控制住自己的神經。“友誼,您提出來很不是時候,”他冷冷地回答,“當我不認為應當放過一個愚蠢的家伙的胡亂語時,友誼相反應當讓您站出來為我作證才是。況且,假使我要是依從了一種我明知要受鐘愛的情感的祈求,我就會失去這種情感的權力,給我的證人的信都已經發出去了。我相信一定會得到他們的同意。您對我的所作所為一直象一個小傻瓜,我的確向您表示過偏愛,可您沒有對此感到驕傲,您實際上有引以為榮的權利,您也沒有千方百計讓那一幫烏合之眾明白,象我這樣一種友誼,對您來說,是什么道理值得您感到無以倫比的驕傲,你們這幫大兵,要不就是一幫奴才,是軍法逼著您在他們中間生活的呀,您卻拚命地原諒自己,差不多是想方設法為自己臉上貼金,為自己不懂得感恩辯護。我曉得,這里頭,”他接著說,“為了不讓人看出某些場面是多么令其丟臉,您的罪過就在于被別人的嫉妒牽著鼻子走。您怎么啦,您這么大年紀了,難道還是小孩(而且是很沒有教養的小孩),難道您一下子看不出來,我選上了您,所有的好處因此都要被您獨占了,豈不點燃別人的妒火?您的同伙們挑撥您跟我鬧別扭,豈不是一個個都想取代您的位置?我收到這方面的信件不少,都是您最得意的伙伴們寄來的,我不認為有必要將他們的信拿來警告您。我既蔑視這幫奴才的迎合討好,同樣鄙視他們徒勞的嘲笑。我為之操心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您,因為我很喜歡您,但鐘愛是有限度的,您應該明白這一點。”“奴才。”這個字眼對莫雷爾會是多么的刺耳,因為他的父親曾當過“奴才”,而且恰恰因為他父親當過“奴才”,由“嫉妒”來解釋社會的種種不幸遭遇,雖然是簡單化和荒謬的解釋,但卻經久不衰,而且在一定的階層里準能“奏效”,這是一種很靈驗的手法,與劇場感動觀眾的故伎,與大庭廣眾之中以宗教危險相威脅的手段,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僅他那里信以為真,就是在弗郎索瓦絲那里,抑或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所有仆人那里,個個都一樣深信不疑,對他來說,這是人類不幸的唯一原因。他相信,他的伙伴們正想方設法竊取他的位置,對這一大難臨頭的決斗只會更加不幸,況且決斗是想象中的事。“噢!多么失望,”夏麗呼號起來。筆趣庫

    “我活不成了。可他們在去找這位軍官之前不會先來見見您嗎?”“我不知道,我想會的吧。我已經讓人告訴他們中的一個,說我今晚留在這兒,我要給他教訓教訓。”“但愿您從現在起到他來之前能聽進道理;請允許我陪在您的身邊吧,”莫雷爾溫情脈脈地請求道。這正中德·夏呂斯先生的下懷。但他開始不肯讓步。“您想在這里實行‘愛得深,懲得嚴”的諺語,那您就錯了,因為我愛得深的是您,而我準備嚴懲的,即使在我們鬧翻之后,卻是那試圖卑鄙無恥地給您造成傷害的人們。他們竟敢問我,象我這樣的人,怎樣會同你們這一類出身無門的小白臉交往,直到現在,針對他們這種搬弄是非的含沙射影,我只用我遠房親戚拉羅什羅富科的名給予回擊:“這是我樂意的。”我甚至多次向您指出,這種樂意,可能變成我的最大樂趣,并不因為您的青云直上而貶低了我。”說到這里,他趾高氣揚幾乎發狂,舉起雙手喊了起來:“tagtusabuosplebor!屈尊不是淪落,”——

    拉丁語,意為“因一人(或一事)而享盡榮華。”

    得意忘形之后,他更為冷靜地說:“起碼,我希望我的兩個對手,盡管他們的地位不相稱,但他們應有這樣的血統,我可以無愧地讓他們流這樣的血。在這方面,我得到若干秘密情報,給我吃了定心丸。如果您對我懷有一點感激之情,那您反而能驕傲地看到,由于您的緣故,我又重操祖上好戰的脾氣,在身臨絕境的情況下(現在我明白了您是個小壞蛋),我象老祖宗那樣說:“死我即生’。”德·夏呂斯先生慷慨陳詞,不僅僅是出于對莫雷爾的愛,而還出于好爭好斗,他幼稚地以為,好爭好斗是祖上遺風,給他那戰斗的思想帶來多大的歡欣鼓舞,以至于,開始只是為了把莫雷爾騙來而陰謀策劃的這場決斗,現在要放棄掉,他未免感到遺憾起來。沒有任何一次爭斗他不認為是自告奮勇,與著名的蓋爾芒特王室總管一脈相承,然而,若是換一個人,同樣赴決斗場的舉動,他又覺得是倒數第一的微不足道了。“我覺得那場面才叫棒呢,”他坦誠地對我說,每個字眼的音調都很講究。“看看《雛鷹》里的薩拉·貝爾納,是什么東西呀?把把。《俄狄浦斯》里穆內—絮利2呢?把把。那事要發生在尼姆的決斗場,最多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罷了。觀看皇室的直系族親爭斗,與這件聞所未聞的事情相比,那又算什么東西?”只這么一想,德·夏呂斯先生便高興得按捺不住,開始做起第四劍式的招架動作,這一招架,令人想起莫里哀的戲,我們不由小心翼翼地把啤酒杯往身邊拉,生怕初次交鋒就傷了對手,醫生和眾證人。“對一個畫家來說,這是多么富有吸引力的場面!您正好認識埃爾斯蒂爾先生,”他對我說,“您應當把他帶來。”我回答說,他現在不在海邊。德·夏呂斯先生暗示可以給他拍電報。“噢,我說這話是為了他好,”他看我沉默不語便補充道。“對一位大師—依我看他是一位大師—來說,把一個這樣的家族中興的典范畫下來,肯定然而,若說德·夏呂斯先生一想到要進行一場決斗便興高采烈,盡管一開始他就認為這一場決斗完全是虛構的,那么莫雷爾,想到那陣陣風風語就膽戰心驚,這些風風語,加上決斗的傳聞,不啻火上添油,必從軍團“樂隊”一直傳到貝爾熱教堂。他仿佛已經看到,本“等級”的人已人人皆知了,于是他愈益迫切再三懇求德·夏呂斯先生,德·夏呂斯先生則繼續指手劃腳,陶醉在決斗的意念里。莫雷爾苦苦哀求男爵允許他寸步不離開他,直到大后天,即設想決斗的那一天,以便廝守著他,盡一切可能使他聽進理性的聲音。一個如此多情的請求終于戰勝了德·夏呂斯最后幾分猶豫。他說他將設法找到一個脫身之計,將推遲到大后天作出最后的決定。故意不一下子把事情搞妥,德·夏呂斯先生懂得,以這種方式,至少可以留住兩天夏麗,并充分利用這兩天時間,要他作出今后的安排,作為交換條件,他才放棄決斗,他說,決斗是一種鍛煉嘛,而鍛煉本身就令他興高采烈,一旦被取消鍛煉的機會豈有不遺憾之理。也許在這方面他是誠實的,因為,一提到要同敵手比劍交鋒或開槍對射,他總是興致勃勃準備赴戰場——

    薩拉·貝爾納(844—9),法國悲劇女演員,以主演《茶花女》和《雛鷹》著稱。

    2穆內—絮利(84—9),法國悲劇演員,以主演《俄狄浦斯》而著名。

    戈達爾終于來了。盡管姍姍來遲,因為他巴不得充當證人,但由于他過于激動,一路凡有咖啡店或農莊,他都要停下問路,請求人家告訴他“00號”或“小地方”在哪里。他一到那里,男爵便把他拉到一間孤立的房間去,因為,他覺得夏麗和我不參加會晤更符合規則,而且他極善于給隨便一間房間規定臨時的職能,諸如御座廳或評議廳之類。一旦獨自與戈達爾在一起,便對他熱烈道謝,向他聲明,似有這樣的可能,重復的話實際上并沒有堅持,又稱,在這種條件下,請大夫提醒第二位證人,事變已視為了結,除非事態惡化。危險排出了,戈達爾卻失望了。他曾有一度想大發雷霆,但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導師,其醫術在當時譽蓋全行,第一次參加法蘭西學院院士角逐,僅以兩票之差落選,便來個逆來順受,與當選的競爭對手握手。于是,大夫把一句毫不解決問題的氣話硬是咽了下去,他雖然是世上最膽怯的人,卻也囁嚅道,有些事情,是不能放過的,但連忙改口,說這樣更好,這一解決辦法使他很高興。德·夏呂斯先生有意表明他對大夫的感激之情,其手法尤如他的公爵兄弟給我父親整理外套衣領,尤其象一個公爵夫人去扶一位平民女子的腰身,只見他將自己的椅子挪得緊挨著大夫的椅子,顧不得對大夫有多么反感了,他不僅沒有**上的快感,而且克服了**上的反感,儼然以蓋爾芒特老爺派頭,而不是以同性戀者的姿態,過來與大夫道別,拉起他的手,親熱地愛撫了一陣子,就象主人吹吹拍拍自己的馬的嘴臉,給它點甜頭吃。但是,戈達爾雖然從未露過聲色讓男爵看出,他很可能聽到過男爵道德方面的風風語,但他內心深處卻一直把他看作是“精神不正常”階級的組成部分(甚至,慣于用詞不當,口氣最為嚴厲,他談到維爾迪蘭先生的內室男仆時說:“難道不是男爵的情婦?”),他對這些人物很少體驗,心想,這樣摸手是即將進行**的前奏,為了得手,決斗只不過是一種借口,他因此被人拉進了陷阱,讓男爵帶到這間孤立的沙龍里,他將不得不逆來順受。他又不敢離開椅子,嚇得他屁股動彈不得,恐怖地轉動著眼珠,好象落進一個野蠻人之手,搞不清楚這野蠻人是不是吃人肉的。終于,德·夏呂斯先生松開了他的手,并索性客氣到底:“您同我們一吃點東西吧,象大家說的,過去叫一杯冷淡咖啡,或者來一杯燒酒咖啡,這種飲料,現在簡直成了考古稀珍,只有在拉比什的戲里和東錫埃爾的咖啡館里才能喝到。一杯‘燒酒咖啡’很適合此地此情,不是嗎,您以為如何!”“我是戒酒團的主席,”戈達爾回答說,“萬一有一個江湖醫生路過,人家就會說我不以身作則。osbomigisublimededitolumquetueri”,盡管這風馬牛不相及,他還是補充了一句,因為他肚子里的拉丁語錄少得可憐,但卻足以使他的學生嘆服不已——

    拉丁語,意為“唯有人才有理想”。

    德·夏呂斯先生聳聳肩,又將戈達爾帶到我們身邊,來之前,他要求戈達爾嚴守秘密,這秘密對他尤為重要,因為這次流產決斗的動機純粹是憑空捏造出來的,就一定不能讓它傳到被傳到被無端牽連進本案的那位軍官的耳朵里。正當我們四人喝咖啡時,戈達爾夫人站在外面的門前等她的丈夫,德·夏呂斯先生在門內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想招引她,可她卻走了進來,向男爵問好,男爵向她伸出手去,就象是伸手給女總管,坐在椅子上巍然不動,部分象國王接受朝拜,部分象趕時髦的人不愿讓一位遜色的女人坐到自己桌邊來,部分象自私自利之徒,只樂意與朋友們在一起,卻不愿受到打擾。戈達爾夫人只好站著同德·夏呂斯先生以及她的丈夫說話。但也許是因為禮貌,這個人們還得講究的東西,它并不是蓋爾芒特家族的專利,可以一下子啟迪并指引最遲鈍的腦瓜豁然開竅,抑或是因為,戈達爾對妻子欺騙太多,此時此刻,有必要反其道而行之,保護自己的妻子不受人家的不敬,只見大夫突然緊蹙眉頭,我從來沒看他這么干過,他也不請教一下德·夏呂斯先生,便自作主張道:“呶,萊翁蒂娜,別站著呀,坐下吧。”“不過,我是不是打擾您了?”戈達爾夫人羞怯地問德·夏呂斯先生,此公聽大夫的口氣不禁一驚,什么也沒回答。這第一次,戈達爾沒給德·夏呂斯先生回答的時間,再次自作主張:“我叫你坐下。”

    過了一會兒,大家散去,德·夏呂斯先生對莫雷爾說:“這件事情的結局比您要求的還要好,從整個事件中我可以得出結論,您不會做人,您服兵役結束時,我親自把您帶給令尊大人,就象上帝派大天使拉斐爾給小多比。”男爵說著微笑起來,神色威嚴,那種喜悅,莫雷爾似乎不與之分享,因為想到如此這般被送回家的前景使他很不高興。德·夏呂斯先生洋洋得意將自己比作大天使,而把莫雷爾當作多比的兒子,并將想到這句話的目的,它的目的是試探試探,想知道莫雷爾是否如他所愿,同意與他一起去巴黎。男爵被自愛心和自尊心所陶醉,看不見、要不就是裝著看不見小提琴家撅著的嘴臉,因為,讓小提琴家一個人呆在咖啡店之后,他面帶驕傲的微笑對我說:“您注意到了沒有,當我將他比作是多比的兒子時,他是多么高興?這是因為,由于他生性聰明,他立刻就明白了,此后他將在其身邊生活的父親,并不是他的生身父親(他的生身父親可能是一個長著大胡子的丑陋的奴仆),而是他的精神之父,也就是我。他有多自豪!他多么驕傲地重新抬起了頭!他一旦感到明白過來有多高興!我肯定他每天必掛在嘴上:‘哦,上帝啊,您獻出真福大天使拉斐爾為您的虔誠信徒多比當向導,進行一次漫長的旅行,答應我吧,答應您的虔誠信徒們,永遠受到他的愛護,得到他的保佑。’我甚至沒有必要告訴他,我是天之特使,”男爵接著說。堅信他有朝一日會在上帝御座面前占據一席之地,“他自己就會明白,而且暗暗為此而慶幸呢!”可德·夏呂斯先生(對他正相反,幸福并沒有使他閉上嘴巴)沒注意到幾個人走過,他們轉過頭來,以為遇上了一個瘋子,舉起手,獨自拚命喊了起來:“哈利路亞!——

    系希伯來文halleluyah的音譯,猶太教和基督教的歡呼語,意為“贊美上帝!”

    這次和解只是暫時解除一下德·夏呂斯先生的精神痛苦;莫雷爾經常去很遠的地方參加軍事演習,弄得德·夏呂斯先生不能去看他,也不好派我去跟他說話,莫雷爾不時給男爵來信,失望而委婉,說他不騙他,他活不下去了,因為一件可怕的事情,他需要25,000法郎。可他沒說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即使說了,那十有**也是虛構出來的。就錢本身,德·夏呂斯先生本愿意解囊寄去,但他感到,這會給夏麗提供擺脫自己同時得寵于他人的手段。因此他拒絕了,拍去的封封電報口氣干冷,辭嚴厲。當他證實了電報產生的效果時,他倒希望莫雷爾跟他徹底鬧翻,因為,他以為,事情或許是相反相成的。他意識到了這一不可避免的關系中會產生的種種麻煩事。然而,一旦莫雷爾杳無回音,他又睡不著了,一刻也不得安寧,的確,有多少事情,我們歷歷在目,卻不識其本來的面目,有多少內部的、深層的現實向我們隱藏著真相。于是,他對致使莫雷爾需要25,000法郎的大荒謬形成種種猜測,并加以種種形式,輪番使之與許多專有名詞相聯系。我以為,此時此刻,德·夏呂斯先生(盡管在這個時期,他的自視高雅勢頭減弱,而是男爵對凡夫俗子的好奇心卻越見高漲,至少已經迎頭趕上,若說尚未超過的話。)應當懷著某種懷舊之情回想起上流社會聚會那色彩繽紛的優雅的旋風場面,在風頭上,紅男綠女追求他,只是因為他給了他們無私的歡樂,在那里,沒有任何人想“騙他一下”,沒有任何人想臆造一件“可怕的事情”,并為此去自找滅亡,假如馬上收不到25,000法郎的話。我認為,那時候,也許因為他仍然停留在貢布雷時代,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將封建的驕傲與德國人的自大相嫁接,他應當感到,人們不能隨心所欲地做一位仆人的精神情夫,應當感到,平民百性不完全是世界:總之,他“不信任”平民百姓,而我總是信任他們。

    小火車的下一站是梅恩維爾,正好使我想起了一段有關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的插曲。在講它之前,我應當聲明,在梅恩維爾停留(有人將一個風流來客帶到巴爾貝克,來客怕給人添麻煩,表示最好不住拉斯普利埃)的情景,比起我過一會兒要講的場景。就是小巫見大巫了。來客把自己的小行李放在火車上,總覺得“大飯店”遠了一點,但是,又由于在巴爾貝克之前,一路只有小海灘上那種蹩腳的別墅,因為來客向來追求豪華和享受,也就顧不得路遠了,待到火車在梅恩維爾停站時,忽然看到一座豪華大飯店矗立在眼前,無論如何沒想到這竟是一家妓院。“別往前走了吧,”他斷然對戈達爾夫人說,戈達爾夫人是公認的講求實際,肚里有好主意的女人。“我要的就是這種地方。何必一直坐到巴爾貝克呢?那里不一定比這里強。只要看看外表,我就斷定里面起居設備一應俱全;我一定能把維爾迪蘭夫人請到那里去,因為我打算,禮尚往來嘛,舉行幾次小聚會歡迎她光臨。免得她走那么多路,除非我住在巴爾貝克。我覺得這樣做對她,對您的妻子,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我親愛的教授。里面應該有沙龍,我們可以把這些女士們請到沙龍來。就我們之間說說,我不明白,維爾迪蘭夫人為什么不出租拉斯普利埃,住到這兒來。比起拉斯普利埃那樣的舊房子,這兒更有益于健康,拉斯普利埃太潮濕,況且也不干凈;他們家沒有熱水,不是什么時候想洗就可以洗。我覺得,梅恩維爾要舒適得多。維爾迪蘭夫人完全可以在這兒盡地主之誼。不管怎么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好,我要在這里安營扎寨。戈達爾夫人,難道您不愿意同我一塊下車嗎?我們得快點,因為火車很快就要開了。在這座樓里,您為我掌舵,它將屬于您,您應當經常來走動走動才是。這環境一切都非您莫屬了,”大家都有難之苦讓不幸的來賓住口,更無法阻止他下火車,他,生性固執,盡說些不合時宜的蠢話,一意孤行,取下自己的旅行箱,大家的話他一句也聽不進去,直到大家對他把話說死了,不管是維爾迪蘭夫人也好,還是戈達爾夫人也好,她們是絕對不會去那里看他的。“不管怎樣,我要在這兒選個安家之所。

    維爾迪蘭夫人只要給我往那里寫信就是了。”

    關于莫雷爾的回記與一次性質更為特殊的意外事件有關。當然有別的插曲,但我在這里,隨著小火車一站站停車,列車員唱站東錫埃爾,格拉特瓦斯特,梅恩維爾,等等,只想提提小海灘和駐軍引起我回憶的事情。我已經談到梅恩維爾,以及因有這家豪華妓院它才具有的舉足輕重的地位,妓院剛建不久,并不是沒有引起家庭母親的抗議,但都沒有用。但在講述我記憶所及,梅恩維爾有哪些事情與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有瓜葛之前,我還要說明兩者間的不相稱(我下面還要深談),一方面是莫雷爾強調一定時間的自由,另一方面,他奢望利用這些時間做的事情又毫無價值。他對德·夏呂斯先生作了另一種解釋,其中同樣存在著比例失調。莫雷爾對男爵要冷落的把戲(可以沒有風險地照要不誤,考慮到他的保護人的寬大為懷),比如,當他單方面想晚上去給人上課或去做別的什么事情時,他總是面帶貪婪的微笑在自己的借口上加上這么幾句話:“再說,這樣我可以掙到四十法郎。這可不是小數目。讓我去上課吧,您曉得,這是我的利益所在。天哪,我沒有您那樣的收入,我有我的日子要過,該掙點錢了。”莫雷爾想給人上課,不完全是不老實。一方面,說錢無黑白之分是錯誤的。用一種新辦法掙錢就可以使骯臟舊幣增添新的光彩。如果真是上一堂課所得,臨走時一個女學生交給他的兩個路易,就可能產生一種不同的效果,跟從德·夏呂斯先生手里施舍下的兩個路易大不一樣。再說,最富有的人也會為兩個路易奔波幾公里,如果換成一個仆人的兒子,那就可以為兩個路易跑幾古里。但是,德·夏呂斯先生每每對上提琴課的真實性大惑不解,那是因為樂師常常提出另一種借口,這種借口從物質利益觀上看完全是無私的,然而也是不可思議的。莫雷爾情不自禁要進行一種生活亮相,說心甘情愿也罷,說無可奈何也行,其生活如此隱晦的憂郁,以致只有一部分讓人看清面目。有一個月時間他聽憑德·夏呂斯先生支配,其條件是晚上要保持自由,因為他想繼續跟班上代數課。上完課來看德·夏呂斯先生?這是不可能的。代數課有時拖到很晚才結束。“甚至后半夜二點以后?”男爵問道。“有幾次。”“可代數看書照樣可以很容易學會。”“甚至還更容易,因為課堂上我聽不大明白。”“那么?再說代數對你毫無用處。”“我很喜歡這東西。這可以消除我的憂郁癥。”——

    一古法里約合四公里。

    “這不可能是代數導致他要求夜間請假吧,”德·夏呂斯先生思忖道。“他會不會與警察掛上了鉤?”但不管怎樣,莫雷爾不顧人家提出異議,總算保住幾個小時的晚歸權,或以上代數課為由,或以教小提琴課為借口。有一次,兩種理由都不是,而是蓋爾芒特親王來海濱幾天,拜訪盧森堡公爵夫人,遇到了這位樂師,并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不讓他更多地了解自己,給了他五十法郎,同他一起在梅恩維爾的妓院過了一夜;這對莫雷爾是雙重的樂趣,既得到了德·蓋爾芒特先生的施舍,又得到煙花簇擁的淫樂,身邊的妓女們一個個**著棕色的**。我不知道德·夏呂斯先生對所發生的事情和所在的地點作何感想,當然不是對誘色者而。德·夏呂斯先生妒火中燒,為了弄清那位誘色者的來歷,他打電報給絮比安,兩天后絮比安來了,而且,第二星期剛開始,莫雷爾就宣稱回不來了,男爵便問絮比安是不是可以負責收買妓院的鴇母,爭取人家把他和絮比安藏起來,潛入現場。“一為定。我來管這件事,我的小嘮叨鬼,”絮比安回答男爵道。人們不理解,德·夏呂斯先生精神上受到這種不安的折磨,并因此一時見多識廣起來,究竟達到何等程度。愛情就這樣造成思想上的地層崛起運動。在德·夏呂斯先生的愛情里,幾天前,還頗象一片坦坦蕩蕩的平原,就是站在最遙遠的地方,也不可能發現地表上有一個主意存在,頃刻之間拔地而起一群山脈,堅如頑石,而且是雕琢而成的群山,似乎有個能工巧匠,他不是把大理石運走,而是就地精雕細刻,形成規模壯闊的巨型群雕,憤怒,嫉妒,好奇,羨慕,怨恨,痛苦,高傲,恐怖和愛情紛紛忸怩作態。

    然而,莫雷爾本該不在的那天晚上終于來臨了。絮比安的使命馬到成功。他和男爵約在夜十一點來,然后有人把他們藏了起來。穿過三條街,才到這富麗堂皇的妓院(人們從四面八方的花花世界趕到這里),德·夏呂斯先生踮著腳尖走路,放低嗓音,請求絮比安說話小聲點,唯恐莫雷爾在里面聽到他們的動靜。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本來對這類地方就很不習慣,他躡手躡腳一進入門廳,一下子竟嚇得目瞪口呆,他立足的地方,比交易所或拍賣行還熱鬧。他囑咐圍在他身邊的侍女們說話小點點,但毫無用處;更何況她們的聲音早被一位老“監管”的拉客拍賣的喊叫聲所掩蓋,只見女監管頭戴深棕色假發,臉上碎裂著公證人或西班牙牧師特有的一本正經的皺紋,她指揮各道門輪番開開關關,就象人們在控制車輛交通,每一分鐘都要發出雷鳴般的口令:“把先生帶到28號,西班牙香房。”“停止接客。”“再把門打開,這兩位先生要見諾埃米小姐。她在波斯沙龍等他們。”德·夏呂斯先生驚慌失措,簡直象外省的鄉巴佬穿越大馬路;不妨打個比方,其瀆圣程度遠不及古利維爾老教堂門廳柱頭上表現的主題,年輕侍女們不疲倦地降低音量重復著女監管的命令,猶如人們聽到鄉村小教堂唱詩班的學生們響亮的背誦教理。他害怕極了,德·夏呂斯先生,他,在過道上,戰戰兢兢生怕被人聽見動靜,以為莫雷爾就依著窗口,聽著寬闊的樓梯上的嗷嗷呼叫,難道不會同樣可能膽戰心驚嗎?其實,大家曉得,樓梯上有什么動靜,在房間里是一點也看不見的。終于,他結束了耶穌般的受難歷程,找到了諾埃米小姐,她本應該把他們包括絮比安一起藏起來,然而,開始時,卻把他關在一間高費用的波斯沙龍里,從沙龍里往外什么也看不見。她告訴他,莫雷爾要喝桔子水,待人家侍候他喝完桔子水后,人家就帶這兩位旅客到一間透明的沙龍去。此間,由于有人叫她,她就象在故事里似的,說為了讓他們消磨時間,答應給他們送一名“聰明的小娘子”來。因為,她呀,人家喚她有事。

    “聰明的小娘子”穿著一件波斯晨衣,她正要把晨衣脫掉,德·夏呂斯先生連忙求她千萬不可造次,于是她叫人取香檳酒來,每瓶四十法郎。而實際上此時莫雷爾正同蓋爾芒特親王在一起;可表面上,他裝著弄錯房間的樣子,闖進了一間香房,里面有兩個女人,她們連忙讓兩個先生單獨呆著。德·夏呂斯先生對此全然不知,他咒罵起來,要去開房間的門,要人再次把諾埃米小姐喊來,諾埃米小姐聽說聰明的小娘子告訴德·夏呂斯先生有關莫雷爾的細節與她親自告訴絮比安的細節不相吻合,便叫她滾蛋,馬上派一個“溫柔的小娘子”來取代聰明的小娘子,可“溫柔的小娘子”也沒讓他知道更多的底細,卻對他說,春宮是嚴肅認真的,并且,她也如法炮制,要了香檳酒。男爵怒不可遏,又把諾埃米小姐叫來,諾埃來小姐對他們說:“是的,是拖的時間長了點,這些娘子擺了點架子,他不象要搞點什么名堂。”最后,經不住德·夏呂斯先生軟硬兼施,諾埃米小姐請他們放心,他們的等待不超過五分鐘,然后滿臉不高興地走了。這五分鐘一拖就是一小時,諾埃米小姐這才躡手躡腳地帶著氣得發暈的德·夏呂斯先生和愁眉苦臉的絮比安來到一道微啟的門前,對他們說:“你們將看得清清楚楚。不過,這個時候,并不是很有意思,他正同三個娘子在一起,他正向她們講團隊生活呢。”終于,男爵可從門縫里往外看,也可以通過鏡子看。但一種致命的恐怖給他予沉重的打擊,致使他身子往墻上靠去。這分明是莫雷爾,他就在面前,仿佛是異教神秘和奇妙魔法仍然靈驗,莫如說這是莫雷爾的影子,是莫雷爾的木乃伊;不象是拉撒路那樣復活了的莫雷爾,而是莫雷爾顯圣,莫雷爾的鬼魂,是莫雷爾亡靈復歸或被召回到此間房子來(在房間里,墻壁和長沙發,無處不在重演巫術的象征),莫雷爾離他僅有幾米遠,側影在目。莫雷爾仿佛已經死過,黯然失色;在這一個個娘們中間,他同她們似乎玩得極其開心,弄得面無人色,被凝固在人為的靜止之中;為了喝他面前的那杯香檳酒,他那無力的胳膊慢慢試圖伸出去,可又無可奈何地落了下來。此情此景令人產生模棱兩可的感覺,仿佛一種宗教在談論永生,但聽其意思,卻是指并不排斥虛無的某種東西。只見娘兒們一個接一個向他提問題:“您瞧,”諾埃米小姐悄悄地對男爵說,“她們同他談他在團隊的生活,有趣吧,是不是?”——說著,她笑了——“您滿意嗎?他很平靜,對不對,”她接著說,好象她是在說一位臨死之人。女人的問題一個接一個,但莫雷爾死氣沉沉,無力回答她們。甚至連喃喃說一句話的奇跡都沒有發生。德·夏呂斯先生只遲疑片刻,便明白了真相,不是絮比安去串通之時行拙笨,便是因為委辦的秘事火勢的外燒,薄紙是包不住的,抑或是這班娘兒們生**嚼舌頭根,要不就是因為怕警察,有人通知了莫雷爾,說有兩位先生,不惜付重金來看他,于是人家讓蓋爾芒特親王搖身一變,混作三個脂粉出去了,卻把可憐的莫雷爾留下,只見莫雷爾戰戰兢兢,嚇得渾身癱軟了,若說德·夏呂斯先生看他模模糊糊的話,那么,他,則把男爵看得一清二楚,以致驚恐萬狀,話都說不出來,不敢去取酒杯,生怕拿不穩掉到地上——

    拉撒路,希臘文la3are的音譯,《圣經》故事里的人物。相傳耶穌在耶路撒冷傳教時,常到拉撒路家作客。他是耶穌的好友,又是馬利亞(與圣母同名)之弟。拉撒路病逝安葬后,耶穌使他復活。

    然而,故事的結局對蓋爾芒特親王也并不佳。人家把他弄了出去,以免德·夏呂斯先生看見他,他為自己的倒霉事而惱羞成怒,也沒去追究誰是罪魁禍首,反而哀求莫雷爾,卻一直不肯讓對方知道他到底是何許人,與他約好第二天夜里在他租住的小小別墅里相會,盡管他在那里住的時間可能很短。他也是舊習難改,這種怪習慣我們曾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里已經領教過的,他在別墅里裝飾了大量的家族紀念品,以便有在外如歸的感覺。于是第二天,莫雷爾提心吊膽,五步一回頭,生怕被德·夏呂斯先生跟蹤監視,由于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過往行人,最后才溜進了別墅。一個仆人讓他進入沙龍,并對他說,他就去稟告先生(其主子已囑咐他不要道破親王的姓名,以免引起懷疑)。但是,正當莫雷爾一個人干等著,想從鏡子里照照他的頭發是否弄亂時,好象出現了幻覺。在壁爐上,一張張相片,小提琴家卻認得出來,因為他在德·夏呂斯先生家里看到過,他們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盧森堡公爵夫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下子把他嚇得直發愣。與此同時,他發現了德·夏呂斯先生的照片,它的位置稍靠后一點。男爵似乎死死盯住莫雷爾,目光古怪,直勾勾的。莫雷爾嚇得瘋了一般,從開始的那陣驚恐中清醒過來,以為這是德·夏呂斯先生事先安排好讓他失落的陷阱,以考驗他是否忠實,他連蹦帶滾,幾下子就下了別墅的臺階,拔腿就往馬路上跑,待蓋爾芒特親王(原以為讓一個萍水相逢的熟人進行必要的實習,并不是未曾想到這樣做是否謹慎,那個人會不會有反意)進入沙龍,連一個人影也找不著了。恐怕弄不好引狼入室,他抓起手槍,同仆人一起,把整個屋子搜查了一遍,別墅并不算大,小花園的旮旯角落,地下室全搜遍了,他那萍水相逢的伙伴不翼而飛了。但第二星期,他碰到過他幾次,但每次都是莫雷爾這個歹徒躲逃保命,好象親王還要更歹毒似的。莫雷爾疑心生暗鬼,心中的疑團始終難以消除,即使是在巴黎,只要一見到蓋爾芒特親王便逃之夭夭。德·夏呂斯先生反因禍得福,免除一樁令他絕望的不忠行為的折磨,莫名其妙地雪了恥,更想象不到是怎樣報的仇。

    但是,人家對我講述過的有關此事的回憶已被別的往事所取代,因為小鐵道重開“老爺車”,繼續在下面各站對旅客們送往迎來。

    在格拉特瓦斯特,有時候見皮埃爾·德·維爾朱先生上車,因為那里住著一個他的姐妹,同她一起度過一個下午,皮埃爾·德·維爾朱先生即克雷西伯爵(人們只叫他克雷西伯爵),是一個窮貴族,但出身極其高貴,我是通過康布爾梅一家才認識他的,不過他同康布爾梅一家往來甚少。他落泊到生活潦倒、幾近窮酸的地步,我感到,哪怕抽一根雪茄,得一次“消費”,對他都是美得不得了的享受,以致在我不能見阿爾貝蒂娜的那些日子里,我養成了這樣的習慣,總要邀請他到巴爾貝克來。白面書生,一副藍眼睛富有魅力,說話精巧雅致,表達盡善盡美,只見他兩片嘴唇一動,妙語連珠,他最愛談當年他顯然領略過的貴族生活的闊氣,也愛談家譜的來龍去脈。由于我問起他戒指上刻的是什么玩藝兒,他謙卑一笑告訴我:“這是一株青葡萄。”他懷著品酒師的愉快又補充道“我們的紋章是一株青葡萄——象征性的,因為鄙人姓維爾朱——綠色圖案紋章的枝葉。”但我認為,倘若在巴爾貝克,我只讓他喝酸葡萄汁,他定會感到失望的。他喜歡喝最名貴的酒,無疑是因為落泊,因為對所失了如指掌,因為他養成了嗜好,也可能是因為過分夸大自己的偏愛。因此,當我邀他到巴爾貝克吃晚宴時,他點起菜來總是食不厭精,就是吃得太多了一點,喝得更是過了頭,只見他指示這個去把酒溫了,其實這類酒本來就非溫不可的,又見他指使那個去把酒冰鎮了,而那類酒本來就應當冰鎮。飯前飯后,他要一瓶波爾圖葡萄酒或白蘭地,都要點明釀造日期或編號,就象他是在為一塊侯爵領地豎牌子,別人一般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他卻是行家里手——

    法語意即“青葡萄”。

    對埃梅來說,我是一位理想的顧客,因為,當我每次招待這種特等的晚宴時,他都非常高興,只聽他對跑堂伙計喝道:“快來,備二十五號桌!”他甚至不說“備”,而說“給我備”,仿佛是他請客似的。又因飯店侍應部領班的語與一般領班、副手、店員等人的語不盡相同,我提出要算帳時,領班便反復揮動反手勸導,好象要安撫一匹怒不可遏的野馬似的,對跑堂伙計說:“別太急了(去算帳),要心平氣和,十分心平氣和。”正當伙計帶著這份帳單要走時,埃梅恐怕他的囑咐得不到準確執行,便又把他叫回來:“等等,我要親自去算帳。”我對他說這沒什么關系時,他便道:“我有這樣的原則,就象俗套話里說的那樣,不應該敲顧客的竹杠。”至于經理,他看我的客人衣著簡樸,總是老一套,而且十分陳舊(假如他有辦法的話,恐怕沒有人比得上他那講究華裝麗服的穿戴藝術,簡直可以同巴爾扎克筆下的風流人物相媲美),但經埋看在我的面上,遠遠地審視一番,看看是否一切準備停當,并使了一個眼色,叫人給不平的桌子腿下塞墊一小塊木片。并不是他不會象別人那樣親自動手干,雖然他隱瞞他早先也是干過涮洗餐具的營生的。不過,也有例外的情況,一天,他親自動手切火雞。我正好出去了,但我知道他動起手來,懷有一種神圣的威嚴,在離餐具柜恰如其分的位置上,畢恭畢敬地站著一圈侍從伙計,他們圍在那里,與其說是學習本領,倒不如說是做給人家看看,一個個贊嘆不已,幾乎都驚呆了。經理看著他們(同時,一個慢動作刺向供品的脅部,眼睛充滿崇高的使命感,盯住伙計們不肯移開,非從他們臉上看出幾分莊嚴的表情不可),但他們毫不領會。祭司竟然沒發現我當時不在場。待他知道后,這使他很懊惱。“怎么,您沒看到我親自切火雞?”我回答他說,時至今日,我還未能看到羅馬,威尼斯,西埃納,普拉多,德累斯頓博物館,印第安人,《費德爾》中的撒拉,我知道順從,并準備在我的單子上添上由他切火雞這一項。用悲劇藝術(《費德爾》中的撒拉)作比喻,似乎是他唯一能理會的比方,因為我告訴他他方才知道,在大型演出的日子里,大戈克蘭同意演藝徒的角色,這種角色在臺上只有一句臺詞,甚至一句話也不說。“一回事,我為您感到遺憾。我什么時候再切一次?這可得遇上大事,遇上一場戰爭才有的事。”(確實遇到停戰才又切了一次。)打這一天起,歷法變了,人們這樣計算:“那是我親自切火雞那天的第二天。”“那正好是經理新切火**天以后。”就這樣,這次火雞解剖就成了與眾不同歷法的新紀元,好象是基督誕辰,或是伊斯蘭教歷紀元,但它卻不具有公元或伊斯蘭教歷的外延,也不能與它們的經久實用相提并論。

    德·克雷西先生生活苦惱,既因為不再有高頭大馬,失去了美味佳肴,也因為只能與那些竟認為康布爾梅和蓋爾芒特是一家的人們來往。當他發現我知道,勒格朗丹,此公現在自稱勒格朗·德·梅塞格里斯,在那里沒有任何種類的權利,加上他喝酒喝得滿臉通紅,德·克雷西先生便產生了一種被感染的快樂。他的姐妹理解地對我說:“我兄弟能同您交談,他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自從他發現,竟然有人知道康布爾梅的平庸和蓋爾芒特的高貴,發現大千世界為某人而存在,他才感到自己確實存在在人間,他就象這樣一個人,全世界所有圖書館都燒為灰燼之后,在一個完全愚昧無知的種族高升之后,一個拉丁語學者聽到有人為他念誦賀拉斯的詩句,便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要在生活中站穩腳跟。因此,他每次下火車,無不問我說:“我們的小聚會定在何時?”這可以說是食客的貪婪,也可以說是博學者的知味,因為他把巴爾貝克的聚餐看作是一次交談的機會,所談論的問題,對他來說簡直如數家珍,而他又不能跟別的任何人談,在這方面,我們的聚會與聯盟俱樂部,珍本收藏協會定期的特別豐盛的晚宴有類似的地方。有關他自己的家族,他是很謙卑的,并不是德·克雷西先生告訴我我才知道,他家是一個很大的家族,是封有克雷西頭銜的英國家族在法國的一脈相傳的分支。當我知道他是地道的克雷西家族傳人時,我就告訴他,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個侄女嫁給一個名叫查理·克雷西的美國人,并對他說,我想,他與他毫無關系。“毫無關系,”他對我說,“別的也一樣——何況,盡管我家名氣沒有這樣大——許多美國人叫蒙哥馬利,貝里,錢多斯或卡貝爾,但卻與彭布羅克,白金漢,埃塞克斯家族沒有關系,或者與貝里公爵沒有關系。”我幾次都想告訴他,以便讓他高興高興,我認識斯萬夫人,她作為輕佻的女人,過去曾以奧黛特·德·克雷西之名而出了名;雖然阿朗松公爵對人家與他談論埃米利安·德·阿朗松不會生氣,但我感到我與德·克雷西先生還沒熟到可以隨便開玩笑的程度。“他出身于一個很大的家族,”一天,德·蒙絮方對我說。“他的姓是塞洛爾。”他補充道,他那屹立在安加維爾之上的老城堡,簡直不能住人,并說,雖然當時富極一時,但現在已破敗不堪、修不勝修了,可家族的古老銘依然可見。我覺得這條銘很美,當年實行這一銘,興許是適應巢居空谷的猛禽躍躍欲試的焦躁心理,早就該離巢鼓翅雄飛了,而今天實行這一銘,也許是關注沒落,在這居高臨下的茫茫荒野的僻靜之地,期待將至的死亡,的確,正是在這雙重意義上,這條銘與“識時”塞洛爾的姓相映成趣,這條銘是:勿識時。

    在埃爾默儂維爾站,有時候,德·謝弗勒尼先生上車,布里肖告訴我說,象加布里埃爾大主教閣下一樣,他的姓意思是“山羊集中之地”。他是康布爾梅家的親戚,因為這個,而且錯誤評價了他們風雅,康布爾梅家才不時請他來費代納,但只是在他們已經沒有客人可以炫耀的時候。他一年到頭生活在博索萊伊,德·謝弗勒尼比康布爾梅一家子更土氣。因此,他去巴黎過幾星期,沒有一天浪費掉,“要看的東西”太多了;以致達到這樣的程度,五花八門的節目走馬燈似地在眼前晃過,往往弄得他有點頭昏眼花,當人家問他是否看過某出戲時,他竟有時候連自己也沒把握了。但這種糊涂并不多見,因為他認識巴黎的事物,帶有巴黎稀客少見多怪的仔細。他常推薦我去看“新東西”(“這值得一看”),不過他只是從新鮮好看度良宵的觀點才認為“新”的,而不懂從美學觀點看問題,他根本看不出來,這些“新東西”往往在藝術史上的確可以構成“新東西”。這樣,他無論談論什么,老是停留在一個平面上,他對我們說:“有一次,我們去喜劇院,但節目平平常常。它名叫《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2這沒什么意思。貝里埃一向演得很好,但最好看他演別的戲。相反,在體育館,人家演《領主夫人》。我們去看了兩次;別錯過機會,這值得一看;演得妙極了;您看得到弗雷法爾,瑪麗·馬尼埃,小巴隆這樣的演員。”他甚至向我列舉一些我從來未曾聽說過的演員姓名,他在演員名前也不加先生,夫人或小姐,不象蓋爾芒特公爵那樣稱呼別人,蓋爾芒特公爵總是以拿腔拿調的蔑視口氣談起“吉費特·吉爾貝小姐的歌曲”和“錢戈先生的經歷”。德·謝弗勒尼先生可不用這種腔調,他說起戈納里亞和德埃里,簡直象他在談論伏爾泰和孟德斯鳩一般。因為在他心目中,對待演員就象對待巴黎的一切,貴族表現傲慢的**已被外省人顯露親熱的**打敗了——

    法語saylor(塞洛爾)音諧“saisl’heure”,意為“識時”;而銘意為“不識時”,故相反相成,相映成趣。

    2《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五幕歌劇,德彪西作曲。902年初演于巴黎,劇情取自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的同名悲劇。

    記得我在拉斯普利埃與“新婚之家”吃的第一次晚宴,在費代納,人們仍然稱德·康布爾梅家為“新婚之家”,盡管他們的新婚時代早已一去不復返了,晚宴過,老侯爵夫人就給我寫一封信,她的信筆跡哪怕是混在千萬封別的信里我也可以認得出來。她對我說:“把您的優雅的——嫵媚的——可愛的表妹帶來吧。這將是一種狂喜,一種愉快”,她的話始終缺乏收信人期待的漸強音,那是肯定無疑的,以至于我終于改變了“漸弱”的性質的看法,以為這種“漸弱”效果是她刻意追求的,并從中發現了圣伯夫那種怪異的修辭愛好——被納入上流社會的范疇——這種愛好每每促使他打破詞匯搭配法則,對較為常用的短語——加以變異。兩種手法,無疑是不同教師教出來的,在這一書信體中適成鮮明的對比,第二種手法使得德·康布爾梅夫人以下行音階使用多種形容詞,避免以完美的和諧收尾,從而彌補這些形容詞的平庸乏味。相反,每次由她的侯爵兒子或她的堂表姐妹們使用時,我倒傾向于這種看法,就是在這些逆向漸強用法里,看到的不再是享受亡夫遺產的侯爵夫人的作品中所表現的刻意講究,而是愚蠢拙劣的筆觸。因為在整個家族里,乃至最遠的親戚,都一味模仿塞莉婭姑媽,三個形容詞的規則大受提倡,一種熱情說話換氣法也頗受推崇。竟然模仿到血統里去了;在家族里,如果有一個小姑娘,從小開始,說著話就要停下來吞一下口水,大淡的女性濃汗毛,從而決心培養她可能生來就具有的音樂稟賦。康布爾梅一家與維爾迪蘭夫人的關系比起與我的關系很快就由于種種原因而顯出遜色。他們想邀請她。

    “年輕的”侯爵夫人倨傲地對我說:“我看不出我們為什么不邀請她,這個女人;在鄉下大家誰都見,這沒什么了不得的。”但是,實際上,他們很著急,不斷地向我詢問他們應當如何實現表示禮貌的心愿。由于他們邀請我們——阿爾貝蒂娜和我——以及圣盧的幾個朋友赴晚宴,因為他們是當地的風流人物,古維爾城堡的主人比諾曼第上流社會更有氣派,別有維爾迪蘭夫人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其實是很喜歡與他們交往的,因此,我建議康布爾梅夫婦邀請“老板娘”同他們一道來。但是,費代納的城堡主們生怕(他們多么膽小)使他們尊貴的朋友們不愉快,或者(他們多么天真)恐怕維爾迪蘭夫婦與非知識界的人們在一起會感到厭煩,或者還擔心(他們滿腦子陳規陋習,見的世面太少)混進去不倫不類,做出“蠢事”,事稱,這不好彼此捆在一起,這樣“不合適”,最好另外再請維爾迪蘭夫人(擬邀請她和她的全體小圈子的人)吃晚餐。下一次晚宴——雅士,以及圣盧的朋友們——他們只邀請小核心中的莫雷爾,以便讓他們接待的顯赫人物間接地告訴德·夏呂斯先生,況且樂師可作為客人娛樂的成分,因為他們請他帶小提琴來。人家又給添了戈達爾,因為德·康布爾梅先生聲稱,戈達爾生動活潑,在晚宴上“表現好”;再說,萬一有人病了,與醫生有好交情,那就方便了。可是,他們只邀請他一個人,不要“一開始就要女人來”。維爾迪蘭夫人得知小圈子里的兩個成員得到邀請到費代納赴“小范圍”的晚宴,竟然把她排除在外,感到極為氣憤。她授意大夫驕傲的答復說:“是晚我們要去維爾迪蘭家赴宴”,大夫欣然從命,而且用的是復數我們,這對康布爾梅夫婦不啻是一次教訓,明確告訴他們,他與戈達爾夫人不可分離。至于莫雷爾,維爾迪蘭夫人沒有必要為他指劃無禮行為,他本來就有無禮行為的本性,原因就在這里。倘若說,在關系到男爵的歡娛問題上,他對待德·夏呂斯先生有一種令男爵苦惱的獨立性,那么,我們已經看到,男爵有其他方面對他的影響則更是看得見摸得著了,比如說吧,他擴大了他的音樂知識,使演奏高手的風格更趨成熟。但這還僅僅是一種影響,至少在我們講到這點時是如此。相反,有一種市場,德·夏呂斯先生說什么,莫雷爾都盲目相信并且盲目執行。盲目加狂熱,不僅因為德·夏呂斯先生的教導是錯誤的,而且還因為,即使這些教導對一個人貴族有所裨益,但一經莫雷爾囫圇吞棗一用,就變得滑稽可笑了。在這個市場上,莫雷爾變得如此輕信,對他主人如此千依百順,這就是上流社會的市場。小提琴手,在認識德·夏呂斯先生之前,對上流社會毫無概念,囫圇接受男爵為他繪制的上流社會簡單而又傲慢的草圖:“有一定數量地位優越的家族,而首屈一指數蓋爾芒特家族,”德·夏呂斯先生對他說,“他們與法蘭西王室算來有十四支聯姻關系,不過這主要是法蘭西王室的榮耀,因為法蘭西王位本應歸阿爾東斯·蓋爾芒特,而不應歸他的同父異母兄弟胖子路易;在路易十四統治下,我們為親王先生仙逝掛過黑紗,好象與國王是同一個老祖母。蓋爾芒特家族再再往下,人們還可以列舉拉特雷默伊耶家族,那是那不勒斯歷代國王和布瓦提埃歷代伯爵的后裔;于塞斯家族,作為家族并不算古老,但他們是貴族院元老;呂伊納家族,雖說是后起之秀,但都有顯赫的聯姻關系;舒瓦瑟爾家族,阿古爾家族拉羅什富科家族。再加上諾阿耶家族,且不說圖盧茲伯爵,還有蒙代斯吉烏家族,卡斯特蘭家族,除了忘掉的,就這些了。至于那些小貴族,叫康布爾梅德侯爵或瓦特費爾菲施侯爵什么的,他們與你們軍團的最后一名小兵拉子沒有任何區別。您去把把伯爵夫人家去尿尿,或者到尿尿男爵夫人家把把,都是一回事,您會損害自己的名聲,把一塊屎尿布當作衛生紙。這是不干凈的。”莫雷爾恭恭敬敬地接受了這堂歷史課,也許還覺得粗略了一點呢;他判斷事情的是非曲直,就好象他自己成了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似的,希望有一個機會找冒充拉都·德·奧維尼家族的家伙算帳,通過蔑視的一次握手,讓他們知道,他根本不把他們看在眼里。至于康布爾梅家,現在可以向他們表明,他們“不比他軍團的最后一名小兵拉子強”。他不答復他們的邀請,到當晚晚宴開始前最后一小時,才拍一封電報致歉,得意忘形,仿佛剛才是以純血統的王子王孫的身分干的。而且,還得補充一點,人們簡直難以想象,德·夏呂斯先生,在其性格缺陷充分表演的各種場合里,就其常理而論,會是這么叫人難以忍受,這么吹毛求疵,甚至,他本來是那么精明,而如今竟會如此愚蠢。人們可以說,的確,他的性格缺陷好象是一種斷斷續續的精神病。誰沒見過有些女人甚至有些男人這樣的情況,他們個個天賦聰穎,但卻受盡神經質的折磨。當他們高興、冷靜,對周圍感到滿意時,他們的天資麗質便脫穎而出;這才是不折不扣地,真理通過他們的嘴在說話。但只要頭一疼,自尊心稍受刺激,就可以使一切都變樣。突然的、抽風的、狹隘的聰明才智只表現出一個惱怒的、懷疑的、打情賣俏的自我,所作所為無不令人討厭。

    康布爾梅夫婦的憤怒是強烈的;而且,斷斷續續地,又發生了一些摩擦,導致他們與小圈子的關系有些緊張。由于我們——戈達爾夫婦,夏呂斯,布里肖·莫埋爾和我——一次從拉斯普利埃吃晚宴后往回走,而康布爾梅夫婦到阿朗布維爾的朋友家吃午餐,去路上有一段與我們同行,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您那么喜歡巴爾扎克,而且善于從現代社會里面重新認識他,您應該會發現,這康布爾梅家族已經擺脫了《外省生活場景》。”沒想到德·夏呂斯先生儼然成了康布爾梅家的朋友,似乎我的看法冒犯了他的尊嚴,他突然打斷了我的話:“您這么說是因為妻子凌駕于丈夫之上吧,”他口氣生硬地對我說。“噢!我不是想說這是外省的繆斯,也不是德·巴日東夫人,雖然……”德·夏呂斯先生再次打斷我的話:“不如說是莫索夫夫人吧。”火車停下,布里肖下車。“我們剛才暗示您都沒有用,您真叫人受不了。”“怎么啦?”“瞧,您沒有發現,布里肖正瘋狂地戀上德·康布爾梅夫人?”我通過戈達爾夫婦和夏麗的態度看到,這在小核心里誰也不會相信。我認為他們是別有用心。“呶,您沒發現,當您談到她時,他多么心神不定,”德·夏呂斯先生又說,他喜歡顯露自己有女人的經驗,神色自如地談論起女人們引起的情感,仿佛這種情感就是他平日里自己感受到似的。然而,他對所有年輕人講話都用含混的父愛口吻——雖然他對莫雷爾的愛是排他性的——這就使得他發表的男人對女人的看法不攻自破:“噢!這些孩子們,”他尖著嗓子,矯揉造作,抑揚頓挫地說,“什么都得教他們,他們象初生孩子一樣是無辜的,他們體會不到一個男人什么時候戀愛上一個女人。象你們這樣的年紀,我比這更懂人事,”他補充道,因為他愛使用青皮世界的用語,也許是出于志趣愛好,也許是為了不讓人看出,因為故意避免使用這些用語,自己承認經常出入這些用語經常使用的地方。幾天以后,我不得不在事實面前承認,布里肖愛上了侯爵夫人。糟糕,他好幾次接受到她家吃午餐。維爾迪蘭夫人認為,該是阻止胡鬧的時候了。除了她看到對小核心政策干涉的效果之外,她從這些解釋中,從他們造成的悲劇中,產生了一種越來越強烈的興趣,這種興趣是閑極無聊才產生的,不論是貴族世界,還是資產階級世界,通通都是如此。那一天在拉斯普利埃真是大開心的日子,人們發現維爾迪蘭夫人同布里肖一起失蹤了一個小時,人們得知,她對布里肖說過,德·康布爾梅夫人取笑他,說他是她的沙龍的笑料,說他這樣會敗壞她晚年的名聲,會有損于他自己在教育界中的地位。她不惜用動人心弦的語同他談起他以前在巴黎一起生活的那位洗衣女工以及他們生的小女兒。她占了上風,布里肖從此不再去費代納了,但他憂郁成疾,有兩天時間,人們以為他眼睛都快全失明了,而且他的病大大加重了,成為后天性疾病。可是,康布爾梅夫婦對莫雷爾耿耿于懷,有一次,他們故意邀請德·夏呂斯先生,但就是不請莫雷爾,由于沒收到男爵的答復,他們擔心做了一件蠢事,感到積怨為邪謀,于是稍遲一些又給莫雷爾寫了邀請信,曲意奉承,令德·夏呂斯先生笑逐顏開,向他顯示自己神通廣大。“您為我們倆答復,說我接受邀請,”男爵對莫雷爾說。到了晚宴那天,人們在費代納的沙龍里等待著。康布爾梅夫婦舉辦晚宴實際上是招待風雅之花費雷夫婦的。但他們又怕得罪德·夏呂斯先生,以至于,盡管由德·謝弗勒尼先生引薦早已認識了費雷夫婦,但德·康布爾梅夫人在舉行晚宴那天,當看到德·謝弗勒尼先生來費代納拜訪他們時,不由得渾身緊張起來,他們編造出種種借口,盡快將他打發到博索萊伊,但又晚了一步,卻不早不晚,他正好在院子里與費雷夫婦交臂而過,費雷夫婦目睹他被趕出來的狼狽相,不快的程度與他的羞愧的程度不相上下。但是,康布爾梅夫婦想不惜一切代價不讓德·夏呂斯先生看到德·謝弗勒尼先生,認為后者是鄉下人,原因在舉止談的微妙差別,家族里的人忽略了,只有當著外來人的面人們才能發覺,然而,外人恰恰又看不出這微妙的差別。但人家不樂意向外人介紹此類親戚,這些親戚現在的模樣,正是人家極力擺脫的模樣。至于費雷先生和夫人,他們是最高層次上所謂“很好”的人家。在這樣看待費雷夫婦的人的眼里,蓋爾芒特家族,羅昂家族和其他家族無疑也是“很好”的人家,但他們的姓氏也就不必一一道來了。由于大家都不知道費雷夫人的母親的大出身,加之她和她丈夫經常來往的圈子又極其封閉,人家稱呼他們之后,為了說明情況,總要連忙補充一句話,說這是“最好不過”的人家。難道是他們卑微的姓氏致使他們不卑不亢嗎?不過,費雷夫婦看不到拉特雷默伊耶家也許常來常往的人。需擁有海濱王后地位才能每年請費雷夫婦光臨一個上午,而康布爾梅家在英吉利海峽就有海濱王后的勢頭。他們請費雷夫婦吃晚宴,并十分指望德·夏呂斯先生對他們產生效應。人家暗中宣布他列在賓客之列。恰巧費雷夫人并不認識他。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此感到極其滿意,臉上浮游著微笑,這是化學家首次讓兩個特別重要的物體發生關系時特有的微笑。門開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只看到莫雷爾一個人進來,差點暈了過去。莫雷爾,象傳令秘書負責為大臣道歉,又好象一個出身平民卻嫁與皇族的女子為親王的痛苦而表示遺憾(德·克蘭尚夫人就用此向奧馬爾公爵致歉),莫雷爾以最輕松的口吻說:“男爵來不了,他有一點不舒服,至少我以為,這是因為這個……我這星期沒碰見他,”他補充道,最后這幾句話,實在令德·康布爾梅夫人失望,他剛才還對費雷夫婦說,莫雷爾白天無時無刻都可以見到德·夏呂斯先生。康布爾梅夫婦裝模作樣,似乎男爵不來反為聚會添了樂趣似的,他們不聽莫雷爾那一套,對他們的客人們說:“我們不管他,對不對,這樣反倒更愉快些。”但事實上他們怒火中燒,懷疑是維爾迪蘭夫人搞了陰謀詭計,于是,來了個針尖對麥芒,當維爾迪蘭夫人再次邀請他們到拉斯普利埃時,德·康布爾梅先生已按捺不住,恨不得再看看自己的府第,同小圈子里的人聚一聚,于是他來了,不過是一個人,說侯爵夫人很抱歉,她的醫生囑咐她要靜臥守房。康布爾梅夫婦以為,夫婦的半出席,既是對德·夏呂斯先生的一次教訓,同時,又向維爾迪蘭夫婦表明,他們對他們的禮貌是有限度的,就象往昔公主貴人們送客,只把公爵夫人們送到二道宮的半中間就留步不前了。幾個星期以后,他們差一點鬧崩了。德·康布爾梅先生對我就他們的不洽作了這樣的解釋:“我要告訴您,德·夏呂斯先生真難相處,他是極端的德雷福斯派……”“然而他不是!”“是……不管怎么說,他堂兄蓋爾芒特親王是這一派,人們為此罵他罵得夠多的了。我有一些親戚親屬對此很計較。我不能經常與那些人來往。不然,我這樣會同全家族的人鬧翻的。”“既然蓋爾芒特親王是德雷福斯派,這不更好嘛,”德·康布爾梅夫人說,“聽說,圣盧娶他的侄女為妻,也是德雷福斯派。這甚至可能還是結婚的理由呢。”“喂,我親愛的,不要說圣盧是德雷福斯派,我們很喜歡圣盧。不該隨便到處給人下結論,”德·康布爾梅先生說。“不然,您會弄得他到軍隊里有好瞧的!”“他過去是,但現在已不是了,”我對德·康布爾梅說。“至于他與德·蓋爾芒特—布拉薩克小姐的婚姻,您說的是真的嗎?”“人家都這么說,不過您與他關系這么密切理應知道。”“但是,我對你們再說一遍,他確實對我說過,他是德雷福斯派,”德·康布爾梅夫人說。“何況,這是很可以原諒的,蓋爾芒特一家有一半是德國血統。”“就瓦雷納街上的蓋爾芒特家族而,您完全可以這么說,”康康道,“但圣盧,卻是另一碼事了;他枉有一大家族德國親屬,他的父親首先要求得到法蘭西大貴族的頭銜,于一八七一年重新服役,并在戰場上殺身成仁。我雖然對此看法很嚴厲,但不論從這樣或那樣意義上講,都不應該夸大其詞。imed……vitus,啊!我想不起來了。這是戈達爾大夫說的什么玩藝兒。那是一個總有說頭的人。您這里該有一部小拉羅斯辭典吧。”為了避免就拉丁語名表態,丟開圣盧的話題,因為她丈夫似乎覺得,一談起圣盧她就缺乏分寸,因此不得不把話題轉到“老板娘”上,她與他們的疙瘩更有必要做一番解釋。“我們是自愿將拉斯普利埃租給維爾迪蘭夫人的,”侯爵夫人說。“只是她似乎以為,有了房子,有了凡是她有辦法弄歸自己的東西,享有草地,有了舊的帷幔、掛氈和吊簾,有了租金里一點也不沾邊的東西,她就有權利同我們聯系在一起。這是明擺著的兩碼事。我們的錯誤在于沒有隨便說一個代理人或一個代辦處來辦事。在費代納,這并不重要,但從這里,我卻看到我那克努維爾的姨媽板起的面孔,如果在我的會客日里,她看到維爾迪蘭大媽披頭散發來的話。對德·夏呂斯先生來說,自然嘍,他認識一些很好的人,但也認識一些很糟的人。”我問是誰。德·康布爾梅夫人在追問之下,最后不得不說:“人家肯定,說他養活了一位叫莫羅,莫里伊。莫呂什么的先生,別的我就不知道了。當然,與小提琴師毫無關系,”她紅著臉補充道。“當我感覺到,維爾迪蘭夫人自以為,因為她是我們在海峽的房客,她就有權利到巴黎來拜訪我,我便明白要切斷纜繩,斷絕關系。”——

    拉丁文,意為中庸之道。

    盡管與“老板娘”有這段別扭,康布爾梅夫婦與老常客們卻相處得挺不錯,當他們與我們同一條路線時,樂意上我們的車廂來。火車快到杜維爾站了,阿爾貝蒂娜最后一次抽出她的小鏡子,幾次覺得有必要換一雙手套,或者把帽子脫下來一會兒,用我送給她的、平日插在頭發里的那把玳瑁梳子,理理雞冠頭,提一提發頂,并且,如有必要的話,在波浪般垂至后脖根的卷發下,重新盤起她的發髻。一登上來接我們的馬車,我們就再也不知道東南西北了;半路沒有路燈;車輪最響的時候,就知道是正穿越一個村莊,以為到了,實際上還在茫茫田野上,可以聽到遠處的鐘聲,忘了自己身上穿著常禮服,大家昏昏沉沉,已到昏暗邊緣的盡頭,由于長途旅行,火車一路節外生枝,似乎把我們帶到深夜里去,幾乎到回巴黎的半道上,突然,車子在一段細沙地上打滑了一下,這才發現我們進入了花園,眼前突然出現了沙龍和餐廳閃耀的燈光,一下子將我們帶回到社交生活中來,聽到時鐘打了八下,我們不禁猛地怔住,退了一步,我們原以為八點早就過去了,與此同時,一道道服務接踵而至,美酒斟了一巡又一巡,圍繞著穿燕尾服的男賓和穿半裸晚禮服的女賓轉來轉去,堪稱光彩奪目的晚宴,不亞于城里真正的晚宴,只是披上了雙重深色的特殊的圍巾,并因此改變了晚宴的特征,這圍巾是夜間時刻編織而成的,來時的鄉間夜色和歸時的海濱夜色交織而成,以上流社會最原始的隆重扭轉了夜間的時刻。回去時,我們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明亮的沙龍,不得不與閃光的輝煌告別,但這種輝煌很快就被忘掉了,上了車,我設法同阿爾貝蒂娜坐在一起,不讓我的女友離開我同別人在一起,這里面往往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在一輛黑古隆冬的車子里,下坡時又顛簸不止,我們倆可順勢做不少動作,即使一道閃光突然射了進來,照著我們緊緊摟抱在一起,那也情有可原。當德·康布爾梅先生還沒有與維爾迪蘭夫人鬧別扭的時候,他問我說:“您不感到,下這么大的霧,您會氣喘嗎?我的姐妹今天早上可氣喘得厲害。啊!您也一樣,”他滿足地說,“今晚我要告訴她。我知道,一回家,她就會馬上打聽您是否已經很長時間不氣喘了。”況且,他之所以同我談我的呼吸困難,僅僅是為了談他姐妹的呼吸困難,他讓我描繪一通哮喘的基本特征,只是為了指出兩者之間存在的區別。但是,盡管兩者氣悶有不同的特征,但由于他認為他姐妹的氣悶應當具有權威性,因而他不能相信,對她的氣喘病有作用的東西,對我的氣喘病就沒有反應,他甚至生氣了,怪我沒有試一試,因為有一件事比遵守飲食禁忌還難,那就是不把自己的禁忌強加于他人。“再說,怎么說呢,我說的可是外行話,您這里面對的是老權威,老鼻祖。戈達爾教授認為如何?”

    還有,另一次,我又去見他的妻子,因為她說我“表妹”樣子怪里怪氣的,我想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意思。她否認她說過這樣的話,但最終又承認談到一個人,她好象見到這個人同我表妹在一起的。她不知道她姓甚名誰,最后她說,如果她沒弄錯的話,她是一個銀行家的妻子,她叫莉娜,莉內特,莉澤特,莉婭,反正諸如此類什么的。我想“銀行家的妻子”只不過是用來更好地擺脫我的追問的托詞罷了。我想問問阿爾貝蒂娜是否確有此事。但我更喜歡裝出知情人模樣,而不太愿意流露出盤問者的神氣。何況,阿爾貝蒂娜什么也不會回答,或者說一聲“不”拉倒,輔音“b”發音過于猶豫,而元音“u”又發得過于響亮。阿爾貝蒂娜從來不講可能傷害自己的事情,而講一些別的事情,但這別的事情又只能根據原來那些事情才能說清楚,因為真相并非人家告訴我們什么就是什么,而是一股無形的流,人家告訴了我們什么和我們聽說到了什么,這只是了解真相的開始。因此,當我認定,她在維希認識的一個女人作風不正派時,她發誓說,這個女人絕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子,從來沒有企圖指使她做壞事。又有一天,因為我提起對此類女人的好奇,她便補充說,維希女士也有一位女友,但她,阿爾貝蒂娜,并不認識維希女士的女友,但維希女士“答應”要讓她認識她。既然是她答應她認識她,這就是說阿爾貝蒂娜有意認識她,要不就是維希女士主動向她獻殷勤,善于討她的歡心。但是,假如我當阿爾貝蒂娜的面提出相反的看法,人家就會以為我的新發現只不過是從她口里得知的,我的情況來源馬上就會中斷,我從此就什么也休想知道了,我也就再也不能使人畏懼了。再說,我們住在巴爾貝克,而維希女士及其女友住在芒通;離得這么遠,不可能造成什么危險,我的疑心頓時不攻自破。

    常有這樣的事,當德·康布爾梅先生從車站呼喚我們的時候,我與阿爾貝蒂娜剛剛還在利用黑暗的掩護呢,但很難充分利用,主要因為阿爾貝蒂娜擔心天沒全黑,推多就少。

    “您曉得,我敢肯定,戈達爾大夫已經看見了我們;再說,即使沒看見,他也聽得清您氣喘的聲音,他們不是正說您有另一種氣喘的事嘛,”阿爾貝蒂娜正說著,到了杜維爾車站,我們從那里又上了小火車回家。但這次歸程,與來程一樣,如果說給我留下了某種詩情畫意的印象,喚醒了我內心出門旅游的**,過新生活的**,并由此使我一改初衷,放棄了與阿爾貝蒂娜結婚的一切打算,甚至希望與她一刀兩斷,再加上我們倆關系生性水火難容,那么,它就使我更容易下決心與她斷交。因為,來也罷,回也罷,每到一站,總有一些認識的人,或者同我們一起上車,或者站在月臺上向我們問好;除了悄然而至的想象之樂外,占統治地位的是社交活動不斷產生的歡樂,社交之樂何其慰人,又何其醉人。各站到站之前,站名本身(第一天聽到后就一直令我浮想聯翩,那天晚上,我與我外祖母一起旅行)一聽就可以顧名思義的,但自從那天晚上,布里肖在阿爾貝蒂娜的請求下,更全面地向我們解釋了站名的詞源,此后,站名便失去了原來的特色了。我原來覺得以“弗洛爾”(花)為后綴的某些地名是很有魅力的,如菲克弗洛爾。翁弗洛爾,弗萊爾,巴弗洛爾,阿弗洛爾,等等,同時覺得以“伯夫”(牛)為詞尾的布里克伯夫很有趣。但經布里肖一席考證,花落了,牛也跑了(第一天在火車上,他就說了來龍去脈),他告訴我們,所謂“弗洛爾”(fleur)者,乃是“波爾”(port)也(指的是海港,形同費奧爾[frd],峽灣的意思),而“伯夫”者(boerf),諾曼第方稱“budb”,意乃“窩棚”也。由于他一連舉了好幾個例子,原來我感到別致的東西統統一般化了:布里克伯夫牛加入了埃爾伯夫窩棚的行列,甚至,在一個名字里,乍一聽同地方一樣是個別的,比如“佩納德皮”(eedepie,喜鵲的羽毛),個中離奇古怪根本用道理講不清楚,我似乎覺得,自上古以來,就象諾曼第的一種奶酪,混成又粗又硬又有味道的一個詞兒,我很遺憾,其中又找到了一個高盧語“pe”,是“山”的意思,在“earh”和“lespeis”兩地都有山在坐鎮。由于火車每停一站,我總感到,我們有許多友人的手要握,如果說談不上接見人家來拜訪的話,我便對阿爾貝蒂娜說:“快去問問布里肖您想知道的名字。您對我提到過‘高傲馬古維爾’。”“對,我很喜歡這高傲,那是一個驕傲的村莊,”阿爾貝蒂娜說。“您還可能覺得它更驕傲,”布里肖答道,“您不用法語形式,甚至不用后期拉丁文化形式,象人們在貝葉主教的文集里看到的‘高傲壯麗的馬古維拉’(margouvillasuperba),而以更古老的形式,跟諾曼第方更接近的形式‘marulpbivillasuperba’,即是梅居爾夫

    (merulph)村莊或莊園的來歷。凡以‘維爾’為后綴的這些專有名詞,您仍然從中可以看到,在海邊,一個個粗暴的諾曼第入侵者的幽靈站了起來。在阿朗布維爾,站在車廂門口,您只看到我們杰出的大夫,而他顯然同古斯堪的納維亞人的首領毫無共同之處。但您一閉上眼睛,您就可以看到著名的埃里曼(herimuilla)。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人們走這幾條路,包括盧瓦尼與巴爾貝克海濱之間這一段,而不走從盧瓦尼到老巴爾貝克那風景極其優美的幾條路段,維爾迪蘭夫人也許已帶你坐車從那邊逛過了。那么,你們看到了安加維爾或維斯卡爾,還有杜維爾,在到維爾迪蘭夫人家之前,那是迪羅爾德村。況且,那里不光住著諾曼第人。似乎德國人也擁到這里來了(umeaourt,lemaiurtis);可別把這個告訴我看見的那位年輕軍官;他知道了很可能不再愿意去表兄弟家作客了。還有一些撒克遜人,西索納泉水就是證明(維爾迪蘭夫人愛逛的目的地之一,而且理由無懈可擊),就象在英國有lemiddlesex(米德爾塞克斯)lewessex(韋塞克斯)。這是無法解釋的事情,哥特人,象人們說的是些‘叫花子’,也可能來到這里,甚至摩爾人(maure)也來過,因為莫爾塔尼(mortage)源于‘mauretaia’。在古維爾(gothorumvilla)里就留有痕跡。拉丁文(lati)有些文物遺跡猶存,如拉尼(latii-aum),”“我么,我請解釋一下‘thorpehomme’,”德·夏呂斯先生說。“我明白‘homme’的含義,”他補充道,雕刻家和戈達爾互相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但‘thorph’是什么意思?”“‘homme’與您想當然以為的那個意思風馬牛不相及,”布里肖回答說,狡黠地看了戈達爾和雕刻家。“‘homme’在這里與感謝母親給了我的那個性別毫不相干。‘homme’者,‘holm’也,意思是‘ilot’(小島)。至于‘thoroh’,或叫‘village’(村莊),上百個單詞里都可以找到。我剛才已經說得我們的年輕朋友不耐煩了。因此,在‘thoroehomme’里,沒有諾曼第首領的姓,但卻有諾曼語詞匯。您瞧整個地區都已經日爾曼化了。”——

    男爵心目中的“homme”的含義,旁人皆有意理解為男爵喜歡的那種“男人”。

    “我覺得他過其實了,”德·夏呂斯先生說。“我昨天去過奧土維爾(eville)。”“剛才我在‘thorpehomme’一地剝奪了您做‘homme’(男人)的資格,這一回還給您嘍,男爵。且不必咬文嚼字了,羅貝爾一世在一張證書上給我們留下的是‘evilleotgervilla’,即‘otger’莊園。所有這些地名都是古代貴族的姓。‘oteville-veelle’是封給‘l’veel家的。而‘l’veel’家族是中世紀出名的世家。又有一天,維爾迪蘭夫人把我們帶到‘bour-gueolle’,寫的是‘beurgdemoles’(莫爾鎮),因為這村莊,在十一世紀時,是屬于‘baudoidemoles’家族的,‘lahaise-baudoi’也是;可是我們已經到東錫埃爾了。”“我的上帝,那么多軍官爭著上車!”德·夏呂斯先生幫作恐慌地說,“我說的是為了你們,因為我嘛,這并不礙事,既然我下車了。”“您聽到了吧,大夫?”布里肖說。“男爵怕軍官們從他身上踩過去。不過,他們集中在這里是執行任務,因為東錫埃爾,就是圣西爾(sait-yr),即domiusyriaus。有許多城市的名字。如satus和sata已被domius和domia所取代。再說,這座平靜的軍事重鎮有時候有圣西爾,凡爾賽和楓丹白露的假象。”

    在返程(如同去程)路上,我告訴阿爾貝蒂娜要穿好衣服,因為我很清楚,在阿默農古,在東錫埃爾,在堆普維爾,在圣瓦斯特,我們要接待一些臨時拜訪者,他們的短暫拜訪并不令我不愉快,諸如,在埃爾默儂維爾(埃爾曼領地),德·謝弗勒尼先生利用來找客人的機會,順便拜訪我,請我第二天上蒙舒凡去吃午餐,又如,在東錫埃爾,圣盧的一個英俊朋友突然鉆了上來,他是圣盧(如果他沒空的話)派來的,特地轉達德·鮑羅季諾上尉的邀請,或是在“勇敢的公雞”食堂用餐的軍官們的邀請,或是在“金色的火雞”食堂用餐的士官們的邀請。圣盧往往親自來看我,只要他在這兒,我必以我的目光看管好阿爾貝蒂娜,但又不讓別人覺察出來,徒勞的警惕而已。不過,有一次,我中斷了看護。由于停車時間較長,布洛克向我們致意之后,立刻要去找他的父親去,他父親剛繼承其叔父的遺產,并租下了一座叫“騎士團封地”的城堡,覺得只有坐驛站快車,由穿著仆役衣裝的馬車夫駕著車走動方有貴族氣派。布洛克請我一直陪他到他父親的車子邊。“請快呀,因為四條腿的牲口性子急;上帝寵愛的人兒,你會讓我父親高興的。”但我極難受,得讓阿爾貝蒂娜同圣盧待在車廂里,等我把背一轉過去,他們就可能互相搭腔,到另外一個包廂里去,眉來眼去,動手動腳,只要圣盧在場,我那貼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的目光就不會離開她。然而,我看得清清楚楚,布洛克,他好象是求我幫他的忙,請我去對他父親問個好,開始我覺得拒絕他很不夠朋友,因為我沒有任何障礙,列車員已經預報過了,火車至少停車一刻鐘,而且,幾乎所有的旅客都下車了,他們不上車,火車是不會開的;后來,他明白了,我這人——我此刻的行為是對他最終的回答——歸根到底是暗附風雅。因為他并不是不知道和我在一起的那些人士的姓名。不錯,德·夏呂斯先生為了與他套近乎,竟忘了或故意沒注意到他已同他接觸過一次,前不久他還對我說過:“請您把您的朋友介紹給我吧,您連招呼都不打是對我缺乏尊重,”于是他同布洛克聊了起來,布洛克似乎使他極為喜歡,甚至常給他一句話:“但愿后會有期。”“這說不過去,您不愿走幾百米路去對我父親道一聲好,這一聲問候會使他多高興?”布洛克對我說。我真糟糕,我當時的神態好象不夠朋友,而且布洛克認為我不夠朋友事出有因,而我的神色益發被他中了,我感到,他有這樣的想法,當我有“出身”高貴的人在身邊時,我就把我的小市民朋友小看了。打從那一天起,他對我就不再象以往那樣友好了,我感到更為難過的是,他對我的性格不再象以住那樣尊重了。但是,為了消除他對我之所以留在車廂里的動機的誤會,我本來應該跟他說點什么——就是我嫉妒阿爾貝蒂娜——可這些個事兒若說出來豈不令我更加痛苦,還不如索性聽之任之,就讓他認為我是一味追求上流社會生活的迂腐之人好了。事情就是這樣,從理論上講,人們覺得總應該坦之以誠,免得誤會。但是,生活往往把種種誤會天衣無縫地組裝在一起,以至于,為了消除誤會,只有在可能的極罕見的情況下,要么有必要挑明——現在不屬于這種情況——某些事情,這些個事很可能使我們的朋友受到更大的傷害,還不如任其將錯就錯,將莫須有的罪過強加于我們,要么,需泄露某一**——我剛才遇到的正是這種情況——但我們又覺得泄露**比誤會更糟糕。何況,即使不向布洛克解釋我何以不陪他下去的原因,因為我實在不便啟口,如果我光請求他不要生我的氣,那我就會給他火上添油,表明我是明知故犯。除了向“命運”屈服之外別無他法了!命該阿爾貝蒂娜在場,不讓我離她去送他,命該他以為,恰恰相反,正是顯貴們在場,即使他們再高貴一百倍,我才更應該一心一意照顧布洛克才是,將他捧為座上賓。如此這般,只要意外地、荒謬地在兩個命定之間來個節外生枝(這里,就是阿爾貝蒂娜與圣盧面對面出現),就能使本應聚焦的光線產生折射,反倒互相偏離愈演愈烈,永遠休想接近。有比布洛克對我的友誼更美好的友誼嗎,然而它卻被摧毀了,肇事者并非有意制造別扭,因而絕不會向受傷害者解釋清楚原委,不然,這就有可能治好他的自尊心創傷并恢復他那正在喪失的好感。

    再說,比布洛克更美好的友誼也許是過其實吧。他使我討厭至極的缺點應有盡有。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柔情節外生枝,使得他的缺點變得令我忍無可忍了。因此,就在那次匆忙一會的時刻,我一邊同他談話,一邊用眼睛監視著羅貝爾,布洛克告訴我,他在邦當夫人家吃過午餐了,說每個人都對我贊不絕口,佩服到“太陽神赫利俄斯的沉落”。“好,”我想,“邦當夫人認定布洛克是一個天才,他獻給我的熱情洋溢的譽美之辭,別人的話是無論如何比不上的,一定會傳到阿爾貝蒂娜的耳朵里。她隨時隨地都可以打聽到,我是一個‘人上人’,令我奇怪的是,她的姨媽還沒對她重提此事。”“是的,”布洛克接著說,“大家都贊揚你。只有我一個人保持沉默,好象吃的不是人家招待我們的飯菜,只不過飯菜也不太好就是了,而好象吃的是罌粟,罌粟對死神塔那托斯和忘神萊塞的真福兄弟、神圣的睡神希普諾斯是珍貴的,他用縷縷柔絲纏住身體和口舌。我對你的贊佩并不亞于那群餓狗,人家邀請我時連貪吃的狗群一起請來了。但我嘛,我贊佩你,是因為我理解你,而他們贊賞你卻不理解你。說白了吧,我太贊佩你了,以致不在大庭廣眾中這樣談論你,高聲頌揚我內心最深處的欽慕之情,我簡直感到那是對神圣的褻瀆。人們枉費口舌向我詢問有關你的事情,一個神圣的廉恥女神,宙斯的女兒,叫我沉默不語。”我沒有外露不滿情緒的不良愛好,但這號廉恥女神,我覺得象——比宙斯還象——那種羞恥心,它不讓一位欣賞您的批評家對您發表評論,因為,您端坐其間的神秘殿堂,有可能被一伙無知的讀者或新聞記者們所侵犯;象政治家的廉恥那樣,政治家不給您授勛是為了不讓您與那些不配您的人混在一起;象學士院的廉恥那樣,他不投您的票,是為了使您免受與才疏識淺的某君為伍的恥辱;說到底象孝子們更可敬也更可惡的廉恥那樣,他們請求我們不要寫他們的值得大書特書的已故父親,以保可憐的死者的寂靜,安息,不讓人們復活他,不讓人們為他歌功頌德,但可憐的死者也許更喜歡人們用口念叨他的名字,而不是用花圈,雖然這些花圈是畢恭畢敬地安放到墳墓上來的。

    若說,布洛克不能理解我不去問候他父親的原因已使我心情難過,而向我承認他在邦當夫人家降低我的人望就激怒了我(我現在明白阿爾貝蒂娜為何對這頓午宴只字未予暗示,而且在我談起布洛克對我的友情時,她噤若寒蟬),那么,這位年輕的猶太人在德·夏呂斯先生身上產生的印象就與惱怒大相徑庭了。

    是的,布洛克現在以為,我現在不僅不能須臾遠離風流雅士,而且認為,我對風流雅士們能夠主動向他接近(如德·夏呂斯先生)感到嫉妒,于是千方百計在設置路障,阻撓他與他們聯系,而從男爵方面又遺憾不能更多地看到我的伙伴。按照他的習慣,他含而不露。開始,他不動神色地詢問我關于布洛克的幾個問題,但語氣是那樣隨隨便便,懷著一種似乎是極其虛假的興趣,以致人們難以相信他正等著回答。他神情冷漠,單調的旋律表現得比無動于衷還無動于衷,比心不在焉更心不在焉,似乎對我稍許客氣一番:“他看樣子是聰明的,他說他在寫作,他有才氣嗎?”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真是大好了,他對他說他希望再見到他。男爵方面沒有任何表情表明他聽懂了我的話。由于我重復了四次而不見回答,我終于懷疑我是不是成了聲音幻覺的玩具,因為我覺得聽到了德·夏呂斯先生對我說過的那句話。“他住在巴爾貝克?”男爵低聲唱道,全然不象提問,甚至可以責怪法蘭西語竟不具備有別于問號的標點符號來為那些疑問程度極少的句子收尾。不錯,這種標點除了為德·夏呂斯先生所用外沒有什么用場。“不,他們在附近租了‘騎士團封地’。”在得知他意欲何為之后,德·夏呂斯先生裝著瞧不起布洛克。“多么可怕!”他叫了起來,極盡全力吹響喇叭嗓門。“所有稱之為‘騎士團封地’的房地產都是馬耳他騎士團的騎士們(其中就有我)建造并占有的,猶如所謂‘圣殿’地盤,或者叫‘圣殿’騎士團封地。要是我住在騎士團封地,倒是理所當然的。但一個猶太人!然而,這并不使我奇怪;這源于一種瀆圣的奇怪的愛好,是這個種族特有的愛好。一個猶太人一旦有錢買一座城堡,他往往選擇一座叫‘隱修院’、‘修道院’、‘寺院’、‘教堂’之類。我與一位猶太官員有聯系,您猜他住在哪里?在‘主教橋’。由于失寵,他被發配到布列塔尼,在‘修院長橋’那兒。在圣周,當人們演出所謂的‘耶穌受難’的褻瀆的節目時,大廳里擠滿了半屋子猶太人,想到他們就要第二次把基督釘在十字架上,至少是把畫像釘上去,不禁欣喜若狂。在‘戀人’音樂會上,有一天,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猶太銀行家,樂隊演奏柏遼茲的《基督的童年》,他感到很懊喪。但一聽到《耶穌受難的快樂》,他立刻露出他平日那種福樂的神態。您的朋友住在騎士團封地,不幸的人,多么殘無人道!您告訴我路,”他接著說,滿不在乎的樣子,以便讓我找一天去看一看,我們古代領地受到了這般糟踏。“真是不幸,因為他有禮貌,好象很精明。也許他就差沒在巴黎的‘圣殿’街住了!”德·夏呂斯先生說這些個話,看樣子只是想借助他的理論,找到一個新的例子:但他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實際上要達到兩個目的,其中主要的目的是要知道布洛克的地址。“不錯,”布里肖提醒道,“圣殿街原來叫圣殿騎士團封地。在這方面,您允許我作個說明嗎?”學者道。“什么?什么意思?”德·夏呂斯先生冷冷地問道,因為這一說頭使他套取情報受到了阻礙。“不,沒什么意思,”布里肖膽怯地答道。“是關于巴爾貝克的詞源問題,人家問過我。圣殿街過去叫做‘貝克的巴爾’,因為在諾曼第的貝克修道院在巴黎那里有它的法庭巴爾(旁聽席)。德·夏呂斯先生沒有答理,裝出沒有聽到的樣子,這是他蠻橫無理的一種表現形式。“您的朋友住在巴黎的什么地方?街名四之有三取自一座教堂或一座修道院的名字,這就為瀆圣行為繼續下去提供了機會。人們不能阻止猶太人住瑪德萊娜大街,圣奧諾雷區,或圣奧古斯丁廣場,總主教教區碼頭,修女街,還有圣母經街,但得讓他們看到難處。”我們無法告訴德·夏呂斯先生布洛克現在的住址,因為我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父親的辦公室在“白大衣街”。“嚇,簡直邪惡到極點,”德·夏呂斯先生嚷了起來,似乎在自己譏諷與憤懣交加的嚷叫聲中,得到了一種內心的滿足。“白大衣街,”他笑著重復道,每個音節象用凝乳酶凝結住一般。“何其下作!想想看,這一件件被布洛克先生污染了的‘白大衣’,是乞丐兄弟的白大衣呀,為毒辣的褻瀆就是在‘白大衣街’兩步遠的地方,有一條街巷,街名我記不起來了,全讓給了猶太人,店面上標有希伯來文字,有一些做死面餅的作坊,有一些猶太肉店,真是不折不扣的巴黎猶太胡同。布洛克先生可能就住在那里。自然嘍,”他又說,語氣夸張而且驕傲,搬弄美學詞藻,通過一種不由自主的遺傳反應,給人一種路易十三老火槍手抬頭仰面的神氣,“我之所以關心所有這些事,完全是從藝術觀出發。政治不是我管的事情,我不能譴責一大片布洛克,因為這個布洛克,后面有一個民族,在這個民族一群出類拔萃的孩子里,就有斯賓諾莎這樣的人物。而且,我極其欣賞倫勃朗的畫,領略到經常出入猶太教堂所能感受到的美感。但是,一個猶太區,愈是清一色,愈是一應俱全,說到底就愈美。放心好了,況且,這個殘虐的民族,其功利本能與愛財如命已溶為一體,以至于,我說的希伯來街近在咫尺,以色列肉店伸手可得,才使您的朋友選擇了‘白大衣街’。實在太可笑了!何況,住在那兒的,正是一個古怪的猶太人,正是他燒開了圣體餅,接下來,我想人們要把他自己燒開,這可能就更離奇了,因為這似乎意味著,一個猶太人的身體可以同仁慈的上帝的圣體相提并論了。也許可以同您的朋友商量一下,讓他帶我們去看‘白大衣’教堂。想想看,正是在那兒安放著路易·德·奧爾良的尸體,他是被無畏者約翰謀殺的,不幸的是,無畏者約翰沒把我們從奧爾良人手中解救出來。再說,我個人同我的堂兄弟夏爾特爾公爵相處很好,但到底是一個篡權者的家族,指使謀殺路易十六,剝奪查理十世和亨利五世。況且,他們因為祖上是親王殿下,人們這樣稱呼可能是因為這是一個最驚人的老太太吧,他們可象攝政王及其余黨了。什么家族喲!”這一席反猶太人或親希伯來人的演說——人們盡可從字面上也可從外之意里去推敲——卻在我耳朵里被莫雷爾對我的一句附耳低語切斷了,這句話使德·夏呂斯先生大失所望。莫雷爾,他并不是沒有發覺布洛克產生的印象,附耳感謝我把布洛克“打發走了”,并別有用心地補充道:“他很想留下來,所有這一切都是嫉妒,他想取我代之。真是十足的老猶!”

    “也許可以利用停車的機會,看來要延長時間,向您的朋友提出要求,對某些宗教儀式作些解釋嘛。難道您不能把他找回來?”德·夏呂斯先生問我說,心急如焚。“不,這不可能,他坐車走了,而且生我的氣了。”“謝謝,謝謝,”莫雷爾對我耳語。“豈有此理,馬車總可以追上嘛,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要一輛汽車嘛,”德·夏呂斯先生回答道,活象這樣一種人,這種人習慣于一切都得向他屈服。但他發現我不說話了:“他那輛是什么了不起的車子,多少是想象出來的吧?”他傲慢地對我說,懷著最后一線希望。“那是一輛敞篷驛站快車,它現在也許已到騎士團封地了。”眼看希望落空,德·夏呂斯先生泄氣了,裝出開玩笑的樣子。“我明白了,他們被一杯對酒嚇得坐四輪馬車敗退了。若是一杯再對酒,恐怕就駟馬難追了。”終于,人們發現,火車又起動了,圣盧離開了我們。但是,這一天,唯有這一天,我們上車之后,他弄得我好苦,可他竟毫無意識,因為我想到,為了陪布洛克,我得讓他與阿爾貝蒂娜待一會兒。其它的日子,他的出現沒有折磨我。因為,阿爾貝蒂娜她自己,為了使我免除一切不安,總是以某種借口,想方設法,即使并不情愿,盡可能不緊挨著羅貝爾坐著,甚至故意離得遠遠的,以致連伸手都夠不著,她的眼睛從他身上轉開,從他到來那刻開始,她就不加掩飾地,幾近矯揉造作地同其他的某一個旅客聊起話來,這把戲一直玩到圣盧下車為止。這樣,在東錫埃爾,他對我們的拜訪沒有給我造成任何痛苦,甚至沒帶來任何為難,同其它的所有拜訪一樣使我感到愉快,從這塊土地上給我帶來這樣那樣的問候和邀請,無一不是如此——

    法語“oupe”(雙座四輪轎式馬車)與“混合酒”同音同形,構成諧音,德·夏呂斯由馬車聯系到“混合酒”又從“混合酒”發展到“再對酒”(reupe),以笑話掩飾自己的丑陋靈魂。

    已是夏末秋初季節,在我....x

    『加入書簽,方便閱讀』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不卡免费视频| 女人让男人免费桶爽30分钟| 亚洲第一成年免费网站| 里番全彩acg★无翼娜美| 国产高清一级毛片在线人| 中文字幕日韩专区精品系列| 欧美人与z0xxxx另类| 免费精品99久久国产综合精品 | www国产成人免费观看视频| 日韩亚洲翔田千里在线| 亚洲欧美成人一区二区在线电影| 美国式禁忌3在线影片| 国产无遮挡又黄又爽免费视频| 99在线精品免费视频| 成在人线av无码免费高潮水| 五月丁香六月综合缴清无码| 永久黄网站色视频免费观看| 午夜成人免费视频| 青青草偷拍视频|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影院免费| bban女同系列022在线观看| 打屁股xxxx| 久久精品国产久精国产| 欧美牲交VIDEOSSEXESO欧美| 免费视频淫片aa毛片| 色欲久久久天天天综合网精品 | 国产欧美精品区一区二区三区 | 国产一区三区二区中文在线| 四虎在线视频免费观看视频| 国模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中国大白屁股ass| 日本高清色www网站色| 亚洲制服丝袜在线播放| 男人天堂999| 午夜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 成人中文字幕在线| 久久人人爽人人爽人人av东京热 | 国产99久久精品一区二区| 黑人大战亚洲人精品一区| 国产精品欧美在线不卡| 99视频精品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