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女囚
每天清早,我臉對著墻,還沒轉過身去看一眼窗簾頂上那條陽光的顏色深淺,就已經知道當天的天氣如何了。街上初起的喧鬧,有時越過潮濕凝重的空氣傳來,變得喑啞而岔了聲,有時又如響箭在寥廓、料峭、澄凈的清晨掠過空曠的林場,顯得激越而嘹亮;正是這些聲音,給我?guī)砹颂鞖獾挠嵪ⅰ5谝惠v電車駛過,我就聽得出車輪的隆隆聲是滯澀在淅瀝的細雨中了,還是行將馳向湛藍的晴空。但也許還在我聽到這些聲音之前,已經有一種更敏捷、更強烈的,不斷彌漫開來的東西,悄悄地從我的睡夢中掠過,或是給朦朧的睡意罩上一層憂郁的色彩,預兆冬雪的即將來臨,或是讓某個時隱時現的小精靈一首接一首地唱起禮贊太陽光輝的頌歌,直到我開始在睡夢中綻出笑臉,閉緊眼瞼準備承受耀眼的光亮,終于在一片熱鬧的音樂聲中醒來。說起來,我在這段時期里簡直是足不出戶,只在這間臥室里感受著外界的生活。我知道布洛克曾經說過,他在傍晚來看我時,總聽見有說話的聲音;既然我母親遠在貢布雷,而他在我房間里又從沒發(fā)現有旁人,所以他認定我是在自自語。過了好久,等他知道阿爾貝蒂娜當時跟我住在一起,而且我把她藏起來,不讓她見任何人以后,他就聲稱他總算明白了,我在那段時間里為什么從來不肯出門。他錯了。但他又是情有可原的,因為每件事情,即便從情理上來說是勢所必至的,我們也沒法在一開始就把它的本來面目看得一清二楚;而有些人,往往愛抓住別人生活中某個確有其事的細節(jié),就忙不迭地引出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的結論,或者根據剛剛發(fā)現的一丁點兒事實,就立時作出根本風馬牛不相及的解釋。
此刻我在想著,我這位女友跟了我從巴爾貝克回來以后,就丟開了乘船旅行的念頭,在巴黎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她的房間跟我相隔不過二十步路,就在走廊盡頭,在父親的那間裝飾著掛毯的書房里。每當夜深我倆分手的時候,她總要把舌頭伸進我的嘴里,仿佛這就是我每天的食糧和營養(yǎng)品,世上有著那么些**,我們?yōu)橹艿耐纯啵罱K會使我們享受到一種精神上的愉悅,她的舌頭就有這么一種近乎神圣的品質。作為比較,我馬上聯(lián)想起的并不是承蒙博羅迪諾隊長允許讓我在兵營度過的那個夜晚,他的好意所能治愈的畢意只是一種短暫的苦惱,我想起的是父親讓媽媽來睡在我旁邊的小床上的那個夜晚。每當生活又一次要將我們從看來無法逃避的痛苦中解脫出來的時候,它往往是在種種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情況下這么做的,以致我們在看清它所賜予的恩寵的那會兒,不免感到其中似乎有一種瀆圣的意味!
阿爾貝蒂娜從弗朗索瓦絲那兒聽說,我把窗簾拉得緊緊的呆在黑黝黝的房間里,但是并沒有睡覺,她就放心大膽地洗澡,不怎么怕在她那間盥洗室里弄出聲音來了。這樣一來,我也常常不再多等一會,就提前進我那間跟她毗連的舒適的浴室去洗澡。從前有過一位劇院經理,花費了好幾十萬法郎,用真的綠寶石星星點點地鑲嵌在紅角兒扮演皇后坐的寶座上。俄國人的芭蕾舞卻教會了我們,只要燈光打得恰到好處,單憑光線的閃爍就能變幻出同樣奢華奪目,然而更絢麗多姿的奇珍異寶來。這種相對來說已經是非物質的裝飾雖則美妙,但是當早晨八點鐘的陽光傾瀉進來,使一個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的人所見到的日常的一切頓時熠熠生輝的時候,那景觀卻顯得美妙得多。兩間浴室的窗子,用的都不是光玻璃,而是一種老式的磨砂玻璃,為的是讓人從外面瞧不見里面。陽光驟然照亮了蒙著薄紗似的玻璃,給它們抹上一層金黃色,沐浴在這舒適的陽光中的,仿佛不再是長久以來被雷同的生活節(jié)奏所湮沒的我,而是一個更年輕的我,我陶醉在回憶之中,宛如置身于空曠的大自然,面對染成一片金黃的樹從、甚至耳邊還依稀有一只鳥兒在鳴囀。這是因為我聽見阿爾貝蒂娜在反復不停地哼著一支歌:
心中的憂傷本就瘋瘋癲癲,
誰聽它傾訴,誰就更加瘋癲。
我太愛她了,對她的這種糟糕的音樂趣味,我只是挺快活地笑了笑。這支歌,去年夏天曾經叫邦當夫人喜歡得不得了,但沒過多久她就聽說這是首愚蠢無聊的歌曲,從那以后她逢到有客人來的時候,就不叫阿爾貝蒂娜唱這支歌,而讓她唱:
一支告別歌從騷亂的心間涌出,2
它也變成了“這個女孩讓咱們聽得耳朵起趼子的一首馬斯內的老曲子”——
法國通俗作曲家泰奧多爾·博特雷爾(88—925)的《風笛》中的疊句。
2法國作曲家朱爾·馬斯內(842—92)的《愛情詩篇》中的一個樂句。
一片烏云掠過天際,掩蔽了陽光,我看著那遮羞的壓花磨砂玻璃黯淡下去,融進一片灰暗之中。兩間盥洗室的隔板很薄(阿爾貝蒂娜的那間完全一樣,也是一間浴室,以前媽媽在時,因為怕有聲音吵我,從來不使用,好在她在我們的套間的另一頭還有一間),我倆在各自的盥洗室里洗澡時,可以彼此交談,除了水聲,不會有別的聲音打斷我們的談話,這種親昵的感覺,住旅館時由于住所狹小而又貼得很近,常常可以體味到,但在巴黎就很難得了。
有些個早上,我就這么躺在床上,盡著性子做我的白日夢,因為我吩咐過,我沒打鈴誰也別進我的房間,而裝在床上方的拉線開關又裝得很不方便,總是要找好半天才能找列,往往我找著找著就不耐煩了,寧可一個人在床上躺著,這一來就幾乎又要睡上一覺。這并不是說我對阿爾貝蒂娜住在這兒漠不關心。她跟那些女友們的分手,使我的心得以免受新的痛苦,讓它能在一種假寐中得到休憩,來愈合它的創(chuàng)傷。然而,她帶給我的這種寧靜,卻并不是歡樂,而只是一種減輕痛苦的撫慰。這樣說,并不意味著我沒有從這寧靜中重嘗我曾因過于強烈的悲痛而與之絕緣的許多歡樂,但那決非阿爾貝蒂娜給我?guī)淼模遥也辉儆X得她有什么漂亮可,我對她已經感到厭煩了,我清楚地感覺到我并不愛她,相反地,那些歡樂恰恰是阿爾貝蒂娜不在我身邊時我才嘗到的。所以,一早醒來,尤其是在天好的日子,我并不馬上讓人去把她叫來。我覺得前面說起過的那個在身體里面唱歌的小精靈,比她更讓我高興,我就先那么呆著,再躺上一會兒,聽它獨個兒對我唱那禮贊太陽的頌歌。我們每個人都是由一些小精靈組成的,其中最重要的并不就是那些最外露的。在我,等它們一個接一個地被病魔擊倒以后,大概還會剩下兩三個生命力特別頑強的精靈,其中少不了有那么個哲學家,他只有在兩件藝術品,在兩種感覺之間找出共同之處以后,才會感到快樂。不過,這最后的一位,我有時暗自在想,不知是否很象貢布雷的眼鏡商放在櫥窗里預報天氣的那個小矮人兒,每逢晴天他就掀開風帽,碰上雨天就又戴上。這個小矮人兒,我是領教過它的自私的:天快下雨時我總會悶得透不過氣來,這陣發(fā)作要等雨下來了才會緩解,而這個小矮人兒根本不管這些,當我渴盼已久的雨點終于落下來的時候,他就收起了那副快活的模樣,怒氣沖沖地把帽兜砰地蓋上。反過來說,我相信在我彌留之際,當我身上所有其他的那些“我”都已經結束生命,我也只有最后一息的那會兒,倘若有一綹陽光從天際灑下,這個氣壓計小人兒也準會怡然自得地掀開風帽歡唱:“哦!終于放晴嘍。”
我按鈴喚弗朗索瓦絲。我打開了《費加羅報》。瀏覽一遍以后,知道報上沒登我寄給報社的文章,或者說所謂的文章吧,那還是很久以前當我坐在佩爾斯皮埃醫(yī)生的馬車里,凝望馬坦維爾的鐘樓時寫的,最近找出來以后,只是稍稍作些改動就寄出了。接下來,我讀媽媽的來信。一個年輕姑娘單獨和我住在一起,使她感到不可思議,大為反感。離開巴爾貝克的那天,正當她瞧著我神情沮喪,覺得讓我獨自一人呆在巴黎很放心不下的時候,她聽說阿爾貝蒂娜也和我們一起,而且看著人家把阿爾貝蒂娜的箱子也裝上小火車,這時她也許是挺高興的,那幾只又窄又長的黑箱子,就挨在我們自己的箱子(就是在巴爾貝克旅館讓我在它們旁邊哭了一宵的那些箱子)的邊上,我只覺得它們樣子挺像棺材,但并不知道它們將給家里帶來的是生命還是死亡。不過我當時甚至都沒往這上頭去想,因為在唯恐羈留巴爾貝克的擔驚受怕過后,能在那么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攜著阿爾貝蒂娜同行,在我已經是喜出望外了。但對這安排,如果說一開始媽媽并沒有什么敵意(她對我這位女友說話的態(tài)度非常客氣,就象一個兒子剛受了重傷的母親在對盡心竭力照顧他的那位年輕情婦表示感激之情),那么當她看到這個安排全部兌現,這位姑娘在我們家愈待愈久,而且沒有其他家庭成員在家的時候,她的態(tài)度就完全改變了。然而我得說,這種敵意,她從來沒有在任何場合向我表示出來過,正象過去她已經不敢責備我的浮躁和疏懶一樣,現在她顧慮重重——這一點也許我當時并沒有完全看出來,或者說不愿意看出來——生怕對這位我說過將來要做我妻子的姑娘說長道短,會給我的生活投下陰影,削弱我今后對妻子的恩愛之情,還說不定就此在我心里撒下內疚的種子,使我在母親離開人世時,會因為自己娶了阿爾貝蒂娜讓她感到過不快而追悔莫及。對一項她自知已無法讓我改變的抉擇,她寧愿做出贊成的姿態(tài)。可是,所有在那段日子里見過媽媽的人都對我說,她除了因為外婆去世而顯得很悲傷以外,還總有一種終日憂心忡忡的神情。這種無法排遣的思慮,這種內心波瀾的起伏,使媽媽感到太陽穴發(fā)脹發(fā)燙,她整天都把窗子開著,想讓自己涼爽些。但她始終沒能作出決斷,她害怕會給我不好的“影響”,破壞她所認為的我的幸福。她甚至下不了決心不準我先讓阿爾貝蒂娜暫時留在家里。媽媽不想顯得比邦當夫人更苛刻,這事兒先不先是這位夫人擔著干系,可她倒是一點兒沒覺得有什么不合適的,這真叫媽媽大為吃驚。但無論如何,她在動身去貢布雷那會兒,總覺著把我和阿爾貝蒂娜兩人這么撂下,還真有些懊悔,因為我姨祖母日夜都需要她照料,所以她在那兒可能要待上(事實上是確實待了)好幾個月。可她到了貢布雷以后,卻叨惠于勒格朗坦的高情雅意和一片至誠,簡直沒什么事要干的,那位先生不辭勞苦地把大小事兒都包攬下來,一星期一星期地推遲返回巴黎的行期,其實他跟我姨祖母并不很熟,他這么做,只是因為首先她是他母親的一位朋友,其次他覺得這位行將棄世的病人喜歡由他照料,離不開他。附庸風雅是一種大可詬病的心態(tài),可是它不會蔓延,不致?lián)p傷整個心靈。我的想法跟媽媽正相反,對她去貢布雷我心里大為高興,因為不然的話我就得擔心(因為我不能對阿爾貝蒂娜明說,讓她別露口風)媽媽早晚會發(fā)現阿爾貝蒂娜和凡德伊小姐交情很好。在母親而,這不僅是對一樁她要求我別先對阿爾貝蒂娜把話說死,而我自己也愈來愈覺著難以忍受的婚事,同時也是對阿爾貝蒂娜獲準待在這個家里這件事本身的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除了這個至關重要而媽媽卻毫不知情的原因之外,媽媽的態(tài)度還受到兩方面的影響,一方面,由于外婆很崇拜喬治·桑,主張美德在于心地高尚,而媽媽又以外婆為楷模,因而受了這種富有教益,豁達大度的思想觀念的影響,另一方面我的一些有傷風化的所作所為也使她受到影響,在這雙重影響之下,她現在對女性的行舉止是頗為寬容的,換了從前,或者即便是今天,但換了屬于她在巴黎或貢布雷的中產階級圈子里的女友,她是會顯得很嚴厲的,可是現在有我在她面前極力稱頌這些女性心地高尚,而她又那么愛我,所以有好些地方她也就原諒她們了。
不過,就算撇開合適不合適的問題不說,我相信阿爾貝蒂娜還是有很多地方使媽媽覺得難以忍受的。從貢布雷,從萊奧妮姨媽,從所有的親戚那兒,媽媽保留了做事有板有眼、講究條理的習慣,而在我這位女友的頭腦里,是根本沒有這種概念的。她進房間從來不知道關門,而要是房門開著,她也會毫無顧忌地直闖進去,就跟一條狗、一只貓沒什么兩樣。她那有點不很知趣的嫵媚,這會兒就使她在這家里簡直不象一位年輕姑娘,而象一只養(yǎng)家的小貓小狗,就那么在房間里進進出出,冷不丁地出現在每個你沒想要她來的地方,有時還走來跳上床跟我并排躺著——這在我倒是一種極好的休息——就象為自己做了個窩兒,一動不動地呆著,全然不來惹我;換了是人的話,可就不會這樣了。但后來,她終于還是向我的睡眠制度屈服了,非但不再貿然闖進我的房間,而且在我按鈴之前再也不弄出聲音來了。叫她不敢對這些規(guī)矩掉以輕心的,是弗朗索瓦絲。她是貢布雷那些忠心耿耿的女仆中的一個,她們知道自己主人的地位,她們所能做的最起碼的事就是讓他不折不扣地得到她們認定他該得到的一切。當一位生客告辭,想要給弗朗索瓦絲一些賞錢,讓她跟幫廚的年青女仆去分的時候,往往還沒等這位先生來得及把錢放進弗朗索瓦絲的手里,她已經在對那個跑來道謝的女仆發(fā)話了,說出的話既快當,又板實,不容對方不聽,直到那女仆照她吩咐的那樣,不是忸忸怩怩的,而是大大方方的道了謝才算完事,貢布雷的本堂神甫并不是一位天才,但他也清楚有哪些事是自己該做的。由于他的勸引,薩士拉夫人的一位信新教的表兄弟的女兒改宗歸依了天主教,而且結下了一段在他看來完美無缺的姻緣。這樁婚事的對方是梅塞格利斯的一位貴族。年輕人的父母寫了一封信,原意是想了解些情況,但口氣相當倨傲,對女方原宗新教頗有微詞。貢布雷本堂神甫寫了封措詞強硬的回信,結果那位梅塞格利斯貴族馬上回了封口氣迥然不同的信,謙恭卑順之至地懇求能有跟年輕姑娘結合的殊榮。
弗朗索瓦絲畢竟沒有本領做到讓阿爾貝蒂娜對我的睡眠抱有敬意。但在她身上,真可以說渾身上下滲透了傳統(tǒng)的乳汁。對于阿爾貝蒂娜全然出于無心地提出要進我房間或讓我給她要件什么東西的諸如此類的要求,她不是三緘其口,就是斷然回絕,阿爾貝蒂娜在驚愕之余,終于明白了自己是置身于一個奇怪的地方,這兒時行一套陌生的習俗,舉手投足都得受一些不容她違抗的規(guī)矩的管束。她在巴爾貝克時對此已有預感,而到了巴黎,就干脆打消了抗拒的念頭,每天早上耐心地等聽見我的鈴聲以后才敢弄出響聲。
再說,弗朗索瓦絲對阿爾貝蒂娜的訓導,對這位老女仆本身也有好處,她從巴爾貝克回來后整日價不停地長吁短嘆,現在漸漸地不聽見了。當初臨上火車那會兒,她忽然想起忘記跟旅館的“管家”告別了,那個照看各個樓面的長唇髭的女人,幾乎都不認識弗朗索瓦絲,只是見面時對她頗為客氣。但弗朗索瓦絲執(zhí)意要下火車趕回去,到旅館去對這位女管家說聲再見,等第二天再動身。我出于理智,更出于驟然產生的對巴爾貝克的懼怕,沒有同意她去實現這份心意,她卻因此怏怏不樂,終日處于一種病態(tài)的、焦躁不安的惡劣情緒之中,即便事過境遷,情況依然不見好轉,她把這種情緒一直帶到了巴黎。因為,按照弗朗索瓦絲心目中的法典,正如她從圣安德烈教堂的浮雕畫上看來的那樣,盼著一個敵人早點死掉,甚至親手去致他于死命,都是可以允許的,但倘若沒有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好,沒有向人還禮,象個不折不扣的粗人那樣,沒有在動身前向一位樓面總管告別,那可就是大逆不道了。在整個旅途中,沒有向那個女人道別的追憶,無時無刻不會重現在弗朗索瓦絲的眼前,使她的雙頰升上一片樣子很嚇人的鮮紅顏色。一路上直到巴黎,她不吃一點東西,不喝一口水,這與其說是為了懲罰我們,或許不如說是因為那段回憶壓在她的胃里,真的把“胃袋”弄得“沉甸甸”了(每個階層有它的病理學)。
媽媽每天有一封信給我,每封信里必定有德·塞維尼夫人書簡的摘句,這么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也含有對外婆懷念的因素。媽媽在信上寫道:“薩士拉夫人請我們去吃了一頓她獨擅勝場的早餐,要是你可憐的外婆還在,她又該摘引德·塞維尼夫人的話說,這早餐讓我們不邀客人來家而得以排遣孤寂了。”我一開頭回信時,傻乎乎地說了句:“從這些摘句,你的母親一眼就看得出是你摘的。”這一下,三天以后我就讀到了:“可憐的孩子,如果你是為了對我說聲我的母親,那么你找德·塞維尼夫人幫忙可是找錯門了。她會象她回答德·格里尼昂夫人那樣對你說:“‘她對您就那么不算回事嗎?我還以為你們是一家子的呢。’”
這會兒,我聽見了我的心上人在她的房間里進進出出的腳步聲。我按了鈴,因為已經是安德烈?guī)緳C來接阿爾貝蒂娜出去的時間了,這個司機是莫雷爾的朋友,是從維爾迪蘭家借來的。我曾經對阿爾貝蒂娜說起過我倆結婚的頗為渺茫的可能性;可我從沒對她很正式地談過這事;她呢,出于矜持,每當我說到“我不知道,不過也許是有可能的,”她總是帶著憂郁的微笑搖搖頭,象是在說:“不,不會的,”那意思也就是說:“我太可憐了。”于是,我在跟她說我倆的將來“什么都說不準”的同時,眼前就盡量讓她開心些,日子過得舒坦些,也許我還下意識地想通過這樣做來使她希望嫁給我。對這種奢靡的生活,她抱著一種取笑的態(tài)度。“安德烈的母親瞧我成了象她一樣的闊太太,一位照她的說法‘有車有馬有畫兒’的夫人,一準要對我板起臉來了。怎么?我從沒告訴過您她是這么說的?哦,她是個怪人!讓我吃驚的,是她居然還把畫兒抬到能跟輕車駿馬相提并論的地位。”
下面我們就會看到,盡管阿爾貝蒂娜說話傻里傻氣的習慣還沒改掉,但確是已經有了令人驚異的長進。可這跟我全然不相干,對一個女人在智力上的優(yōu)點,我一向看得很淡漠。也許,能讓我感到有趣的,只有塞萊斯特那種另有一功的語天才。比如說,當她瞧準阿爾貝蒂娜不在,抽空子跑來跟我攀談的時候,我總禁不住要輕輕地笑一陣子,她稱我是:“在床上休憩的天使!”我說:“瞧您說的,塞萊斯特,怎么是‘天使’呢?”“哦,要是您以為您跟那些在咱們這塊卑微的土地上游蕩的凡夫俗子有什么共同之處,那您就大錯特錯了!”
“那怎么又是在床上‘休憩’呢?您明明瞧見我是在躺著睡覺。”
“您可不是在躺著睡覺呵,難道您見過有誰是這樣躺著睡覺的嗎?您只是在這兒休憩一下。這會兒,您穿著這件白睡衣,再加上這么擺動脖子的姿勢,看上去就象只白鴿兒。”
阿爾貝蒂娜,即使是在一些最瑣屑不過的事情上,也跟不多幾年以前在巴爾貝克的那個小姑娘判若兩人了。在說到一樁她很反感的政治事件的時候,她居然也會說什么“這可真是太妙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也就在這個時候,她學會了對一本她認為寫得很糟的書這么說:“這本書還挺有趣的,不過話得說回來,寫這本書的倒象是頭豬。”
我的房間在我按鈴以前禁止入內,這使她覺得挺逗的。由于她得了我們家尋章摘句的家傳,她就從她在修道院演過,而我又告訴過她我很喜歡的那幾出悲劇中引經據典,一個勁兒地把我比作亞哈隨魯:
未經召見擅自進見
就是膽大妄為罪不容誅。
不論官爵,不問男女,
厄運概莫能逃,令人膽虛。
就連我……
亦為律條所囿,與其他女子無異,
為和他說話,若非靜等駕幸
至少亦得候他召見——
法國劇作家拉辛的悲劇《以斯帖》中的人物,波斯國王。該劇取材于圣經故事,下面引用的是第一幕第三場中王后以斯帖的臺詞。
她的外貌也起了變化。那雙細細長長的藍眼睛——現在更細更長了——有點變了模樣;顏色依舊沒變,但看上去就象是一汪清水。以致當她閉上眼睛時,你會覺得就象是合上了一道簾幕,遮蔽了你凝望大海的視線。在我腦子里留下最深印象的,大概就是她臉上的這個部位——當然這只是指每晚跟她分手時而。因為,比如說吧,等到了第二天早晨,那頭波浪起伏的秀發(fā)又會使我同樣地感到驚嘆不已,就象我瞧見的是一件從沒見過的東西似的。不過,在一位年輕姑娘笑吟吟的目光之上,又有什么東西還能比紫黑光亮的華冠也似的一頭秀發(fā)更美的呢?笑容平添了幾份情意,而濃密秀發(fā)的末梢上的那些澄瑩的小發(fā)卷,卻更接近可愛的肌體,仿佛這就是從那兒傳來的乍起的漣漪,叫人看得心旌飄搖。
她一走進我的房間,就縱身跳到床上,有時候還會一本正經地向我解釋我這人有哪些地方怎么怎么聰明,以一種真誠的**向我起誓,她寧愿死去也不愿離開我:那些日子我都在刮好臉以后才叫她來的。她屬于那種不會找出自己產生某種感覺的原因的女人。一張胡子刮得很干凈的臉使她們引起的愉悅,會被解釋成一個在她們眼里將為她們的未來奉獻幸福的男子在道德品行上的優(yōu)點,但這種幸福卻又會隨著胡子的生長而變得黯然失色,成為莫須有的東西。
我問她要去哪兒。“我想安德烈要帶我到比特-肖蒙公園去,我從沒去過那兒。”當然,我沒法從那么些其他的話中間判斷出她這句話是不是在說謊。再說,我相信安德烈會把阿爾貝蒂娜和她一起去過的地方都告訴我的。在巴爾貝克,我對阿爾貝蒂娜感到極其厭煩的那會兒,曾經半真半假地對安德烈說過:“我的小安德烈,要是我早些碰到您有多好!那樣我就會愛上您的。可現在我的心已經給押在別的地方了。不過我們還是可以經常見見面,因為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情使我感到無限憂傷,只有您能幫助我,給我以安慰。”誰料這幾句戲,時隔三星期之后卻當了真。安德烈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想必是以為我在說謊,我其實愛的是她,這會兒在巴黎,也許她也仍然是這么想的。因為對我們每個人來說,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實在是變幻莫測,所以旁人是簡直沒法領會其中奧妙的。而由于我知道她會把她跟阿爾貝蒂娜一塊兒做些什么,一五一十地都告訴我的,所以我就請她上這兒來,她也接受了邀請,幾乎天天來找阿爾貝蒂娜。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放心地待在家里了。安德烈曾是那伙姑娘中的一員,憑這一點,我就相信她是會從阿爾貝蒂娜身上得到所有我想知道的東西的。說實話,我現在可以真心誠意地對她說,唯有她能慰藉我的心靈,使它得到寧靜。另一方面,我之所以挑選安德烈(她正好改變主意,不回巴爾貝克,留在巴黎了)跟阿爾貝蒂娜作伴,跟阿爾貝蒂娜告訴我的話也有關系,她告訴我說,在巴爾貝克那會兒,她的這位女友對我很有情意,可我一直以為安德烈那時挺討厭我,如果我當初知道是這么回事,也許我愛上的就是她了。“怎么,您對這事一點都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們可是常拿這事開玩笑呢。再說,難道您從沒注意到她說話想事都在學您的樣子嗎?每逢她剛從您那兒回來,事情就更是顯而易見了。用不著她告訴我們她有沒有跟您見過面。她這么一到,只要是剛從您那兒來的,那么從她臉上一眼就看得出來。我們幾個人你瞧我我瞧你的,笑得個不亦樂乎。她就象個燒炭佬,渾身從頭黑到腳,卻要人家相信他不是燒炭的主兒。磨坊伙計不用告訴人家他是干什么的,別人一瞧他那一身面粉,還有肩上那扛包的印兒,就全明白了。安德烈也是這樣,她跟您一個模樣地皺著眉頭,過后又把長長的頸脖這么一扭,還有好些我說不上來的名堂。要是我從您房間拿了一本書,哪怕我走到外面去看,人家也知道書是從您這兒拿的,因為這書上有股子熏藥的怪味兒。還有些事,說起來都是瑣屑不起眼的小事,可是骨子里還真是些挺夠意思的事兒。每當有人說到您怎么怎么好,看樣子對您挺看重的,安德烈就會歡喜得出神。”
不過,我擔心阿爾貝蒂娜會趁我不在跟前耍些花樣,所以還是勸她這天別去比特-肖蒙公園,換個別的地方,比如圣克魯去玩玩。
當然這壓根兒不是因為我還愛著阿爾貝蒂娜,這我自己也清楚。愛情,也許無非就是一陣激動過后,那些攪得你的心翻騰顛動的旋流的余波而已。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對我說起凡德伊小姐的那會兒,的確有過這樣的旋流攪得我的心上下翻騰過,可是它們現在平息了。我不再愛阿爾貝蒂娜了,因為此刻在我心中,當我在巴爾貝克的火車上了解到阿爾貝蒂娜的少女時代,知道她或許還是蒙舒凡的常客時我所感到的那種痛楚,確實已經不復存在了。所有這一切,我已經翻來覆去地想夠了,痛楚已經平復了。但是,阿爾貝蒂娜說起話來的某些樣子,不時還會讓我揣測——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在她那尚且如此短暫的人生歷程上,她一定接受過許許多多恭維和求愛的表示,而且是滿心歡喜地,也就是說是以一種狎呢風騷的姿態(tài)去接受的。因而她對什么事都愛說:“是嗎?真的嗎?”當然,要是她就象奧黛特那樣地說什么:“瞧他吹的,是真的嗎?”我是不會多生這份心的,因為這種話本身就夠可笑的,讓人聽了只會覺得這個女人頭腦簡單,有點傻氣。可是阿爾貝蒂娜說“是嗎?”的那種探詢的神氣,一方面給人一種很奇怪的印象,覺得這是一位自己沒法作出判斷的女同胞在求助于你的證實,而她則象是不具備與你同等的能力似的(人家對她說:“咱們出來一個鐘頭了”或者“下雨了”,她也問:“是嗎?”),另一方面,遺憾的是這種無法對外界現象作出判斷的能力上的缺陷,又不可能是她說“是嗎?真的嗎?”的真正原因。看來倒不如說,從她長成妙齡少女之日起,這些話就是用來應付諸如“您知道,我從沒見過象您這樣漂亮的人兒,”“您知道我有多么愛您,我愛您都愛得要發(fā)瘋了”之類的話的。這些“是嗎?真的嗎?”就是在賣弄風情地應承的同時,故作端莊地給那些話一個回答。而自從阿爾貝蒂娜和我在一起以后,它們對她只剩一個用處,就是用一個問句來回答一句無須回答的話,比如說:“您睡了一個多鐘頭了。”“是嗎?”
我覺得我對阿爾貝蒂娜已經沒有任何愛情可,回憶往日的歡樂時我從不會去想起我倆在一起度過的那段時光,但對她每日的行止,我始終在暗中掛著心;當然,我逃離巴爾貝克,為的就是讓她再也沒法去跟這個那個的朋友會面,我一直對她的這幫子朋友提心吊膽的,生怕她跟她們混在一起會為了逗個樂兒,說不定還是為了拿我逗個樂兒,就干出些傷風敗俗的事來,因此我當機立斷決定離開那兒,意在一勞永逸地斬斷所有這一切對她有害的聯(lián)系。阿爾貝蒂娜有一種不同一般的惰性,一種把什么事情都忘在腦后、隨遇而安的本領,以致那些聯(lián)系一旦切斷之后,糾纏我多時的恐懼癥也就不治而愈了。但正象它所由緣起而又無以名狀的邪氣一樣,這種恐懼也會以各種模樣出現。在我的嫉妒還沒有找到新的附體以前,我還能在痛苦已成過去之際,得到一段時間的安寧。可是,些許細微的誘因,就能引起一種慢性病的復發(fā),同樣,對激起這種嫉妒的人的邪惡而,一點小小的機緣就能觸發(fā)它(在一段貞潔的間歇過后)再度施威于不同的對象。我可以把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同伙分開,從而驅走邪魔似的纏繞著我的幻覺;但是,即使我能夠讓她忘掉那伙人,切斷她和她們的聯(lián)系,她的尋歡作樂的**卻是根深蒂固,而且也許正等待時機隨時準備宣泄出來的。而巴黎和巴爾貝克同樣地為這種宣泄提供著機會。無論在哪個城市都是一樣的,她根本無須去尋找,因為邪惡不僅存在于阿爾貝蒂娜身上,而且存在于別人身上,任何尋歡作樂的機會都是那些人所求之不得的。只消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就能把兩個如饑似渴的人兒撮合在一起。對一個機靈的女人來說,先裝出什么也沒瞧見的樣子,過五分鐘再朝那個已經心領神會、兀自等在一條小馬路上的人兒走去,三兩語就安排好一次幽會,這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有誰能看出半點破綻來呢?對于阿爾貝蒂娜,事情更加簡單,她若想把那種曖昧關系保持下去,只用對我說她挺喜歡巴黎的某處近郊,很想再去一次就行了。所以,只要她回來得太晚,或是出去兜風的時間長得難以解釋(盡管結果也許還是讓她輕而易舉地給解釋了過去,而且其中決無半點與**有涉的理由),就足以讓我舊病復發(fā),這回它可是跟我想象中的一幕幕背景并非巴爾貝克的場景纏在了一起,而我則極力想把這些場景連同以前的印象一并抹去,仿佛排除一次轉瞬即逝的誘因,就能消弭一場先天疾病的病因似的。我沒有意識到,我之所以能這么做,靠的正是阿爾貝蒂娜多變的性格,正是她那種對不久前還是情之所鐘的對象說忘就忘,甚至立時生出厭恨來的本領,我這樣做,不時會使某個我不認識、但曾給她以樂趣的對象蒙受深切的痛苦,我更沒有意識到,我把痛苦加在這一個個對象身上,其實也是枉然的,因為這些對象都將相繼被拋棄、替補,在被她輕率拋棄的舊人橫陳沿途的這條通道之側,還有一條平行的小路展示在我面前,那是一條只容我偶而停步匆匆喘口氣的無情的畏途;如果當時能仔細想一想,我該明白只有在阿爾貝蒂娜和我兩人中有一個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那個時刻,我的痛苦才會休止。還在我們剛回到巴黎的那會兒,我就對安德烈和司機關于陪阿爾貝蒂娜外出兜風的報告不滿意,當時我就感覺到,巴黎的近效和巴爾貝克的近郊同樣的使我不放心,有好幾天,我親自陪阿爾貝蒂娜出游,可是不管上哪兒,我照樣摸不透她到底在干些什么,她照樣盡可以背著我做小動作,我一個人監(jiān)視她,困難更多,最后我干脆帶她回了巴黎。說實話,離開巴爾貝克那會兒,我還以為就此帶著阿爾貝蒂娜離開了戈摩爾呢;唉!戈摩爾在這世上真是無所不在喲。我一半出于嫉妒,一半出于對這種興趣(非常難得遇到的情形)的懵懂無知,無意間安排下了一場捉迷藏的游戲,而阿爾貝蒂娜在這中間始終沒讓我逮住過。我會冷不丁地向她發(fā)問:“喔!順便問一句,阿爾貝蒂娜,不知是我瞎想還是您真對我說過,您認識希爾貝特·斯萬?”是嘛,我說過她在課堂里老愛跟我說話,因為她有一套法國歷史的筆記;她還挺客氣的,把這些筆記借給我,我看完以后就帶回教室去還她,我倆只在課堂上見面。”您看她是不是屬于那種我所不喜歡的姑娘?”“哦!完全不是,正好相反吶。”
不過,除了一味作這種類似審訊的聊天以外,我更經常地是把待在家里節(jié)省下來的這點精力,全部花在想象阿爾貝蒂娜出游的情景上,我用一種熱切的口吻跟她談到咱倆一起出游的計劃,無從兌現的計劃使這種熱切顯得那么無可指摘。我表示了去巴黎圣堂2重睹彩繪玻璃風采的強烈**,并為無法單獨陪她成行深感遺憾,她瞧著我那種熱切的模樣,就溫柔地對我說:“哦,我的小乖乖,既然您看來這么想去,那么就上點勁兒,和我們一塊兒去唄。只要您愿意,我們等多久都行,等到您準備好為止。另外,要是您覺得單獨和我在一起更有趣的話,我只消打發(fā)安德烈回家,讓她下回再來就是了。”然而這些邀我出游的話,卻正增強了我的安全感,使我更安心地待在家里了——
《圣經·舊約》中因居民罪惡深重被神毀滅的古城。通常借指罪惡淵藪。
2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古教堂,其中建造于十三世紀的彩繪大玻璃窗極為壯觀。
我沒想到,把看守阿爾貝蒂娜以平息我內心騷亂的任務,如此這般地托付給安德烈和司機,讓他倆去費神監(jiān)視阿爾貝蒂娜之后,我卻就此變得愈來愈遲鈍,那種絞盡腦汁馳騁想象的沖動給遏制下去了,那些由揣度、阻止別人要做的事的意愿所激發(fā)的靈感也不復出現了。更危險的是,就我的個性而,可能性所構成的世界總要比日常生活的現實世界更讓我覺得容易明白些。這固然有助于去了解人的心靈,但也容易受人欺騙。我的嫉妒由想象而生,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折磨,而與可能性并不相干。然而,人們乃至整個民族(因而我也包括在內),在其生命史上都可能會有那么一天,感到自己身上需要有一個警長,一個明察秋毫的外交官,一個完全部門的首腦,這些人物從不根據可能性去作八面來風的臆測,而是進行準確的推理,暗自在算計著:“倘若德國如此這般宣稱,那么它必是另有企圖,那決非某種泛泛而談的企圖,而是極其明確的某事某事,而且可能已在付諸實施。”“如果此人已經逃跑,他一定不是逃往目的地a,b,d,而是逃往目的地,必須在該地組織搜捕,具體方案如下……”天哪,這方面的本領我生來就欠缺,現在我又習慣了讓別人去代**那份監(jiān)視阿爾貝蒂娜的心,自己圖個清靜,所以干脆聽任那點微弱的本能麻木、萎縮乃至消亡。
至于我想待在家里的原因,我是很不愿意向阿爾貝蒂娜講穿的。我告訴她說,醫(yī)生囑咐我臥床。這不是真話。即便是真話,當初這道醫(yī)囑也并沒能阻止我陪阿爾貝蒂娜出游。我請她允許我不跟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在此我只想說其中的一個原因,一個出于明智的考慮的原因。每次我和阿爾貝蒂娜出去,只要她稍稍離開我一會兒,我就會惴惴不安:我揣想她也許是在和什么人說話,或者是在拿眼風瞧什么人。要是她情緒不佳,我又會想,大概我把她的約會給攪了或是耽誤了她的時間。真實,從來就只是一種把我們引向未知世界的誘餌,而我們在探索這未知世界的道路上,是沒法走得很遠的。最好的辦法是盡量不去知道,盡量不去多想,不為嫉妒提供任何具體的細節(jié)。遺憾的是,即使與外界生活隔絕,內心世界也會滋生種種事端;即使我不陪阿爾貝蒂娜出去,獨自在家遐想,紛沓的思緒中時而也會冒出一鱗半爪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東西,它們就象一塊磁鐵那樣,把未知世界的某些蛛絲馬跡牢牢地吸住,從此成了痛苦的淵藪。哪怕我們生活在密封艙里,意念的聯(lián)想和回憶,仍然在起作用。但這些內心的撞擊并不一定是即刻產生的。阿爾貝蒂娜剛出門,孤獨所具有的那種啟人心智的效能,俄頃之間就使我恢復了生氣;我也要在這剛開始的一天享受自己的樂趣。可要是當天的天氣不僅不能喚起我對往昔的想象,而且也不能向我展示眼前的真實世界,展示這個對任何沒有為一些不起眼(因而不足道)的情況所迫,非得待在家里不可的人來說都是一目了然的真實世界,那么光憑享受一番樂趣的一廂情愿的愿望——這種任性的、純粹出于本能的愿望——是還不足以給我?guī)磉@些樂趣的。有些個晴天,寒意襲人,街上的聲音異常清晰地傳到耳際,與我之間的溝通顯得那么暢達,仿佛房子四周的墻壁都給拆了似的,每逢電車駛過,它那叮叮當當的鈴聲就宛如一把銀刀在敲擊玻璃的房子。更美妙的,是我在心里聽到的那把潛在的小提琴奏出的令人陶醉的新的旋律。隨著溫度和外界光線的變化,琴弦變得時而緊張,時而放松。在我們體內,這潛在的樂器在日復一日單調劃一的生活節(jié)奏中保持著沉默,讓它奏出如歌旋律的正是差異和變化音樂的那個源泉:有些日子里,天氣的變化會使我們即刻從一種音樂氛圍轉換到另一種氛圍。我們會回憶起一支久已忘懷的曲調,歌的旋律會以數學般的精確浮現在記憶中,甚至都來不及去辯認這到底是哪支歌,便會信口唱了出來。唯有這些內在的變化(盡管它們也是受外界影響產生的),才會引起我對外部世界印象的改變。腦海中那扇久久關閉的交流溝通之門開啟了。小城生活的片段,歡愉郊游的場景,都在意識中浮現出來了。隨著琴弦的顫動,我全身都震顫了起來,我相信,為了能再有一次如此奇妙的體驗,我會愿意付出業(yè)已逝去和行將到來的全部生命作為代價——這些生命所留下的痕跡,早晚是要給習慣這塊橡皮拂拭殆盡的。
雖然我沒有陪阿爾貝蒂娜去作長途的郊游,但是我的心神卻比她的行蹤更加飄忽不定,我拒絕了用我的感官去領略這個美好的早晨,但我在自己的想象中欣賞著所有那些與之相似的早晨,那些已經有過和還會再有的早晨,更確切地說,我在欣賞的是某一個典型的早晨,所有跟它相似的早晨都只是它時斷時續(xù)的再現,我一眼就能認出它們:因為清洌的風兒吹過,就會把當天的福音書掀到一頁頁合適的位置,穩(wěn)穩(wěn)當當地齊著我的視線,讓我躺在床上就能清楚地看到它們。這個理想的早晨,以酷肖所有類似的早晨的永恒的真實,充實我的心靈,給我?guī)硪环N不因體質孱弱而興味稍減的歡樂:幸福舒暢的感覺,往往并不是從健全的體魄,而是從不曾消耗的盈余精力中產生的,我們不必靠充實精力,只須靠縮減活動,就能同樣地獲得這種感覺。我在病床上積累的充盈精力,使我全身震顫,心頭突突地跳個不停,猶如一部不能移動的機器兀自在原地運轉。
弗朗索瓦絲來生火,往爐膛里扔了些小樹枝引火。一個夏天下來已被遺忘的那股氣味,氤氳在爐膛四周,生成一個魔幻般的氛圍,我在其中依稀覺得自己正在看書,一會兒在貢布雷,一會兒又在東錫埃爾,我感到快活極了,盡管人還在巴黎的房間里,卻仿佛正要動身沿梅塞格利斯的方向去散步,要不就是去找圣盧和他的那些在軍營的朋友們。常常有這樣的情況,我們回想積聚在記憶中的往事所感受到的樂趣,在有些人身上,例如在那些身受病痛折磨而又時刻懷著康復希望的人身上,會表現得格外強烈,難支的病體和懷抱的希望,一方面使他們不可能到大自然中去尋找跟回憶吻合的圖景,另一方面又使他們有足夠的自信,以為自己很快就能那么去做,因而面對這些回憶仍會顯得充滿渴念、無限神往,面前的這一切,在他們已不僅僅是回憶或圖景。然而,即使它們對我來說永遠只是些回憶而已,即使我在回想起它們時僅僅是看見一些圖景而已,有時冷不丁的,由于一種感覺同一效應,它們會使我整個兒的變成那個當初見到它們的孩子或少年。不僅戶外的天氣起了變化,室內的氣味有了異樣,而且在我身上年齡倒了回地去,人也變了模樣。清冷的空氣中透出的樹枝氣味,宛如一段逝去的歲月,一塊從往昔的冬日飄來的見不到底的浮冰,闖進了我這間不時留有這種香味或那種亮光痕跡的屋子,這些痕跡猶如歲月流逝留下的印痕,甚至還在我懷著契闊已久的希望的喜悅辯認出它們以前,我就已經置身其間,整個兒沐浴在它們當中了。陽光照在我的床上,穿過我瘦弱軀體的透明遮擋,溫暖著我,使我有如水晶玻璃似的變得通體灼熱。這會兒,我就象一個連醫(yī)生還禁止他吃的菜肴也照吃不誤的餓慌了的恢復期病人,又想起了阿爾貝蒂娜,心想跟她結婚勢必會弄糟我的生活,既然我得承受把自己奉獻給別人這么一個對我來說過于沉重的負擔,而且由于她無時無刻不在我跟前,我勢必得過一種喪失自我的生活,再也沒法享受到那種悠然獨處的樂趣。
問題還不止于此。即便我們所要求于生活的只是它能給予我們的種種愿望,其中也總有一些——那些不是由物,而是由人激起的愿望——會有它們獨特的稟性。所以,倘若我從床上起來,撩開一會兒窗簾,那可并不僅僅是象音樂家打開一會兒琴蓋那樣,也不僅僅是為了證實一下陽臺和街上的陽光是不是完全和我的回憶合得上轍,我那樣做,也是想瞧一眼那個挎著筐衣裳的洗衣女工和穿著件藍罩衫的面包鋪女掌柜,或者是那個用彎彎的扁擔挑著牛奶罐、穿著圍裙翻出白帆布袖口的送奶女人,再不就是想瞧瞧那個跟在家庭女教師后面、滿臉驕氣的金發(fā)小姑娘,總之,我想瞧的是這樣一幅圖景,它跟其他圖景在外表上看似微不足道的差別,已足以使它跟那些圖景之間,用音樂的語來說,有如兩個不同的音符那樣迥然相異,而我只要有哪一天見不到它,這一天就會因其無法為我追求幸福的愿望提供對象而顯得蒼白貧乏。不過,見到這些事先想象不到的女性,雖然給我?guī)砹擞鷣碛嗟臍g愉,使這街道,這城市,這世界都變得更令我向往,更值得我去探索,但因此也使我急不可耐地渴望恢復健康,走到外面去,沒有阿爾貝蒂娜在身邊,做個自由自在的人。有多少次,當那個將把遐想留給我的陌生女人或是步行,或是把車子開得飛快地從屋前經過的時候,我總為自己的病體沒法跟上目光而感到痛苦,我的目光追隨著那個女人,猶如火槍的槍子兒從窗洞里射出去似的落在她身上,不讓她的臉容從我的眼里消失,因為我在這張臉上期待著幸福——
一個幽居如我的人從未嘗到過的幸福——的賜予!
至于阿爾貝蒂娜,我對她的情況已經不感什么興趣。她一天比一天變得難看。只有當我聽說她怎么撩撥起別的男人的欲念的那會兒,我才重又感到痛苦,想把她從他們那兒奪回來,讓她當著我的面給高高地吊在桅桿上。她能使我痛苦,但決不會使我快樂。正是這種痛苦,維系著我和她之間的這種乏味膩人的關系。一旦這種痛苦得以解脫,減輕痛苦的努力——它有如一種讓人倍受折磨的游戲,逼得我付出全部精力——也隨之變得全無需要之后,我就覺得她對我已經變得毫無意義,而我對她想必亦是如此。使我感到沮喪的是這種狀況還會持續(xù)下去,我有時甚至希望聽到她干下了什么駭人聽聞的丑事,能讓我在病體康復之前跟她吵一場,然后好讓我倆重歸于好,讓那根把兩人拴在一起的鏈子換個樣兒,變得柔軟些。
與此同時,我又利用許許多多個場合,許許多多次作樂的機會,在兩人的交往中給她制造了一種幸福的幻象,而這種幸福我自問是無法真正給她的。我一旦身體恢復,就要去威尼斯;可是,倘若我娶了阿爾貝蒂娜,我怎么能成行呢?我對她百般猜疑,哪怕就在巴黎,出我決定要走動一下的時候,也總要帶著她一塊兒出去。即便我整個下午都待在家里,我的思緒還是一路跟隨著她,我眼前會浮現出一幅藍濛濛的幽遠的場景,以我為中心綿延生成一片朦朧空廓、飄移不定的地帶。“要是阿爾貝蒂娜,”我對自己說,“在哪回兜風的時候,想到我不再跟她提起結婚的事兒,下個狠心就此不回來,干脆上她姨媽家去,也不要我對她說聲再會,那她就會省掉我不少事,免得我為兩人的分手去那么擔心了!”我的心,自從它的傷口愈合以后,開始跟我的這位女友分道揚鑣了;我可以在想象中毫不費力地把她挪開,讓她離得我遠遠的。沒有了我,十有**會有別人娶她的,而她,有了自由,也許就會去干出那種種叫我膽戰(zhàn)心驚的荒唐冒險的事兒。可是,這會兒的天氣這么好,我拿準她晚上就得回來,所以即使她可能干下傻事的念頭在我腦子里冒了頭,我還是能很灑脫地把它甩在一邊,讓它在頭腦里的哪個旮旯里無聲無息地呆著,就象那是某個想象中的人物干的壞事,跟我的現實生活毫不相干似的;我的腦子輕松自如地運轉著,覺得自己具有一種既是生理上的、又是心理上的力量,它好似一種肌肉的活動,一種精神的亢奮,使我超越始終羈絆著我的憂心忡忡的狀態(tài),開始在自由自在的氛圍中活動,而一旦進入這種氛圍,就覺得不論是死命地去阻止阿爾貝蒂娜跟別人結婚,還是想方設法不讓她跟別的女人相好,它們在我自己眼里,就跟在一個不認識她的陌生人眼里同樣的顯得有悖情理。
然而,嫉妒又屬于那種誘發(fā)因素變化莫測、無從控制的間發(fā)癥,這些誘發(fā)因素往往在這個病人身上是一個樣兒,在另一個病人身上完全是另一個樣兒。有的哮端病人發(fā)病時,非得打開窗戶,站在風口里呼吸從岡巒拂來的新鮮空氣,病情才能緩解,而有的哮喘病人卻得呆在城里,躲在煙霧繚繞的房間里才行。但既然生的同是嫉妒病,他們又會都有對某些事可以循例不究的脾氣。有的人并不在乎受騙上當,只要別人把事情告訴他,讓他知道真相就行,有的人卻但愿別人能把事情瞞著他,其實這兩種人同樣可笑,因為,如果說后一種人由于別人對他隱瞞了真相而更稱得上真正受了騙,那么前一種人要知道真相則無非是要讓煩惱滋生、延續(xù)、周而復始。δ.Ъiqiku.nēt
而且,嫉妒的這兩種不同的偏執(zhí)表現,對隱情懇請告知也好,拒不與聞也好,常常都會走到偏執(zhí)狂的地步。我們看到,有些受了情婦疏慢的嫉妒的男子,依然允許她委身于別的男人,只要事情得到過他的許可,而且就在近邊,即使不在他眼皮底下,至少也是在他的屋頂底下進行。在那些上了些年歲,而情婦還很年輕的男人中間,這種情形是屢見不鮮的。這種男人感覺到自己已經難以討得情婦的歡心,有時甚至已經無法滿足她的要求,于是,與其讓她欺騙自己,倒不如把一個能使她開心、卻不會給她出壞主意的男人,引進家里的一間鄰室。對另一些人,情況截然相反:在一個他所熟識的城市里,他決不允許情婦離開自己半步,完完全全把她當奴隸一般看待,但他又可以同意她跑開一個月,到一個他完全陌生的、無從想象她在那兒會怎樣生活的國家去。我對阿爾貝蒂娜,就同時有著這兩種以偏執(zhí)求安寧的心態(tài)。如果她是在我的附近尋歡作樂,而且是由我慫恿她這么做的,我就能監(jiān)視她的一舉一動,不用擔心會受她的騙,所以也就不會嫉妒;如果她去了一個我完全陌生的遙遠的國度,叫我無從想象,不能也不想再去了解她是怎樣行事的,那我或許也不會嫉妒。在這兩種情形下,或是由于了如指掌,或是由于一無所知,都無從產生疑竇。
夕陽吐著余輝,回憶把我?guī)нM了一種久遠而清新的氛圍,我感受著這種氛圍,猶如俄耳甫斯呼吸到人間不曾有過的、來自天堂的美妙氣息那般的欣喜。可是暮色終于降臨,將我沉浸在憂郁之中,我下意識地望望掛鐘,看阿爾貝蒂娜還有多久才能回來,我發(fā)覺還來得及穿好衣服下樓去,就某些衣著打扮的問題,請教一下房東德·蓋爾芒特夫人,因為我正打算買些東西給阿爾貝蒂娜。有時候,我在院子里碰到公爵夫人徒步出門去買東西,而且即便天氣不好,她也總戴著女便帽,穿著皮大衣。我心里很清楚,在好些聰明人的眼里,這位太太根本算不了什么,既然現在已經沒有公爵領地或親王封邑,那么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這個名頭也就全無意義了;可是我對公爵親王也好,城堡封地也好,都有另一種不同的看法。這位不分晴雨都穿著皮大衣的太太,當年她作為公爵夫人、親王夫人、女子爵所擁有過的那些城堡采地,在我眼里似乎仍在她手里,就如建筑物巨石門楣上鐫刻著的那些人物擎著他們所建造的大教堂或者他們所保護的城市。不過這些城堡、森林,只有我心靈的眼睛才能看見它們擎在這位穿皮大衣、戴手套的太太,這位國王表妹的手上。我的肉眼,在天色陰沉的日子所能看見的僅僅是公爵夫人敢于用來武裝自己的一把雨傘。“天有不測風云,還是帶著保險些,要不萬一我走得挺遠,汽車討的價錢又太貴,我可怎么辦哪。”“太貴”呀,“我可付不起”呀,這些話都是公爵夫人整天掛在嘴上的,還有一句是:“我可太窮啦,”讓人分不清她這么說,是因為她覺得作為一個有錢人,說說自己很窮挺有趣,還是因為她覺得作為一個(貴族盡管裝得象一個鄉(xiāng)下女人似的)不象那些有了幾個錢就看不起窮人的暴發(fā)戶似的視財如命,自有一種瀟灑的意味。但也可能這只不過是她在某個生活階段的一種習慣,她挺富有,但相對于支撐這個場面的開銷來說又不夠富有,總難免感到錢不夠用,而她又不愿意讓人覺得她想瞞著人家,于是就干脆自己放在嘴上說了。一個人用開玩笑的口吻說的事兒,往往正是使他感到心煩意亂的事兒,只是他不愿意顯出煩惱的樣子,而且暗地里也許還懷有一種僥幸心理,指望談話的對方聽出自己開玩笑的口吻,也就以為這事兒不能當真了。
不過在晚上的這個時候,我知道公爵夫人一般總是在家的,對此我感到挺高興,因為這樣我就可以更方便地向她詳細請教阿爾貝蒂娜用得著的種種知識了。我下樓去的時候,幾乎根本沒去想一想這事兒說起來有多奇怪:這位讓我在童年時代感到那么神秘的德·蓋爾芒特夫人,這會兒我上她家里去僅僅是出于實用的目的,想派她個用場,就象是在打個電話似的,當年電話曾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它的奇跡曾讓我們感到神乎其神,驚嘆不已,可是時至今日,逢到要約裁縫來或者招呼店家送冰淇淋來的時候,我們拿起電話就打,腦子里壓根兒就沒想著電話這回事。
阿爾貝蒂娜對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都有強烈的愛好。我也禁不住每天都要給她買點新鮮玩意兒。每當她眉飛色舞地對我說起她那雙一眼就能看出某件衣物是否風雅的眼睛隔著窗戶或是在院子里瞧見德·蓋爾芒特夫人圍在頸脖里、披在肩膀上或是拿在手里的長圍巾、皮披肩或陽傘的時候,我心里很明白,這位小姐的口味生來難弄(跟埃爾斯蒂爾交談,受了她的趣味的影響之后,越發(fā)變得考究了),別說一件只不過是看上去還過得去的東西,就算它確實很漂亮,在一般人眼里已經是很雅致的了,但只要實際上并非全然如此,它就決不會合她的口味;我悄悄地跑去請教公爵夫人,阿爾貝蒂娜喜歡的那件衣裳是在哪兒定做,怎么定做,照什么樣子定做的,我要怎樣才能一模一樣地也弄到這么一件,還包括制作者的秘密,他的特色(阿爾貝蒂娜把這叫作“風度”,“派頭”),確切的名稱——名頭響亮也至關重要——以及我得讓人選用的料子的質地。
剛到巴爾貝克那會兒,我就告訴阿爾貝蒂娜說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跟我們在同一幢樓里,就住我們對面,她聽見這個顯赫的頭銜和姓氏時的那副神氣,說它是冷漠、敵對、蔑視都還嫌輕,那是一個生性高傲、感情熾烈的人在無力實現自己愿望時的一種情緒流露。盡管阿爾貝蒂娜的性格可能自有它了不起的地方,但它所包含的那些優(yōu)點卻只能在我們的愛好這個框框里面,在我們對自己不得不放棄的那些愛好(對阿爾貝蒂娜來說就是冒充高雅)的哀悼——這就是平時所說的反感——中間,去求得發(fā)展。阿爾貝蒂娜對社交圈子里的人的這種反感,僅僅是她性格中很小的一個部分,但它作為其中最具有革命精神的一個側面,使我感到興趣——那就是對貴族的一種飽含怨懣的眷戀——這恰好跟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貴族氣質所表現出來的法蘭西性格形成一個有趣的對照。對那種貴族氣質,阿爾貝蒂娜因其無法企及,也許倒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她記得埃爾斯蒂爾曾對她說過公爵夫人是巴黎穿著最講究的女人,所以在我這位女友身上,對一個公爵夫人所表現的具有共和色彩的蔑視讓位給了對一位裝束優(yōu)雅的女人的強烈興趣。她常常向我打聽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情況,而且慫恿我上公爵夫人那兒去征詢有關她的衣著打扮的意見。這些事其實我可以去向斯萬夫人討教,出于這一目的我也確實給她去過一封信,不過我覺得德·蓋爾芒特夫人在穿著藝術上似乎更勝一籌。如果我在拿準她沒出門,而且關照好等阿爾貝蒂娜一回家就通知我以后,我下樓去瞧見公爵夫人穿著一襲薄霧也似的灰色中國縐紗長裙,一派飄飄欲仙的樣子,我就會覺得她之所以象這樣子出現在我眼前,是出于一些很復雜的原因,而且是應該這樣而不可能是別的樣子的,我聽憑自己浸潤在這種恬適的氛圍里,有如置身于某些霧氣濛濛、籠罩在珠灰色調中的寧謐的下午;如果反過來,她穿的是一件綴滿朵朵黃的、紅的火苗的中國睡袍,那我就會出神地望著它,猶如望著一輪耀眼的落日;這些衣著,并非一種無所謂的、可以隨便更換的裝飾,而是一種確定的、帶有詩意的現實,如同一天的天氣,如同這一天中某個時刻特定的光線。
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所有這些長裙和睡袍中間,最能反映一種明確傾向、具有一種特殊意義的,要算是福迪尼仿照威尼斯古圖案制作的那些長裙。也不知是由于它們的這種歷史淵源,還是由于它們中間的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的緣故,這些長裙被賦予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性質,使穿著這些長裙等你前去或是跟你接談的這個女人,變得異乎尋常地重要起來,仿佛這裝束是長時期深思熟慮的成果,仿佛這談話是超脫于日常生活之上,有如小說中的場景似的。在巴爾扎克的小說中,我們見過其中的女主角在接待某位來客的日子特意穿上這件或那件裝束。如今的服飾已經不象這般的具有個性了,但福迪尼的長裙算得上是個例外。寫小說的人在描寫這些長裙時,不會有任何含糊之處,因為這些長裙是確實存在的,它上面的最細微的圖案,也象一件藝術品的真跡那樣可以讓你細細端詳。面對兩件決非大致上差不多,而是每件都有鮮明個性,甚至可以分別給它們取個名兒的長裙,究竟是穿這件還是穿那件,這位夫人的確是得作一番選擇的。
不過,說了長裙,我還得再說說這位夫人。我覺得這會兒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甚至比當初我戀慕著她的時候更可愛了。因為我在她身上已無所期待(我去她那兒已不是出于看望她的目的),所以當我把腳擱在壁爐柴架上聽她說話,仿佛在讀一本用往昔的語體寫作的書的時候,我?guī)缀跏窍螵氉砸蝗舜谀莾核频臒o拘無束,心境平和而寧靜。我的精神境界是超脫的,因而我能夠細細地品味她的談吐中那種法國式的典雅,其韻味的純正,在今天的口頭和書面語中都已是不可復得了。我聽著她娓娓而談,猶如聆聽一首風味純正的可愛的法蘭西民歌,甚至覺著依稀能在其中聽出她對梅特林克的有所微詞(不過,鑒于女人缺乏主見,易為文學界的時尚所左右,如今她或許已經受了姍姍來遲的褒譽的影響,對這位比利時劇作家贊賞不已了),正如我能覺著梅里美對波德萊爾,司湯達對巴爾扎克,保爾-路易·古里埃對維克多·雨果,梅拉克對馬拉美都有過微詞一樣。我知道,這些嘲貶別人者就思想而都比他們嘲貶的對象有更大的局限性,然而他們的語匯確是更純正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語匯幾乎跟圣盧的母親不相上下,簡直到了一種令人贊嘆的境界。今天的那些愛說“實則”(而不說“其實”)、“更有甚者”(而不說“尤其”)、“大驚失色”(而不說“大吃一驚”)等等等等的作家們,我可不是從他們的蒼白乏味的語匯中,而是從跟一個叫德·蓋爾芒特夫人或者叫弗朗索瓦絲的女人的交談中學到古風的語體和一個個詞兒的真正讀音的,我在五歲那年就從弗朗索瓦絲那兒知道,大家是不說塔爾納,而說塔爾,不說貝阿爾納,而說貝阿爾的。所以我在二十歲進社交圈子時,就用不著再讓人教我不該象邦當夫人那樣說“德·貝阿爾納夫人”了。
如果我說公爵夫人并沒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這種鄉(xiāng)土味和半拉子的村婦氣,或者她在表現這種味兒時沒有某種矯情之處,那我就是在說誑話了。不過在她而這與其說是貴婦人學鄉(xiāng)下人的樣子故作天真,與其說是對藐視不相識的農婦的富婆嗤之以鼻的公爵夫人的驕傲,倒不如說是一位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而且不愿讓它給摩登的粉飾糟蹋掉的女人的頗帶幾分藝術家氣質的審美趣味。有個例子跟這很相象,我們大家都知道在迪弗有個諾曼底人店主,就是那家“征服者威廉”的老板,他執(zhí)意不肯讓自己的小客棧沾上現代化賓館的奢侈習氣,雖說他已是百萬富翁,他的說話、穿衣仍保持著諾曼底農民的做派,而且就象在鄉(xiāng)下農舍一樣,讓顧客跑進廚房來看他親自掌勺烹制一頓決不比最豪華的大飯店遜色,但價錢也貴得多的晚餐。
但凡古老的貴族世家,單有那點本鄉(xiāng)本土的生命力是不夠的,家族中還必須降生一位聰明恰到好處的成員,才能不至于鄙薄這種生命力,不至于讓它湮沒在世俗的粉飾下面。德·蓋爾芒特夫人,可惜才情太高,巴黎味兒也太足,當我認識她時,她除了口音以外已經沒有半點兒外省氣了,但她至少在描述自己當年輕姑娘那會兒的生活時,找到了一種(在似乎過于俚俗的外省人的聲腔和矯揉做作的文縐縐的談吐之間)折衷的談話方式,這種風格的語,正是使喬治·桑的《小法岱特》以及夏多布里昂在《墓畔回憶錄》中講述的某些傳說顯得那么可愛的語。我最喜歡的事就是聽德·蓋爾芒特夫人講那些有農民和她一起出場的故事。古老的名字,悠遠的習俗,使這些城堡映襯下的村落別有一種誘人的情趣。
她的那種發(fā)音方式,如果其中沒有任何做作之處,沒有任何創(chuàng)造一套語匯的意圖,真稱得上是一座用談話作展品的法蘭西歷史博物館。“我的叔祖菲特-雅姆”不會使人感到吃驚,因為我們知道菲茲-詹姆士家族是會很愿意申明他們作為法蘭西的名門望族,不想聽到人家用英國腔來念他們的名字。不過有些人,他們原先一直以為得盡力按照語法拼讀規(guī)則來念某些名字,后來卻突然聽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不是這么念的,于是又盡力照這種他們聞所未聞的念法來念那些名字,這些人馴順到如此可憐的地步,倒是實在令人吃驚。比如說,公爵夫人有一位曾祖父當過德·尚博爾伯爵的侍從,為了跟后來當了奧爾良黨人的丈夫開個玩笑,她總喜歡說“我們這些弗羅施多夫的舊族”。那些原先一直以為該念“弗羅斯多夫”的客人當即改換門庭,滿嘴“弗羅施多夫”的說個不停——
菲茲·詹姆士(70—734),英國貴族、元帥;70年被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冊封為法國公爵。“菲特-雅姆”是這個英國名字按法文讀音習慣的念法。
有一回我問德·蓋爾芒特夫人,她給介紹說是她侄兒,但我沒聽清他名字的那位風度翩翩的年輕人是誰,因為公爵夫人說這個名字時,盡管用她那低沉的喉音說得很響,但發(fā)音含混得很,我只聽見“這位是……翁,羅貝爾……兄弟。他認定他的頭蓋骨跟遠古時代的威爾士人是一模一樣的。”后來我才明白她是說:“這位是小萊翁(萊翁親王,其實是羅貝爾·德·圣盧的內弟)。”“誠然,他是不是真有這樣的頭蓋骨,”她接著說,“這我可說不上來,不過他在穿著上的高雅情趣,可把那鬼地方給甩遠了。我和羅昂一家在若斯蘭那會兒,有一天我們去做禮拜,碰到好些從布列塔尼各地來的農民。有個高大的鄉(xiāng)下漢子,萊翁家的一個佃戶,大驚小怪地瞅著羅貝爾內弟的那條淺色長褲。‘你這么瞧著我干嗎?我敢打賭說,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吶,’萊翁對他說。然后,因為那鄉(xiāng)下佬說他不知道,萊翁就接著說:‘聽著,我就是你的親王。‘噢!’那鄉(xiāng)下佬一邊忙不迭地脫帽致歉,一邊回答說,‘我把您當作英國佬了。’”如果我趁此機會,慫恿德·蓋爾芒特夫人再講講羅昂家的事(她的家族跟他們家時有聯(lián)姻的情況),她的敘述就會充滿一種矜憫的傷感情調,而且,就象那位真正的詩人邦比耶也許會說的那樣,“有股子在荊豆萁火上煎出來的蕎麥薄餅的嗆人味兒。”——
若斯蘭位于布列塔尼地區(qū)莫爾比昂省內的小鎮(zhèn),以建于十二至十四世紀的教堂、城堡著稱。
關于那位迪洛侯爵(我們都知道這位侯爵晚年境況很凄涼,他失聰后常讓人把他帶到失明的h……夫人家去),公爵夫人跟我講當他的境況還稍好些時,他怎么在蓋爾芒特圍獵之余隨隨便便地穿著便鞋跟英國國王一起喝午茶,并不覺著這位國王比自己就特別尊貴些,而且顯而易見的是,他在這位國王面前半點兒也不感到拘束。她把這一切描繪得惟妙惟肖,甚至還讓侯爵象自命不凡的佩里戈鄉(xiāng)紳那樣戴了頂帶翎飾的火槍手便帽。
而且,即使在判斷某人的鄉(xiāng)籍這類小事情上,德·蓋爾芒特夫人也流露出很濃的鄉(xiāng)土氣息——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能夠說出人家出身在某省某地,從小生長在巴黎的女人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點的,在她從一幅頗有圣西門韻味的肖像畫談到外省風光時,也常會如數家珍地報出安茹、普瓦圖、佩里戈這些地名——
圣西門(75—755),法國貴族,撰有反映路易十四宮廷生活的《回憶錄》二十一卷,其中對人物的刻劃相當生動活潑。
咱們再回過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發(fā)音和語匯吧。所謂貴族氣質,那正是在這方面表現出它們真正的保守性的。這里的保守二字,是在這個詞兒的那種有點稚氣,有點危險,那種對一切發(fā)展變化都深閉固拒,但同時又對藝術家頗有吸引力的全部涵義上來說的。我頗想知道從前人們是怎樣拼寫jea這個名字的。收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兒給我的一封信后,我就明白了這一點,他的簽名是——因為他是在哥達受的洗禮,又在那兒頗有名望——jeha(約翰)·德·維爾巴里西斯,多了一個漂亮而累贅的、紋章學意義上的h,正如我們在祈禱書或彩繪玻璃上看到用朱紅或群青顏色畫著的那個令人贊美的字母一樣——
哥達,德國東部城市。刊載歐洲名流家譜的《哥達年鑒》即在該地編纂出版。
可惜我沒法坐在那兒沒完沒了地聽她說話,因為我得盡量趕在阿爾貝蒂娜之前面到家里。不過,我也只能一點一滴地從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兒獲得我所需要的有關衣著的有用的指點,以便讓人盡著年輕姑娘合適的范圍,給阿爾貝蒂娜裁剪同樣款式的衣裝。
“比如說,夫人,上回您先在圣德費爾特府上吃晚飯,然后去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邸的時候,穿一身紅色的長裙,配一雙紅鞋子,那真是絕了,看上去就象是一朵嫣紅嫣紅的花兒,一顆火紅透亮的寶石,那是叫什么料子來著?年輕姑娘也能穿嗎?”
公爵夫人布滿倦意的臉,頓時變得容光煥發(fā)了,這種表情正是以前斯萬恭維洛姆親王夫人時那位親王夫人臉上有過的表情;她笑出了眼淚,用一種揶揄、探詢、欣喜的眼神瞧著德·布雷奧代先生,那位每逢這種場合必到的先生,此刻從單片眼鏡后面漾起一陣笑意,好象是對于在他看來全然由年輕人強自克制住的感官上的狂熱所引起的這種理智上的昏亂表示寬容。公爵夫人的神氣則象是在說:“他這是怎么啦?他準是瘋了。”隨后,她轉過臉來溫存地對我說:“我不知道我那天到底是象顆寶石,還是象朵花兒,不過我倒還記得,我是有件紅裙子:是用適合那個季節(jié)穿的紅色綢緞料子做的。年輕姑娘如果真要穿,也未嘗不可,不過您告訴過我,您的那位姑娘晚上從不出門。可這長裙是晚禮服,平時白天出客是不能穿的。”
最奇怪的是,雖說那個夜晚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除了她穿的裙子以外,已經把有一樁(我們下面就會看到)她原本該牢記心頭的事情都給忘了。看來,對這些活動家(社交場上的人物都是些小而又小、不足道焉的活動家,但畢竟還是活動家)來說,他們的精神由于始終集中在一小時之后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之類的問題上,因而幾乎無法再在記憶中存儲多少內容了。比如說,常有這樣的情況,當有人對德·諾布瓦先生提起他前不久預要跟德國簽訂和約,結果卻并無此事的這個茬兒時,他就會說出下面一大通話來,而其用意倒也并非轉移目標或為自己開脫:“您準是聽錯了,我根本不記得我說過這樣的話,再說這話也不象是我說的,因為在這種談話中,我總是出非常謹慎的,對于那種往往只是出于一時沖動,最終通常會釀成暴力行為的所謂驚人之舉,我是不可能去預它會成功的。毫無疑問,在相當長久的未來,法德兩國關系將會變得密切起來,這對兩國都有好處,在這筆交易中間,我想法國也是不會吃虧的,可是這個看法我還從沒說過,因為我覺得時機還不夠成熟,如果您要問我對跟當年的老對頭正兒八經地結盟作何看法,我的回答是那將是一步敗著,我們會因此蒙受重大的損失。”德·諾布瓦先生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并沒有在說謊,他只不過是太健忘了而已。再說,凡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事情,凡是你通過模仿而得到,或者由于旁人的慫恿而接受的東西,忘記起來總是特別快的。它們會起變化,而我們的記憶也會隨之改變。比起外交官來,那些政客就是有過之無不及了,他們對自己在某個場合所持的觀點可以忘記得干干凈凈,在有些情況下,他們的出爾反爾,并非有什么野心勃勃的目的,而確實只是健忘所致。至于社交場上的人物,他們向來就記不住什么東西。
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肯定說,她穿紅裙子的那天晚上,她不記得德·肖斯比埃爾夫人也在場,一定是我弄錯了。可是,天曉得從此以后,公爵,甚至公爵夫人的腦子里是不是整天盡想著肖斯比埃爾夫婦呢!事情是這樣的。騎師俱樂部的主席去世后,德·蓋爾芒特先生是資格最老的副主席。俱樂部里有一批人,他們本人沒有多少身價,卻以對不請他們吃飯的人投反對票為唯一的樂趣,這時他們結成一伙來反對德·蓋爾芒特公爵了,公爵本人則自以為穩(wěn)操勝券,而且又并不怎么把這個相對于他的社會地位來說幾乎無足輕重的主席位置看在眼里,所以按兵不動。那伙人到處放風,說公爵夫人是德雷福斯派(德雷福斯案件早已結案了,不過即使過二十年以后人們還會提起它,何況當時才不過是兩年以后),接待過羅特希爾德,還說人們長期以來太讓象德·蓋爾芒特公爵這樣有一半德國血統(tǒng)的半外國佬的權貴占便宜了。這伙人處于很有利的地位,因為俱樂部的其他成員也對這些過于顯眼的腳色妒火中燒,對他們的巨大家產恨得牙癢癢的。肖斯比埃爾的家產不可謂不大,卻沒使人感到不快:他從不亂花一個子兒,夫妻倆住一套簡樸的公寓,做妻子的穿黑呢衣服出門。肖斯比埃爾夫人酷愛音樂,常在家里舉辦一些小型音樂會,邀請的女歌手遠比蓋爾芒特府上要多。可是平時誰也想不到提起這些音樂會,因為參加的人連清涼飲料也喝不到一杯,而且做丈夫的也不到場,整個演出是在椅子街那個不起眼的角落里進行的。在歌劇院里,德·肖斯比埃爾夫人來去從不引人注目,和她在一起的人并非等閑之輩,他們的名字會使人想起查理十世近臣中那些最極端的保皇黨人,但是他們都很謙遜,從不招搖。到了選舉那天,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顯赫不可一世的居然敗了北,灰溜溜不起眼的卻得了勝,第二副主席肖斯比埃爾當選騎師俱樂部主席,德·蓋爾芒特公爵卻名落孫山,也就是說,跌在了第一副主席的位置上沒能爬上去。當然,當個俱樂部主席對于象蓋爾芒特夫婦這樣權勢炙手可熱的顯貴來說,本來是算不了什么的。可是明明該是他的缺卻沒能頂上的這個主席位置,眼看著讓一個叫肖斯比埃爾的家伙撈了去,這卻讓公爵感到難堪,要知道,這家伙的老婆,奧麗阿娜在兩年前非但不屑于去跟她打招呼,而且對這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三等貨色居然敢跟自己打招呼都覺得忿忿然的呢。他聲稱他根本不把這次失敗放在眼里,并且認定這事的根子是在他和斯萬的交往太深。骨子里,他余怒難消。有件事說起來挺奇怪的,以前從沒人聽德·蓋爾芒特公爵說過“壓根兒”這么個頗為俗氣的字眼兒;可自從俱樂部選舉過后,只要有人提起德雷福斯案件,即刻就有“壓根兒”冒出來了:“德雷福斯事件,德雷福斯事件,說得倒輕巧,可這說法本身就措詞不當;這又不是宗教事件,這壓根兒是個政治案件。”如果說在這以后的五年當中沒有再說起德雷福斯案件,那么你耳邊可以不再聽見“壓根兒”這三個字,但倘使過了五年以后,德雷福斯這個名字又讓人提起了,那么“壓根兒”這三個字也會即刻冒出來。公爵簡直無法容忍任何人提到這個案件,“就是它,”他說,“造成了那么多的不幸,”雖然實際上真正觸動了他的無非就是他在俱樂部競選主席敗北的這樁事情。
結果在我剛才說到的那個下午,也就是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起她在她表姊家穿過紅裙子的那次聚會上,德·布雷奧代先生頗有些不受歡迎,原因就是他腦子里不知有了一種什么秘而不宣的聯(lián)想,還非想說出來不可,于是翕動母雞屁股似的嘴唇開了腔:“說到德雷福斯案件……”(他干嗎要說什么德雷福斯案件呢?剛才那會兒不是還在說紅裙子嗎,當然這個可憐的布雷奧代,他想的只是讓大家逗個樂兒,說這話絕無惡意,然而單單是德雷福斯這個名字,就已經讓德·蓋爾芒特那兩道朱庇特式的威嚴的眉毛蹙緊了)“……有人告訴我,咱們的朋友加蒂埃曾經說過一句絕妙的話,真是妙不可,(我得提醒讀者注意,這位加蒂埃是德·維爾弗朗什夫人的兄弟,跟同名的那位珠寶商并無絲毫關系!)不過這并沒叫我吃驚,因為他本來就絕頂聰明。”“哦!”奧麗阿娜插斷他的話說,“我可不欣賞他的聰明。我簡直沒法對您說,您那位加蒂埃叫我有多討厭,我每回去拉特雷默伊耶府上總要碰見他,我真不明白夏爾·拉特雷默伊耶和他夫人干嗎對這么個討厭家伙會感到那么趣味無窮。”“我竟(親)愛的公闕(爵)夫人,”布雷奧代回答說,他發(fā)這個音有困難,“我覺得您對加蒂埃太嚴厲了。沒錯,他也許往拉特雷默伊耶府上是跑得太勤了些,可這畢意是對雅(夏)爾的一種,怎么說呢,一種忠誠的表示吧,眼下這樣的人也是不多見的了。歸正傳吧,人家告訴我的話是這樣的。加蒂埃似乎是說,如果左拉先生要想卷進一樁訴訟案而且讓自己給判刑的話,那他無非是想獲得一種他還不曾有過的體驗——坐牢的體驗。”
“所以他在被逮著以前就溜了,”奧麗阿娜接著說,“這種話可站不住腳。何況,即使情況真是這樣,我也認為這句話說得再蠢也沒有了。可您居然覺得它絕頂聰明!”“天哪,我竟(親)愛的奧麗阿娜,”布雷奧代看見公爵夫人表示異議,就開始退縮了,“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我只是怎么聽到就怎么說哪,咱們別管它得了。可不是,就為這,加蒂埃先生還讓那位出色的拉特雷默伊耶狠狠地給克了一通呢,因為他有一百個理由不愿聽到有人在他的客廳里談論那些——怎么說好呢——那些眼下正在風頭上的案件吧,尤其是因為有阿爾方斯·羅特希爾德夫人在場,他就更加不高興了。加蒂埃挨拉特雷默伊耶這頓臭罵也是活該。”“當然咯,”公爵情緒極壞地說,“阿爾方斯·羅特希爾德夫婦雖說小心翼翼,絕口不提這樁討厭的事件,可是他們心底里,就跟所有的猶太人一樣,都是德雷福斯派。這確實是一種adhomiem(公爵有些亂用了adhomiem這個詞兒)的論據,以前被忽略了沒拿來用作猶太人不可信的一個證明。如果一個法國人偷了東西、殺了人,我想我不會因為那個人象我一樣是法國人而認為他是無罪的。可是那些猶太人,哪怕他們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從來不會承認他們的某個同胞是賣國賊,而且根本不去考慮他們中間一個人所犯的罪行,會產生多么嚴重的后果(公爵自然是想到了肖斯比埃爾和那該死的選舉)……,噯,奧麗阿娜,您不會認為就憑這還不足以斷定猶太人都會庇護一個賣國賊吧。您也不會對我說就因為他們是猶太人所以不能這么斷定吧。”“當然會嘍,”奧麗阿娜回答說(她心里暗暗有些惱火,只想要對這個聲若洪鐘的朱庇特抬個杠、頂個嘴,從而把“理智”置于德雷福斯案件之上),“也許正因為他們是猶太人并且了解自己的同胞,所以他們知道一個猶太人不一定就是賣國賊,不一定就是反法分子,好象德呂蒙先生就是這么說的吧。當然,要是他是個基督徒,那些猶太人是不會對他感興趣的,可是他們這么做了,因為他們很清楚,如果他不是猶太人,人家就不會這么輕易地把他當作天生的賣國賊,我的侄兒羅貝爾敢情就會這么說吧。”“女人懂什么政治呢,”公爵目不轉睛地瞅著公爵夫人喊道,“這樁聳人聽聞的罪行,并不單單是個猶太人的案子,而壓根兒是起重大的民族事件,它會給法國帶來最可怕的后果,憑這一點就該把那些猶太人統(tǒng)統(tǒng)驅逐出境,雖說我也承認,直到目前為止所采取的懲罰措施全都(以一種亟需匡正的卑鄙的方式)并非針對他們,而是針對站在他們對面的那些最卓越的人,那些跟他們給我們可憐的國家所造成的不幸毫不相干的地位最顯赫的人。”——
拉丁文,從字面直譯為“針對此人”,公爵即按此義理解,但它的實際含義是“僅從個人愛好或偏見出發(fā)”。
我覺著再這么下去事情快要不對頭了,所以趕忙又拾起裙子的話題。
“您還記得,夫人,”我說,“我有幸第一回見到您………”“他有幸有一回見到我,”她笑吟吟地瞧著德·布雷奧代先生說,這位先生的鼻尖變得玲瓏了,臉上的微笑也由于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禮貌而變得柔和了,但那刀子放在磨刀石上磨也似的嗓音,讓人聽到的只是些含糊的尖溜溜的聲音。
“……您穿一件黑色大花頭的黃裙子。”“我的孩子,那也一樣,也是晚禮服。”“還有您那頂矢車菊顏色的帽子,我覺得好看極了!不過這些都是舊話了。我想給我提到過的那位姑娘定做一件皮大衣,就象您昨天早上穿的那件一樣。不知道我能不能再看一下您那件大衣?”“那可不行,阿尼巴爾馬上就得走了。您來我家吧,我的貼身女仆會都讓您看的。就是有一點,我的孩子,您想要的我都可以借給您,不過要是您找那些小裁縫去定做加洛、杜塞、巴甘的款式,那就非得走樣不可。”“我根本沒想過去找小裁縫哪,我知道那非走樣不可,不過我還是挺感興趣想弄弄明白,究竟為什么會走樣的呢。”
“您也知道我向來不善于解釋任何事情,我呀,笨嘴拙舌的,就象個鄉(xiāng)下婆子。不過這里面有個手工和式樣的問題;要說做皮大衣,我至少還可以寫個便條給我做皮裝的裁縫,別讓他敲您竹杠。不過您知道,就這樣您也還得花**千法郎呢。”您在另一個晚上穿的那件有股挺特別的味兒的睡袍,就是毛茸茸的有碎花點兒和金色條紋,象個蝴蝶翅膀的那件呢?”
“哦!那件呀,是在福迪尼的店里做的。您的那位姑娘在家里穿那件挺合適的。我有好幾件呢,回頭我讓您瞧瞧,要是您喜歡,我可以給您一兩件。可是我很想讓您看看我表妹塔列朗的那件。我得寫信去向她借一下。”“您那些鞋子也漂亮極了,那也是在福迪尼店里做的嗎?”“不是,我知道您說的是哪雙鞋,您是說那雙金面山羊皮的鞋子,那是當初孔絮洛·德·曼徹斯特陪我在倫敦采購時買到的。那可真是絕了。我總也不明白,這皮子是怎么染色的,看上去倒象這山羊長的就是金皮。在當中再配上那么一小粒鉆石,簡直就沒治了。可憐的德·曼徹斯特公爵夫人已經死了,不過要是您愿意,我可以寫信給德·沃里克夫人或者馬爾勃羅夫人,讓她們設法去一模一樣的覓一雙。我在想,說不定我還有些這種山羊皮呢。您也許在這兒也可以定做。我今晚就去瞧瞧,找到了會讓人通知您的。”
我因為想盡可能趕在阿爾貝蒂娜回家前離開公爵夫人,結果就常常在走出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府邸時,正巧在院子里碰上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他倆是上男爵最愛光顧的絮比安裁縫鋪去喝茶。我并沒有天天都碰到他倆,不過他倆可是每天必去的。說起來,有件事頗值得注意,那就是一種習慣的持續(xù)程度往往是跟它的荒謬程度成正比的。驚人之舉,一般只能偶而為之。然而,一個有怪癖的人非要拒歡樂于門外、非要去蒙受最大的不幸的荒謬生活,卻是日復一日,從不間斷的。倘若有誰出于好奇,連續(xù)觀察上十年,那他就會發(fā)現這十年來,那個可憐蟲在他本該享受一下生活樂趣的當口卻悶頭睡覺,而在什么事也干不了,上街去只能白白讓人捅上一刀的時候,偏又出門上街去,這個可憐蟲整年害著感冒,可一覺得熱又非喝冰鎮(zhèn)飲料不可。其實只消有那么一天,發(fā)一下興,就能一勞永逸地改變這種狀況。可是這種生活又偏有個德性,就是讓你發(fā)不起這個興。這種單調生活的另一個側面就是墮落,因為任何表達意志的行為,都能使這種生活變得不至于那么令人難以忍受。當德·夏呂斯先生天天帶著莫雷爾上絮比安的鋪子去喝茶時,我們同時可以看到生活的這兩個側面。德·夏呂斯有一次發(fā)的脾氣,就表明了這種日常習慣是怎么回事。那個專做背心的小裁縫的侄女,有一天對莫雷爾說:“這么著,明兒你們來,我請你們喝茶,”男爵頗為有理地認為,這話出自一個他幾乎看作未來媳婦的女孩之口,實在太粗俗了;而由于男爵生來肝火旺,不發(fā)發(fā)脾氣過不了癮似的,所以他并不是簡簡單單地告訴莫雷爾讓他教那姑娘要懂禮貌些,而是在回家的路上罵罵咧咧地嚷個不停。他用最蠻橫無禮、最傲慢不遜的口氣喊道:“我說嘛,會撥弄琴弦未見得就是‘觸覺’好啊,這不,您整天擺弄小提琴,結果就阻礙了您嗅覺的正常發(fā)展,要不您怎么會居然對請客喝茶,我想那才不過是十五個生丁的事吧,這種俗不可耐的說法聽之任之,讓它的惡臭來玷污我高貴的鼻孔呢?當您拉完一曲小提琴獨奏,難道您在我家里看見過有誰不是拚命對您拍手,或者意味深長地保持靜默,而是對著您放個屁嗎?他們之所以保持靜默,是因為他們已經被您的琴聲感動得如癡如醉,生怕會忍不住哭出聲來(可不象您的未婚妻對著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那樣)。”
要是一個職員讓上司這么劈頭蓋臉地訓斥了一頓,第二天他準得給解雇。可是莫雷爾的情況是不同的,對德·夏呂斯來說再沒有比辭退莫雷爾更讓他感到可怕的事了,他甚至擔心自己方才已經說過頭了,于是開始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通對年輕姑娘的恭維話,他自以為說得大方得體,卻不料無意中又漏出不少唐突無禮之詞。“她挺可愛的。既然您是個音樂家,我想她準是靠嗓子勾上您的,她在高音區(qū)的聲音很美,聽上去夠得到您拉的升b音。她的低音我不大喜歡,那想必是跟她的脖子有關系,她的脖子長得很細,樣子挺怪的,一波三折,象是就要到頭了。卻突地又冒出一截;不過盡管有這么些不足之處,她的側影還是挺中我的意。既然她是裁縫,想必剪刀使得很好,您得讓她剪一張她本人的側影像給我。”
夏利對于人家稱贊他未婚妻的可愛之處,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因而對男爵的這番恭維話就更當耳邊風了。不過他回答德·夏呂斯先生說:“那當然,我的老弟,我會給她一塊肥皂,讓她別再這么說話的。”莫雷爾象這樣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我的老弟”,可并不是因為這位出色的提琴師糊涂到不明白他的年齡剛夠得到男爵的三分之一。他這么說,也跟絮比安說這話不同,在他,這么說無非是對某些交往抱一種天真的想法,認為在表示親熱(在他莫雷爾,是裝出來的親熱,在別人則是真心實意的親熱)之前,必須先心照不宣地取消年齡上的差別。就這么著,那一陣子德·夏呂斯先生還收到過這樣一封信:“我親愛的巴拉梅德,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呢?你不在,我真悶死了,老是想著你,等等等等。你的皮埃爾。”德·夏呂斯先生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這位居然用如此親昵的口氣給他寫信的皮埃爾到底是誰,看來一定是跟他很熟稔的朋友,但雖說是熟朋友,這位皮埃爾又不過是粗通文墨而已。凡是能在哥達年鑒里占一席之地的親王顯貴的名字,一連幾天在德·夏呂斯先生的腦子里打著轉。終于,信封背面的一個地址讓他豁然開了竅:原來此信的作者是德·夏呂斯先生有時去玩玩的一家俱樂部的聽差。這個聽差并不覺得用這種口氣給德·夏呂斯先生寫信有什么失禮之處,其實在他眼里,德·夏呂斯先生還確是個地位顯赫的貴人哩。但他心想對一位曾不止一次地擁抱過他,并且通過這種擁抱——以他的天真,他是這么想的——來表達自己感情的先生,要是不以“你”相稱,未免就顯得生分了。其實,德·夏呂斯先生就打心眼里頭喜歡這種忒熟的勁兒。有一次他甚至就為了能讓這封信在德·福古貝先生面前漏個臉,特地陪著這位先生兜了一上午風。可誰都知道,德·夏呂斯先生最討厭跟德·福古貝先生一塊兒出去了。因為那位戴單片眼鏡的先生總愛評頭品足地上下打量路上的年輕人,更叫人受不了的是,那位先生每當和德·夏呂斯先生在一起時,總愛肆無忌憚地使用一種讓男爵討厭之至的語。他把所有男人的名字都加以女性化,而且,因為他天生是個蠢貨,他還以為這種玩笑開得很聰明,拉開嗓門笑個不停。但他又是對自己的外交官職位看得很重的家伙,所以只要在街上看見有上流社會人士走過——見到公務員更其如此——就會即刻剎車,收劍起那種拙劣可笑的行徑。“那個送電報的小個子女人,”他用臂肘碰碰陰沉著臉的男爵,“我認識她,可她卻躲著我們,這個**!喔!那不是拉法耶特商場發(fā)貨的老兄嗎,敢情他也在呀!老天爺,剛才走過的是商務部的次長喲。但愿他沒瞧見我指手劃腳的樣子才好!要不他會去告訴大臣,大臣會把我列進退職人員名冊去的,因為他自己也得退呢。”德·夏呂斯先生聽得滿肚子的火沒處發(fā)。臨末了,為了讓這次叫他感到惱火的散步早點結束,他決定把那封信拿出來給這位大使先生看一遍,但他特別叮囑對方別聲張出去,因為照他的說法,夏利會為了表明自己的多情而吃醋的。“所以哪,”他用一種極其可笑的好好先生的口氣說,“事情總得防患于未然才是。”
在回過頭來說絮比安的裁縫鋪以前,作者想先聲明一下,如果這些離奇古怪的事情使讀者感到了不快,那他真是萬分遺憾。從一個方面(而這是問題的一個次要的側面)來說,讀者也許會感到,本卷中對貴族階層世風日下的指摘相對于其他社會階層而顯得多了。如果情況真是這樣,那也不足為奇。那些最古老的望族,到頭來也只能靠一只鼻結很大的紅鼻子,靠一張歪里歪氣的大下巴來顯示某些讓人贊嘆的“血統(tǒng)”特征了。然而在這些代代相承、每況愈下的臉相容貌之間,還有兩樣看不見的東西,這就是秉性和趣味。倘若有人說,所有這些都跟我們不相干,我們應該從近在身邊的事實中找出它的詩意來,那么盡管他說得有理,他所表示的也畢竟是一種更為嚴重的反對意見了。誠然,從我們最熟悉的現實中抽象出來的藝術確實是存在的,而且它們的領域可能是最為廣闊的。但是同樣確實的是,一樣強烈的興趣——有時它就是美感——也可能來自某種氣質導致的活動,它們跟我們所能感覺和相信的東西實在相去太遠,以致我們根本無法理解它們,以致當我們看到它們展示在面前時只覺得那是一種無端憑空而來的場景。薛西斯,那位大流士之子,命令用笞鞭去抽打吞噬了他的船隊的大海,難道還有比這更氣勢磅礴的詩篇嗎?——
大流士一世(約公元前558——公元前48),古波斯帝國國王,曾兩次率軍大規(guī)模入侵希臘,皆受挫。公元前480年,其子薛西斯率艦隊經德摩比利入侵希臘亞提加半島,旋即在薩拉米海戰(zhàn)中大敗。薛西斯亦譯澤爾士一世,在歷史上以剛愎暴虐著稱。
莫雷爾準是已經利用他的魅力所賦予他的對那年輕姑娘的權威,把男爵的評語當作自己的意見告訴了她,因為“請客吃茶”就此從那家裁縫鋪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比一個天天都上你家來的熟人,為了這個那個緣故,或者是你跟他吵翻了,或者是你不想讓人在家里瞧見他,只愿跟他在外面碰頭了,總之,他就此從你的客廳里消失了。德·夏呂斯先生對此感到很滿意,他從中看到的是自己具有足以左右莫雷爾的影響的一個證明,是那年輕姑娘拭去了那點白璧微瑕。總之,就跟所有象他這般的人一樣,真心作為莫雷爾和他的準未婚妻的朋友,作為他倆結合的最熱心的者,男爵雖說喜歡有那么點權柄,高興時隨便說些好歹還算是無傷大雅的過頭話,但除此之外他對莫雷爾始終就象兄長那樣保持著奧林匹亞神衹的威嚴。莫雷爾對德·夏呂斯先生說過,他愛絮比安的侄女,想娶她為妻,男爵很高興陪這位年輕朋友一起去拜訪那家裁縫鋪,他在其中扮演的是寬容而審慎的未來公公的角色。這真讓他再開心不過了。
我個人的看法是,“請客喝茶”還是莫雷爾自己先說出來的,年輕的裁縫姑娘只是出于愛情的盲目,學用了心上人的一種說法而已,這種說法的粗俗實在是跟她平日談吐的文雅格格不入的。她平素的談吐溫文爾雅,這就跟她有德·夏呂斯先生這么個靠山相得益彰,使得她的好些主顧對她優(yōu)渥有加,邀請她去吃晚飯,把她引薦給她們的朋友,而姑娘總得先征得男爵的允許,才在他以為合適的場合去赴宴。“一個當裁縫的姑娘敢情也能踏進上流社會?”有人會說,“真是愈說愈離譜了!但他怎么不想想,當初阿爾貝蒂娜半夜三更來看我,現在又跟我就這么住在一起,這些難道不更離譜嗎。對一個別的姑娘,也許不妨說離譜云云,但對阿爾貝蒂娜,這兩個字是根本用不上的,她從小沒爹沒媽的,生活放任無羈,以致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起先還以為她是一個賽車手的情婦呢,她最近的親戚就是邦當夫人,這位太太在斯萬夫人家里曾對外甥女的沒有教養(yǎng)嘖有煩,可現在卻閉上眼睛,巴不得能就此把她打發(fā)出去,攀上門闊親家,她這當姨媽的多少也能得些好處。(在最上層的社交圈子里,那些出身高貴而錢囊羞澀的母親們,給兒子物色到闊綽的親家后,會接受小兩口的孝敬,收受那位她并不喜歡但還是引薦給朋友們的兒媳婦所饋贈的皮衣、汽車和金錢。)
或許將來會有那么一天,當裁縫的姑娘們都能踏進上層社會,對此我是不會感到驚訝的。可惜絮比安的侄女只是一個孤立的例子,還不足以讓我們預見那個前景,獨燕不成春嘛。不過,雖說絮比安侄女的這些無傷大雅的舉措已經使某些人感到有些悻悻然,莫雷爾卻并非如此,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真是愚蠢得無以復加,他不僅認為這位遠比他聰明一千倍的姑娘“傻里傻氣的”(也許她就在愛他這一點上是有些傻),而且還把那些樂于接待她(而她并沒因此就飄飄然)的體面人家的夫人們都看作是冒險家,是裝扮成貴婦人的裁縫鋪娘們。自然,蓋爾芒特府上的不在此例,甚至凡是跟蓋爾芒特府上有些交往的也都可以除外,他所指的是那些手面闊綽、舉止文雅的布爾喬亞娘們,她們的腦筋真是自由新派得很,居然以為接待一個女裁縫并不會降低她們自己的身份,她們的腦筋又真是盲從因循得很,居然會因為厚待了一位德·夏呂斯男爵殿下每天都誠心誠意去看她的年輕姑娘而感到某種滿足。
男爵想起這門親事就滿心歡喜,他覺得這樣一來就沒人會把莫雷爾從他身邊奪走了;就象絮比安的侄女在她差不多還是個孩子的那會兒,犯過樁“過錯”似的。德·夏呂斯先生雖說也在莫雷爾面前說些恭維她的話,但倘若有機會把這樁秘密在莫雷爾面前抖落出來,讓他火冒三丈,弄得小兩口反目,那在男爵真可說是何樂而不為了。其實,雖說德·夏呂斯先生用心歹毒,但他也跟許許多多的好人并無兩樣,他們通過恭維某個男人或女人來表明自己的慷慨大度,但對任何能給對方帶來和睦安寧的肺腑之,卻是火燭小心,絕口不說的。盡管如此,男爵卻從不說含沙射影的話;其中有兩個原因。“要是我告訴他,’男爵暗自這么思忖,“他的未婚妻并不是潔白無瑕的,準會傷害他的自尊心,他就會怨恨我,再說,我怎么知道他沒真的愛上她呢?要是我什么也不說,這蓬草秸的火很快就會燒完,我就能隨著我的心意來控制這兩口子的關系,我要他對自己的未婚妻愛到什么分寸,他就會愛到什么分寸。要是我對他說了他未婚妻以前犯下的過失,誰保得定我的夏利不會依然對她一往情深,反倒吃起我的醋來呢?這樣一來,由于我自己的失著,我就把一段本來可以捏在手里的逢場作戲的**,變成我難以駕馭的真正的愛情了。”就為這兩個緣故,德·夏呂斯先生三緘其口,表面上看去審慎之極,不過從另一角度來說,這也確是很值得稱道的了,因為在他這種類型的人,能做到三緘其口已屬非常難能可貴。
何況,那年輕姑娘也確實很可愛,無論從哪個方面她都滿足了德·夏呂斯先生對女性所能具有的審美趣味,她就是給男爵一百張她的照片,他也不會嫌多的。德·夏呂斯先生不象莫雷爾那么笨,聽說有那么些他憑自己的社會嗅覺一嗅就能嗅出頗有身份的夫人們邀請這姑娘去作客,他覺得挺高興。但在這一點上,他也對莫雷爾保持緘默(以便保持絕對的控制權),而莫雷爾碰到這種事真是傻瓜一個,他仍然一個心眼地認定,除了“提琴界”和維爾迪蘭府上,就只有蓋爾芒特府上和男爵說起過的那幾個差不多算得上王族的府邸,所有其他的人都只是些“渣滓”和“群氓”。夏利這是一字不差地在搬用德·夏呂斯先生的用詞。
讓那么些大使和公爵夫人終年翹首以待卻不肯賞光的德·夏呂斯先生,就為人家請德·克羅瓦親王走在他頭里,當場拂袖而去不肯跟親王同桌進食的德·夏呂斯先生,居然把他回避這些名流貴婦的所有時間,全都花在一個裁縫的侄女那兒了!先不先,首要的原因是莫雷爾在那兒。大概只有飯店的侍者才會以為,一位腰纏萬貫的富翁必定天天穿一身鮮亮的新衣服,而一位風流倜儻的先生自然會請六十份賓客一同入席,出進則必定以車代步。他們想錯了。常見的情形是腰纏萬貫的富翁一年到頭穿著件磨損露線的舊上裝,風流倜儻的先生在飯店里只跟店堂的伙計攀攀話,回到家里也就跟自己的跟班玩玩牌。就這樣。他照樣可以拒絕走在繆拉親王后面入席。
德·夏呂斯先生喜歡兩個年輕人的這樁婚事,其中還有個原因是這樣一來絮比安的侄女就成了莫雷爾本人,因而同時也是男爵對他所擁有的權力和所具有的了解在某種意義上的延伸。要說“欺騙”(就夫妻關系的意義而)提琴師未來的妻子,德·夏呂斯先生從沒往這上面想過,所以也不曾感到過良心的不安。可是,有了一對“年輕夫婦”要指導,感覺到自己成了莫雷爾的老婆(她將對男爵視若神明,從而證明親愛的莫雷爾對她灌輸過這種想法,她身上也因而會含有某些莫雷爾的東西)尊崇敬畏的、無所不能的保護神,卻使德·夏呂斯先生的統(tǒng)治方式有了新的變化,從他的“小東西”莫雷爾身上派生出了另一個存在,一個配偶,這就是說又有另外一個新鮮好玩的小東西可以讓他來寵愛了。這種統(tǒng)治,現在甚至可能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有力了。因為在莫雷爾只是一個人,或者說赤條條無所牽掛的那會兒,他還會在拿得準事情不至于沒法收場的情況下頂撞頂撞男爵,但一旦結了婚,有了個家,有了房子,有了小兩口的打算,他就不會再敢那么行事,德·夏呂斯先生就可以更方便、更牢靠地把他捏在手里。所有這些,再加上必要時,也就是說當他在哪個晚上覺得無聊時,還可以去撩撥那兩口子吵上一架(男爵對干仗吵架是百看不厭的),都讓德·夏呂斯先生感到美滋滋的。但比起想到小兩口對他的依賴所感覺的得意來,這些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德·夏呂斯對莫雷爾的寵愛,每當他轉到下面這個念頭時,就會有一種妙不可的新意:“不光他屬于我,他老婆也是屬于我的;他倆的一舉一動都得考慮到別讓我生氣,而我再怎么使性子耍脾氣,他倆還是會百依百順,所以這就成了一個我?guī)缀跻呀浲鼞训珜ξ矣质侨绱苏滟F的事實的(至今我還不曾注意到的)標志,表明對全世界,對每個將要看見我給他倆保護、給他倆房子的人,還有對我自己來說,莫雷爾都是屬于我的。”能有這么個在別人眼里也好,在他自己眼里也好都是明明白白的證據,德·夏呂斯先生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事了。因為,一個人對他所鐘愛的對象的占有,是比對它的鐘愛更強烈的一種快樂。通常,那些生怕這種占有為人所知的人,他們之所以那么諱莫如深,無非是害怕會失去那個彌足珍貴的對象罷了。而他們的樂趣。也由于這種三緘其口的審慎而變得遜色不少。
讀者可能還記得,莫雷爾曾經告訴過男爵他打的如意算盤,他的主意是先把一個姑娘,特別是眼下的這位勾到手,為了能得手興許還要許愿跟她結婚,但等占到了姑娘的便宜,就來個“金蟬脫殼”,逃之夭夭。可是這番話,德·夏呂斯先生在莫雷爾跑來告訴他怎樣對絮比安的侄女求愛的當口,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何況,莫雷爾自己也不見得還記住。莫雷爾的秉性——就象他恬不知恥地承認過,或許還頗為精明地夸張過的那樣——離他真正為這種秉性所左右的時候,這中間敢情還有著段空隙呢。跟那姑娘接觸多了以后,他覺得挺喜歡她,愛上了她,而因為他實在缺乏自知之明,所以他還以為大概自己一向就是這么愛她的。當然,起初打的那些主意,那個邪惡的計劃,并沒從此消遁匿跡,但是一重重的感情之網編織交迭,把它給嚴嚴實實地遮蔽在下面了,所以,如果這位提琴師聲稱那個邪念并非他行動的真實動機,那么誰也不能說他這話不誠懇。況且還有過一段為時很短的期間,他雖說連對自己都不肯明確地承認,但還是覺著這樁婚事看來是對他非常必要的。那段期間莫雷爾的手常要抽筋,他覺得自己已經面臨放棄拉琴的可能選擇。而他這人除音樂之外,簡直疏懶得叫人不可思議,因此他感到必需有別人來照顧自己;而與其讓德·夏呂斯先生,他寧可讓絮比安的侄女來承擔這個義務,因為他與她的結合將會給他帶來更多的自由,而且還能提供在一大群各式各樣的女人中間進行挑選的機會,從他可以讓絮比安的侄女去幫他勾到手的常換常新的裁縫鋪女學徒,到他可以攛弄她去跟她們茍合的那些漂亮的夫人。至于未來的妻子會不會乖謬悖理到拒絕接受他的這份美意,他可是想也不曾去想過。再說,既然抽筋已經止住,這些算計現在也就讓位給純真的愛情了。憑他的這把琴,再有德·夏呂斯先生給的那份薪水,也就夠了,而一旦他莫雷爾和那姑娘結了婚,這位德·夏呂斯先生自然也就不能再得寸進尺了唄。這樁婚事刻不容緩——為愛情,也為自由。他去向絮比安請求娶他的侄女為妻,做舅舅的去征求侄女的意見。其實這純屬多余。那姑娘全身心都洋溢著對提琴師的愛,那披拂在肩頭的秀發(fā),那歡欣地顧盼的眼神,無不透露著同一個消息。至于莫雷爾,幾乎每件使他感到愉快、感到有好處的東西,都會喚起他發(fā)自內心的**,引出他發(fā)自內心的話頭,有時甚至讓他流下眼淚。所以,雖說他對絮比安的侄女一個勁地說的這些多愁善感的話(好些游手好閑慣了的绔绔子弟在追逐布爾喬亞闊佬的可愛女兒時,用的也是這種多愁善感的腔調),其熱烈的程度正可以跟當初他在德·夏呂斯先生面前大不慚地陳述勾引、占有姑娘的計劃時的下流粗俗比美,但這些話畢竟還是真誠的——如果對他也用得上這兩個字的話。只不過,對一個使他有好感的女人的這種合乎道德的熱情,以及他和她之間的莊嚴的婚約,在莫雷爾身上都是有其對立面共存著的。一旦這個女人不再使他感到愉快,或者甚而至于,比方說,這種訂婚的約束使他感到不痛快了,她就立刻會成為對莫雷爾而的一種似乎理由很充分的厭惡的對象,在一陣神經質的心緒不寧過后,這種厭惡能使他在神經系統(tǒng)剛一健全就對自己證實說,即使純粹從道德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他也是不受任何約束的。
他在離開巴爾貝克前的那陣子,不知怎么搞的,把身邊的錢全給丟了,可又不敢告訴德·夏呂斯先生,于是想找個人借點錢。他父親曾經教過他(不過這位父親也告誡過兒子千萬別做“寄生蟲”),碰到這種情況有個辦法,就是寫信給一位你想說你“有事跟他相商”的先生,請他“約個時間面談”。這條錦囊妙計使莫雷爾非常著迷,我相信他即便是單單為了嘗嘗請人家約個時間“面談”的有趣滋味,也會情愿把錢掉了的。但后來,他看到這條妙計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靈驗。他發(fā)現自己久疏箋候的那些先生們,收到他“有事相商”的去信以后并不是在五分鐘內就作復的。如果莫雷爾等了一下午還沒收到回信,他就盡想些諸如此類的理由,或者他找的這位先生還沒回家啦,或者人家興許還有些別的信得先寫啦,要不就是出遠門或者生病了,等等等等,反正是一個勁地往好里想,倘若僥幸收到封回信約他第二天上午見面,他到時候總有這幾句開場白:“我是在想,怎么就不見您的回音呢,我尋思著別是出什么事了吧;得,這么看來您身體挺好呀?”等等等等。因此在巴爾貝克那會兒,他甚至都沒跟我說他要“有事相商”,就要我把他介紹給一星期前在火車上讓他那么討厭的這個布洛克。布洛克挺爽快地借給他——或者不如說讓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借給他——五千法郎。從那以后,莫雷爾對布洛克贊不絕口。他熱淚盈眶地問自己,怎樣才能報答這么一位救命恩人。后來,我就每月代莫雷爾去向德·夏呂斯要一千法郎,要莫雷爾一拿到就馬上還給布洛克,好讓布洛克覺得他錢還得挺快的。第一個月,莫雷爾滿腦子還是布洛克的好處,二話不說就把一千法郎還了。但過后他想必是覺得那剩下的四千法郎要是派派別的用場準會更愜意些,因為他開始說布洛克這也不好那也不是了。瞧見布洛克他就覺著不舒服。而布洛克呢,因為已經忘了借給莫雷爾的錢的確切數目,所以開口向他討還三千五百而不是四千法郎,這下子提琴師就能凈賺五百法郎了,可他竟然回答說,對于這么一筆無稽之談的借款,他非但不會拿出一個子兒,而且那位債主還該額手稱慶才是,因為他莫雷爾沒去告他一狀哩。說這話時,他的兩眼發(fā)出炯炯的光芒。他先是說布洛克和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沒什么好怨他的,不一會又覺得不過癮,就干脆說他沒去怪罪他們是讓他倆便宜了。原來,大概是這么回事,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曾經公開說過蒂博拉琴不比莫雷爾差,于是莫雷爾認為自己得為這句有損他的職業(yè)榮譽的話向法庭起訴,后來,因為在法國,尤其是就反對猶太人而,公理正義業(yè)已蕩然無存,(他向一個以色列人借五千法郎,正是他身上的反猶太人意識的自然流露唄),他凡要出門必得帶好子彈上膛的手槍。
在莫雷爾對待裁縫侄女的態(tài)度上,柔腸百轉的溫情過后,隨之而來的也是這種神經質的反應。誠然,德·夏呂斯先生也可能不自覺地對這種態(tài)度的變化起了某種影響,因為他經常把有些話掛在嘴上,說什么只要莫雷爾他倆一結婚,他就不去管他們,讓他們靠自個兒的翅膀去飛啦,他這么說其實也是跟他倆逗著玩,根本是有口無心的。光憑這句話,當然還不足以把莫雷爾從那年輕姑娘身邊拉開,不過,它一旦在莫雷爾的腦子里生了根,那么有朝一日它就會跟關于她的種種類似的想法攙和在一起,到頭來足以成為造成關系破裂的一劑強力催化劑。
不過,我那會兒并不怎么經常碰見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等我從公爵夫人那兒出來的時候,他們往往早就去了絮比安的鋪子,這是因為跟公爵夫人談話使我感到興味盎然,不光忘卻了等待阿爾貝蒂娜回家的那種焦急心情,而且把她回家的時間都給忘了。
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待得很晚的這些日子里,有一天有個小小的插曲,這件事我當時完全沒有放在心上,直到很久以后才意識到了它那令人痛苦的含意。這天下午,德·蓋爾芒特夫人送給我一束從南方帶來的山梅花,因為她知道我喜歡這種花。我從公爵夫人家出來,上樓回家,這時阿爾貝蒂娜已經先到家了;我在樓梯上碰到安德烈,她象是因為聞到了我手里這束花的濃郁香味,感到很不自在似的。
“怎么,您這就要回去了?”我對她說。“是正想走呢,阿爾貝蒂娜要寫信,就打發(fā)我去了。”“您沒覺著她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吧?”“沒有,我想她是給她姨媽寫信。不過,她可是不愛聞太濃的香味的哪,她準不會喜歡您的這些山梅花。”“喲,我干了件蠢事!待會兒我讓弗朗索瓦絲拿去擱在后扶梯間里。”您以為阿爾貝蒂娜不會從您身上聞出山梅花的香味嗎?除了晚香玉,這可就是最叫人頭暈的香味了。再說,我知道弗朗索瓦絲好象是出去買東西了。”“我今天身邊沒帶鑰匙,這可怎么進去呢?”“噢,您按鈴就是了,阿爾貝蒂娜會給您開門的。再說這會兒弗朗索瓦絲恐怕也該回來了。”
我跟安德烈告別上樓。剛按了第一下門鈴,阿爾貝蒂娜就跑來給我開門,但她很費了些周折,因為弗朗索瓦絲不在家,她不知道電燈的開關在哪兒。好不容易地總算讓我進了屋,但山梅花的氣味馬上又把她嚇跑了。我把花放在廚房里,這一來,我這位女友擱下信不寫(我不知道為什么),剛好有時間跑進我的房間從那兒叫我,而且躺在了我的床上。就到這會兒,我仍然毫無察覺,還以為這一切都很自然,至多只是覺著有點兒尷尬,但那也算不得什么的——
她險些兒讓我當場看見她跟安德烈在一起,好在她還有一點時間可以把燈都關掉跑到我房里,免得讓我瞧見她床上凌亂的模樣,而且裝得正在寫信似的。可是我是在后來才這么想的,所有這一切,我到今天還弄不明白到底是真是假。——原注
除了這個插曲而外,每次我從公爵夫人家回來而阿爾貝蒂娜已經先到家的時候,一切情況都很正常;因為阿爾貝蒂娜沒法知道我是否要在晚飯后帶她出去,所以我總看見她把自己的帽子、大衣和陽傘放在門廳里以備不時之需。我一進門就瞧見它們,頓時一種家庭的氣氛撲面而來。我并不覺得這屋里供氧不足,反倒覺得這里充溢著幸福。我從憂郁中解脫了出來,瞧著這些無關緊要的小物體,我就感到阿爾貝蒂娜是屬于我的,我朝著她奔去。
有些日子我不下樓到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兒去,為了排遣阿爾貝蒂娜回家前的這段時光,我就隨手翻翻埃爾斯蒂爾的畫冊、貝戈特的書或者凡德伊的奏鳴曲譜。于是——由于看上去僅僅訴諸視覺和聽覺的藝術作品,實際上要求我們在欣賞它們時必須把被喚醒的思維活動跟那兩種感官感覺密切配合——我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認識阿爾貝蒂娜以前她在我身上激起的美麗的夢,這些夢,被以后的日常生活磨去了它們的光采。我把這些夢,猶如加進一口坩堝似地加進樂句和畫面中去,用它們來潤澤正在讀著的書。自然,我覺得這本書變得更加生動了。但阿爾貝蒂娜因此也獲益不淺,她從容地往來于我們能夠通往、能夠將同一對象依次置放其間的那兩個世界之間,擺脫了物質的重負,在思維的流動空間中遨游嬉戲。剎那間我陡然感到,我是能夠體驗對這位令人乏味的姑娘的熾烈感情的。這時候的她,似乎就是埃爾斯蒂爾或貝戈特的一首作品,想象和藝術使我對她看得更真切,使我對她產生了一種瞬息間的**。
過了不一會兒,仆人來通報,說她剛回來,我吩咐過,當我不是獨自一人,比如說當我跟布洛克在一起,并且硬要留他再待一會兒,免得讓他碰上我那位女友的時候、誰也不許提到她的名字。因為我沒告訴任何朋友她住在這兒,就連我在家里見過她這一點,都是諱莫如深的,我生怕我的哪個朋友會迷戀上她,會在外面等她,要不就是她會趁在過道或前廳碰到他的機會,對他做手勢,定約會時間,隨后,我聽見阿爾貝蒂娜的裙子窸窸窣窣地響著,朝她的房間而去,她一則是出于謹慎,二則大概是出于跟以前在拉斯普利埃飯店吃飯時同樣的考慮,所以知道我有朋友在場時從不上我的房間去,以免引起我的猜忌。但我突然間意識到,原因還不止于此。我在記憶中追尋著:我當初認識的是第一個阿爾貝蒂娜,后來驟然間她變成了另一個阿爾貝蒂娜,現在的這個阿爾貝蒂娜。這個變化,只能由我自己來承擔責任。當我倆只是好朋友的那會兒,她對我起初是口沒遮攔,想到隨口就說,后來也是好多事都愿意告訴我的,但自從她認為我愛上了她,或者也沒想到愛這個字眼,而只是猜到了我身上有一種什么事都得知道(知道了又感到痛苦不堪)、什么事都得刨根問底的叫人難以忍受的脾性以后,話匣子就關上了。從那時起她就樣樣事情瞞著我。只要她以為我有朋友在,其實那常常并不是女朋友,而是男朋友,她就會過我房門而不入;而在以前,當我說起哪個姑娘時,她的眼睛就會發(fā)亮:“您一定得讓她來呀,我挺想見見她。”“可她,照您的說法是風度欠佳的呢。”
“對,那才更有趣嘛。”那時候,她或許還是會對我說實話的。即使她在小游樂場從安德烈懷里掙出身子的那回,我想她也并不是因為有我在場,而是因為戈達爾在場,她大概以為這位大夫會張揚出去有損她的臉面。但就在那時候,她已經開始跟我保持一種距離了,從她嘴里聽不見要心的悄悄話了,她的一舉一動也變得矜持起來。在這以后,凡是有可能引起我感情波動的話或事,她都避免去說去做。關于她生活中那段我不了解的經歷,她只讓我留下一個清白無邪的印象,由于我的一無所知,就更加深了這種印象,而現在,轉變已經完成,我不是單獨呆著時,她就徑直上自己房間去,這不僅僅是為了不打擾我,而且也是為了向我表明,她對誰跟我在一起根本不感興趣。有一件事,她是再也不會做了,那就是無所保留地把實情都告訴我,除非將來有一天我也許對它無動于衷了,她才會再這么做,而且那時候她光為這點理由就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從此以后,我就象個法官一樣,只能靠她無意中漏出的片只語而妄自定案了,這些片只語,倘若不是我欲加之罪,其實也未必是不能自圓其說的。而阿爾貝蒂娜,也總覺著我又忌妒又好當法官。
我倆的婚約無異于一堂庭審,使她象罪人一般感到羞愧。現在,每當談話涉及某人,不論是男是女,只要不是老人,她就會把話題岔開。我真該在她還沒疑心我對她妒心有這么重的時候,就把想知道的事都盤問出來才是。真可惜錯過了那機會,當時,咱們這位朋友不止肯對我說她怎么尋歡作樂,而且把她怎么瞞過別人的辦法也都告訴了我。現在她不肯再象在巴爾貝克那會兒一樣地對我無話不說了,當時她那么做,一半是出自無心,一半也是為了沒能對我表現得更親熱些向我表示歉意,因為我那時已經使她感到有點厭倦了,她從我對她的殷勤態(tài)度中看出,她對我不必象對別人那樣親熱,就能得到比別人更多的回報,——現在她不會再象當時那樣對我說這種話了:“我覺得讓人看出你愛誰,是最蠢的了,我跟人家不一樣:我喜歡誰,就做出根本不去注意他的樣子。這一來就把旁人都蒙在了鼓里。”怎么!對我說過這話的,難道就是今天的這個阿爾貝蒂娜,這個自命坦率,自以為對一切都漠然處之的阿爾貝蒂娜嗎!現在她是絕口不跟我提她的這一招了!只是在和我說話提到某個可能惹我生疑的人時,她會略施一下故伎:“哎!我可不知道,這么個不起眼的腳色,我都沒瞧過他。”有時候,打量有些事我可能會聽說,就搶在頭里先把話告訴我,不過光憑她那聲氣,不用等我真弄明白她在搪塞、辯解的這事實情究竟如何,我就已經覺出那全是謊話了。
我側耳聽著阿爾貝蒂娜的腳步聲,頗為欣慰地暗自思忖她今晚上不會再出去了,想到這位從前我以為無緣相識的姑娘,如今說她每天回家,其實說的就是回我的家,我覺著真是妙不可。她在巴爾貝克跑來睡在旅館里的那晚上,我曾經匆匆領略過的那種神秘和肉感夾雜參半的樂趣,變得完整而穩(wěn)定了,我這向來空落落的住所如今經常充盈著一種家庭生活及至夫妻生活的甜美氣氛,連走廊也變得熠熠生輝,我所有的感官,有時是確確實實地,有時,當我獨自一人等她回來時,則是在想象中靜靜地盡情享受著這種甜美的氣氛。聽到阿爾貝蒂娜走進房間關門的聲音,如果我還有客人,就趕緊打發(fā)他走,直到確信他已經下了樓才放心,有時我甚至寧可親自陪他走下幾級樓梯。
在過道里我迎面碰見阿爾貝蒂娜。“喔,趁我去換衣服的這會兒,我讓安德烈上您屋里去,她是特地上來跟您說聲晚上好的。”說著,連我在巴爾貝克送她的那頂栗鼠皮帽上掛下來的灰色大面紗都沒撩起,她就抽身回自己房里去了,仿佛她是尋思著安德烈,這位我派去監(jiān)視她的朋友,準要把一天的情況原原本本向我報告,把她倆怎么碰到一個熟人的前前后后的經過都告訴我,好讓我對她們今兒一整天外出散步的行程中那些我因無從想象而存疑的片段有所了解。
安德烈的缺點漸漸暴露出來,她不再象我剛認識她時那樣可愛了。現在她身上有一股顯而易見的酸澀的味兒,而且只要我說了句使阿爾貝蒂娜和我自己感到開心的話,這股澀味兒立時就會凝聚起來,猶如海面上的霧氣凝聚成暴雨一般。即便如此,她對我的態(tài)度卻越發(fā)來得親熱,越發(fā)顯得多情——我隨時可以舉出佐證——而且比起任何一個沒有這股澀味的朋友來都是有過之無不及的。但是,只消我稍有半點高興的樣子,而這種情緒又不是她引起的,她就會感到一種神經上的不舒服,就象是聽見有人砰地一聲把門關得很重似的。她可以允許我難受,只要那不是她的干系,但容不得我高興;如果看見我病了,她會感到憂傷,會憐憫我,會照料我。但如果我有些許滿意的表示,比如說當我剛放下一本書,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氣伸著懶腰說:“嗨!這兩個鐘頭的書看得可真帶勁。真是本好書!”這句話要讓我母親,阿爾貝蒂娜或者圣盧聽見,他們都會覺得高興的,可安德烈聽了就會覺著反感,或者干脆說會覺著神經上的不舒服。我的稱心如意會使她感到一種無法掩飾的慍惱。她的缺點還有更嚴重的:有一天我提起在巴爾貝克跟安德烈的那幫女友一起碰到過的那個年輕人,他對賽馬、賭博、玩高爾夫球樣樣在行,而除此以外卻一竅不通,安德烈聽著聽著冷笑起來:“您知道,他的老子偷過東西,差點兒給送上法庭判刑。他們現在牛皮愈吹愈兇了,可我倒想把事情全都張揚出去。我巴不得他們來告我誣告罪。我要出庭作證揭揭他的底!”她的眼睛炯炯發(fā)光。然而,我知道那人的父親并沒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安德烈也跟別人一樣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可是她自以為受了做兒子的冷落,就想找個岔兒叫他難堪,讓他出丑,于是編出了這通臆想中的出庭作證的鬼話,而且因為翻來覆去說得次數多了,也許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是真是假了。照說,按她現在這樣子(且不說那種動輒記恨的瘋勁兒),惡意的無端猜疑已經象一道冰冷扎手的箍兒箍住了她那熱情可愛得多的本性,光憑這一層緣故,我就不會愿意去跟她見面的。但是關于我那位女友的種種消息,又只有她一人能向我提供,我實在心里放不下,不愿錯過得悉這些消息的極其難得的機會。安德烈走進屋來,隨手把門帶上;她倆今天遇見過一位女友;而阿爾貝蒂娜從沒對我說起過這女人。“她們說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因為我趁阿爾貝蒂娜有人陪著的空兒去買毛線了。”“買毛線?”“沒錯,是阿爾貝蒂娜叫我去買的。”“那就更不該去了,她說不定正是想支開您呢。”“可她是在碰到那位朋友以前叫我買的呀。”“噢!”我總算松了口氣。不一會兒工夫,疑團又冒了上來:“可是誰知道她是不是事先就跟那個女人約好,而且想好這個借口到時候來支開安德烈的呢?”再說,難道我能肯定先前的假設(安德烈對我說的都是真話)就一定是對的嗎?安德烈沒準也是跟阿爾貝蒂娜串通一氣的呢。
愛情這東西,我在巴爾貝克那會兒常這么想,無非就是我們對某位一舉一動都似乎會引起我們嫉妒的女士的感情。我總覺著,如果對方能把事情都對你和盤托出,講個明白,也許是不費什么力就能把你的相思病給治好的。而受難的這一位,無論他怎樣巧妙地想把心頭的妒意瞞過別人,發(fā)難的那一位總會很快就一目了然,而且反過來玩得更巧妙。她故意把我們引向會遭遇不幸的歧路,這在她是輕而易舉的,因為這一位本來就毫無提防,又怎么能從小小的一句話里聽出其中包藏的彌天大謊來呢?我們根本聽不出這句話跟別的話有什么不同:說的人懸著顆心,聽的人卻沒在意。事過之后,當我們獨自靜思,回想起這句話的時候,會覺著這句話似乎跟事實不大對得上頭。然而,到那時我們還記得清這句話到底是怎么說的嗎?思緒轉到這上頭,而又牽涉到記憶的準確性的當日,腦子里往往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一種類似于記不清門有沒有關好的疑竇,碰到有些神經過敏的場合,我們是會記不起有沒有把門關好的,即便回頭看過五十次了,照樣還是這樣。你甚至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某個動作,卻始終無法形成一個確切而灑脫的記憶。要說關門,至少我們還可以再去關第五十一次,可是那句叫人不放心的話,卻已屬于過去,聽覺上存留的疑竇,并非我們自己所能消釋的。于是,我們打起精神再去想她還說過些什么,結果又發(fā)覺那都是些無傷大雅的話;唯一的藥方——可我們又不愿意服這帖藥——就是什么都不去追究,打消弄個水落石出的念頭。
嫉妒之情一旦被發(fā)現之后,作為其目標的那位女士就認為那是對她的不信任,因而她騙別人就是理所當然、順理成章的事了。何況,當我們執(zhí)意想知道一樁事情的時候,也是我們自己起的頭去撒謊騙人的。安德烈和埃梅答應過我什么都不說的,結果怎么樣呢?布洛克,他自然沒什么好答應的,因為他什么也不知道;而阿爾貝蒂娜,她只要跟這三位中間任何一位聊會兒天,照圣盧的說法就是取得一點“旁證”,就會發(fā)現我說的不過問她的行動以及根本不可能讓人去監(jiān)視她云云,全是些謊話。于是,在我慣常的關于阿爾貝蒂娜的那種無休無止的疑慮——這些疑慮過于飄忽不定,所以并不使我真的感到痛苦,它們之于嫉妒猶如忘卻之于憂傷,當一個人開始忘卻時,無形之中就覺得好過些了——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從安德烈方才向我報告的某個片段中又冒出的那些新問題;跋涉于這片在我周圍綿延伸展的廣漠區(qū)域,我的所獲只不過是把那不可知的東西推得更遠些罷了,而對我們來說,當我力求要對那不可知的對象形成一個明確的概念時,我們會依稀感覺到那就是另一個人的真實生活。阿爾貝蒂娜一則出于謹慎,二則似乎是要讓我有充裕的時間(她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嗎?)來了解情況,所以呆在自己房間里磨磨蹭蹭地換了好半天的衣服,我就趁這工夫繼續(xù)詢問安德烈。
“我想阿爾貝蒂娜的姨夫和姨媽都挺喜歡我,”我冒冒失失地對安德烈說了這么一句,忘了考慮她的性格。頓時只見她那凝脂似的臉蛋變了樣,就象一瓶糖漿給攪過似的;滿臉的陰云仿佛再也不會消散。嘴角也掛了下來。我初到巴爾貝克那年,她不顧自己的虛弱,也象那幫女友一樣向我展示的那種神采飛揚的青春歡樂氣息,現在(說實在的,安德烈從那以后也長了好幾歲)居然那么迅速地從她身上消失,變得蕩然無存了。但我在安德烈就要回家吃晚飯前無意間說的一句話,卻又使它重現了光采。“今天有人在我面前一個勁兒地夸您呢,”我對她說。頓時她的目光變得神采奕奕、充滿歡樂了,從她的神情可以看出她確實很愛我。她避開我的目光,睜大兩只霎時間變得異常明亮的眼睛,笑容可掬地望著一個什么地方。“是誰?”她帶著率真而急切的表情問道。我告訴了她這人的名字,不管這人是誰,她都感到欣喜萬分。
到該回家吃晚飯的時候了,她跟我分了手。阿爾貝蒂娜走進我的屋里;她已經換好衣服,穿了一件漂亮的睡袍,關于這種中國雙縐長裙或日本睡袍,我曾向德·蓋爾芒特夫人咨詢過,其中某些進一步的細節(jié)還承斯萬夫人來信指點過,信是這么開頭的:“睽違多時,頃接見詢tea-gow來信,大有恍如隔世之感。”阿爾貝蒂娜腳上穿一雙飾有鉆石的黑鞋子,這雙被火冒三丈的弗朗索瓦絲斥之為木拖鞋的便鞋,就是阿爾貝蒂娜隔著窗戶瞧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晚上在家穿的那種,稍過些時候,阿爾貝蒂娜又穿上了高跟拖鞋,有幾雙是山羊皮燙金面的,另幾雙是栗鼠皮面的,瞧著這些鞋子,我覺得心里暖乎乎的,因為它們是一種標幟(別的鞋子就并非如此了),表明她是住在我的家里。有些東西,比如說那只挺漂亮的金戒指不是我給她買的。我很欣賞那上面刻著的一頭展開翅膀的鷹。“這是姨媽送我的,”她對我說,“不管怎么說,她有時候還是挺和氣的。瞧著它我就覺得自己老了,因為這還是我二十歲那年她送的。”——
英文:寬松女袍。
對所有這些華美的衣著,阿爾貝蒂娜具有一種遠遠勝過公爵夫人的強烈愛好,因為正如你想要擁有某件東西時所遇到的阻礙(在我就是這病,它讓我沒法出遠門,可又那么渴望去旅行)一樣,貧窮——它比富裕更慷概——會給予這些女人比她們無力買下的那件衣服更好的東西:那就是對這件衣服的向往,也即對它真切、詳盡、深入的了解。阿爾貝蒂娜和我,她因為自己買不起這些衣服,我因為在訂制這些衣服時想討她喜歡,我倆就象兩個渴望上德累斯頓或維也納去親眼看看博物館里那些熟悉的名畫的大學生。而那些置身于成堆的帽子和裙子中間的有錢的夫人們,她們就象事先并無任何興趣的參觀者,在博物館轉來轉去只會使她們感到頭暈目眩,又疲乏又無聊。對阿爾貝蒂娜和我來說,哪怕一頂帽子,一件貂皮大衣,一襲袖口有粉紅翻邊的浴衣,都會有某種分外重要的意義,某種非常吸引人的魅力,在阿爾貝蒂娜,是因為她一見這些東西,就一心一意想得到它們,而又由于這種向往會使人變得執(zhí)拗和細心,所以她在想象中把它們置于一個更能顯出襯里或腰帶可愛之處的背景跟前的同時,早已對它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了然于心——在我,則是因為曾經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家打聽過這件衣裳為什么這么優(yōu)雅,這么與眾不同,這么卓然超群,而那位裁剪大師的獨創(chuàng)性又體現在哪兒——這種意義和魅力,對于未吃先飽的公爵夫人來說是不存在的,即便對于我,倘若是在幾年前我百無聊賴地陪著這位或那位風雅的女士出入于裁縫店的那會兒,情況也會跟公爵夫人一樣的。
誠然,阿爾貝蒂娜漸漸成了一個風雅的女人。因為雖說我這么給她訂制的每件衣服都是同類款式中最美的,而且都經過德·蓋爾芒特夫人或斯萬夫人的審定,但這樣的衣服她也已經要多得穿不完了。不過這也沒關系,既然她見一件愛一件,對它們沒一件不喜歡的。當我們喜歡上了某個畫家,而后又喜歡上了另一個畫家,到頭來我們就會對整個博物館有一種好感,這種好感是由衷的,因為它是由連續(xù)不斷的熱情構成的,每次熱情都有其具體的對象,但最后它們聯(lián)結成了一個協(xié)調的整體。
但她并不是淺薄無聊的女人,獨自一人時書看得很多,跟我在一起時也愛念書給我聽。她變得非常聰明。她對我說(其實她沒說對):“每當我想到要不是您,我到現在還是個傻丫頭的時候,我就感到后怕。您別說不字,是您讓我看到了一個我連想都沒想到過的世界,無論我將來會變成怎樣的人,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是您給的。”
我們知道,關于我對安德烈的影響,她也說過類似的話。難道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她倆都鐘情于我嗎?那么,她倆之間又是什么關系呢?為了把事情弄個明白,我得先讓你倆不動,并且從對你倆永恒的期盼中超脫出來,因為你倆永遠在這種期盼中變幻著形象;我得暫停對你們的愛戀,以便脫出身來看著你們,我得暫時不去理會你們那些沒完沒了的、行色總是那么倉皇的來訪,哦,年輕的姑娘,哦,當我在令人眩暈的飛速旋轉的光影中瞥見你們那變得幾乎讓我認不出來的倩影時,我的心是多么激動地砰砰直跳啊。倘若不是一種性感的誘惑在把我們引向你們,引向你們這些永遠比我們的期望更美的、永遠不會相同的金滴,我們也許根本不會領會到那些飛速旋轉的光影,還會以為一切都是停滯不動的呢。一位年輕姑娘,我們每回看見她,總會發(fā)覺她跟上回見到時又大為變樣了(我們保存在記憶中的印象,以及原先想要滿足的**,在一見之下就都蕩然無存了),以致我們平日所說的她性格穩(wěn)定云云,都成了講講而已的汗漫之詞。人家對我們說,某位漂亮的姑娘如何溫柔、可愛,如何充滿種種最細膩的感情。我們的想象接受了這些贊詞,當我們第一次瞧見金黃色卷發(fā)中露出的那張玫瑰色的臉龐時,我們就在心里對自己說,這位讓我們感到自漸形穢的玉潔冰清的少女,我們居然還想當她的情人,那豈不是癡心妄想。退一步說,即便跟她親近了,我們又是怎樣從一開始就對這顆高貴的心靈抱有無限的信任,和她一起編織過多少美妙的希望啊!可是沒過幾天,我們就為自己的輕信后悔了,因為這位玫瑰似的姑娘在第二次見面時,就象一個淫蕩的厄里尼厄斯那樣滿口臟話了。在延讀幾天的一個脈動過后,重又相繼呈露在玫瑰色光線中的那些臉容,讓你甚至都說不清,一種外界的movimetum2作用在這些姑娘身上,究竟有沒有使她們改變模樣,我在巴爾貝克的那幫姑娘,說不定也是這種情形呢。有人會在你面前吹噓,一個**是如何如何溫柔,如何如何純潔。可是說過以后他又覺著還是來點**辣的東西會讓你更中意些,于是他就去勸她舉止大膽潑辣些。至于她自己,心里是不是也想大膽些呢?也許并不,可是在令人眩暈的生活旋流中間,有成千上百個機會讓她改變初衷。對于另一位魅力就在于冷峭(而我們指望要按自己的意思去改變這種態(tài)度)的姑娘,譬如說,對于巴爾貝克那位從嚇得目噔口呆的與先生們頭上一掠而過的可怕的跳高女將,當我們回味著她那冷峻的風致,對她說著些充滿深情的話時,不料兀地聽見這位姑娘神情靦腆地告訴我們說,她生性怕羞,見到生人不知該怎么說話,所以挺害怕的,還說她跟我們見面以后,過了兩星期才能從從容容地和我們談話,等等等等,聽到這么一番話,我們有多掃興啊!鐵塊變成了棉團,我們已經無堅可摧了,既然她自個兒先就軟成這副模樣。事情是在她自己身上,但興許也跟我們的做法不當有關,因為我們在恭維她的強項時盡說些軟綿綿的話,說不定正讓她覺著——盡管她并不一定怎么意識到——自己也得軟款些才是。(這種改變使我們感到遺憾,但也不能完全說是弄巧成拙,因為面對這般軟款的態(tài)度,我們說不定會為自己居然能把一個鐵女人調教得柔情如許而分外欣喜呢。)——
希臘神話中復仇三女神的總稱,她們眼中流血,頭發(fā)由許多毒蛇盤結而成,一手執(zhí)火炬,一手執(zhí)由蝮蛇扭成的鞭子。
2拉丁文:動量。
我并不是說不會有那么一天,到那時,即便對這些金光耀眼的少女,我們也能把她們的性格丁是丁卯是卯地說個明白,但這是因為那時候我們已經對她們不再鐘情了,當見到她們出現在我們面前,跟我們的心所期待的形象很不相同的時候,我們的心不會再為這新的模樣久久不能平靜了。到那時,她們的模樣將會固定下來,那是我們的一種訴諸理性判斷的漠然態(tài)度的結果。然而,理性的判斷亦未必更明確,因為在理性判定一個姑娘身上有某種缺點,而另一個姑娘身上很幸運地沒有這種缺點之后,它又會發(fā)現與這個缺點同在的卻是一個彌足珍貴的優(yōu)點,于是,從這種所謂理智的判斷(它僅在我們對她們不再感興趣時才會出現),只能看到年輕姑娘性格上一些恒定的特征;當我們的那些女友,以我們的期望所具有的令人眩暈的速度,每天、每星期變看模樣出現在我們面前,而我們沒法讓它們在旋流中停下來。把它們分類、排序的時候,那些天天見著,但每回見著都讓我們驚異的臉容固然并沒有告訴我們多少信息,而理智的判斷也并不見得讓我們知道得更多些。對于我們的感情而,關于這一點我們已經說得夠多,無須再絮叨了,在很多情況下,愛情就不過是一位姑娘(對這位姑娘,我們要不是因為有著這么種感情,也許早就覺得不甚忍受了)的臉蛋加上我們自己砰然的心跳,而且這種心跳總是跟無窮無盡的等待,跟這位小姐對我們爽約做“黃牛”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些話,并不僅僅對那些在善變的姑娘面前想象力豐富的小伙子才適用。咱們的故事到這會兒,看來(不過我是過后才看出來的)絮比安的侄女已經對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改變了看法。先前,我的司機為了攛掇她跟莫雷爾相好,在她面前大吹法螺,把提琴師說成個絕頂溫柔體貼的人兒,這些話她聽著正中下懷。與此同時,莫雷爾不停地向她訴苦,說德·夏呂斯先生待他就象個混世魔王,她聽了就認定這位先生心眼很壞,根本沒料到從中有層情愛的緣故。況且,她自然也不能不注意到,每回她和莫雷爾碰頭,總有德·夏呂斯先生專橫地插進一腳。而且她還聽見社交圈子里的女客們談論過男爵暴戾的壞脾氣,這就更坐實了他的罪名。但是,近來她的看法完全改變了。她發(fā)現莫雷爾身上有著(不過她并不因此而不愛他)居心叵測的壞心眼,而且不講信義,但又每每有一種柔情,一種真實的感情,抵償了這些壞處,而德·夏呂斯先生則有著一副不容懷疑的博大善良的胸懷,和她沒有見到的那副鐵石心腸并存在他身上。于是,她對提琴師以及對自己的保護人的判斷,就不見得比我對我畢竟天天見到的安德烈以及對與我共同生活的阿爾貝蒂娜的判斷更明確了。
有些晚上,阿爾貝蒂娜不想給我念書,便給我彈點琴或者和我玩幾盤跳棋,要不就陪我聊天,無論哪種情形,都會因為我吻她而被打斷。我們之間的關系非常單純,因而也就使我感到非常恬適。正因為她的生活很無聊,她對我要求她做的事便分外熱心而且百依百順。在這個姑娘后面,正如在巴爾貝克從我屋里窗簾下面透進來的紅彤彤的光影(其時樂師們吹奏正酣)后面,搖曳著大海藍瑩瑩的波光。難道她(她在心里習慣了把我看作非常親近的人,以致除了她姨媽以外,我也許就是她認為最不必分彼此的人了)不就是我在巴爾貝克初次遇見時那個戴著馬球帽,眼睛含著執(zhí)拗的笑意,倩影映襯在大海的背景上顯得那么輕盈的陌生姑娘嗎?往日的影象清晰地留存在記憶里,每當我們想起它們時,總會為它們跟我們所認識的人如此不同而感到詫異;我們開始懂得了,日復一日的生活竟能如此奇妙地重塑一個人的形象。阿爾貝蒂娜在巴黎,在我屋里的壁爐邊上,會讓我看得那么心旌飄搖,是因為海灘上的那群心高氣傲、光采照人的姑娘在我心間激起的欲念還在那兒蕩漾,正象拉謝爾在圣盧眼里,即使在他讓她離開舞臺以后,永遠保留著舞臺生涯的魅力一樣,在遠離我?guī)е掖叶鴦e的巴爾貝克,幽居在我家中的阿爾貝蒂娜身上,我依然可以看到她在海濱生活的那種既興奮又激動,與人交往顯得慌亂不安的模樣,依然可以覺到她那種永無饜足的虛榮心和變動不居的欲念。如今她深居簡出,有些個晚上我甚至都不讓人去喚她離開自己的房間來我屋里,而當初的她,是人人追逐的對象,那回她騎著自行車疾駛而過,我跟在后面趕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也沒跟上她,就連開電梯的小伙子也沒法幫我追上她,我心想這下子甭指望她能來了,可還是整夜都在等她。她在旅館門前的那片灼熱的海灘上走過,猶如一位大明星在這大自然的舞臺上亮個相,甚至不用開口說一句話,就把這大自然的劇場中的常客們弄得神魂顛倒,就讓其他的姑娘們顯得相形見絀,凡她所到之處,總有妒羨的目光跟在后面;如今這位令人垂涎的明星,叫我給從舞臺上弄了下來,關在家里,讓那些徒然尋蹤芳跡的家伙離得遠遠的,每天她不是在我的房間里,就是在她自己的房間里描畫鏤紙,我有時不免要尋思,這個阿爾貝蒂娜,真就是那個阿爾貝蒂娜嗎?
現在想起來,阿爾貝蒂娜頭一回待在巴爾貝克的那段日子里,她的生活環(huán)境跟我不大相同,但已漸漸在趨近(當我住在埃爾斯蒂爾家時),爾后,隨著我和她先在巴爾貝克,后在巴黎,然后又在巴爾貝克的關系的日漸親密,兩人的生活環(huán)境就一致起來了。另外,我前后兩次去巴爾貝克,印象中所留下的這些海濱小城的圖景,雖然都是由同樣的大海,同樣的海濱別墅,同樣的從別墅去海灘的姑娘們構成的。但這前后兩幅圖景之間,差別是何等的明顯啊!第二次去巴爾貝克時,我對阿爾貝蒂娜周圍的那些姑娘已經非常熟悉,她們的優(yōu)缺點就象寫在臉上似的讓我看得一清二楚,而在當初,這些清新、神秘的陌生少女,每當她們笑著嚷著沖進那座瑞士山區(qū)木屋式樣的別墅,在過道里把檉柳碰得簌簌作響的時候,我的心總會砰然而動,難道我第二次在那兒時,還能從這些姑娘身上,辨認出那些少女嗎?她們那一雙雙圓圓的大眼睛不象以前那樣明亮了,一則當然是因為她們不再是孩子了,二則也許是因為那些可愛的陌生少女,那些當年充滿浪漫情調的演員(從那以后我就不曾中斷過對她們情況的調查了解),對我已不復有任何神秘之處了。她們對我的任性已經很遷就,她們在我眼里就不過是些花兒似的少女,我為自己能從中采擷到最美的那朵玫瑰而頗有些感到驕傲。筆趣庫
在這兩幕迥然不同的巴爾貝克場景中間,有著一段地點在巴黎、時間長達數年的間隔,其間點綴著阿爾貝蒂娜一次又一次的來訪。我是在一生中的兩個不同的時期,它們對我來說意味著一生中兩個不同的階段,見到阿爾貝蒂娜的,因而我感覺到,那些見不到她的日子,那段漫長的時間,實在是很美妙的,我面前的這位玫瑰似的人兒,在時間的透明背景上塑造著她那帶著神秘影子的、立體感很強的形象。這種立體感,不僅是由阿爾貝蒂娜在我腦海里的一幅幅不同的影像,而且也是由她在智力和心靈上的眾多優(yōu)點以及性格上的某些缺點,迭合在一起而形成的,這些優(yōu)缺點,是我事先不曾知道的,是阿爾貝蒂娜把它們作為一種胚芽,一種自我繁殖的棵苗,一種肉質豐厚的深暗色株體,加進一個先前幾乎并不存在,如今卻已深不可測的個性中去的。因為任何人物,即使是令我們夢縈魂繞,在我們眼中有如畫中的人兒,有如本諾佐·戈佐里畫在深綠色背景上的人兒那樣,對她們,我們一心以為只要自己待著不動,保持相同的距離,只要光線不變,她們就永遠是這個樣兒的,其實一旦她們和我們的關系起了變化,她們本身也就變了;從前僅僅是映在大海背景上的那個倩影,現在變得豐滿、結實,形體也變大了——
戈佐里(420—497),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的著名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