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光陰4
母女倆在外面說了半晌的話,進了屋,那哥倆在堂屋里站著呢。
見娘和妹子抱著柴火,趕緊接了放堂屋灶膛口。
大垚說:“娘,不管咋,我們都跟著娘。人家不都是說嗎?寧要要飯的娘,不要當官的爹。您放心,我們都跟著您,他愛誰誰,要是好,咱認他。要是不好,一邊涼快去。您一人能養我們仨,我們仨還養不了一個娘?”
大原蹲下燒炕,“娘啊,咱家有自己的地,我跟我弟勤快點,咱的日子也是有吃有喝的,啥也不缺。咱不求奔誰?”
常秋云拍了兩人一下,“行!娘知道了。不過以后可不許這么說,那是你爹。聽見沒?”
“有那爹跟沒那爹,這些年還不都過來了。有啥不一樣的?”大原撅撅的說了這么一句。
常秋云嘆氣,這個蠢兒子啊。
她把三個孩子攏到一塊:“你們都給我聽著,不管我跟你爹咋樣,那都是我跟你爹的事。你們……有一個算一個,誰敢說不認爹的話,先別認我這個娘。”
“為啥啊?”大原瞪著眼睛,“他在外面另娶了,連孩子都生了,鐵定是不要娘了。他都不要娘了,我們干啥還要他這個爹!”
這個死腦筋啊!
常秋云的話在嘴里滾了一圈,到底是將一肚子的話壓在舌尖底下,只道:“為啥?沒有為啥!都給我記住行。”
林雨桐倒是明白了幾分:這有爹沒爹,當然是不一樣。
不一樣到啥程度呢?
不一樣到很可能改變他們的命運,他們的一生。
回屋之后,林老太小心的看正在燒炕的兒媳婦:“云啊,心里不痛快跟娘說,成不?”
常秋云瞪眼:“您睡您的吧!我跟你說啥?這年頭,活著不錯了,還求啥啊!”
林老太眼圈一紅,但還是慢慢的躺下:“云啊,娘是不要兒子,也不能不要你。”
常秋云悶頭將硬柴塞到炕洞里,“您安心睡。我心里有數著呢。”
林雨桐朦朦朧朧的睡了好幾覺,先是老太太睡不著,不停的翻身嘆氣的。后半夜了,常秋云又坐起來,摸黑拿著鞋底子刺啦刺啦的納。
誰心里都沒表現出來的那么平靜。
一早起來,林老太盯著兒媳婦,常秋云走到哪,她的視線跟到哪。盯的常秋云將水瓢往甕里一扔:“收拾行李!收拾行李還不行嗎?去!肯定是要去的。但這不是說走走的事。”
這還真是。
大垚接話說:“這有些地方解放了,有些地方還沒解放。路,還有些零星的土匪。我還要打聽打聽,出門是不是還要開啥介紹信的,是吧?”
大原點頭:“對!要不然人家以為咱從解放區逃出去的。再給逮了當反gm,您說冤不冤?”
林老太這才罷了。
常秋云喊閨女:“妞兒,你去跟老四說,叫老四也收拾著,再跟他爹娘說一聲。”
“咋還帶老四去呢?”林老太說,“這興師動眾的……”
“路多個人多個照應。”常秋云低頭在灶前忙活,這么跟林老太解釋的。
林雨桐應著,跑四爺那邊去了。
沒想到到那邊的時候,田占友正在炕坐著,跟四爺說話。借宿的錢思遠早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δ.Ъiqiku.nēt
“是虎妞吧?”田占友特別熱情,“哎呦,這虎丫頭也成大姑娘了。”
“那是您當年不要我,要不然,現在也是您的兵了。”林雨桐說笑著問,“吃飯了嗎?我現在做。”
田占友擺手:“我們有食堂,吃過了的。”說著道,“當年那條件,帶你一個半大的孩子,出了事我咋跟你娘交代?”說著招手,“來來來!我正跟老四說事著呢。”
啥事啊?
“錢思遠的事。”田占友道:“這錢家劃一地主,可這錢家愣是一口咬定,錢思遠不是錢家的親生兒子,而錢思遠呢,又堅稱,他是他爹娘親生的。現在?錢家也不讓錢思遠進門,他呢?又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給他劃成分呢?也是什么意見都有。按說,你……們算是跟他接觸較多的人,你們覺得這個人……”
四爺笑:“他跟錢家……不管是親的還是不親的,這個時候,沒急著跟爹媽撇開了關系。田組長,這品質,是不是還是有幾分可取之處的。再說,他是大學生,這劃分,應該是屬于知識分子吧。”
知識分子,這個肯定是能擱的住的。村里人都知道,要論起化,村里沒人的過錢思遠。這個劃分,不會有人提出異議。
另外,政策也是讓團結知識分子。
田占友笑:“行!你們厚道!行,那這事這么定下了。”說著,起身下炕,林雨桐趕緊問:“正想等會子去找您呢。這出門是不是得開個證明材料啥的?”
“要出門啊?”田占友問,“這是要去哪啊?”
林雨桐順勢給人家把家里的事說了,“……這也失去音訊這么些年了,如今聽了信了,不管是不是的,都得去看看啊。我奶奶這一晚都沒睡……”
田占友啊了一聲:“……那估計是真是。我聽誰說了一嘴,說是林師長是咱們縣的人。但是沒想到,是咱們屯子的人啊。這些信息放在一塊看,該是錯不了的。”說著起身,“這樣……你們看行不行,我去給火車站那邊掛個電話,完了你們直接坐火車,一會子工夫省城,路安全。”
“那這太好了。”林雨桐道,“車票咱們照買。不占公家便宜。”
田占友拍林雨桐:“好!有覺悟。還真是虎父無犬女啊。”怪不得一丫崽子這么虎呢。
他說笑著,看著林雨桐還高興,“介紹信我給開,五口的是吧?”
“還有他。”林雨桐指了指四爺,“一塊去。”
田占友愣了一下,來回在這兩人臉看,這才反應過來:“那行!路有人照應。”說著叫四爺:“沒帶筆也沒帶紙,你跟我去村公所,順手捎回來了。”說著,還跟四爺隱晦的勾了勾手指。
林雨桐心里笑,只裝作沒看見。
等四爺跟田占友到了村公所,田占友才道:“看樣子,這三林屯,你們是留不長了。”說著,鋪開紙,“本來呢,還說過段時間等開了春再跟你說的。這回你既然去省城,干脆一塊說了吧。有這么個事,我的一個老戰友,如今在省城。他呢,是戰場受了點傷,如今呢?算是復員了。安排工作呢,給安排在軋鋼廠保衛科了。這軋鋼廠啊,是日本人在的時候修建的,后來這不是歸g民黨部隊接收了嗎?省城如今解放了,咱們的部隊也是接收過來了。可這到底將來生產什么,是民用啊還是軍用,現在還都說不來。更何況,如今這只要是廠子,得防著特務。什么發電廠啊水庫啊,搗亂的多了去了。人家要加強保衛力量,增加人手。我跟他有過命的交情,正好呢,有幾個以前的老兄弟,受了傷了一直在家務農,幫著咱隊里收集點消息。這如今呢?咱也不能說把老兄弟給忘了。我跟他說,推薦幾個人過去。你呢?其實說起來也是咱們的同志,給咱們放過哨,之前又給咱們帶路。還有啊,你小子的眼睛可賊。那火車站你只去了一趟,啥也看明白了。這工作,你擔的起來。我給你寫個推薦信,再給你整個書面材料,你帶著東西過去,那邊一準接收。你這一身本事,擱在家里種地,可惜了。”
“這是送咱一順水人情吧?”回來之后,林雨桐拿著這介紹信問道。說著,看常秋云,“這應該還是看了……的面子了吧。”
“不管看誰的面子,人家給了拿著。再說了,咱自己要是干不到頭里,人家也沒機會給咱這優待。”常秋云給幾個人舀了粥,又問四爺,“要跟你爹媽說嗎?”
“不急。”四爺說,“那邊是什么情況,咱們也不知道。等事情定下來了再說。”
常秋云更滿意了:是這個意思。也叫金家知道,到底是誰的面子才叫他兒子在省城有工作的。這孩子啊,穩重,懂事。
于是手里的勺子一抖,清湯撇開了,把下面的稠的全給四爺舀到碗里了。
看著那介紹信,大垚羨慕的眼珠子的綠了:“我咋當初不跟著去帶路呢。”
大原瞪他:“你是懶。種地咋了,種地挺好的。一天天的,凈琢磨美事呢。”
說是要走,可這要出遠門,需要收拾的東西多啊。
常秋云恨不能把家里的啥玩意都背。更何況,她放心不下那一地窖的糧食。
糧食都存在甕里,甕呢,面蓋著青石板。這么著,老鼠是鉆不進去的。至于有人偷這事,不存在。
四爺說:“跟田隊長打過招呼了。晚巡邏的會多過來轉兩圈的。”
愣是等到田占友叫人催了,說是半下午的是有有一趟過路的火車,一家人這才動身的。
田占友派了兩人趕著馬車專門去送,這一出動,整個村子都驚動了。
這一打聽才知道,林百川還活著,還當了g產黨的大官了。
“哎呦!這可是熬出頭了。”有人這么說。
又有人羨慕李月芬,“你家老四咋那么精呢,你看,得一當官的老丈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沒瞧見這去的時候連準姑爺都帶著呢嗎?”
李月芬心里美的什么似的,嘴卻道:“那咱當時也不知道如今的情況是不是?主要是看林家那妞兒,再有我那老親家是利落人。”
這邊有羨慕的,那邊有被笑話的。
如程家,“一個美妮,真當自己是天仙了。為了幾塊大洋,是不答應人家那婚事。如今呢?人家林家抖起來了,后悔也晚了。”
程美妮是不能出門,一出門被人指指點點的。
今兒又聽了一耳朵這話,回來又看見抱著一摞子草紙擱在門口當地契的爹,進屋更委屈了,抽抽噎噎的趴在炕哭。
程老太道:“嚎啥呢?不嫌喪氣啊?”
“還不是怪你!”程美妮一抹眼淚,“當年,叫我跟大原熱乎的是你。最后熱乎起來了,你又非要那么多錢。不給錢不叫我嫁。回頭又把我想辦法往錢家塞。現在好了,雞飛蛋打了。錢家完了,人家林家……林大原他爹當了大官了!人家省城去了。連那長工老四,人家都帶走來了!”
“啥?”程老太面色一變:“林家那小子沒死?”
誰小子啊!
程美妮蹭一下坐起來,趕緊把大門關,“人家是大官了,那田組長說了,人家是師長……你這小子那小子的叫,回頭又叫人聽去了……”
程老太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了:“完了!完了完了!這回真完了。”念叨了好一會子,眼珠子骨碌碌的轉,頭的汗都下來,然后猛的從地坐起來,“收拾東西……收拾東西……趕緊的吧。”
不是!收拾東西干啥?
“去南邊……”程老太小聲道:“去南邊去。”
“去南邊去干啥啊?”程美妮搖頭,“如今這兵荒馬亂的……”
“去南邊投親去啊。”程老太低聲道,“當年你還有一姑姑,那時候不是日子難過嗎?把你姑姑給了南邊來的客商了,后來,那客商的原配死了,你姑姑給扶正了。前兩年,還叫人捎信回來過……”
“我咋不知道呢?”程美妮看她奶,“您老可真有意思,您這怎么跟誰都藏心眼呢。”
誰藏心眼了?
藏你姥姥個腿兒。
程老太道:“這不是叫人捎回來點錢嗎?這錢能叫你爸知道了?那還不得霍霍了。走走走!趕緊走。到了那邊,日子好過了。”
“可你這之前也沒說去南邊啊。”程美妮道:“我的奶奶啊,你到底還瞞著啥了?你是不是干啥對不起人家老林家的事了?對了!你叫我跟大原熱乎……你是不是早知道大原的他爹沒死啊……”
程老太一把推開孫女:“胡說什么?我……我……我哪里知道了……你不走,我跟我兒子走……”
程美妮看著收拾東西去的程老太,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何去何從。
爹瘋娘走,如今奶奶也要帶著瘋子爹走了。
留下自己個,怎么辦呢?
一個瘋子,哪里都能跑。一個瘋子的媽,擱在后頭追。
然后,沒有然后了。很晚很晚,人都沒回來。
程美妮坐在門墩,一個人愣愣的,這以后可咋活?
“怎么坐在這兒?大晚的,想嚇死誰啊?”錢思遠從程家門口路過,準備回村以前的小私塾去。他現在暫時在那里落腳。結果黑咕隆咚的,這里坐著一人,可不嚇了一跳嗎?
程美妮猛地抬起頭:“你現在稱心如意了!害得我們家不成家,你們錢家滿意了?”
“什么意思?”錢思遠坐在另一邊的門墩:“當日,真是你爹你奶主動我們家的。”
程美妮瞪著眼睛:“你還說!你還敢說!”
“咋的了?”錢思遠朝屋里看了一眼,“你爹又跑了。”
“跑了……再不回來了……”程美妮將頭埋在膝蓋,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別別別。”錢思遠嚇的朝周圍看看,“這大晚的,你這么一哭,別人還以為我怎么著你了。”
“我沒家了,還不興我哭一哭了?”程美妮仰起頭,瞪著眼睛,“你賠我,這都是你們家害的。”
“嘿!這事還真說不清楚了。”錢思遠皺眉,“那怎么著啊?我橫不能娶你,給你一個家吧?”
程美妮抿著嘴:“為什么不行?咱們不是定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