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芙從菱枝手里,接過濕帕子,替小孩兒擦了擦臉,小孩兒到了她跟前,倒是不鬧,仰著臉乖乖讓擦,黑琉璃似的眼睛盯著她看。
惠娘在一旁伺候著,有些納悶,“這孩子怎的這般直勾勾盯著您?”
江晚芙也著實不知道,自己哪里得了這孩子的喜歡了,搖搖頭,朝菱枝道,“菱枝,你去問問綠竹,世子幼時的衣裳可還存著,若是有,拿幾套過來。”
菱枝應下,出門去了,仆婦端著燒得正熱的爐子進來,也都好奇打量了一眼小孩兒。世子夫人還年輕,剛嫁進來,肚子還沒動靜,他們立雪堂還是頭一回有這樣小的小孩兒呢,都覺得有些稀奇。m.biqikμ.nět
江晚芙也沒說她們,見小孩兒手里還緊緊攥著個熟悉的袋子,她上手摸了摸,果不其然還是干硬的饅頭和肉干,望了小孩兒黑曜石一樣的眼睛,道,“倒是個機靈的,還知道戴上口糧,沒把自己餓暈在外頭……”
小孩兒像是沒聽懂,看了看自己的袋子,又看了看江晚芙,眨眨眼睛,忽然打開那個袋子,拿了個饅頭。
江晚芙同惠娘幾個都納悶著,還以為他餓了,江晚芙正準備叫仆婦弄些吃的來,卻見小孩兒抬頭看看她,又抓了個饅頭出來,然后將兩個饅頭,一起遞到她面前。
江晚芙一怔,小孩兒見她不伸手,直接放在她的手里,然后把袋口團好,他似乎聽忌憚惠娘在,轉過身,背對著她,將布袋藏進了被子里。
惠娘被小孩兒的反應,逗得想笑,道,“這小郎君還怕奴婢搶他的呢……”
江晚芙卻覺得手里的饅頭,莫名有點沉,小孩兒走到哪里都帶著的口糧,扣扣搜搜不舍得吃,居然給她兩個,說真的,她還真有點受寵若驚。
惠娘笑罷,蹲下身,替小孩兒脫了靴子,卻是一驚,那雙瘦得骨頭都支棱出來的腳,長滿了凍瘡,又紅又腫,倒是沒流膿,但也夠嚇人的了,一般大人都忍不住,小孩兒居然一聲都不吭。
江晚芙聽見惠娘的聲音,也低頭看了一眼,看了眼還一臉無辜望著她的小孩兒。嘆氣道,“惠娘,去拿藥吧。”
越往北越冷,對江晚芙來說,京城已經夠冷了,宣同更靠北,冬日漫長,只會更冷。小孩兒跟著公爹他們,從宣同到京城,路上也沒有仆婦照料,男子天生粗枝大葉,也就記得住給口飯吃,別的指望不上。凍了一路,昨日到了府里,又是熱水洗腳、又是點爐子,可不是要生凍瘡了嘛……
惠娘拿了藥過來,清理過后,江晚芙給小孩兒抹了藥膏,又用細棉布抱上,兩只干瘦的腳,現下倒是裹得像粽子了。
小孩兒有點不適應,動了動腳,江晚芙瞥見,一聲給叫住了,溫聲道,“不可以。等你腳上的凍瘡好了,才能拆。”
小孩兒看了她一眼,倒是不動了。
陸老夫人得了消息,很快就趕過來了,進屋見乖乖坐在床榻上的小孩兒,沒缺胳膊少腿的,松了口氣,“沒事就好。”
江晚芙忙起身,“您怎么親自過來了?這么晚了,就叫姚小郎君住在我這里便是。”
陸老夫人拍拍孫媳的手,道,“沒事,也不遠,我過來看看,否則不放心。”說罷,看了眼小孩兒。方才她進來,多少也有點動靜,小孩兒卻連眼睛都不抬一下,剛才阿芙一起身,這孩子卻一下子抬了頭,眼睛追著阿芙。
她想了想,看了眼自家孫媳,道,“阿芙,你隨我過來。”
江晚芙自然不知祖母要說什么,忙應下來,又叮囑惠娘看著小孩兒,才扶著陸老夫人出了內室,她倒了杯大棗水,遞給老夫人,“祖母,您潤潤嗓子。”
陸老夫人接過去,垂眼看了眼,哪里是什么茶,分明是紅棗泡的,還帶著股栆香。阿芙這孩子,做什么都這樣細致,自做不出大晚上給她遞茶的事情。這么一看,她越發覺得自己先前的念頭靠譜。
她年紀大了,精神不濟,總歸不像阿瑜小時候那樣,能照顧個孩子。仆婦又未必上心,這孩子不會說話,更是不好照顧。本來她照顧不了,就該找幾個兒媳婦,但永嘉就不必說了,金枝玉葉,哪里會帶孩子,莊氏本來倒是個不錯的選擇,但為了荃姨娘的事情,和老二正鬧得不開心,她當婆婆的,肯定不想給兒子兒媳再添亂了。至于趙氏,自己沒生養過不說,當年四郎養在她膝下,都鬧出不少事情過,是個心思多的。
唯獨阿芙,心思細膩,性情溫良,這件事交給她,她再放心不過。
陸老夫人將自己的想法說了,江晚芙也只是想了想,很快就答應下來了,“您把這孩子交給我,我一定好好照顧他。”
陸老夫人放心頷首,又道,“我已經叫人去請鄭院判了,他明日會來府里,給這孩子看看。”
江晚芙答應下來,送老夫人出了月門,回到屋里,小孩兒一見她,眼睛一亮,她走過去,摸了摸小孩兒的頭,叫了綠竹過來,同小孩兒道,“以后你就住在嬸娘這里了。綠竹姐姐照顧你,你要乖乖聽她的話,好不好?”
小孩兒顯然沒怎么看綠竹,盯著江晚芙看。
江晚芙也不在意,叮囑了綠竹幾聲,等小孩兒吃了晚膳,就哄小孩兒睡覺,從前是她睡不著,惠娘給她哼小曲兒,現在是她哄小孩兒,雖說她還沒自己的孩子,但就當提前試試了。好在小孩兒很給她面子,很快閉眼睡去了。
“倒是聽話……”江晚芙替小孩兒掖了掖被子,莞爾道。
惠娘看著二人,不禁道,“娘子這樣會照顧孩子,合該早些生個小郎君或小娘子才是……”
江晚芙自然也是想的,她和陸則感情越發好,自然是盼著早些生個孩子,不管是小郎君還是小娘子,她都喜歡的,只是不曉得,陸則更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想到不在府里的陸則,江晚芙便有點惦記他,明明早上才分開的。她搖搖頭,不讓自己去想這些,回了正屋,洗漱睡下。
而同一時刻,陸則正在陸家祠堂里。
祠堂里很安靜,晝夜都點著長明燈,他跪在蒲團上,面前是陸家先祖的牌位,陸則一身月白的長袍,閉著眼。月光灑在他的背上,夜風吹得身后的門,發出輕微的咯吱聲響。
他想起自己在宣同打仗的時候,他也不是生來就能適應那種慘烈的,第一次上戰場,他人前驍勇善戰,回到帳子里,一閉上眼,滿眼都是血色、殘肢、斷臂、尸體、頭顱……
很多人終其一生,都難以得見一次的場景,對于宣同各府的百姓,卻是再習以為常不過的事情,蒙古不行農耕之事,隔三差五侵擾邊關,若沒有陸家守著,宣同各府,早就成了蒙古的囊中之物。
但那又怎么樣?陸家祖祖輩輩,守著邊關,也只能是如此。陸家沒有更多的兵力,徹底滅了蒙古勢力,也不敢滅了蒙古。
蒙古一旦沒了,衛國公府,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杯酒釋兵權”,都算是不錯的結局,更大的可能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陸則身處其中,他身上流著陸家的血、流著劉皇室的血,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陸家也好,劉皇室也罷,誰都改變不了這個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