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通明,驅不散殿內沉郁。
李世民獨自立于巨大的北疆輿圖前,負手靜立,身影被燭光拉長。
他已佇立近一個時辰。
地圖上,代表唐軍的小紅旗沿預設路線“敗退”至陰山峽谷。
代表突厥主力的黑色箭頭,如貪婪巨蟒緊追不舍,一頭扎進朱砂圈出的白道峽谷標記。
前線“敗退”戰報不斷傳來,明知是計,看著國土被踐踏,將士“潰散”,煎熬噬心。
更揪心的是李靖密報中那語焉不詳卻重若千鈞的四字:“萬鈞已備”。
那“貞觀雷”…真能如李恪所料,一錘定音?
若失手…十萬突厥鐵騎的反噬,足以將北疆乃至長安拖入萬劫不復!
“陛下…”
內侍監王德小心翼翼奉上參茶,“夜深了,您…”
李世民未回頭,目光如釘,死死鎖在地圖那峽谷標記上,仿佛要穿透它看清一切。
半晌,才緩緩開口,聲音微啞:
“蜀王…這幾日,在做什么?”
王德躬身:“回陛下,蜀王殿下坐鎮恪記總部,幾乎足不出戶。
恪記所有車馬人手盡數調動,日夜不息往北運送物資。
有糧草藥材,更多是…封得嚴嚴實實、氣味刺鼻的木桶藤筐。
工坊爐火晝夜不熄,工匠輪班趕制緊要物件。
云州石漆,亦源源運出…”
李世民沉默,手指無意識摩挲腰間玉佩。
李恪的身影浮現眼前——朝堂爭鋒,城外設伏,此刻又全力運轉后勤…
那份堅韌、謀略與執行力,遠超其齡,亦遠超…那在承恩殿無能狂怒的儲君。
良久,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消散。
“此子…”
聲音低沉,意味難明,“心志之堅,籌謀之深…承乾不及。”
東宮,承恩殿。
殿內狼藉。碎玉、傾倒的案幾、撕爛的卷軸…濃烈酒氣彌漫。
李承乾披頭散發,赤足跌坐于冰冷金磚上,背靠殿柱。
太子常服散亂敞開,露出濺著酒漬的中衣。
他死攥半空酒壺,眼神空洞狂亂,布滿血絲的眼珠時而死瞪殿頂藻井,時而神經質地掃視四周陰影。
“廢物…全是廢物…”
嘶啞咒罵,“黑鷂子…廢物…李恪…小雜種…”
恐懼如毒蛇纏緊臟腑。
黑鷂子杳無音信!搜尋死士如石沉大海。
長安表面平靜,暗流洶涌,金吾衛仍在搜“山匪”,他疑心每一雙眼睛都在窺視,每一句低語都在嘲笑!
李恪握著把柄卻隱忍不發,比直接告發更令他膽寒!
那小子在等什么?憋著什么狠招?!
殿外輕響腳步。
李承乾如驚弓之鳥般猛抬頭。
長孫無忌面色陰沉步入,看著殿內狼藉與太子的狼狽,眉頭深鎖。
“殿下!”
聲音壓抑著怒其不爭,“還要頹喪至幾時?!”
“舅舅!”
李承乾如溺水者抓住浮木,連滾帶爬撲上,抓住其袍角,帶著哭腔,“完了…全完了!
李恪他…他定是知道了!他有東西!他會告發!
父皇…父皇饒不了我!”
長孫無忌強忍將他踹開的沖動,壓低聲音斥道:“慌什么!他此刻不是還未發難?!”
“他為何不動?他在等什么?!
定是在等時機,等徹底踩死我的時機!”
李承乾歇斯底里。
“他在等前線!”
長孫無忌目光銳利如刀,“等李靖的勝負!
李恪的身家性命前程,盡押在那‘貞觀雷’上!
若李靖勝,他便是獻神兵、扭乾坤的頭號功臣!
若李靖敗了…”
長孫無忌聲音陡然轉冷,帶著殘酷算計:“那他李恪,便是妖惑眾、貽誤軍機、導致潰敗的罪魁禍首!
到那時,縱使他拿出金山銀山的證據,陛下震怒之下,也只會當他是狗急跳墻,攀咬儲君!
殿下,一動不如一靜!沉住氣!”
李承乾眼中的瘋狂被一絲扭曲的“希望”壓下。
他喘著粗氣:“等…等李靖敗了…?”
“對!”
長孫無忌斬釘截鐵,“若前線敗訊傳來,李恪便是眾矢之的!
那時,才是殿下動手的良機!一擊必殺!”
李承乾眼中重新燃起混雜著恐懼、希冀與瘋狂毒火的光芒。
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陷掌心。
“好…好…我等!”
嘶啞說完,又神經質地朝殿角陰影低吼,聲如夜梟:
“來人!給孤盯死李恪!一刻不得松懈!
若前線敗訊傳來…立刻動手!不惜代價!
孤要他…死無全尸!”
陰山,白道峽谷。
喧囂聲浪攀至頂峰。
突厥前鋒沖出峽谷狹窄中段,眼前豁然開朗,似見“勝利”。
后方龐大主力源源涌入,谷底人馬擁擠不堪。
人喊馬嘶,塵土飛揚,空氣里彌漫著汗臭、馬糞味和即將攫取戰利品的狂熱。
頡利可汗那頂華麗的金狼王帳,在眾多親衛嚴密拱衛下,正行進至峽谷最深處、最狹窄的一段!
兩側近乎垂直的峭壁,如同巨大的天然牢籠。
峭壁之上。
秦紅梅的視線如精準的標尺,死死鎖定下方緩慢移動、如同巨大靶心的王帳。
她甚至能看清王帳周圍突厥親衛志得意滿的笑容,聽到他們放肆的談笑。
距離…剛剛好!
她扣住引信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
口中冰冷的銅錢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壓下了心頭最后一絲波瀾,只剩純粹如寒冰的殺意。
她猛地側頭,對身邊同樣緊繃如弦、眼睛瞪得溜圓的傳令少年,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聲音不大,卻如驚雷在少年耳中炸響:
“放——響——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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