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二年的刑部大獄之內,一時之間人滿為患。因為金圣嘆、吳偉業等49名左順門上書的參與者和后來為他們聲援而陸續被抓捕的六、七十名士子,刑部大獄不得不將許多作奸犯科之輩盡快審訊流放,這才讓這些讀書人和官員在牢籠里有個臥躺的地方。
原本這些人員應當發往詔獄安排才是,但是因為有錢謙益的插手,這些觸怒了皇帝妄議朝政的讀書人和官員,被弄進了刑部聽審。詔獄的住宿條件自然比刑部大獄好的多,但是一旦進入了詔獄,想要再出來就極為困難了。
畢竟刑部大獄歸六部管理,而詔獄卻得聽皇帝的命令。因此被關押在刑部大獄的眾人,對于自己的前途還是比較樂觀的。而刑部大獄自從袁可立主政后就經過了一場大清理,將這所監獄積攢了上百年的垃圾都清理了出去,并重新做了修繕,因此獄中的環境倒也尚可。
而根據皇帝的命令,所有在押犯人每日都有兩次放風時間,以防止犯人染上疾病而無人發現。再加上刑部官員對于這些文官集團的后備力量還是比較重視的,因此這些人雖然關押在刑部大獄之內快2個月了,但也還都是神完氣足的。
除了一直沒有人來審理他們,他們在生活上倒也沒什么不便的。在監獄中無聊之時,金圣嘆還有暇給犯人、獄卒看手相算命,倒是一副自得其樂的模樣。
倒是吳偉業從來沒受過這等苦,他雖然不是什么名門望族出身,但家中也算是太倉當地的書香門第,自小又有神童之稱,不管到了什么地方都是被人以禮相待。這還是第一次進官府的大獄,因此雖然肉體上沒受到什么折磨,但精神上卻壓力極大,頗見萎靡之色。
吳偉業和眾人一起商議左順門上書時,乃是出于一股義氣,畢竟張溥可是他的授業恩師,被朝廷逼迫到海外,對他來說就是朝廷不公。而身為復社的魁首之一,他也無法拒絕支持復社的江南士紳的請求,為他們秉公直,批評朝廷頒發的余糧征集等損壞士紳利益的政策。
作為承繼東林志向的復社成員,吳偉業對于東林前后七君子的壯烈事跡可謂是耳濡目染。楊漣的精忠亮節,左光斗的鐵骨錚錚…這些東林君子的氣節可謂是令他極為仰慕,于是在上書時他是大有后來者居上的氣勢的。
不過等他被抓進了刑部大獄之后,吳偉業才發覺自己似乎還沒有準備好。刑部大獄中的獄卒雖然沒有為難他們,但是大獄中其他罪囚過堂時用刑后的慘狀,他們可是歷歷在目。
若是把他們一抓起來就用上了刑罰,憑借著上書時胸中的那點義憤,吳偉業等人大約還能挺過去。刑罰這種事,原本就是還沒有處罰時最令人恐懼,一旦刑具落在了肉體上,人的心反而就不易改變了。
但是刑部抓了他們之后就沒審過他們,這讓吳偉業等人就有些傻眼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的勇氣也就不停的消散了。比起令人痛苦的肉刑,更令人難以忍受的,便是這種看不到盡頭的囚禁。
由于沒有人來審判他們,這也就意味著他們連自己要關押多久都不清楚。有不少人就開始擔憂,外面的人是不是就會這樣把他們給忘記了,要是這樣沒名沒分的關押十幾二十年,天下還會有誰記得他們是為了什么進來的?
他們之所以愿意冒險上書,可不是單純的為了正義,也是希望能夠得到政治上的回報的。畢竟江南士紳在官場上勢力雄厚,替他們出聲而被皇帝處罰,并不是仕途的結束,而是仕途的開始。大明朝的清流官員想要名動天下,可不就得罵一罵皇帝,然后坐上幾天詔獄嗎?
不過如果皇帝抓而不審,天下百姓又怎么知道他們是為了什么而觸怒了皇帝的呢?這種被天下人遺忘的感覺,使得吳偉業等人在精神上受到了莫大的壓力。他們開始不停的計算時日,生怕忘記了自己被關押進來的日子。
倒是唯有金圣嘆還是一副風輕云淡的樣子,不時的同友人們開上幾句玩笑,為他們化解一些壓力。和吳偉業同住一監的他,看到對方皺著眉頭板著手指計算時日,不由便從被褥下面抽出了幾根稻草,對著他說道:“這破日子有什么好計算的,今日不就是九月二十一了么。再過十天,就滿六十日了。你不如過來坐下,讓我為你起上一卦,說不準明日就能出去了。”
吳偉業丟下了手中的炭筆,轉身向著金圣嘆走來,口中苦笑的說道:“若采,你往日自稱是泐庵法師,我是不大相信的,不過這一次和你一起入獄,我倒是有些信了。你這既來之則安之的性子,還真是上輩子坐禪坐出來的。”
金圣嘆將手中的稻草稍稍折了折,然后便望空一拋,接著他便看著被褥上落下的稻草圖案拍著大腿笑道:“梅村,無憂矣。這上乾下震,正是無妄之卦象。
無妄者:元亨,利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乾為天為剛為健;震為雷為剛為動。動而健,剛陽盛,人心振奮,必有所得,但唯循純正,不可妄行。無妄必有獲,必可致福。
老天爺都告訴我們,只要守住正道,必不致禍啊…”
到了這等時候,不管是什么兆頭,吳偉業都是愿意信上一信的。因此他趕緊快走了幾步,就想看看究竟是不是無妄之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