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出去?”
景子華的發尾剛剛燙過,扎了個高馬尾,略長的幾縷卷發垂在額前,把一張臉襯得如玉般潔凈秀美。
她靠在油箱邊,半開玩笑道:“這么拼命,有錢賺?”
池小池笑說:“當然有啊。”
景一鳴雙手握住油槍,搖搖晃晃地把槍·頭塞進注油處,要給池小池的摩托車加油。
池小池孩子似的歪頭看他。
景一鳴昂起頭,仰慕地回看向池小池,眼里有著最干凈的星子。
池小池單肘支在儀表盤上,輕拍了拍景一鳴的頭,拖長了聲音道:“賺錢——養家啊。”
景子華說:“別拼命。”
“嗯,挺好。”池小池旋開盛滿烈酒的保溫水壺,喝上一口。
“好什么?”
池小池笑:“沒什么。”
他這么拼命,為的就是讓過去與命糾斗、生死一線的景子華等人,能安安心心地勸他一句,“別這么拼命”。
他把加滿油的車子開出了加油站。
他們的油,起初是由他們最先藏身的加油站提供。
后來,他們找到了這座背靠著一方天然油田的小城。
新的加油站建立了起來,景子華仍然是管理者。
離開加油站,不等他發聲召喚,他的老板便從暗處優雅踱出,溫存地蹭蹭他的腳踝。
池小池抓緊離合:“煤老板,走了。”
黑豹縱身躍上后座,蹲踞其上,用鼻尖輕抵著池小池的頸間,噴吐的熱氣燎得池小池有點發癢。
他們從白日的街市中緩緩駛過。
街上的人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奇景,誰都知道丁秋云家有頭特別溫馴的豹子,有膽大的小孩子來摸也不生氣。
在等待丁秋云時,它甚至會和街上的孩子們玩頂球游戲。
有幾人還同池小池打招呼:“丁隊,遛貓吶。”
池小池大不慚道:“是啊。”
他背后的大貓沒有像其他生物一樣進化出智能,聞也不生氣,反倒用尾巴纏住了池小池一側的大腿,輕輕舔他后頸,舔得池小池差點把車開成s形走位:“開車呢開車呢,回家再玩。”
豹子也沒再鬧他,把頭輕靠在他后背上,像是撒嬌似的蹭弄著。
池小池夸了一聲乖。
殊不知,那豹子隔衣輕吻了他的脊骨,自上而下,一顆一顆,溫柔又旖旎。
池小池又帶著他的固定小團隊外出尋找物資了,這次他們會去遠一點的城市,正是丁秋云攜父母逃離的那座城。
臨走前,丁父丁母照例來送別。
老兩口精神得很,還叮囑他千萬別往家里跑,現在那里尚不清楚是什么情況,最好不要靠近。
在他們離開小城時,外面下起了雪。
在這下雪天開摩托容易打滑,池小池也怕他家老板跑得累,連老板帶機車扛上了卡車后廂。
路上,孫諺在用卡車收著微弱的電臺訊號,一首歌唱得絲絲拉拉荒腔走板的,他也跟著唱,搖頭晃腦。
孫彬縮在副駕駛座上打瞌睡,昨天應該是忙著維修東城驟停的線路,半個晚上都沒睡。
池小池閑來無事,抱著一臺損壞的半導體,拆了一氈毛地毯的零部件。
顏蘭蘭湊過來:“丁隊,給小孫折騰唄。”
池小池神情認真地撥弄著老式的電路板:“這個我會。有人教過我。”
煤老板似乎也對這些零件很有興趣,拿爪子輕輕扒拉著零件,把零件分成一堆一堆的。
池小池嘖了一聲,拍拍它的爪子,它便乖了,把臉枕在池小池膝蓋上,守著它的主人。
有個大膽的年輕人在擺弄老板的尾巴,它也好脾氣地沒有理會。
卡車正沿著荒無一人的公路奔馳,突然,一陣縹緲的歌聲自外傳來,恰好與卡車擦肩而過。
是“祝你生日快樂”。
在這寒冬末世的荒涼街道上,是什么東西在唱歌?
出于好奇,顏蘭蘭打開小窺窗,往外瞄了一眼,陡地倒吸一口冷氣。
“停車!”顏蘭蘭抬手敲敲窺窗,“大孫,停下車!”
孫諺一腳踩下油門時,顏蘭蘭已在眾隊友莫名其妙的目光注視下,打開卡車廂,不待車子停穩,便縱身跳下。
地上已積了些新雪,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
她奔向那聲源。
而那與他們逆向而行的聲源也聽到了身后的腳步聲,扭過頭來。
……是尋找徐婧媛的小導盲犬。
與兩年前相比,它如今是大變樣了。
小導盲犬前爪已壞,雪球似的身體蒙上了一層灰色的、洗不去的陰翳,看上去像一只骯臟的墩布。
它像是被野物當做食物撕咬過,尾巴被撕得只剩下一小截,光禿禿的,像極了兔子尾巴,模樣頗為滑稽。
它走得一瘸一拐,腹內的揚聲器里播放著“祝你生日快樂”的旋律,
唯有它的一雙眼睛,仍是如舊日般清澈。
小導盲犬還記得顏蘭蘭,態度紳士地點一點頭:“是你,加油站的小姐。”
顏蘭蘭跑得有些氣喘,但等來到小導盲犬面前,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口中呵出大片大片云朵似的熱氣。
看它這副樣子,想也知道,它并沒有找到它的小主人。
顏蘭蘭抽抽鼻子,露出個明艷的笑來:“歌很好聽。”
小導盲犬溫馴道:“今天是小姐的十歲生日。”
顏蘭蘭“啊”了一聲:“你在給她慶生嗎。”
小導盲犬說:“不僅僅是。我想,今天過生日的人,聽到生日快樂歌,會從房里、車里探頭出來看看我,我說不定就能找到小姐。”
顏蘭蘭心尖一動。
她注意到,為了保持平衡,小導盲犬將受傷的前爪踩在一處隆起的小雪堆上。
她說:“你的爪子傷了。”
小導盲犬抬抬前爪:“不會疼。”
“跟我們一起走吧。”顏蘭蘭向它發出了邀請,“我們可以修好你。在我們那里,有很多像你一樣對舊人類很友好的ai。”
小導盲犬充滿希望地問:“有叫徐婧媛的小姐嗎。”
顏蘭蘭不語,她撒不了謊。
小導盲犬也明白這沉默意味著什么,溫柔地輕搖了搖頭。
“我是從那里來的。”小導盲犬轉回頭去,執著地看向茫茫的前路盡頭,“我要到前面去,說不定會經過你們那里,到時候,我們可能會再見。加油站小姐,再見。”
眼看著小導盲犬又要掉頭離去,顏蘭蘭哎了一聲。
小導盲犬回過頭。
即使知道接下來要說的內容有可能會傷害到這只忠心的小導盲犬,顏蘭蘭還是狠了狠心,說:“她當初扔下你,這么多年也沒有回去找,她可能已經不記得你了。”
小導盲犬站在寒風中,灰色的毛皮被挾裹著雪粒的風撕扯成一團團的。
它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注視了顏蘭蘭一會兒,咧開嘴,竟像是甜甜地笑開了。
它說:“她或許會忘掉我,或許已經忘掉了我,或許已經有了新的導盲犬。……但是我要親眼確認她沒有我是可以的。那樣我就放心了。謝謝你的關心,加油站小姐。”
說罷,它優雅地對顏蘭蘭一欠身,轉身踏入吹徹的寒風中。
顏蘭蘭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小導盲犬和兩年前一樣,踏雪而來,又踏雪而逝,仿佛是一個只會出現在雪中的幻覺。
但那漸行漸遠的樂聲,卻一直回響在顏蘭蘭的腦海中。
在孫諺的喇叭聲里,顏蘭蘭方才回了神,幾步奔回卡車車廂下,踩著腳蹬躍上卡車,掀開簾子時,她又回頭望了一眼。
小導盲犬的梅花形爪印,被新落的雪一點點掩埋。
她抿一抿唇,鉆入車廂,帶入一陣雪花。
待她坐定,丁秋云問她:“熟人?”
顏蘭蘭撣著工裝褲上的雪塵:“萍水相逢的……熟人。”
末世里,這樣純粹的感情,居然來自于一只被安裝了感情ai的機器。
ai教導它要如何表達喜愛,如何履職忠誠,但大概從未教過它,在主人消失后,它應該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