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在催著新的一代一天天地成長,壁兒、玉兒也長大了。十四歲的壁兒已經出落成個大姑娘,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幼時的圓臉變成了尖下頦兒的漫長臉;潔白的肌膚,襯著一雙烏黑晶瑩、閃著幽藍的光輝的眼睛,兩彎月牙兒似的眉毛;滿頭黑發光滑柔軟,在頸后梳成一條大辮子,一直垂過了腰;身材長高了一頭,當時的衣服雖然寬大,也難以掩蓋青春期少女發育趨于完美的體型特征。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和父親、師兄說話不像從前那樣隨便了,只是自覺地在肩上為他們承擔起了更多的責任。飯要讓他們吃得及時,吃得可口;四季衣服,縫補漿洗,不用媽吩咐,就搶在前頭了。媽老了,又常鬧病,愿真主祥助她長壽,壁兒一切都替她做了。至于柜上的事兒,自從有了師兄,就不用壁兒為父親操心了。師已是父親的好幫手,無論進料、送貨、取款,父親都放心地交給他去辦,從來都沒有出過差錯。他每次出門回來,都向師傅一五一十地報賬,報完了,師傅就說聲:“成了。”其實師傅心里都有數,在一邊旁聽的壁兒心里也有數;正因為有數,才準確無誤地知道他沒有差錯,才更加信得過他。行里的人都說,梁老板的徒弟哪像個徒弟?簡直像他兒子。還有人說得叫人心里跳:像個姑爺吧?這些話,當然也傳到梁家的人耳朵里來,只是裝作沒聽見罷了。這些嚼舌根的!兒子又怎么樣?姑爺又怎么樣?你們家的姑奶奶橫不能養到八十不嫁人吧!壁兒心里憤憤的,又慌慌的,就像春天的骨朵兒在風中搖擺,花兒,遲早總要開的。
壁兒沒有那么多的機會和師兄說話,她潛移默化地學著媽的樣兒、也是祖祖輩輩的穆斯林婦女的樣兒,把心中的愿望融進虔誠的信仰,把要說的話說給造就萬物、無時無處不在的真主聽。“主啊!”她相信每一聲呼喚都能被真主聽見,相信真主知道她心中的一切,并且賜給她幸福與安寧。
妹妹玉兒已經六歲,像是隨著壁兒的模子鑄出來的,姐兒倆越長越像,不常來的客人往往錯認成壁兒,其實,壁兒已經比妹妹高出一倍了。玉兒比壁兒幸運,她的童年,趕上了廢私塾、興學堂。梁亦清愛女如子,提出讓王兒上學堂,妻子白氏說:“咱回回里頭,還沒見過姑娘家上學堂的,學了有什么用啊?長大了,聘給人家,還不就是洗衣裳做飯!”梁亦清不以為然:“我梁亦清要是肚子里有點墨水兒,奇珍齋興許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兒。唉,我這輩子就只能憑手藝吃飯了,下輩子呢?女孩兒沒手藝,再不識字,只怕久后要受苦啊!壁兒沒趕上,我不能再誤了玉兒!”韓子奇也幫著小師妹說情:“師娘,上學堂用不了多少錢,我和師傅倆人干活兒呢,供得起!”壁兒平常待妹妹如同母親一樣,她巴望著妹妹將來比她強,就說:“媽,家里的活兒有我就夠了。玉兒在家也沒事兒,還不如讓她去念幾年書。識了字,還能幫助咱娘兒倆記記經文呢!”白氏本是沒有主見的人,便不再阻攔,玉兒入了學堂。
玉兒下學回來了,一進門就往里間的琢玉坊跑:“爸,奇哥哥,看我買的兔兒爺!”
梁亦清心只在寶船上,沒工夫理會,就頭也不抬地說:“什么兔兒爺?咱們回回不敬這種神!”
韓子奇停下活兒,接過來玉兒捧著的泥玩具。這東西不過兩三寸高,做得也并不精致,卻風趣可愛:人身、兔臉,豎著長耳朵,身穿大紅袍,三瓣豁嘴兒,笑嘻嘻的,令人發笑。“師傅,這其實就是個玩藝兒,沒有人把它當神!中秋節說話就到了,街上盡是賣兔兒爺的,這倒也是個掙錢的買賣!要是咱用玉做成兔兒爺,一定比這還地道,趁錢的主兒過節,也就不買泥的了!”
“唔?你倒試試呀,”梁亦清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你這小子,主意倒來得快!”
韓子奇把那件泥玩具把玩不已,真的要趕在中秋之前試一試了,等到他的兔兒爺k市,師傅的寶船也該竣工了。
“誰吃大西瓜哎,青皮紅瓤兒沙口的蜜唻!”
“斗大的西瓜,船大的塊兒的唻,疙瘩蜜的西瓜唻,一個大錢一塊唻!”
賣西瓜的悠揚的叫賣聲,伴隨著滿街的兔兒爺,迎接著日日迫近的八月佳節。
壁兒托著一盤切開的西瓜來到琢玉坊:“爸,奇哥哥,歇會兒,解解渴吧!”
梁亦清這才戀戀不舍地從水凳兒旁站起來,望著紅沙瓤的西瓜,感到嗓子焦渴,伸手拿起一塊,還沒吃,先問壁兒:“給你媽送去了嗎?”
壁兒說:“后頭還有,這是給您和奇哥哥的!”
梁亦清把手里的這塊瓜遞給玉兒,又拿起一塊遞給壁兒,這才招呼韓子奇,一起吃瓜。
玉兒放下書包,一邊吃著冰涼甜潤的西瓜,一邊看父親花費三年工夫做的那條寶船:“咳,這船什么時候能完呢?奇哥哥說,等完了活兒,家里就有好多好多的錢了,他要帶我們去逛天橋兒、逛隆福寺、逛北海呢!”
“快了,”梁亦清聽著小女兒那甜甜的嗓音,比吃西瓜還要舒坦,“你瞅著月亮,一天天地圓了,等到圓得像一只玉盤,就到了八月節了,這寶船也就差不離能成了!”
韓子奇也盼著那一天,瞅著玉兒說:“到那時候,我還帶你們去逛頤和園、上萬壽山呢!咱雇條船,師傅、師娘、壁兒、你,都上去,我開船,游一趟昆明湖,打龍王廟那邊兒繞過去,再打十七孔橋這邊兒繞過來,美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