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玉兒揮著胖胖的小手。她聽得高興,吃得急,西瓜籽兒沾在臉上,像一顆痣。
韓子奇伸手抿去她臉上的“痣”,笑著說:“看美得你!咱還得在排云殿前頭花錢照張相,師傅、師娘坐在中間兒,壁兒和你*在兩邊兒,我站在后頭……”
“那就更美了!”玉兒幾乎在歡呼。
壁兒只莞爾一笑。師兄設(shè)想的美好境界,用不了多久,就要來臨了。
韓子奇身穿一件月白色竹布長衫,繞過擁擠的商攤和摩肩接踵的人群,走出琉璃廠東街,進延壽寺街,往東拐彎兒,抄近道兒回廊房二條。他是到琉璃廠的匯遠齋送了貨回來。廊房二條到琉璃廠并不遠,但師傅給了他二十枚,讓他雇輛洋車,往返都夠了。一來是為了貨物的安全,二來是為了體面。古玩玉器這一行,不管窮的闊的,出門都要講究體面,連小伙計也得穿上燙得平平整整的長衫。韓子奇雇車到了匯遠齋,就放車夫走了,辦完交貨手續(xù),步行回家,把錢省下了。
他走在街上,到處都是中秋前夕的節(jié)日氣象。“莫提舊債萬愁刪,忘卻時光心自閑;瞥眼忽驚佳節(jié)近,滿街爭擺兔兒山。”中秋是一年之中的大節(jié),是生意人清理春夏賬目的當(dāng)口,欠債的人家是要還賬的,雖然難免幾家歡樂幾家愁,但佳節(jié)的來臨似乎把人們心中的愁煩沖淡了。韓子奇看到那花花綠綠的兔兒爺,他興奮地想到自己的創(chuàng)造,今天給匯遠齋送去的玉兔兒爺,很受蒲老板贊賞呢,用不了幾天,就會被人們爭購了,這將為許多人家的佳節(jié)增添一點兒樂趣,“玉器梁”一家,也將過一個美好的中秋。匯遠齋訂制的寶船,就是三年前的秋天立下的字據(jù),眼看就要到期了。等到師傅把心中的大事放下,交了貨,收了錢,今年的八月節(jié)就再圓滿不過了。
美好的、可以望得見的前景鼓舞著韓子奇,他心中充滿了歡樂。
過去的三年當(dāng)中,他只有一件事覺得遺憾:“博雅”宅的老先生與世長辭了,帶著懷才不遇的憤懣,帶著汗牛充棟的學(xué)問,帶著那一雙知玉識寶的慧眼,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韓子奇本來要向他請教許許多多的問題,可是,三年的時間大都埋頭在水凳兒上,他幾乎沒有什么空余。他總覺得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年邁多病的老先生卻等不及了,走了。“玉魔”死后,留下了萬卷古籍和一生收藏的珠玉古玩,都被兒孫賣了,幾家資金雄厚的古玩店都爭相購買,梁亦清的奇珍齋當(dāng)然沒有這樣的力量,只能默默地嘆息。后來,“博雅”宅的兒孫把房子也賣了,梁亦清和韓子奇就不再登門。往日的“博雅”宅,雖然并非真的藏著隨侯之珠、和氏之壁,但也確有一些稀世珍品,老先生看得很重,從不示人,現(xiàn)在也都千金散盡,付與明月清風(fēng)了。
想到“玉魔”老先生,韓子奇的心中就覺得隱隱作痛。但是,老先生雖然作古了,他那些收藏還在人間啊!玉,有千年的壽命,萬年的青春,是不會死的,說不定明日的奇珍齋就有力量搜尋這些流散的珍寶了。他還有一個野心勃勃的計劃,要對師傅說。
回到奇珍齋,韓子奇把長衫一脫,就跟師傅報賬,把貨款和省下的車錢全交了。
“你看你!”梁亦清埋怨他一句,仍然低著頭做活兒,“貨都交了?蒲老板都說些什么?”
“他說以后還多要點兒兔兒爺,”韓子奇站在師傅的身后,拿起一把扇子,輕輕地扇著師傅那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他還問,寶船頭節(jié)日能不能完?我說:能行。師傅您看呢?”
“我也沒打算拖過八月節(jié),”梁亦清笑笑說,“按期交貨,兩頭兒都合適!”
“師傅,買咱們寶船的洋人已然來了,恐怕就是來取貨的!我剛才在匯遠齋瞅見他了……”
“蒲老板是專做洋莊生意的,他們那兒洋人來得多了,你認得誰是誰?”
“是啊,起先我也沒在意,瞅見一個黃胡子、藍眼睛的洋人出去,蒲老板一直送到門口,兩個人嘰里咕嚕說著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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