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些畢竟都是第二位的,必須隸屬于“合乎本規定第三條要求”的前提下。當然也沒有人認為楚雁潮反對黨的領導和“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但“歷史清楚”這一條一旦被鄭曉京十分顯眼地提出來,就誰也說不清楚了。況且還有“思想作風好”,他夠不夠,可以討論嘛……
少數壓倒了多數,結果楚雁潮的提升未獲通過。他將繼續以“助教”的身份做講師的工作而實際上必須完全頂替嚴教授。
楚雁潮本人是沒有資格聽會的,等他知道了這個結果,命運已經被決定了。他感到蒙受了一次無法容忍的侮辱!不是因為那一點兒和工資待遇的差別,而是“名”,他和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不可能不十分珍重自己的“名”。既然我沒有做講師的資格,為什么還要我獨立授課?不能另請高明嗎?但是,他一想到恩師嚴教授,滿腔的怒氣卻又不能發作。嚴教授也是校務委員,雖因病未能出席,但會議的決定也“代表”了他。嚴教授是他最尊敬的老師,他是嚴教授最喜愛的學生。兩年前,他畢業的時候,外文出版社點名來要,嚴教授猶豫再三,盡管認為外文出版社是個非常理想的去向,還是建議他留在母校,先幫老師幾年,因為北大師資缺乏,嚴教授需要一個得力的助手。他聽從了老師的挽留。他知道,嚴教授這樣做完全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學生,未來的學生。他決心繼承老師的風范,在教學園地上躬耕下去。他幫助老師甚至頂替老師做多少事情,都是應該的。現在,他難道能夠一怒之下推掉這一切嗎?
他默默地接受了校委會的決定,沒有向任何人申訴。即使申訴,也沒有任何意義。他知道造成這個結果的原因是什么……
12月30日,星期六。
雪還在下。嚴冬總要過去的吧?1962年的春天已經遙遙在望。窗外那漫天飛舞的雪花,令人向往陽春三月那拂著窗簾、撩人思緒的柳絮。
新月在醫院里住得太久了。同室的那兩位病友先后都出院了,現在只剩下她自己。她應該感謝這囚室似的病房,這里比她的西廂房溫暖,整整一個冬季,她沒有再被風寒侵襲,關節疼痛、胸悶氣短、咳嗽等等癥狀漸漸消失了,抗“o”、血沉、心電圖、x光……一系列的檢查,她從盧大夫那兒得到的答案都是慈祥的微笑,她覺得自己在好起來。家里的親人經常輪流來看她,她詢問家里的情形,他們總說,挺好,挺好,好像家里什么事兒也沒有,一切正常,她也就不必牽掛了。每個探視日,楚老師都準時到這兒來……
今天又是探視日,她等著楚老師。
陳淑彥卻先到了,披著一身的雪,臉凍得通紅。
“嫂子,這種天氣,你還來?”新月感激地說。
“不來,我怎么放心呢?”陳淑彥放下手里的飯盒,撣著身上的雪。
“你……又帶吃的來了?”
“趁熱吃吧,姑媽特意為你炸的松肉,讓我趕快送來,你瞅,還沒涼呢!”陳淑彥打開飯盒蓋,姑媽做的拿手好菜炸松向;黃燦燦、香噴噴,冒著熱氣。
新月用筷子夾起一塊松肉嘗嘗:“真香啊,還是家里的菜好吃!”
陳淑彥笑笑說:“你愛吃就好!姑媽本來要給你炸黃花魚,哪兒都買不著,所以……”
“不要為我這么費事兒!”新月放下筷子說,“這兒又不是沒飯吃,剛才的午飯就吃得挺飽,你送來這么多松肉,就只好留到晚上吃了。以后你再來,別帶吃的了,見到你們,我就很高興,感情比物質更珍貴!”
“那我以后就多帶點兒感情來!”陳淑彥笑著,坐在她旁邊,“看起來呀,姑媽對你的感情,比我更深,今兒非得親自送來,我說天兒下雪,路滑,就沒讓她來……”
“那你怎么沒和我哥一塊兒來?”新月問。
“你哥?”陳淑彥對這個問題有點兒措手不及,竟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當然,她可以說:今兒不是星期六,你哥下班兒晚;也可以說:你哥最近太忙,我就多跑跑腿兒吧;或者隨便說點兒別的原因,都可以。但是,這些都不足以說明她心里所想的。幾個月來,她總覺得自己和天星之間好像隔著點兒什么,卻又說不清。那天,他一夜都沒著家,天明了才像個落湯雞似的跑回來,問他上哪兒了,只說:“加班兒!”問他車呢?雨衣呢?他愣愣地說:“哦,忘了。”她又問他是不是在外頭出了什么事兒,他只說:“沒有。”就再也一不發了。她暗暗地為丈夫擔心,后來卻也沒看出有什么事兒,還是照常上班、下班、吃飯、睡覺,話卻越來越少了。雖然夫妻之間沒吵過嘴,沒打過架,有時候甚至互相很客氣,但這就夠了嗎?兩人從沒有一塊兒去看過電影、逛過商店,就連到醫院里來看新月,也常是各來各的,這哪兒像兩口子啊?她過去所憧憬的愛情、婚姻,是這樣的嗎?她懷疑丈夫是個木頭人、石頭人,根本不懂得愛情,怎么一顆熱心暖不過來他的冷腸呢?她懷疑自己當初的決定是錯誤的,只看著公公婆婆好、小姑子好、家庭好,就以為一定是個美滿婚姻,而這些,并不能代替丈夫,也并不等于愛情啊!……片刻之間,陳淑彥的心頭翻起千頭萬緒,卻一句都不能對新月說。新月畢竟是天星的親妹妹,聽她說這些,會怎么想呢?她不愿意給病中的新月再增添煩惱,影響病情,況且,她心里的那一團亂麻要想理出個頭緒來,用語表達清楚,也難。沒法兒回答新月,她只好往別處扯了,勉強笑了笑,說:“你哥不能跟我一塊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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