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夜晚正好傾訴衷腸,很快的,很快就要天亮,但我們已不再一起漫游,踏著這燦爛的月光。
詩句終止了,像清泉流盡了最后一滴,再也沒有任何聲響,病榻旁仿佛是空谷曠野,寧靜肅穆,只有那一對手拉著手的白發(fā)情侶。
嚴教授在純美純情的詩意中停止了呼吸,他安詳?shù)亻]著雙眼,臉上浮現(xiàn)出淡淡的笑容,仿佛靜靜地睡去了……
楚雁潮在老師的靈前一直守到天亮。清晨,白色的靈車碾著白雪鋪成的道路,送走了老師的遺體,他踏著白雪走向燕園的英語教室。十五名學生在那里等他,臨時來不及請別人代課,為了他的學生,他不能再陪伴他的老師,“我們不再一起漫游”,每走一步,他的心里都回響著這令人斷腸的詩句……
下了課,他重返燕東園。至親好友都在忙碌,學校和系里也派來了人,起草訃告,撰寫悼詞,商量遺體告別和追悼會的日期。楚雁潮作為嚴教授的學生和助教,料理后事當然責無旁貸!可是,他卻懷著深深的歉意,低聲對教授夫人說:“師母,原諒我!我晚上再來,現(xiàn)在……我……我有一個臥病的學生在等我,我今天下午的時間,是屬于她的!”
他揮淚離去了。
匆匆回到備齋,帶上他給新月準備的東西,披著一肩風雪,去趕進城的公共汽車……
一路上,他反復想著兩個字:生,死。嚴教授,為外語而生,為外語而死;昨天還活著,今天已經(jīng)死去了;一位杰出的教育家、外語教育事業(yè)的楷模,被死神奪走了,死神結(jié)束一個生命,是那么輕而易舉!這不僅使他痛惜,也使他感到恐懼!二十六歲的楚雁潮,想到“死”,末免為時過早;他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新月!這幾個月來,新月的臉上又恢復了笑容,渺茫的希望給她病弱的肌體注入了生機;但是,盧大夫那可怕的預時時在他腦際盤旋,他無法否認也無法改變這樣的事實:新月已經(jīng)沒有也不可能再有一顆健康的心臟,現(xiàn)有的一切醫(yī)療手段都只能是小心翼翼地“維持”,不知道在哪一天,突然的變故會降下災難,后果將是一個可怕的大字:死!
啊,楚雁潮的心臟不禁戰(zhàn)栗!新月才只有十八歲,人生的道路那么漫長,難道她也不能再“一起漫游”嗎?不!多情的詩人拜倫啊,你的詩已經(jīng)送走了一位老人,不能再送走這位少女!死亡,墳墓,不能屬于她!他似乎看見了死神在一步步逼近新月,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急切地要馬上見到她!
風雪撲打在他的臉上,他抬頭看著天,銀灰色的天空飛滿白花,攪得他頭暈目眩,腳下一滑,跌倒在雪地上。他急忙護住懷中抱著的東西,免得被摔壞。幸好,雪是軟的,那東西完好無損!他小心地拂去沾在上面的雪粉,重新捧起來。他感到,有一股力量通過他的手指傳遍全身,傳到他的心臟,這力量,使他敢于無視盧大夫所宣稱的科學,無視生命的仇敵——病魔和死神!我不信!我要用人的力量建立一座天堂,和你們的地獄對抗!
也許,他楚雁潮的力量太小了吧?他沒有任何職權,只是一個小小的助教,連做講師的資格都沒有!是的,他所能給予新月的,太少了!但是,他畢竟還是一個身心健全的七尺男兒,他不能卸去肩上的責任!這責任,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心靈賦予他的,是一種越來越清晰的某種神奇的啟示所賦予他的!……學校里的一切都不要對新月說,讓她感到老師的力量!
他站起身來,大踏步朝前走去。
風雪中,他望見了灰濛濛的崇文門城樓,望見了已經(jīng)換上“慶祝元旦”標語的同仁醫(yī)院大門。啊,新月,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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