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下午,國一高河津采風一行回到京城,學生們立刻被等在車站的家長接走了。在他們離京的這個星期里,京城連下兩場大雪,入眼皚皚一片。
胡以心試探著問兄長:“今年還是在宿舍自己過?”
方思慎搖搖頭:“可能要去拜望一下新導師,然后……回家看看。”
胡以心有些吃驚:“你跟他……和好了?”仔細看看,兄長表情平和,眼神卻黯淡。追問:“還是……他逼你了?”
方思慎再搖一下頭,輕聲道:“怎么說他也是父親,總不能吵個架吵一輩子。”
胡以心微皺著眉:“哥,到底是你跟他吵,還是他跟你吵,還是你們互相吵?他跟我媽吵翻天的時候,對你可是事事上心時時在意,幾乎百依百順,我看著都忌妒。你一直不肯說為什么跟他鬧得僵成這樣,不會是少了我媽這個強勁對手,他寂寞難耐又找上了你吧?”
多年以來,方篤之與胡梅夫妻關系便算不上十分和睦,但二人之間戰爭真正爆發,卻是被拋棄的大兒子找上門之后。胡梅一度曾竭力挽回丈夫的心,對憑空冒出來的長子不但不壞,甚至可以說相當不錯。方思慎的學籍得以順利轉入國一高,還是她主動幫忙,找了胡老太爺舊部下的關系。奈何方教授決意要離,那邊母女倆也寒了心,等方思慎考上大學,便只剩下父子二人過日子。
方思慎被妹妹說得想起一些往事,內疚道:“以心,對不起。”。
自從他出現,方篤之全副心力都放在了兒子身上,悶聲不吭千里迢迢回了一趟芒干道,辦妥戶籍手續。又花了一年多時間,推掉所有應酬,每天親自給兒子補習,準備高校聯考。當時方思慎年紀小,又懵懂,只知道繼母跟父親經常吵架,妹妹和自己關系改善后,一到這時候也不禁怒目相向。事后回想,方教授對兒子不加掩飾的偏心,對胡梅母女顯而易見的冷漠,簡直天壤之別。
胡以心捶了哥哥一下:“誰跟你扯這個,連媽媽都知道不怪你。”
方思慎問:“你呢?今年哪里過年?”
“還不是老樣子,回大院跟姥姥舅舅表哥外甥他們一塊兒過。”胡以心郁悶,“唉,又要被小屁孩煩死了。”
胡老太爺生前是京畿某軍部副司令,如今人雖然不在了,余蔭猶存,胡老太太跟兒孫還住在軍區大院高干宅子里。胡梅離婚后,自然帶著女兒回娘家過年。
兄妹二人車站道別,妹妹終究也沒能從哥哥嘴里問出他父子倆吵架吵到冷戰三年的緣由是什么。胡以心直接去姥姥家團聚,方思慎獨自回學校宿舍。
門上貼著一張便條:“小方,歸來見字請速電我。”落款郝奕。
心想必是導師華鼎松教授召見,拿出手機剛要撥號,鈴聲響了,是父親。
“小思,回來了?”
電話那頭溫柔親切的聲音,一如往昔。方思慎有點措手不及,“爸爸”兩個字不知怎的便沒出來,只“嗯”了一聲。
“在哪兒呢?”
“在宿舍。”
“我開車去接你。”
方思慎這才回過神,忙道:“爸、爸爸,不用了,剛有師兄通知我,華教授叫我過去一趟。”
那邊聲音一下低沉下去:“是嘛。”
方思慎不由得解釋道:“已經一學期了,這是第一次跟新導師見面,不能推的。”
“那好,我晚上去接你,爸爸包了你最喜歡的蝦餡兒餃子。”
方思慎十五歲到京城之前,別說蝦餡兒餃子,連蝦都沒見過。第一次吃到,拘謹沉默的小小少年微微露出驚喜的神情,當父親的從此就記住了。
電話那頭飽含感情的話語,仿佛三年多的父子冷戰從未存在過,令方思慎心中酸澀又恐慌。下意識找理由推脫:“晚上不知道說到什么時候……要不明天,明天我自己回家。”
那邊不滿意了,態度強硬起來:“不是還有別人陪華鼎松那糟老頭子?有什么話要說到明年去?我十一點到你學校門口等,”聲調降下來,語氣卻不容置疑,“回來陪爸爸一起吃守歲餃子。”掛了。
方思慎一手扯下門上的便條,一手慢慢在通訊錄里翻找郝奕的號碼,心思卻游離:才到宿舍電話就來了,掐得真準。他向來這樣后知后覺,總是對話結束才顧得上回神揣測,熟悉他的人很容易利用這點取得主動。
刻意忘記很久的孺慕親情與深沉恨意一點點涌上來:我只想要一個真正的父親,只是如此而已。
打通郝奕的電話,果然叫他去華鼎松教授家吃年夜飯。
進宿舍放下背包,窗臺上的小蔥大蒜青蔥可愛,長勢喜人,知道是高誠實幫忙澆過水。去水房洗臉的時候,鏡子里的人整個籠著一層黑灰,模糊燈光下把自己都嚇一跳。拿手背一蹭,烏金粉沾了水,跟墨跡似的暈開,一張臉頓時沒法見人。
迫切需要洗個澡,然而除夕日的下午,澡堂也好、開水房也好,肯定都關了門。只好打上香皂,用毛巾胡亂擦一把。自來水冰得刺骨,饒是他自詡經凍,也連打了好幾個寒顫。
匆忙收拾一番,臨出門想一想,從包里取出兩盒河津特產:干梨棗和芝麻糖,預備孝敬新導師。另有一瓶精裝汾酒,光那個青花瓷瓶子看起來就不便宜,拿出來看看,還放回包里——方篤之教授精通酒道,頗能喝兩盅。走到門口,又退回來,還是拿上了那瓶酒,跟干棗芝麻糖一起,孝敬導師。
這些東西當然不是他買的。洪要革給每位京城客人都準備了一份土產,除去干梨棗芝麻糖,老師袋子里裝的是酒,學生們袋子里則是上等老陳醋。
假期人少,道路兩側厚厚的積雪上幾乎沒什么足跡。方思慎一腳一腳踩上去,那樣又松又軟的質感,讓他知道此前下的定是一場紛紛揚揚鵝毛大雪,降雪中最美麗最溫情的一種。
東北邊疆青丘白水最深處,莫尼烏拉群山,也里古涅河畔,被杳無邊際原始森林覆蓋著的芒干道,冬天最低氣溫可達零下四十度,夏天最高不過二十多度,即使平地上的積雪也常年化不完。樹木、山巒、冰雪,是幼年方思慎最熟悉的事物。因為氣溫太低,很少形成大片輕軟的雪花,往往只見冰晶般的粉末顆粒漫天撒下,有些像鹽,更像化肥里的尿素,連雪球都捏不成,更別提雕塑雪人了。唯有堆積到一定程度,遠望去詩一般純潔無瑕,也天然地拉開了與俗世的距離。
京城的雪,卻是大片大片又輕又軟,仿佛能吃也能穿,溫情脈脈。此刻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教工樓里凡是亮著的窗戶,無不人影幢幢。性急的孩子們已經點著了煙花,雪光映襯下更顯絢麗。
華鼎松家里罕見地亮著燈,方思慎敲開門,郝奕興高采烈把他迎進去。屋里居然傳出女人孩子的聲音,原本有些緊張的心情頓時放松下來。
“那是我媳婦跟閨女,從沒到過京城,老師說人多熱鬧,就一塊兒留下了,呵呵……”郝奕是涼州人,看長相屬于典型的西北漢子,至于性格,任誰跟著華大鼎這老虎魚教授做四五年拖拉博士,鐵杵也能磨成針。
郝奕一面把方思慎往里領,一面大聲道:“老師,小方來了!”回頭解釋,“老師耳朵不太好,說話聲小了聽不清。”
小白樓的房子均為二層復式,面積十分可觀。然而觸目所及,到處堆滿書本字紙,顯得非常擁擠。
走進飯廳,就見一老一小占據餐桌兩頭,正埋頭苦吃。小姑娘不過六七歲,整張臉都埋進餃子碗里,一抬頭嘴角一圈醬汁。老頭兒跟前擺的卻是一碗油潑面。人干瘦干瘦,白發幾乎掉光了,僅有幾綹貼在鬢角上,一抬頭,臉上全是褶子,嘴角一圈紅油。
方思慎早知華鼎松已過古稀之年,這一照面,還是覺得比想象中更顯衰老。恭恭敬敬站直身子,提高嗓門:“老師新年好!”
這時郝奕媳婦也從廚房出來打招呼,華鼎松側頭沖她道:“添半碗面,油辣子再多放點!”嗓門極大,嗡嗡回響,聲如洪鐘。
方思慎也不知老頭瞅見自己沒有,看眼前一老一小吃得投入,不由莞爾。郝奕拉他在桌邊坐下:“老師一輩子率性不拘,你習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