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他媳婦正笑盈盈地拒絕老頭的要求:“您要覺著不夠,吃幾個餃子,面條太硬。辣子可不能再加,妞妞爸說了,您得少吃刺激性食物。”
郝奕又向方思慎解釋:“老師籍貫楚州,喜歡吃辣的、香的、脆的、有嚼勁兒的。不過年紀太大,腸胃功能退化,這些東西都得盡量少吃。在療養院有醫生護士看著,回了家難免忍不住。”
方思慎點頭應一聲,心底有點兒奇怪,又一時想不出哪里奇怪。
那邊老頭愿望未遂,小心翼翼扒拉光碗里剩下的面條,把紅油湯也喝了個干凈,連筷子都不放過,意猶未盡舔了又舔。
郝奕起身進廚房盛了一碗面湯出來,遞給方思慎:“你給老師端過去,原湯化原食,助消化的。”
方思慎雙手接了,穩穩當當放到華鼎松面前。
老頭這才抬眼,正經看了他一回。
方思慎突然一下想明白到底哪里奇怪了。從自己進屋開始,郝奕師兄種種行舉動,怎么琢磨怎么那么像……托……孤……呢……
老頭喝口面湯,正襟危坐:“方思慎?”
趕忙收斂心神,朗聲應道:“在。”
“看面相倒是不錯,就不知心術如何。”華鼎松指指他身邊的郝奕,“這個當初光憑面相也是一臉忠厚,名字也起得人模人樣,搖頭擺尾求我收留。你看看,如今竟敢帶著老婆孩子來要挾我。”
方思慎隱約從高誠實那里知道,當年郝奕因為被條子生擠走名額,他一個邊區小教員毫無門路,絕望之下威脅院里要自殺,這才被派給了華鼎松。
郝奕一顆大腦袋垂得低低地,就差下跪了:“老師,您別這么講……”
“唉!算了。玉門書院許給你的好處,在我這耗一輩子都撈不著,也不怪你。”
聽到這,方思慎也能猜出幾分了。玉門書院是涼州最好的國立大學,可惜在全國仍然排不上號。像郝奕這樣的從京師學成歸去,估計房子、職稱、課題經費都不成問題。寧為雞首,毋為牛后,不少外地考來的博士,特別是已成家的,往往掙扎再三,最后都做了郝奕同樣的選擇。
“老師,對不起。長安米貴,妞妞明年就該上學了,我……”郝奕突然抓過方思慎的手,“這不方師弟正好來了,方師弟溫柔敦厚,年輕有為,一定能將老師的學問發揚光大……”
華鼎松沖他擺手:“走走走,一邊去!”望向方思慎,層層褶子里瞇著的一對小眼暗藏精光:“聽說你本來跟著張春華?姓張的小兔崽子最喜歡壓榨學生勞力,專招聽話能干的。你因為什么得罪他了?”
華鼎松是張春華父執輩的學者,辭間毫不留情。方思慎被老頭子的語軟暴力驚到了,愣了一下,才按捺住心頭快感,恭謹道:“是關于‘甲金竹帛工程’漢簡作偽的事。”他的事國學院幾乎人人皆知,老頭不過當面證實。
“‘甲金竹帛工程’漢簡作偽哪?”老頭子拖長音調重復,神色間說不盡的嘲諷之意,“‘甲金竹帛’,確立文字信史是吧?我告訴你小子,文字信史,它就是一個偽命題!有了文字這東西,才沒了信史。‘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何以入了文山《正氣歌》?因為敢用文字記錄信史的,自古就沒幾個!司馬子長腐刑而后,泱泱大夏,算是絕了種了!”
老頭情緒激昂,一面慷慨陳詞,一面往桌上找杯子。
郝奕站起來:“老師,西鳳白還是劍南春?”
方思慎這才想起自己拎著的兜子,忙把東西掏出來:“我帶了一瓶杏花村,度數不高,看老師愿意喝不?”
華鼎松直溜溜瞪著那青花瓶子:“汾酒?”雙手捧過去,“這包裝倒一點兒沒變。”
郝奕往杯子里倒酒,對方思慎道:“這酒京城市面上不多見啊。”
“嗯,”不好說來歷,只得敷衍,“是一個晉州朋友送的。”
華鼎松瞇眼抿一口:“郝奕你懂什么!這酒三十年前專供國宴,開國元首曾親口稱贊‘汾酒最正’。后來,嘿,后來也沒落了。”
再抿一口,吐出一口氣,表情深遠:“味兒還沒變,確實正。我第一次喝到這酒,就是在國宴上。”屈指掐算,“那是共和二十六年,歲在乙卯,那年春節前夕,元首親自設宴,接見文教系統先進代表。呵,三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哪……”
方思慎望望郝奕,后者搖搖頭,小聲道:“沒事,借酒抒懷,明天就好了。只倒這一杯,再多可不成。”見老頭沉浸于個人情緒顧不上搭理弟子們,又道,“只有逢年過節,老師才要求回家,平時多半在療養院待著,每個月去看一次就行。”
華鼎松冷不丁停止抒情,問方思慎:“方篤之是你爸爸?”
“是。”
“這小兔崽子……”
方篤之年紀與張春華差不多,已過不惑,將及半百,作為學術研究者,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之前聽老頭罵張教授,方思慎暗覺大快人心,這會兒聽他罵方教授,可就忍不住了。
“老師,對子罵父,則是無禮。”
華鼎松放下酒杯,一拍桌子:“方篤之的老師見了我要遵一聲師兄,他本人見了我要遵一聲華老,我在你面前罵他,那就是對著孫子罵兒子,圣人王法哪條規定罵不得?你倒教訓起我來了!我還就告訴你,你那個爸爸,純粹一斯文敗類!就憑他那半桶水,有什么資格坐院長的位子?你以為他靠什么起的家?己巳變法那年,人文學院學生上共和廣場□□,他故意從宿舍上鋪掉下來跌斷一條腿,哪一場都沒參加。事后中央黨部點名表揚,讓他留校任教,哼哼,從此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
郝奕在一旁圓場:“老師!這些跟小方沒關系!”
華鼎松又喝一口酒,消氣不少,問方思慎:“你今年多大?”
“年前剛滿了二十四。”
“二十四……癸亥年……你是在京里出生的?”
方思慎不明白華鼎松為什么問這個,如實回答:“不是,我是芒干道出生的。”
“那不對!方篤之癸亥年夏天就回了京城,我還特地托關系去方家找過他……”華鼎松突然反應過來,猛拍一下桌子,“這小兔崽子!竟敢始亂終棄!誰不知道他比別人早一年回京,就是因為攀上了胡司令家大小姐的高枝!那你媽媽叫什么名字?”
方思慎被他一連串的發問和爆料弄得有點兒蒙,訥訥道:“我其實……不知道媽媽姓什么,只記得養父叫她曉嵐。因為從我懂事起,她就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的。八歲那年,一場大病,去世了。”
從小談不上多少母愛,記憶中的母親早已面目模糊。如果一定要回憶,也只有那個女人神志不清發狂時的猙獰面目。方思慎的生命里可以說沒有這個角色多少位置,此刻被人問起,竟然說不出全名,沒來由一陣慚愧。
華鼎松似乎凝神想著什么,半晌開口道:“曉嵐,京城去的改造青年里應該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女孩子,也說不定是當地人。”看向方思慎的目光溫和不少,“這么說,你小時候生活在芒干道?哪一旗?”
“也里古涅右旗。”
“我兒子,跟你爸爸他們同一批去的,分在也里古涅左旗,待不過一年,就死在山火里。等消息傳回來,又過了一年。尸骨全無,灰飛煙滅……你抽空多給我講講,芒干道究竟什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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