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齊刷刷跪列。
傳旨太監王承喜一臉肅容,輕輕抖開手上明黃的卷軸,嗓音刺破凝滯的空氣。
“……薛氏六女出自簪纓,閥閱清貴,其在室則孝親敬長,于歸則恭謹事上,更兼善醫能藥,惠及府中。朕嘉其德,特授端王側妃之位,食側妃祿米。著其恪修婦道,以助王室。欽哉!”
金聲玉振,余音繞梁。
眾人伏地屏息,鴉雀無聲。
薛月沉余光悄然看著薛綏,見她脊背繃得筆直,不由輕捏帕子,泛起笑意。
“妹妹還不接旨?”
薛綏應聲,伏地謝恩,雙手高舉過頭頂。
“臣婦謝主隆恩!”
王承喜將圣旨放在她的手上,如意趕緊上前給了賞銀。
恰在此時,李桓含笑踏入院中。
“回來得正巧,趕上了。”
王承喜滿臉堆笑,將錢袋塞入袖中,朝李桓欠身。
“恭喜王爺,陛下洪恩浩蕩,圣眷日隆,可喜可賀啊。”
李桓淡笑頷首:“有勞公公奔波。”
王承喜稱聲“不敢”,然后佝僂著腰身,賠笑道:“那咱家便回去復命了,王爺素日操勞,當多多保重身子,節勞養神為好。”
“公公慢行。”
李桓讓人將王承喜送出府去,目光掃了一眼廳內眾人,走到薛綏近前,親手將她扶起來。
“如今可滿意了?薛側妃。”
他眼含春風,笑意溫存,眼底卻似淬了寒冰。
“本王早說過,不會委屈你。”
真是一個狡猾至極的男人。
這不是離間她和薛月沉嗎?
非得讓她們姐妹失和,鷸蚌相爭,他才肯善罷甘休?
薛綏不動聲色地抽回手,福身一笑,卻未達眼底。
“王爺重了。我不過是做了些分內之事,承蒙陛下錯愛,實在愧不敢當……”
她抬眼望向薛月沉,清淺含笑。
“若非王妃平日教導有方,事事提點在前,我又如何能知曉進退,明辨大體,不至于誤了王爺的事……”
這是將他一軍,暗指他厚此薄彼。
硬生生戳他的脊梁骨。
李桓眉峰微揚,與她對視一眼,察覺那眸底隱隱的涼意,勾唇一笑,轉身便溫柔地攬住薛月沉的肩膀,將她半攬入懷。
“王妃寬仁大度,本王自是心中有數。你姐妹二人珠聯璧合,雙姝并艷,是本王的福氣。往后,你二人要攜手同心,共同操持王府庶務……”
薛月沉勉強一笑,“妾身謹遵教誨。”
“有勞愛妃。”李桓笑意不減,指尖拂過薛月沉發間的螺絲發簪,語氣溫柔卻冷硬。
“側妃冊封之喜,需按禮制操辦。你擇吉日設宴,讓你妹妹風風光光,莫要讓人看輕。”
薛月沉眉頭輕蹙,“近日邊境不寧,若大擺宴席,恐招非議?”
李桓擺手打斷,“不過家常小聚,無須多慮。到時候,將老五,老四,幾個兄弟宗親請到府里,熱鬧熱鬧便是。”
這個節骨眼,王爺執意設宴。
足見他對這個側妃的重視。
薛月沉笑了笑,硬著頭皮應下來。
“是,妾身必定盡心籌備,不會失了王爺的體面。”
不過兩日,薛慶治擒賊有功、受賞良田百頃,薛綏以一手醫道,治好端王的怪疾,被冊封為端王側妃的事情,很快便在京中傳開。
多年來,薛慶治在朝堂上常被人說疏懶無能,是靠著吃薛老令公的老本和攀附裙帶上位的。突然間顯露頭角,心中既是得意,又有些不安。
流如潮,轉瞬便到中元節。
入夜細雨蒙蒙,熱鬧了一天的上京城歸于寧靜。
酒肆關門,街燈漸滅。
檀秋院的青石板上氤著水痕,檐上的瓦當滴滴答答地墜下珠串,兩盞燈籠浸在雨霧里,像浮在水上的兩團殘月。
薛綏坐在窗前,羊毫筆蘸著墨汁,在宣紙上書寫,一個又一個人名劃過紙面,發出沙沙輕響。
忽聞門環輕響,錦書頂著濕帕子進來,手中捧著一個檀木匣子。
“姑娘,護國公主派人送了東西來。”
這個時辰,文嘉送來物件,定有深意。
薛綏擱好筆,接過盒子打開,只見里面是一本靛青封面的《本草拾遺》,書脊處用銀絲繡著藥草紋樣,翻開書頁,一片葉子翩然滑落,好似初生的蕨類新芽……
她心中微動,彎腰撿起。
葉片絨毛沾了水,顯出淡淡的葉絡,映在昏黃的燈火里,仿佛滴落了新鮮的露水……
“情絲花”的新葉?
李肇。
是李肇。
“姑娘,這是什么……”小昭看著薛綏指尖摩挲葉片,臉上流露出一絲疑惑。
薛綏微微一笑,將葉子夾回書面,再收入盒中。
“雨夜贈書,情誼甚篤。文嘉有心了,待我改日,親自登門答謝。”
她看向窗外,秋風蕭瑟,秋雨纏綿……
“如意,去把那罐青梅酒取下來,再取些蜂蜜。今日天冷,雨夜濕重,正適合吃些甜的,暖暖身子。”
如意應聲去了。
薛綏斂目,壓低聲音吩咐小昭。
“把院里閑雜人等都打發出去。”
小昭一愣,點點頭。
薛綏目光冷凝,“尤其要留意端王那兩個耳目。今兒夜里,你和錦書警醒些。”
小昭和錦書對視一眼。
“姑娘放心。婢子定當嚴守門戶。”
小昭也領命下去了。
薛綏坐在桌前,看著手上的被水汽暈開的一個“李”字,目光漸漸深邃。
錦書走過來,為她披上一件云錦披風。
“姑娘,戒了這些天,怎的又要飲酒了?”
旁人不知道,錦書卻是明白的。酒水會催化情絲引的宿疾,讓姑娘心神不安,所以,即使是她最愛的青梅釀,也輕易不沾。
薛綏抬手按了按額角,淡淡一笑。
“突然饞了。”
錦書欲又止,見自家姑娘映在屏風上的影子被燭火拉得細長單薄,心疼的無奈一嘆。
窗外秋雨,打得芭蕉簌簌作響。
薛綏凝視著燭火,將寫滿人名的紙頁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
她知道,這一場棋局,李肇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棋子……
她要把截獲西茲商隊,生擒死士首領的功勞給李肇,將她綁上自己的賊船。而李肇卻不肯領情,硬生生把薛慶治推了出去……
薛綏再一次見識到李肇的為人。
壞起來,是真壞。
瘋起來六親不認,連自己都可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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