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元宵節(jié)李紈探地牢
二月初鶯兒見天日
轉眼間到了元宵節(jié),素有天堂之稱的姑蘇城內(nèi),家家張燈結彩,戶戶鞭炮齊鳴,人們沉浸在歡慶的喜悅中。李紈第一次在姑蘇度元宵,一家三代歡聚一堂。雙胞胎孫女秋華、秋實已十六歲了,越長越美貌,圍著祖母猜謎語;小孫子秋波,字道,因為他不喜歡波字,以為有女兒味,所以習慣叫他賈道,今年十一歲,活潑可人,坐在祖母的膝蓋上,逗得她喜笑顏開。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開心之余,李紈想起了至今還在獄中的鶯兒,就悶悶不樂地推開孫男孫女,獨自一人回到內(nèi)房,坐在梳頭椅上發(fā)呆,倒使孫輩們感到愕然。為了逗得祖母歡心,秋華悄悄進來,輕聲地說:祖母,晚上我們一起去看花燈好嗎還有滾龍燈、舞獅子、猜燈謎,很好玩的。
李氏沒有回答孫女的請求,而是交代說:你們快去把你娘喚來,我有事與她商量。
嗯!我們現(xiàn)在就去叫來。祖母,晚上觀燈一定要和我們一起去。祖母再見!秋華說著便蹦跳著出去了。
不一會兒,黃嵐進來。她玉立亭亭,風韻楚楚,目托雙簾,頰飛紅暈,笑時五官如花瓣綻放,行間體姿似春風拂柳,禮貌地問:母親,喚媳婦來有何事體請吩咐。
我想叫老爺把鶯兒放一下,在咱們家吃元宵,讓她樂一樂。李紈以商量的口吻。
我看不妥吧!黃嵐想了想說。
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李紈不高興地說。
她現(xiàn)在還未釋放呢。黃嵐說。
但是她是被冤枉的啊!李紈說。
這我知道,我十分同情她的不幸遭遇。黃嵐說。
明知好人,還不給她昭雪!責任在我們,害得她無辜坐牢!李紈不平地說。
只是真兇還未抓到,案件無法了結。黃嵐解釋道。
這我知道,但也不能長期讓她無故蒙冤,請知府暫時保釋一下,過個元宵節(jié),就回去好了!李紈說。
萬一被人看見,給人留下話柄。黃嵐顧慮地說。
偷偷的誰知道反正過不了幾天要昭雪的,怕什么!李紈執(zhí)意地說。
只有委屈她幾天,到時我向她賠禮道歉好了。黃嵐為難地說。
你說得倒輕巧,要知道她在里邊是多么的難受,她在眼巴巴地等著我們給她獲釋呢!李紈激動地說。
這我知道,只是法律規(guī)制有所不允。黃嵐耐心地說。
我第一次在姑蘇過元宵節(jié),心里高興唄,有她來陪我會更開心!李紈再找理由道。
傍晚我和孩子們陪您一起看花燈,觀賞蘇州元宵的不夜城黃嵐引開話題。
晚上人山人海,這么多人,鶯兒一個人到我這里來,我又不會讓她跑掉。李紈嘮叨道。
不是怕她跑掉,主要怕我們是知府的人,眾目睽睽之下,摻不得半點沙子。黃嵐再三解釋。
可管不了那么多,就叫你老爺擔個擔子,就這樣定了。李紈仍固執(zhí)己見。
還是差人把元宵送過去好了。黃嵐仍堅持說,我們是執(zhí)法的人,上為君履職,下為民處事,所有行為舉止,還要憑著公允、憑著良心,不能讓規(guī)制憑自己所好。
你倒指教起我來了,大道理我懂。李紈板著面孔繼續(xù)說,什么公允,什么良心,難道冤枉好人就是公允把好人關在牢里就是良心天理何在王法怎容我意已決,你把賈蘭給我叫來。
婆媳之間,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黃嵐考慮太太畢竟是長輩,她的話雖然固執(zhí),但也不無道理,可以理解。她就不再,索性賭氣走了出去。
黃嵐是京城人,其父黃揚,時任工部郎中,與賈政同僚;母親張氏,生有二男一女,黃嵐最小。她自幼活潑喜動,聰明好學,四書五經(jīng)全通,琴棋書畫皆能,文才都在兄長之上,所以父母待她如掌上明珠。她原名庭斐,長到十五歲時,認為庭斐二字太內(nèi)秀,擅自更名為嵐。
父親問她為什么更名,她沒有正面回答,只背了唐代著名詩人王維《送方尊師去嵩山》詩中的句:瀑布杉松常帶雨,夕陽彩翠忽成嵐。其父聽后,說了句:嵐字未免太剛些,缺少點女兒味。她許配賈蘭后,其父又說:興許你改名‘嵐’,嫁給‘蘭’,天賜之緣!
黃嵐品學兼優(yōu),才華出眾,貌若天仙,福分自高。有《一剪梅》一詞為證:
傲雪紅梅春送歸。溫暖人間,獨占芬菲。芳馨遠播萬千家,五福興開,玉質珠璣。
淑女亭亭下翠微。疑似王嬙,美媲湘妃。才華萃眾女仙身,一品夫人,光耀門扉。
十八歲時,黃嵐與賈蘭成親。結婚以后,夫妻和睦,可是在料理日常事務中,時有不同意見而發(fā)生理論。即使對賈蘭的公務,也不回避,生怕他偶爾疏忽出些偏差,造成不良影響;她往往有獨到的見解,逐漸成了賈蘭的特殊幕僚。也可以說,賈蘭的事業(yè)成功有賴于這個賢內(nèi)助。
李紈為鶯兒的事與兒媳發(fā)生分歧,心中怏怏不樂。她出身于官宦人家、書香門第,進了賈府后,雖享盡榮華富貴,卻也經(jīng)歷了人生的坎坷和起落。她大半輩子孑身守寡,堅貞不渝,二十余載門庭敗落承受煎熬,無怨無悔,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望子成龍上,把賈府復興的寶押在賈蘭身上。這些愿望總算在自己的調教和兒子的發(fā)奮下見到端倪,她長期壓抑的心情在人們的尊重和崇敬中漸漸釋放出來,自然而然地成了榮府中名正順、德高望重的新賈母。她年逾半百,已染霜花的頭發(fā)盤在后髻上,雖然白皙臉龐失卻先前的靚麗潤澤,微松皮膚布上了道道淺褶的紋絲,仍透出自信、自明、自豪的高貴氣韻,但這個年齡的她難以掩飾和克服虛弱的底氣和不知原因的煩躁心情。她知書達禮,遵紀守法,知道剛才黃嵐的話是官場道理,都為賈蘭好,也明白自己的話聽起來有道理,卻不合法度和程序,是難為兒子及媳婦的,可就是感到不公平,心理不平衡、不舒服到了難以忍受的程度,主要還是被黃嵐直來直去的那些大道理和這么正顏厲色的態(tài)度給激怒了,與兒媳的爭執(zhí)更增添了煩惱。
李紈看看夜幕降臨,就吩咐小杏做好元宵和幾個好菜,卷了被褥衣褲及一些用品,喚來賈薔、薛沙,打著燈籠去探望鶯兒。
他們很快來到緊靠府衙后面的牢獄,賈薔敲開了大門。獄役問清來因后,就帶著他們穿過木柵牢房,轉了好幾道彎,來到陰森恐怖的通道,借著搖曳的燈光,看見一塊沒有油漆的木匾上寫著地牢。獄役上前打開碩大的鐵鎖,當推開笨重的木門時,一股寒氣霉氣臭氣迎面撲來,李紈不禁一驚。獄役忙道:太太,你們在上面等著,我去把她叫上來好了!
不,我要下去看看!李紈一邊順著石級而下,一邊叫著鶯兒!鶯兒!
只聽見底下的墻角處傳出唉咦!哎呀!的嘆息聲。他們加速而下,發(fā)現(xiàn)在一堆稻草亂麻破被里,蜷縮著一個人。薛沙把燈籠提到她的面前,見到一個蓬頭垢臉的熟悉面孔。李紈一把抱過她的頭,說:鶯兒啊!讓你受苦啦!遂以右手指梳著鶯兒蓬亂的頭發(fā)。只聽得太太啊!鶯兒啊!,伴隨著兩人嗚嗚咽咽的哭哭啼啼,使得在場的薛沙、賈薔、小杏等都不約而同地揩著失控的眼淚。
太太,這里太臭了,我們還是到上面去說吧!獄役提醒說。
大家這才轉過神來,隨李紈與鶯兒攙扶著走出地牢,來到了會見廳。獄役已擺好桌子,薛沙、賈薔、小杏他們七手八腳搬上了酒菜、元宵等。李紈親自把自己的風衣給鶯兒披上,扶她坐到凳子上,大家接著坐下。李氏遞過已泡好的上等高麗參茶,問:前年端陽節(jié)后,怎么偷偷就走,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害得我們到處找尋,足足找了三個月,一家人都為你擔心,愁得吃不下飯。這次我來蘇州時,寶二太太再三叮嚀我,時時處處都要留心打聽你的下落。來蘇州后,我天天在打聽,幾乎托遍府里的人。
鶯兒感動得哭不出聲音,語無倫次地說:你們不要我了,要把我嫁了,我看過《玉堂春》的戲文,把她嫁給有老婆的老頭,我怕呀!
哪有這等事那么我成了鴇兒了。李紈哭笑不得地接著說,我確實是關心你的,我講了一句心里話,害得你吃那么多的苦。
不不不,都是我的錯。鶯兒搖搖頭,接著說,義父說過了,我這條小命是太太給我撿回來的。
不要說傷心的事了,今日是元宵節(jié),請你來吃元宵,咱們談談別后的情況。說著,不覺戌時已過。他們把鶯兒送回地牢時,李紈和鶯兒倆難舍難分,不停地哭泣和抽噎。
李紈看著她步下牢去,若有感觸地問:怎么把鶯兒關在這里呢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獄役說:這里是關押重刑犯人的地方,也就是將要臨刑殺頭的人住的地方,一般到這里撐不了幾天的了。
李紈說:她是被冤枉的呀!難道知府都沒有說過、沒有交代安排過
我們這里知府哪里管得到,是獄官說了算,當然要看具體情況,可以變通。獄役神秘兮兮地接著說,有些死囚的親屬想讓里面的人住好、吃好幾天,就托獄官給換個房、添個菜什么的,不是不可以,只要拿銀子來。
有這等事李紈說。
不瞞你們說,你們的人來之前,這里有個死囚尚未處斬,只是外面送進了銀子,所以趁機把那人調出去,把她換進來。獄役如實地說。
真是豈有此理,那賈知府都不知道賈薔問。
當然全然不知,就是知道了知府也沒有法子,獄官在這里已經(jīng)幾十年了,知府也讓他三分。獄役說。
李紈不知情還好,聽了后便更加來氣。她想:我家的媳婦還講什么法啊、理啊,在你賈蘭的眼皮底下都管不了、管不好,只是在親人、熟人身上官事官辦,講些大道理。她不再發(fā),領著陪同的人回轉家去了。
李紈一夜未能睡好。天一亮賈蘭就來到母親住處,說:母親,孩兒昨晚來過,見您不在,是看花燈去了
哪有這么消閑的性兒!我問你,今天是什么時候了她把所有怨氣開始往兒子身上發(fā)。
是正月十六。兒子說。
鶯兒的案子審了多少天了母親問。
一個多月了。準確地說有三十五天了。賈蘭說。
這三十五天,你在做什么母親進一步問。
大家忙于過年。兒子答。
我問你,你在做什么母親高聲地說。
處理節(jié)前節(jié)后的事,我很忙。兒子解釋。
鶯兒的事你管了沒有李紈問。
實在忙不過來,準備過元宵節(jié)后……賈蘭表態(tài)。
不要推這推那了,你們過大年,她在受活罪呀!母親說。
孩兒知道。賈蘭點頭道。
李紈板著鐵青的面孔說:你既然知道,為什么不早點給她洗脫冤情難道就不能在年前嗎你媳婦還對我講什么法和理。冤枉好人,天理難容!
賈蘭看見母親怒氣沖沖,猜想可能是昨晚黃嵐把她氣了。清官難斷婆媳事,他不敢多作解釋,只是恭恭敬敬地站著,說:母親說得對,雖然節(jié)前節(jié)后公務繁忙,事實上還是不夠盡心。請母親放心,孩兒立即去查出真兇,為鶯兒早日昭雪。
還有,鶯兒關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嗎你親自去過問嗎母親問。
我交代過,但沒去看過。賈蘭說。
關在地牢里是你交代的那是人住的地方嗎母親說。
怎么是地牢呢,地牢里不是有個死囚嗎我已經(jīng)告訴他們了,鶯兒是冤枉的,要好好照看。
誰還把你的話當話,人家銀子送進去了,死囚換牢了,鶯兒進去了,你知府還不知情,真是糊涂呀!
真有此事孩兒馬上究問,查明原因,給鶯兒換房。
你們兩個當官的兄弟,可把我的鶯兒給折騰死了!李紈嘆息道,想想兒子一貫寬人律己,要他將部下怎么樣也不現(xiàn)實,再者水至清則無魚,也就不再多說了。她態(tài)度和緩些說:換房倒是小事,何時能夠了結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