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賈知縣露餡梅花弄
夜來香認親探花府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賈桂金屋藏嬌的異聞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傳遍了高郵縣衙門。人們感興趣的是這個夜來香,因為她是名妓,尤其在寧、揚地帶,說起她的名字,幾乎無人不知。有長舌頭者繪聲繪色地說得天花亂墜,說她如何如何地勾引迷住知縣,既說她貌比天仙姿若嫦娥,又說是狐貍出世妲己重生。
史英按照寶太太意思,考慮再三,要想找到雪蓮,須改變策略,來個出其不意。于是她提前五六天,悄悄地回到高郵,不進縣衙,卻獨自一人在街上轉悠。晚飯也在客店里吃,裝作飯后閑逛的樣子,著重關視縣衙附近的街街巷巷。
當夜幕即將降臨,她散步至縣東巷時,發現一個倩影迎面而來。來人左手提著小布包,右手拎只菜籃子,與她擦肩而過。史英不難認出,此人便是在揚州碼頭送巧姐東西的雪蓮。但雪蓮以為史英還在揚州,而未加注意。
史英放慢腳步,幾經回眸,見她向一個里弄拐彎進去。史英就立即回身,找到這個弄堂,看清是一條名叫梅花弄的小巷,并記下了門牌號。史英暫不去驚動她,估計賈桂現在還不會來,需過個把時辰,于是再往街上走走,以消磨時間。小小縣城,一個時辰,幾乎走遍了。
當更樓初鼓時,她回到衙門,見大門緊閉,就轉向邊門,見邊門已關。這時,聽見門內有人走動,她輕輕躍起,跳到墻上,居高視下,清楚地看見前來開門的正是賈桂。她就尾隨其后,向縣東巷跟去。賈桂雖幾經回首,窺視有無人跟蹤,但史英與他相距較遠,加上夜幕隱身,始終沒有發現后面有人盯梢,便大膽地走進梅花弄。
雪蓮傍晚在街上買來魚肉酒菜等,專供他晚上享用。當鼓樓打更后,她倚門張望,等候賈桂的到來。他一登臨,就熱情地迎了進去,隨手關了大門拴小門,把門關得嚴嚴實實。
史英趕到已晚了一步,無法進去,在外面立了片刻,待了一會兒,準備先回轉縣衙,但走了幾步又回來,總是邁不開腿。她想:不如偷偷進去,看個究竟,看他倆耍的什么花樣
她察看了一下周圍環境,見是一個獨家門戶,就縱身一躍,輕快地翻墻而入。一進院子,見房內燈火搖曳,兩人對坐,正在喝酒吃肉。雪蓮還親熱地向他敬酒。他倆喝罷了酒,雪蓮手抱琵琶,邊彈邊唱《雪梅香》一首:
月明夜,嫣紅姹紫滿園花。手扶絲弦樂,請聽喜彈琵琶。非是孤煙裊空碧,卻因紅葉舞煙斜。意惆悵,幼失親娘,從小無爹。春華。結秋果,幸遇夫郎,摯愛無瑕。激越情絲,涌潮瀚海奇葩。雅致妍姿正歡洽,霧山晨露沐朝霞。良辰美,盡把相思,寄托官爺。
她唱了此曲后,放下琵琶,溫情脈脈地走到他身邊,只見雪蓮:
手挽情郎上玉床,寬裙放扣解衣裳,
扶腰脫屐幔紗帳,錦枕綢衾戲鴛鴦。
史英站在窗外,看清了一切,情緒十分惆悵,不知所措地發起呆,難免醋意濃濃,心里不知有多么難受。
怎么辦呢她在窗外徘徊片刻、思慮良久,自自語地說,還是闖了進去,捕個正著,捉他在床,給她三記耳光,看她怎樣
正當她想破門時,卻又退縮回來,覺得這樣做有些欠妥:一怕說是爭風吃醋,有損自身形象;二怕驚嚇了賈桂,有礙其身心健康;三怕事情搞僵了,弄不好會造成意想不到的麻煩。最主要是寶太太已吩咐在先,這個雪蓮可能有些來歷,要親自見她,是什么皇親國戚、大家閨秀也不一定。聽寶太太的話不會有錯,對她寬容些,讓她三分,還是明日上門說究竟。
想走腳步卻難移,踱來踱去,幾經徘徊,待到更深夜靜時,終于選擇以走為上。為了不使他倆天亮不認賬,還須做個記號。她考慮一下,看了一會兒,見房門上掛著一把開著的銅鎖,就把門上了鎖,再在大門旁找到一把大鎖,打開后把這大門也鎖上。這樣,她心理得到些平衡,自自語地笑笑說:看你們明天怎么出來看兩人怎么賴賬
史英怏怏不樂地回到縣衙,見大門緊關,就不顧一切地著意噼噼啪啪敲門,把所有的氣往門上發,嚇得門官戰戰兢兢地快步跑來開門,說:小夫人,對不起。小夫人,三更天了,怎么這樣晚才回來
她嗯了一聲,未回答他的提問,便往臥房走去,進房后隨手把房門關緊上栓,就急忙去把賈桂的抽屜全部翻了一遍,目的是尋找他們的詩稿和其他證據什么的;找了好長時間,沒有發現任何想找的東西。此時已是更打四鼓、雞啼二遍了,當她脫下外衣,上床掀被時,發現床頭一本已裝訂的詩稿集。她翻了半本,都是他與花蓉的來往詩稿,往后看,就是他與自己的詩詞,重新拿來看看,別有一番趣味。當看到最后,是他與雪蓮的情詩,其中雪蓮寫的多數是曲牌。
她看了幾首,越看越覺難受,估計天已近五更,還是睡一會兒吧。誰知一覺醒來,見紅日當空,知是快到中午了。她忙起床梳洗后,到廚房要了碗面條,正吃著,見賈桂走來。他問: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昨晚出去有事,早晨回來見你房門關著,怕打擾你的睡眠,所以未叫你開門。
你等會兒,我馬上吃好了,到房間與你說。史英說著三兩口就吃好了,與他走進房里,隨手關門上栓后,問,你昨晚到哪里去了
有事情去了。賈桂鎮定自若地答。
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去吶史英板著面孔問。
你管這么多干嗎衙門的事多著呢,難道都要告訴你嗎真是豈有此理!賈桂以攻為守道。
這不需要。需要的是你必須與我講實話。史英反擊說。
剛才不是說過了嗎賈桂接著說。
縣東巷梅花弄二十六號你去過嗎史英瞟了他一眼說。
你在講什么什么亂七八糟的,我聽不懂。賈桂裝糊涂道。
早晨她的兩扇門都倒鎖著,你怎么出來的史英點破說。
這……這……這我哪里知道賈桂說。
她的琵琶彈得很不錯啦!她的那支《雪梅香》唱得有情有意,比你喝酒更有興味。史英舉證道。
你都聽到了賈桂半認說。
何嘗是聽到,還看得明明白白。史英補充道。
看到什么有啥好看的。賈桂試探說。
看到她給你解帶脫衣,挽腰上床。可以了嗎史英眼噙淚珠說。
門是你倒鎖的賈桂問。
不錯。怕你不認賬,所以倒鎖著。史英說。
在事實面前,賈桂只得把與雪蓮在南京邂逅到高郵金屋藏嬌的經過,作了比較詳細的坦白。史英聽了眼淚卻不斷地涌出,二話不說,就急匆匆地向外走去。這使賈桂一時目瞪口呆,不知她往何處去,估計是到揚州告訴母親去了。賈桂隨后跟出,見她向縣東巷走去,更是大驚失色,知道她肯定找雪蓮算賬去了;雪蓮哪里是她對手,搞不好要弄出大事來,于是急忙追了上去。
早晨,賈桂、雪蓮起來,發現房門被人倒鎖,知是事有蹊蹺,只得把門撬開;又發現大門也被倒鎖了,沒辦法,只有扔出鑰匙,叫路人幫助打開。雪蓮意識到肯定有人找麻煩,估計多半是史英所為。
為此,雪蓮心中盤算著如何應對:考慮再三,只有橫下一條心,索性向史英徹底挑明,免得偷偷摸摸的,就做好全部公開承認的準備,請求她的諒解和寬容,并請她給自己一個名分。
于是,她請來工匠,修好了門戶,就去買菜做飯。正當她中飯開口,突然史英闖了進來。雪蓮立刻起身,鎮定自若,以禮相迎說:請!姐姐請!不知姐姐的到來,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你吃飯吧,等會兒咱倆談談。史英心平氣和地說。
你沒吃飯吧,在這里吃點雪蓮熱情地說。
謝謝!剛剛吃過了,你吃吧!史英不冷不熱地說。
喝點嘛!咱倆邊喝邊談,請請!雪蓮邊倒酒邊說。
這些菜是你自己做的手藝不錯。沒有雇傭人史英道。
我是侍候別人出身的,何須別人侍候,況且就是一個人,自做自吃,不論好壞,無人評說。雪蓮坦然地說。
你說得也是,不過一個人也夠冷清的。史英話里有話。
長期在熱鬧場所度過,清靜一下也好。雪蓮說。
她們倆在喝酒敘談,賈桂在大門外側耳聆聽:隱隱約約地聽到她倆心平氣和在喝酒,一顆懸著的心落了下去,回頭就走了。史英為了驗證賈桂向她說的話,接著說:小姐是大戶人家出身,一時清靜下來,難道不覺得孤單寂寞嗎
姐姐取笑了!哪來個大家閨秀,是在青樓中度日的。雪蓮坦然地說。
真的嗎不要騙我了。史英仍半信半疑說。
沒有騙你,絕對沒有。雪蓮接著把自己的出身如實地簡述了一下。史英聽了,稱贊她的坦率、直爽,基本上與賈桂說的相仿,緊接著問:你怎么認識他的
你是指我怎么認識賈桂的雪蓮問。
是的,我想聽聽。史英說。
雪蓮就把五年前在揚州初次見到他后的相思,直到最近在南京偶遇的經過和盤托出,并請求道:我不顧一切地愛著他,請姐姐原諒我的癡情!再請姐姐體諒我的無知!
不要說了,我們走。史英站起來說。
到哪兒干什么去雪蓮不解地問。
到揚州,找寶太太去。史英明確地說。
現在就走,要不要告訴他一聲雪蓮道。
不要了,現在就走。我們來個不告而別,讓他去找吧。史英說。
寶太太知道我了雪蓮問。
是的,寶太太很想見你,特地叫我帶你去見她。史英說。
太太找我什么事我心里有點怕。雪蓮如實地說。
太太是位大度而仁慈的人,不會有麻煩事的。史英道。